第九十七章 伏擊戰
連日來,重病纏身的者別不顧其虛弱的體力,堅持乘坐著鐵輪戰車不停地來往奔走於自軍本陣周圍,觀察地形,選擇最適於蒙古人設伏的地點。
這其間,他連續接見了三名從前線星夜趕來的使者,他們的人和坐騎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樣子,由此也可以看出戰況之激烈。他們將速不台的口述一字不匱地傳遞給者別,使他能夠時刻掌握前線的動態。
"速不台那顏正在按照預定計劃退卻,追趕他的是一個叫做密赤斯老的羅斯貴族,他可以指揮其他貴族的部隊,但是似乎並不能完全行使這一職權。現在,除了個別公爵之外,能夠聽從他調遣的只有欽察人的騎兵。"
第一個使者如是說。隨即就是第二個使者的陳詞:
"速不台那顏將許多牛羊丟棄在草原上,引來了另外一些公爵。但是那些人只顧去爭奪牛羊,眼睛里沒看到任何危險。他們得意洋洋地說,『哪來的什麼不計其數的韃靼人,我們只看到不計其數的牛羊呢。韃靼人肯定不會比欽察人的牛羊更多,也不會比它們更厲害。照這樣下去,我們很可能一直追到海邊上,也很難看到韃靼人的影子呢。『"
"他們很快就要看到了。"
者別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語氣之中充滿了輕蔑之意。他在心裡盤算著,覺得那個密赤斯老實在上徒有虛名的無能之輩。
戰前一日,第三名使者出現了,向他彙報了羅斯人的與此地之間的準確距離。
"他們就要來啦。速不台那顏的部隊距離此處還有半天路程,羅斯人距離他也有半天路程。"
"這麼說,最遲明天午後,我們就要與羅斯人作戰了。"
打發走使者后,者別立刻命令全體部隊進入伏擊地點,全軍不得生火,只吃乾糧,所有的戰馬都要勒好嚼子,不得隨意發出鳴叫。此後,他又指派了一些已經投降的欽察人趕著一些牧群在伏擊地點附近放牧,裝出一副平安無事的樣子。
大戰前夜,他回到了自己在海邊的帳篷里,他看到自己的速勒迭旗幟旁插著象徵著十位千夫長的長槍,就猜到他們已經率先趕來參加最後的軍議了。可是,這個時候,他只感到全身無力,下車的時候連腳也挪不動了。
"不能這樣!"他在心中對自己下著命令,"如果真的不能動彈了,也要等打勝這一戰之後,那時就算要回歸長生天,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聽著四周喧鬧的聲音,他知道全體部隊已經調動起來了。那些馬蹄聲倏忽接近,又如風遠逝,熟悉的兵器撞擊聲使他感到心情安適。這個將畢生奉獻給戰場的男子,在那可兒的攙扶下,顫抖著走入了自己的帳幕,隨即在一張氈子上躺了下來,這才感到全身的骨節都快散了,一陣陣酸痛感不時襲來。
"大人,您的身體不要緊嗎?"
