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洶赫執密旨
哪吒鬆了口氣,他笑著,眼中閃著淚花。而康老大猶自糊塗,他茫然地問哪吒:「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並沒有得到答案,哪吒一臉的輕鬆,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問話。
康老大唯有看向鏡里,鏡中的自己正大口地喝著悶酒,憤憤不已。那時的心思記得清楚,既惱楊戩不肯回頭,又礙著幾千年的兄弟情份,不忍心真扔下他不顧。許久,康老大放下杯子,生硬地說道:「二爺,你傷勢不輕,回天廷是不可能了。一會我先送你回灌江口吧,也算是做兄弟的,最後為你盡一份情誼!」
哮天犬勸道:「老大,你少說幾句,主人他不是……不是……」楊戩看了他一眼,哮天犬餘下的話到底沒敢說出來,黯然低下頭去。
屋內一時寂默如死,外面的喧嘩也慢慢靜止了下來,安靜得讓人心悸。一片沉寂里,隱約的樂聲響起,叮咚叮咚數聲,煞是好聽。
微停了片刻,樂聲又大了些,如玉珠瀉盤,輕盈靈動,聽在耳里說不出的懶洋洋感覺,彷彿春眠不覺曉,舒泰得只想沉睡下去。哮天犬的眼皮已有些掙不開了,喃喃地道:「好睏……真好聽……」頭向下墜去,呯地一聲磕在桌角上,腫起一塊大包,卻是渾如未覺。
楊戩雙目半合,神識漸漸昏沉。方才破去邪魅的惡念,已耗去了他全部的心力,此時只想隨這樂聲忘記一切,再不管身外任何事情。但舒適里漸多了些酸疼難受,周身如被繩索嚴縛,深勒入骨,骨肉都似要被勒碎一般。血水從五官滲出,他心知有異,但意識已被樂聲牢牢困死,旋律的每一顫悠跌宕,都帶得他周身大震,眼見便要崩裂心脈,魂飛魄散在當場。
樂聲驀地遠去,康老大的喝聲破空而起:「二爺,二爺!」白色光芒爍如烈日,籠罩了整間屋舍,正是康老大提起法力護住了楊戩二人,一邊大聲叫道,「二爺,哮天犬,醒一醒!是魔禮海的碧玉琵琶,千萬別被那樂聲奪了神識!」
有他強抗琵琶的奪命之音,楊戩低哼一聲,心志頓復,掙起身子,好一會才看清眼前情形。康老大滿頭大汗,雙掌環抱,正拚命催動著法力,叫道:「兄弟我先留下抗住,哮天犬,你快扶二爺離開,快點,快點!」不滿歸不滿,但畢竟多年兄弟,驀見情形有變,第一念頭便是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二爺性命的平安。
屋外一人冷惻惻地笑道:「離開?他還離開得了嗎?」一抹青光從門隙逸入,斗然爆漲,與白芒一觸,轟地一聲炸裂開來。氣浪掀處,康老大立足不住,險些被震跌出去。但身後楊戩與哮天犬法力全無,他哪敢退開半步?
僵持片刻,康老大雙足不住顫抖,眼見便支持不住了。他急中生智,左掌驀而上圈,真氣螺旋外引,引動青白兩道光芒一併向後側牆壁撞去。同時右手翻出,奇准無比地打出法力,將楊戩與哮天犬自塌裂處送出,喝道:「快走,我來阻住魔家兄弟!」
青光威力原在他法力之上,這一強引,頓將自己大半身的空門賣給了對手。就聽屋外那人怪聲道:「走?好啊,你比他們走得更快都成!」又一道青光撞入,正中康老大右胸。就見半空中一蓬血雨迸開,康老大未及哼出一聲,已被擊飛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老大!」
楊戩看得真切,心中大震,叫出聲來。便在這時,劍光如雨,自半空直瀉而下,勁風爍膚生寒。哮天犬駭得手足發軟,和身撲在主人身上。但他全無法力,縱然擋在前面,只怕主僕二人,也會同時被絞得粉碎。但一條人影打橫搶過,一根月刃戟勢如顛狂,挽出密不透風的屏障,但聽得嗆嗆嗆之聲不絕於耳,生生截下了劍雨的全部攻勢!