久后在此的千戶們看出他的健康情況不佳,紛紛上來慰問。者別向他們擺了擺手,待一口氣緩過來,方低聲說道:
"大戰在即,都不要亂,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就可以安心了。"
然後,他拼盡最後一點精力,對他們面授機宜。根據事先選擇好的地形,設伏地點就選在那條流入亞速海的小河——迦勒迦河畔的盆地上。這裡四面都是山林密布的小丘,適於大軍蔭蔽,出口只有前後兩個,其中一個出去后還將面臨一片沼澤地,根本無法行動。因此,只需將敵人來路的入口把住,入伏者就插翅難飛了。至於盆地內部,由於河水經常泛濫,沖刷出許多縱橫交錯的溝壑,任何大部隊也很難在其中展開隊形,何況自己事先已經派人在那裡搭建起一座中規中矩的營地,裡面甚至存放了許多虜獲的金銀財寶,其數量相當驚人,任何人走進去看,也不會懷疑這就是蒙古人的貯藏寶庫。當然,這也不能讓敵人輕易得到,否則就顯得不那麼真實了,因此,速不台派出了一隊人馬迎在入口處,做虛應故事般的抵抗后,就立刻逃跑。
及至將所有的任務和注意事項都吩咐下去后,者別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了。他躺倒在氈子上,除了喘粗氣和大聲咳嗽之外,一句連貫的話也說不出了。那可兒們慌忙給他弄來熱水,為他擦拭額頭鬢角處滲出的大量汗水,但是無論怎麼擦,那些汗水就像數條無盡的小溪般始終不絕,直到者別昏睡過去后,才算漸漸止歇。這時,帳幕中央的那堆篝火因為無人關照,已經快燒盡了,開始冒出大股的青煙,直衝上被熏得發黑的帳幕穹頂,並在那裡集結起來,繚繞盤旋著,散發出刺鼻的氣息,直到它們慢慢地從頂部預留的煙道里悄然溜出。其實,現在地氣溫根本毋需燃火,許多帳幕頂子上的毛氈已經被揭開了大半,露出裡面褐色的木頭架子,活象被拔了皮的牛羊肋骨,一根根排列在那裡,在夜色中透出一股危險的氣息。即使如此,也沒有誰會覺得寒冷,那個季節已經過去了,接踵而至的只有凝滯不動的熾熱氣溫,將整個海岸平地盡收其中。今年的草原旱季比往年提前了一些。
朦朧之中,者別忽然聽到漸漸趨於安靜的營地里忽然響起了一些人談話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歌聲。那歌詞他聽得並不很清楚,只是隱約聽到其中的一句:
"戰士啊,你再也見不到故鄉的草原,延伸的征途會將你引往白骨皚皚的戰場,血流成河的壕塹……"
有人聽得不耐煩,就小聲罵起來:
"唱什麼唱,你的嗓子比黑烏鴉還難聽,沒準兒真的把鬼魂引來,讓我們大家倒霉!"
被罵的唱歌人立刻反唇相譏道:
"不愛聽的話,你就用三歲牛的毛塞住耳朵,然後滾回去挺屍吧,別在這瞎攪和!"
"老子去哪,用不著你來管!"
"噓!都別吵了。那顏大人的病還不知道怎樣,你們反而吵架,驚醒了他,一齊倒霉!"
至此,者別聽出這些人正是自己的那可兒們,他們應該是坐在帳幕的門口,燃起了一堆篝火,藉助彼此聊天來渡過整個長夜。
"大家都已經討厭繼續作戰了。也許就此收兵是個好主意呢。"
但是,他隨即又想到大汗下達的"尋找最後海洋"的命令,又覺得在沒有得到許可之前,是不能擅自做主的。
"也許大汗派出的傳令使者正在向這邊感過來吧。但願如此!"
他就這樣思索著,不久后再度陷入了昏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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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清晨的時候,他被一陣喧嘩聲驚醒,立刻招呼自己的那可兒進來,問現在是什麼時辰。那可兒告訴他,太陽剛剛升起。又告訴他,速不台那顏的誘敵部隊已經撤退下來了。
"快扶我出去看看。"
者別說完這句話后,那可兒卻沒回答,只是愣怔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你怎麼了?耳朵聾了嗎?誰讓你違抗我的命令?"
者別有些生氣了,他一生氣,臉上就騰起了一團不正常的嫣紅之色。那可兒看到他的樣子,有些害怕,向後退了幾步。
"是我!"
帳幕門口及時響起的話語在那可兒聽來,如同大赦的聖旨,臉上的緊張神色有所消解。者別聽出來,說話的人正是速不台,於是說道:
"你回來啦。"
"是啊,我回來啦,也把羅斯人帶來啦。"
"你為何要他違抗我的命令?馬上就要展開最後一擊了,我怎能置身事外?"
"你必須置身事外!這場戰鬥由我指揮,你的任務就是躺在這裡靜候佳音。"
"那還不如殺掉我算了!"者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整個戰場都是我親手布置下的,你處來乍到,很難靈活調動。萬一因此放過了羅斯人的主力,豈非前功盡棄?"
"你已經做完了所有的事情,沒必要再繼續拚命了。打完這仗后,無論大汗是否下達命令,我們都要回去。這裡的氣候對你的身體沒有任何好處!"
速不台的態度也很堅決,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是大汗任命的主將,你沒有命令我的權力!"
者別一旦搬出這個身份來,速不台也只能住口了。他用激動的眼神看著被那可兒攙扶著艱難起身的者別,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神色,直到對方走出一段距離后,才收回了目光。一轉身,又迎上了另一雙熟悉的眼睛。是自己的副手脫歡帖木兒。
"感覺怎樣?"脫歡問道。
"他怎麼如此固執,簡直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速不台抱怨著,希望能引起脫歡的共鳴。
"你去偷金盔的那天晚上,我何償不是這樣想呢?今天也該讓你有所體啦,別想從我這裡得到任何安慰!"
丟下一時語塞的速不台,脫歡徑自走掉了。雖然是以斥責的口吻進行了反擊,但是他本人的心情也並不輕鬆。者別也好,速不台也罷,他們都是蒙古男兒之中的佼佼者,在為本民族而戰的事業中寧可將自己置身於險地,也從不曾對個人安危稍有顧及。其實,自成吉思合罕以下的每一個蒙古男兒又何償不是如此呢?否則,他們又何必跨越萬里征途,來到這片遙遠的異域,和素昧平生的異民族作戰呢?——
我的征途是蒼茫大地,我將在戰場上尋求永恆的歸宿!
"願戰神速勒迭與火神噶賴以及長生天上的諸神加恩於所有的蒙古健兒,使我們在刀叢箭雨中平安歸來吧!"
脫歡在心中默禱著,走上了附近的小山丘,那裡正有一群隨軍而來的珊蠻巫師正圍著一團篝火婆娑起舞,並不斷向火中灑著馬奶酒。他們踏著古老的韻律,唱起神秘的歌詞:
啊,紅色的火神噶賴啊!
你的父親是小粒的玉髓,
你的母親是鍛過的鐵塊。
我向你敬獻犧牲;
一勺金黃色的奶油,
一杯青黑色的奶酒,
一掬皮下的油脂。
求你賜戰士以幸運,
求你賜馬匹以力氣,
求你賜手臂以準確,
把厄運的烏雲驅向敵人的頭頂!
珊蠻們重複地唱著,每唱完一遍,就會發出"哈咻"、"哈咻"地長聲尖叫,臉色也從最初的平靜轉呈為狂熱。一些士兵們敬畏地跪在圈子外面,不斷地叩首。脫歡看了一陣,發現速不台居然也在其中,就準備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去,卻被身後跑來的一名那可兒給叫住了。
"大汗的使者來啦,同時帶來了大汗的命令。"
"人現在在哪?"
"就在山下。"
"向者別那顏稟報過嗎?"
"還沒有,他已經趕到河谷那邊去啦!"
脫歡點了點頭,然後吩咐那可兒們分頭去找者別和速不台,自己則先行趕過去迎接。在山下,他看到一伙人正駐馬四處張望,為首的高個子騎士正立在半明半暗的樹蔭下,用手背不停地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脫歡一眼就認出這是成吉思汗身邊最得立的怯薛將領阿巴該。
在出示了成吉思汗的金箭后,阿巴該說道:
"願長生青天保佑你,脫歡大人。我從大汗的金帳出發,奉命前來向你們這些遠征的把阿禿兒們轉達英明聖主的不可違抗之令!"