又是一大口血噴將出來,康老大半坐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雙手猶緊握著戟身。他抬頭上看,眼中宛如要噴出火來,厲聲喝道:「魔禮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半空之中,一人神甲皚亮,濃眉長髯,不怒自威,正是四大天王之首魔禮青。千餘年前,魔家兄弟與康越石同殿為臣,彼此都有些交情。但四人封神時命殞楊戩之計,梅山兄弟卻唯楊戩之命是從,見面時總免不了尷尬。此時,魔禮青更不與他客套,只冷然答道:「老康,我們兄弟是奉王母密旨,處訣二郎神與哮天犬,本沒你什麼事。現在你若識相離開,也還來得及!」
康老大向地上唾了一口血沫,怒道:「姓魔的,你當我老康是什麼人?」翻身欲起,又跌坐了回去。楊戩伸手扶住他,嘴角微顫,感動中雜著黯然,低聲道:「老大,你走吧。你一人之力,怎麼也鬥不過他們四人的。」
眼前情形,已絕難倖免。所有的心愿,都將隨了自己的一死,灰飛煙滅,再難挽回。相伴千餘年的好兄弟失勢下獄,生死難料,就剩下了康老大一人,又怎麼忍心見他為了自己,去以卵擊石,自絕生路?
康老大推開他手掌,掙扎著,到底站起身來。他目光嚴峻之至,看看四周的魔家兄弟,又看看楊戩,突然便仰天大笑,說道:「二爺,還記得當年你掌斃巨象,高歌痛飲的豪氣嗎?九天十地,不棄不離,我康越石言出必行!此生再無所求,只願你回頭是岸,讓康某能在臨死之前,再看到那個頂天立地的楊家二爺一眼!」
魔禮青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老康,莫怪我不念舊情,只好將你也一併處決了!」以目視意,一邊的魔禮紅哈哈一笑,混元傘從背上疾飛出去。半空中撐將開來,光華爍處,頓時天地為之一暗,愁雲慘霧四起。魔禮紅拈訣一點,那傘微微晃動,噴出無數的烈煙黑霧,金蛇般的電光亂攪,直向地面三人撲來。
康老大咬緊牙關,提起十成法力向上轟出。巨響聲里,他雙足深陷入地下,一張臉全成慘白。魔禮紅笑道:「老康,你不成的,再接我一招試試?」一口真氣噴到傘上,傘身疾轉數圈,煙霧斂回,狂風咆哮如雷,卻是生出無匹的吸力,要將三人生硬硬拖入傘內!
哮天犬大叫一聲,最先被吸向空中。楊戩急伸手扣住他腳踝,但法力已失,抓牢了也全無用處,身不由己地隨之飛出。康老大狂嘯一聲,左手拉住楊戩身子,右手深插月刃戟入地,法力源源不斷地送出,與那法寶苦苦與抗。
他胸前傷口的鮮血浸透了衣襟,被狂風捲成霧氣,整個鏡面都蘊出隱約的紅色來。哪吒心中感動,說道:「康老大,方才我的話多有得罪了,楊戩大哥沒錯交你這兄弟!」康老大面沉如水,半晌,只道:「我的命原便是他給的,還給他也理所應該。我倒情願這時死了,也好過後來兄弟反目,倍加傷心!」嘆了口氣,悶悶地看向當時的自己。
此刻地上的月刃戟也被寸寸吸起,三人眼見再難支撐。康老大性子雖然莽直,卻也知這般下去決非辦法。耳聽得魔家兄弟狂笑不已,心念一動,索性行險,左手用盡全力,將楊戩的身子抓牢砸回地面,右手振腕提戟,暴喝一聲:「我戳漏了你的破傘!」提氣向上疾沖,利用那吸力人戟合一,身化流光直捅傘心。
他這一衝竟是同歸與盡之勢,魔禮紅擔心法寶,心念到處,控制傘身便要避開。哪知康老大粗中有細,早猜到他必有一避,半空中一個轉身,貼著傘沿逸到傘上,戟尖勢如狂龍,猛力擊了下去。
喀嚓一聲悶響,傘面鑲嵌的兩塊祖母綠應手碎成粉屑,混元傘如受驚的孩童一般驀然合攏,天地復歸清明。但傘上大力傳來,康老大也被震得直飛出去,栽倒在地,起身不得。
但魔禮青手上青雲神劍已凌空祭出,光芒爍動,不可逼視。三聖母大驚之下擋在哥哥身前,只覺眼前亮得無法視物,大地震動如狂,一道長長的裂縫從身前劃過,險些將她深陷了進去。