"請先進帳幕中休息一下吧,我已經派人去請者別與速不台二位那顏去啦。"
兩個人一齊走入帳幕,坐在同一塊氈子上,脫歡命人奉上了馬奶酒。阿巴該喝了一口后,發出了長長的滿意的嘆息聲:
"想不到在這裡還能嘗到家鄉的味道,看來你們走得雖遠,日子過得還蠻不錯嘛。"
正說之間,速不台也到了。於是阿巴該就先拿出成吉思汗賜予他們的大珠和銀罌粟說:
"大珠是給速不台大人的,銀罌粟是給者別大人的。另外,大汗允許你們三個人保留此次西征中所喜愛的戰利品,毋需上繳。"
速不台和脫歡連忙跪下望空謝恩,待站起后,阿巴該問道:
"者別那顏怎麼還沒到?他在哪裡?"
速不台連忙告訴他,現在馬上要與羅斯人與欽察人的聯軍開戰,者別正在前線。
"來得真巧啊!"
阿巴該喟然長嘆了一聲,就向眼前的二人說出了自己此來的目的。
"信件?"速不台微微一怔,追問道,"大汗在信上怎樣說?"
"這是大汗給你們的信件,我豈敢私自拆閱。大汗命我要當著你與者別兩人的面才能宣讀,就是這樣。"
阿巴該具實以告,卻使得速不台緊張了起來。大汗之令,絕不可違,但若是命我們即刻退兵,那又該如何是好?
門外驟然響起馬蹄聲,隨即帳幕的門被推開,一名那可兒飛步而入,大聲說道:
"羅斯人來啦,馬上就要進入我們的伏擊圈!者別那顏現在無法趕回來,特命我前來請速不台那顏與脫歡那顏準備出擊,截斷敵人的後路!"
聽到這句話后,速不台的神情立時為之一振,同時在心中也有所決斷。他大步走到阿巴該身旁,對他低聲說道:
"無論大汗的信件內容是什麼,都是不可違抗的。也許他只是鼓勵我們繼續前進,也許是命令我們立即返回他的身邊。可是,追趕了我們十二天的羅斯人已經來到了面前,倘若這時退卻,敵人會怎樣的誇口呢?他們會說,號稱無敵的成吉思汗大軍一看到那些大鬍子就不戰而退,逃之夭夭……"
速不台的話使阿巴該陷入了沉默之中。速不台沒再多說什麼,因為交戰在即,一切已刻不容緩。他和脫歡疾步走向門口,忽又轉身說了一句:
"明天吧,如果萬能的長生天保佑我明天還能活著,到那時就請你當著全軍將士的面大聲誦讀出信件的全部內容吧!現在,再見!"
然後,他就與脫歡一起走了出去,迎著正午時分的乾熱風,走在無雲遮蔽的萬里長空下。頭頂上是毫無憐憫之意的太陽,腳下是炙得發燙的土地,前方是洶湧而來的敵人。
一場雙方均期待很久的大戰迫在眉睫!
※※※※※※※※※
《全史》一書對這場戰爭有如下之記述:
"當羅斯人還未集合在戰場上,大批的蒙古人即向他們發動了進攻。於是,雙方就以百倍的勇氣投入了戰鬥。"
率先抵達溝壑縱橫交錯的迦爾迦河畔盆地的正是加利奇公大密赤思老,或稱之為"勝利者"密赤思老及其部屬。與他同期到來的還是亞隆所部的欽察騎兵。他們一眼就發現了那座被假意遺棄的蒙古營地。
"那就是蒙古人的寶庫,即使他們在撤退時帶走了一些,剩下的部分依舊堪稱驚人,因為以他們的人力根本不足以帶走全部的寶物!"
在亦勒赤台的大聲蠱惑之中,羅斯人與欽察人的眼睛都有些發紅了。他們再也顧不得加利奇公的軍令,開始自行其事。人群蜂擁而入,在營地中到處搜索著,很快就有人發出了驚呼:
"聖母啊!這是什麼?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黃金!"
那袋被故意撕開,丟在原地的金子閃著充滿誘惑的綺麗而又危險的光彩,徹底奪取了觀者的視覺。在短暫的沉寂后,不知是哪一個人先從震驚中醒來,發出不類人聲的嚎叫后,就一下子撲到了黃金上,開始大把大把地抓起,向自己的衣服里塞。這下,其他人也從愣怔中恢復了過來,那聲嚎叫就象是發起總攻的號令一般,喚醒了所有人心中的貪慾與瘋狂。他們衝上去,扯住那位先驅者的腳脖子,將他從金幣上拖開,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從另外的方向又有數人衝上來,填補上了空位。於是,這人咒罵著丟開手中的人腿,也沖了上去,抓住其中的一人,一拳將他打倒在一旁,自己遞補上這個好不容易獲得的空位,加入搶奪的人流,直到他被後來者拖開,又被打得鼻青臉腫為止……
此後,更多貯有金幣的袋子被發現了,同時還有承滿了各色寶石、珠玉、綢緞和毛皮的箱籠被粗暴的搗毀,被財富之火燒光了理智的人們悉數捲入了這場聚財比賽。
"哈!韃靼人真是寶藏呢,他們從哪弄來這麼多東西?"
亞隆帶著自己的親兵飛馳回來,沖著滿面怒容的加利奇公大叫道。他和他的部下,每個人的馬上都多了許多耀眼的寶物。他的聚財方式與眾不同,甚至堪稱"高貴"。他們決不效法那些普通士兵們去擁擠在一處親手抓取,而是盯准了一些滿載而歸者,直接上前劫下他的"勞動所得",然後據為已有。說實話,對於這種劫掠手段,他們確實很在行。
還未等公爵說話,另外幾個聲音幾乎同時對他發出了喝斥:
"加利奇公,你怎能允許這個彼洛維茨孬種坐享其成?"
這些人正是被財寶吸引過來的其他諸公爵。他們的部隊加速飛奔著,全部擠入了這片盆地。現在,他們開始後悔自己貪戀那些牧群的小利,晚來了一步,於是就搬出了臨出兵前在基輔立下的那個誓言,要求加利奇公立即命令自己的部下交出一切財寶,所有公爵們平分。
看著繞伺於周的一雙雙被貪婪燒光了廉恥與理智的眼睛,加利奇公從心底中生出了絕大的厭惡之情。他用冷淡的口調回答道:
"我倒希望現在依舊可以指揮自己的部隊做這做那,但是很可惜,沒人肯聽我的命令。你們想要,就去自己拿吧、搶吧!殺光了他們也沒關係。"
說完這句話,他就崔馬飛快地離開了這些人,彷彿在躲避著某種不潔之物。對他而言,彼洛維茨人的搶劫行為並不可惡,因為那就是他們的天性。可是這些平時為自己披上高尚的貴人、虔誠的教徒、美德操守的典範等等華麗外衣的傢伙此時不惜赤膊上陣,露出污穢醜陋的軀體。這是多麼令人作嘔的場面啊!是在基輔的宮庭中永遠無法看到的最為真實的一面!