一名少年手舉鋼斧,法力從斧上運出,交錯閃舞,在劍鋒下閃動著清冷的光澤,青雲劍志在必得的一擊被強行化解,餘力盡數擊偏在地上。
三聖母如釋重負,眼中隱隱有水光閃動,輕聲道:「你總算來了……來了就好,沉香,來了就好!」
那少年正是沉香。
哪吒轉述李靖的意思與他,言道要赦三聖母必要押來楊戩上天,當庭指正王母,著他去尋楊戩下落。這一路找來,費了好幾日工夫,一無所獲。這天丁香鬧著要找飯莊好好大吃一頓,無意闖入小鎮之中。兩人見不遠處酣斗正烈,趕過來一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見著的正是狼狽不堪的楊戩,當真是喜出望外。
眼見他性命危在旦夕,沉香出手接下了魔禮青的這一擊,收斧回身,瞥了楊戩一眼,見他形容憔悴,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下莫名的一陣快意。再一看不遠處伏地不起的康老大,卻是一驚,揚聲問道:「康大叔,你沒事吧?」
康老大吃力的抬起頭,叫道:「魔家兄弟奉王母之命滅口來的,沉香,千萬要護住二爺的周全!」
魔禮青冷笑道:「周全?就憑這小子?」手中劍飛擲空中,劍上異彩絢芒激射,化作一條咆哮巨龍,顧盼生威,充塞了大半個天際,緩慢地向前壓出。
他這次出手又與方才不同,並不如何疾速變幻,但大巧若拙,全部法力催動法寶正面威壓,凌厲勁風只迫得人人窒息。楊戩與哮天犬相互扶持著,卻哪裡站立得住?一人一犬重重滾跌了出去。沉香側過頭,看著兩人摔出,這才振臂斜削,在身前逆向劃了個半圈,法力有如長虹經天,激蕩向上,隨了圈勢一層層漾出,轉瞬之間,已布下十餘道結界防禦。
只聽轟轟連珠炮般一陣亂響,巨龍一直撞到最後一層結界余勢才竭。沉香瞅准了魔禮青新舊力交替不及的機會,左拳無聲無息地凌空擊向巨龍。大震聲里,巨龍破滅無蹤,魔禮青大叫一聲,連連後退,背心重重撞上了飯莊牆壁。倒飛回的青雲劍不及收起,險些將他自己捅了個透明窟隆。
一邊的魔禮紅吃了一驚,手腕一振,又要祭起混元傘。卻不料耳邊突然響起一名女子的聲音:「呀,這麼多綠寶石紅寶石?借給我玩玩好嗎?」手上一空,混元傘已被人生生奪了過去。
他大駭之下,連忙伸手往回搶。那女子叫道:「小氣鬼,你也不是好人!」不等他反應過來,一隻拳頭由小變大,已佔據了全部視線。就見魔禮紅一聲慘叫,連人帶傘倒飛出去,變成了天邊微不可見的一抹黑點。
沉香大喜,叫道:「丁香,打得好呀!」
丁香的拳頭,楊戩猝不及防下,都曾被她一舉擊飛,何況魔禮紅?但她所恃的,也只是過人神力而已,餘下三名天王駭然中不約而同,青雲劍、辟元珠、碧玉琵琶,一股腦便向她招呼了過去。沉香疾衝上去,代她攔住大半招勢,但漏過的攻擊也自威力奇大,丁香翻身便倒,已被震暈過去。
沉香大怒,提斧便攻,與三人戰成一團。魔家兄弟久經殺陣,初時出奇不意,頗有幾分手忙腳亂。此時反而定下心來,見他法力奇強,卻是經驗不足,便不與他正面搶攻,只四下遊走,不時向昏倒的丁香、一邊的楊戩康老大等人發出殺著。沉香要分神救人,又想著速戰速決,心浮氣躁之下頓時落了下風。
楊戩掙扎著過去,扶起康老大,撕下衣角為他包裹傷勢。心牽沉香,目光不時掃向戰局,見他越戰越勇,欣慰之餘,卻又不禁搖頭。這孩子還是太嫩,經驗不足,偏又自大得很,恨不能一招就擊倒這三個大敵,還是只憑著血氣的一勇之夫啊!
康老大伏地調息半晌,此時已緩過勁來。看著眼前情形,又看著楊戩,他勉力提氣,輕聲勸道:「二爺……終還是沉香救了你的命……想想你是如何對他的……二爺,回頭吧,再也莫要執迷不悟了!」
楊戩身子微微一顫,別過臉不去看康老大的神情。感動充塞在心頭,千迴百折的滿腔心思,也很想向這個相陪多年的好兄弟一一述出。但目光到處,手上還染著康老大傷口的鮮血,梅山六人,已因自己受累不淺,難道還要因自己的那番心愿,再將他們害上絕路嗎?