這種憤怒的情緒自從出兵伊始即開始鬱結,此後隨著征程的展開,每前進一程就堆積起數分,直至今日充塞胸臆,無法排遣。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離開他們,很可能會控制不住情緒而做出可怕的事情來。於是,他催馬在混亂的部隊之中穿行著,一方面為了散發鬱悶,另一方面也打算通過對敵營的觀察來判斷蒙古人的動向。
他看到,蒙古人在這裡丟棄了許多東西,除了那些裝滿財寶,被煙熏火燎染得漆黑的帳篷之外,還有許多倒扣在地面上,底部破了大洞的鍋子。旁邊東倒西歪全是糧食口袋,地面上鋪了一層穀物。公爵在一間空蕩蕩的帳篷前下了馬,走進去,看到地面上散亂地鋪著一些毛氈與毯子,還有一些破了洞的靴子和爛成布條的衣服,空氣之中瀰漫著淡淡的霉氣和酸臭。公爵噤了噤鼻子,踱至帳篷中間的火塘,蹲下身子,伸出一隻手探了探,發現裡面那些慘白色的餘燼猶有餘溫。
"韃靼人早被我們嚇跑啦。"背後傳來親兵的聲音,"不過他們跑得比兔子還快,讓我們怎麼追呢?還要在這種大熱天里待上多久呢?不如多抓些彼洛維茨人的牛回去烤著吃掉更好些。"
這樣的話語,公爵已經不是首次從部下口中聽聞了。他並非頭腦簡單之人,對於行軍作戰也有著豐富的經驗。因此,他表面上不置可否,內心中卻並不滿意這種所謂的"戰績"——落入自己手中的不應該只是這些毫無意義的帳篷,而應是活生生的韃靼人才對。現在,韃靼人的影子都沒看見,就提前宣布勝利,這絕非他的風格。
"會不會是一個計策呢?"
這個念頭一旦從腦子裡冒出來,他被公爵們攪亂的心情立刻平復了下來,開始注意整個盆地的環境。他大步走出帳篷,重新上馬,掃視著周遭到環境,臉色漸漸陰鬱了下來。
"這裡簡直就是天然的監獄!"
他如是想著,帶領親兵沿著盆地的邊緣飛馳起來,但是不久后便不得不放棄了他所鐘意大速度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地面上有太多的溝壑,別說是騎馬,即使是步兵都很難行動,在全軍失去基本的秩序之後,一旦遭到敵軍的襲擊,根本無法迅速組織起有力的反擊。周圍的丘陵上到處是黑黢黢的樹林,裡面足夠藏上幾萬人馬。只需堵住兩個入口,自己和部隊就成了囚籠之中的野獸。
"陷阱!"
一旦想到這兩個字,他整個人不禁全身一震,立刻命令親兵去把自己的女婿達尼爾公爵請來。這個年輕人是沃倫的公爵,也是羅斯諸公爵之中少有的頭腦冷靜之人。可惜他的領地不夠大,威望也不夠高,很難幫助自己的岳父來對抗這些自私自利者。接到岳父的指令后,他以最快的速度穿越紛亂的人群趕來。翁婿見面后,來不及做過多的寒暄。加利奇公開門見山的告訴他:
"帶上你的手下,迅速偵察周圍的樹林,看看是否有韃靼人的伏兵!"
岳父凝重的臉色告訴他,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他二話不說,當即帶著部下向小丘上跑去。這時,被諸公爵的圍攻搞得心情大壞的亞隆也趁機溜出這個包圍圈,帶走自己的部下一路向前面的山口馳去,打算捉一些掉隊的韃靼人來泄憤。可是,當他們剛剛走出山口,迎面就被一排箭雨給趕了回來。不僅傷了十幾個人,亞隆自己的肩頭也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中了一箭。
"前面有埋伏!"
他粗聲粗氣的叫喊加上氣急敗壞的臉色和肩頭不斷流出的鮮血立刻驚動了一些羅斯人。他們愕然地看著狼狽而歸的彼洛維茨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幾乎與此同時,沃倫公的偵察小隊也在小丘頂上遭遇到早已埋伏其中的蒙古軍,陷入了包圍之中。年輕的公爵臨危不懼,一邊奮勇衝殺,一邊派出部下奮力闖出,趕來向岳父報警:
"樹林里埋伏著大隊韃靼人,他們離我們很近!韃靼人就在這裡!我們上當啦!"
這凄惶的驚呼終於喚醒了一些沉浸於掠奪樂趣之中的羅斯人,他們也開始意識到自己現在還是置身於戰場,立刻放棄了對財寶的爭奪,紛紛拿起了武器。然而,一切都晚了。
一直乘著戰車居高臨下觀察羅斯人動向的者別下達了總攻擊令!剎那之間,四面山林之中伏兵四起,箭如雨下。盆地里的羅斯人幾乎完全成為對方的活靶子。蒙古軍甚至不必瞄準,就可以連續射倒數人,而這些死者在發出短促的哀號之後,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被誰奪去了生命!
這已經不是戰爭,而是單方面的屠殺。蒙古人經過周密的準備和精心的布置,佔盡了一切天時地利,他們士氣高昂,指揮有方,根據軍官們的指示有條不紊地射出一支又一支箭鏃,從容不迫地殺傷著敵人。而羅斯人方面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之下,完全沒有心理和形體上的任何準備,那名通報敵情的傳令兵所發出的警報不諦於一道無情的催命符,將他們成群結隊的送入死亡的國度。暫時還生存著的人們一時間也無法組成有效的防禦。他們在掙搶戰利品的過程中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隊伍,慌亂與恐懼使他們潰不成軍。也正是這樣的時候,他們品嘗到了平時互不統屬的惡果,公爵找不到自己的部下,士兵們也看不到自己的公爵。周圍都是倉惶奔逃的人群,再勇猛的人物也無法施展他的本領,只能隨著人流亂跑一陣,很多人荒不擇路,一腳踏入地面的溝壑,摔得鼻青臉腫,頭昏腦脹。
立於亂軍從中的加利奇公完全束手無策了。他看到小丘頂上騰起一片黑色灰塵,那是沃倫公正帶領他的少數部下奮勇抵抗著包圍他們的蒙古軍。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那位年方十八的女婿揮舞著大劍,奮力拚殺著。士兵們以他為中心,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圓陣,拱衛著主君。蒙古人並不急於進攻這些手持戰斧的敵人,因為他們看出這些沉重的武器對於他們那些輕巧鋒利的彎刀而言,過於霸道了。他們也看出,如果不停地揮舞這些沉重武器,很快就可以將羅斯人的體力消耗殆盡,他們只是維持著包圍圈,利用戰馬的速度忽左忽右,偶爾發動一次快攻后,立刻又退回自己的陣營。這個戰法很有效,不久便殺傷了一些羅斯人,將他們向割稻穀一樣不停地砍倒在地。
另一面的山口處,彼洛維茨人的騎兵正在向堵住山口的蒙古軍發動衝鋒,亞隆的馬尾軍旗已經豎了起來,迎著乾燥的風獵獵飄揚。從雙方的戰況看來,還處於相持階段,短時間內難以分出勝負。
加利奇公畢竟是戰場老手,當此危難關頭依舊可以保持處變不驚的戰士本色。他命令部下迅速豎起自己的戰旗,四處召喚著部下向這裡集合過來,很快就組織起了一支部隊。這其中不僅有加利奇士兵,更有許多平時就仰慕公爵武勛的別城士卒。他們在無法與自己的公爵建立聯繫的時候,毅然選擇了加入密赤斯老公爵的旗下。
看到部隊已經有了一定規模,加利奇公立刻帶領著他們向適才擊退彼洛維茨人的那個山口發動攻擊。他認為,蒙古軍即使人數不少,但決不會比自己的人多,也就很難做到江整個包圍圈封鎖得密不透風。他的部隊沿著小丘的底部向山口處迅速移動著,因此避免了過多的傷亡,來到了山口的位置。山口兩側的丘陵上並沒有射出可怕的箭鏃,這愈發堅定了公爵的信心,認為已經找到了整個包圍圈的重要破綻。
然而,當他一馬當先衝出山口的時候,卻被草原上撲面而來的情景所震驚。越過橫亘在面前的沼澤,蒙古大軍的主力正在展開龐大的陣形,嚴陣以待。他們的騎兵全副武裝,散發出令人心悸的肅殺之氣,佇立在那裡宛如就是一尊尊銅打鐵鑄的雕像般一動不動。他們身上的盔甲、手中的彎刀與弓箭以及頭頂上隨風飛揚的戰旗都歷歷在目,清晰可辨。他們的部隊一支接著一支,鱗次櫛比,嚴整有序,在枯黃的草原上橫向排出了一條長龍。那是多少隊敵人啊?三十隊?五十隊還是一百隊?