再說……
嘴角浮出些苦笑,康老大不同於哮天犬,那隻笨狗可以不要理由地相信自己每一句說話,老大卻是萬萬不能。現在這步境地,憑什麼來說服與他?方才在飯莊不是已試過一回了嗎?換來的,不也只是義正辭嚴的責備?
疲憊地嘆息著,他輕拍一下康老大的肩膀,萬語千言,終還是生生咽了回去。再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戰局,身形頓時為之大震。
就在他走神之時,沉香與三天王的攻守局勢,已是截然大異!
沉香的心理,極為複雜。不但想勝,還想勝得乾脆利索,輕鬆寫意。那個人,白衣上濺了塵土血漬,曾經的威嚴,已隨了他的法力一併消失了去。但他淡淡地掃視過來的眼神,卻仍是那麼的居高臨下,帶著幾分挑剔的意味。
似乎自己趕來救下他的性命,獨抗三大天王,種種的一切行為,在他眼中,根本都不值一提。
即便王母密旨要殺他,他卻仍因了自己的久戰不下,自己偶爾的失算而冷嘲得意,心安理得地看著自己的笑話。
他憑什麼!
心神雜亂之下,頓被魔禮海趁虛而入,碧玉琵琶魔音響起,直鑽腦中,沉香這才霍然驚覺,但卻已經遲了——
提起法力,匆忙地布下牢固的結界,將自己和身後的楊戩等人護住。但琵琶之音控制住了他的身體,手中鋼斧忽然變得重逾千鈞,再也拿不起來。他半跪了下去,神識清明,但手足如被繩縛,怎麼都動彈不得了!
鏡外的哪吒急出一頭汗水,怒道:「劉沉香,你這個笨蛋!大敵當前,你在亂想些什麼?現在好了,我倒瞧你如何脫身!」沉香面有愧色,半低著頭不去分辯。百花怕他吃不住勁,開口搶白道:「沉香那時太年輕,被他們暗算也不算丟臉的事。反正,這一次到底是他打跑了四天王,才救回了……才救回了顯聖真君的一條命!」
沉香吸了口氣,苦笑一聲,囁嚅道:「不是,這一次,還是舅舅救了他自己……」移目看向場上,他是當事人,當然明白下一步會是什麼情形。
拚命地掙扎,卻徒勞無功。那時的自己,由大喜而大急,由大急而絕望。就在這時,舅舅冷笑著開了口:「還是老毛病,略佔上風就狂得沒邊。你都不如丁香,她好歹還打飛了魔禮紅那倒霉鬼!」
自己一怒,正想開口反駁,舅舅卻極不經意的輕聲道:「可惜了,丁香不能元神出竅,否則以她的元神,來指使你這笨蛋的身體,勢必能將魔家兄弟一舉成擒!」
那時只當他在嘲弄自己,切齒痛恨不已。半晌才想起,丁香不能,自己卻是可以的呀!精神一振之下,便沒顧得上細想其他,趁著結界還能支撐片刻,神識一凝,元神逸出,徑直附上了暈倒一邊的丁香身體。
丁香的神力,果然非同小可。有自己元神的招式神通相配合,先劈手搶下魔禮海的碧玉琵琶,將弦索扯了個稀爛。餘下的兩名天王萬沒想到這凡間女子又突然作難,也被自己三下五除二,乾脆之至地一人送了一拳,飛出得無影無蹤。
法寶已毀,對身體的禁錮自然失效,元神潛回自己的身體,救醒了丁香。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急智救回了所有人的性命,得意洋洋,一任醒來的丁香對著舅舅冷嘲熱諷,卻只覺得解氣無比。
耳邊丁香的話一字字地傳將過來:「二郎神,不好意思了?沒關係,他是你外甥,保護你也是應該的。」沉香左手驀然緊握成拳。移目四顧,小玉的眼光里全是讚許與自豪,母親也現出了久違的笑容,鏡外眾人在談論著楊戩的提點和自己方才的急智,語氣都是難得的輕鬆愉快。
卻是誰也沒有想到要去責備他,責備那個帶著施恩者的自矜站在舅舅面前的劉沉香,竭力掩飾著,卻又有意地流露出那麼一絲洋洋得意與幸災樂禍。
那時的他是有意的,不想讓人看得輕薄了,所以竭力壓制著內心的欣喜,但又想瞧瞧楊戩的狼狽,想看看楊戩這時候怎樣面對自己,所以有意無意地顯示出嘲諷與矜持。他很清楚,康老大也好,哮天犬也罷,都不會留意這小小的異樣。但以楊戩敏銳的眼力與閱歷,卻定會心知肚明,繼而難堪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