原來,他們連續十二天的退卻就是為了等待著在這可怕的一天里發動最後一擊!那些在涅卜爾河邊、運鐵之路上、南方草原上虛晃一槍后就飛快逃跑道小股敵人只是對方拋出來引誘自己上鉤的誘餌罷了。還要算上那個舌頭上可以開出鮮花的亦勒赤台,他也是一個誘餌!韃靼人用這些環環相扣的誘餌把自己和四萬人馬引入了危險的圈套之中,讓自己在憤怒之中將脖子自行深入高懸的絞索之中!
一旦想清楚前後過往,公爵的心都快碎了!他實在無法容忍自己居然會出現這樣的疏忽大意,犯下如此不可饒恕的錯誤!也許說錯誤還嫌輕了些,即使用罪惡來形容也不過分!然而,無論是錯誤還是罪惡,其直接的後果都是一樣的嚴重!自己這些忠誠的部下和那些無辜的士兵們就像待宰的羔羊般被引入高舉彎刀,引功搭箭,隨時準備出戰的韃靼人設下的精巧騙局之中!讓他們毫無防範的暴露這些冰冷的武器和同樣冰冷的敵人面前!出路呢?援兵呢?這些東西現在看來就像是發生在創世前的事情一樣遙不可及。悔恨嗎?自責嗎?如果這樣就可以挽救所有的人,那麼也不妨落入二者交織而成的深淵,直達地獄!這當然是無濟於事的!此時此刻,惟有找到一個可以為贏得時間,拔眾人於苦海的策略才是最為切實的行動!當然,還要設法向依舊拖拖拉拉、大搖大擺地在北方大道上滿不在乎地前進的部隊示警!基督啊,為什麼羅斯人不能團結在一起,發揮出最大的戰力呢?我們的部隊並不少於韃靼人,甚至比他們更多!但是,我們為何不能象他們那樣集合起來,形成一支威武雄壯,任何人不可輕侮的力量呢?為什麼那些公爵只知道爭權奪利,各領其事?如果能夠給我一天時間,不,哪怕是半天,我都可以想方設法讓他們凝聚為一體,形成一股足以抗衡韃靼的強大力量!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韃靼人已經開始從四面的丘陵上向下衝鋒了!對面的敵人也開始從沼澤的兩旁迂迴著向自己逼進!數萬匹戰馬的鐵蹄會將敢於攔阻他們去路的一切踏為齏粉!那股勢足摧枯拉朽的力量是任何個體都無法阻擋的!這其中當然包括自己!
戰場上的加利奇公終於有所覺悟地揮刀斬落了自己的一片衣襟,交給一名機靈的親兵,並對他說:
"收藏好這個吧!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回到家鄉,將它交給我的妻子!"
"殿下!"
那個親兵立刻明白了這個囑託的背後所隱藏的一切,他雙目流淚,泣不成聲。
"沒有耽擱的時間啦!我將羅斯陷入了危難,惟有一死恕罪!"
公爵喃喃自語著,突然揮動手中的馬刀,用刀背猛擊坐騎的臀部,戰馬吃痛,當即前蹄高揚,發出凄厲的嘶鳴,就向前疾馳而去。士兵們感受到公爵身上散發出來的必死信念,也吶喊著從後面跟從上來,迎向那如潮似海般包圍上來的蒙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