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Pax Sinica
1.
巴黎,晴空萬里。塞納河從東南往西北,有如一條玉帶進入城區,陽光下河水波光靈動,一條遊船蕩漾在河道中,到了協和廣場,塞納河像是被美景所陶醉,目色神迷中,在城市裡扭起了秧歌。法蘭西學院、愛麗舍宮、香榭麗舍大街、凱旋門、自由女神像……這些都在塞納河兩岸,河道兩岸綠樹倒映在水面。樹蔭下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信步而行。
塞納河內的城島上矗立著一座哥特式大教堂,那就是著名的巴黎聖母院,在城島西面,塞納河北岸,一片叢林中屹立著世界上最大的藝術博物館:盧浮宮。河水繼續前行,前面是協和橋,協和橋的北面是1757年建造的協和廣場,南面是波旁宮,波旁宮的旁邊,就是安葬著拿破崙的榮軍院。河水在協和橋這裡朝南拐了個彎,距離拐角處不遠有一座橋,橋名耶拿。橋的一邊是夏樂宮,另外一邊有一座高聳入雲的鐵塔,那就是埃菲爾鐵塔。
愛斯梅拉達旅館坐落於塞納河北岸,這是一幢五層高的樓房,從旅館門口朝南望,河對岸就是巴黎聖母院,當然,從旅館的名字上,人們也能知道旅館主人是多麼喜歡雨果的作品,唯一讓人意外的,這家旅館頂部,建了一座極具東方色彩的鋪了琉璃瓦的仿古涼亭。
這家旅館是中國老闆開的。他旗下的所有旅館屋頂都有同樣的標誌——仿古涼亭,至於是否和周圍環境不諧調,從未出過國的老闆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合適。
愛斯梅拉達旅館自一九零五年開業后,生意一直不怎麼樣,遠在東方的中國老闆已經多次想要賣掉這家旅館,只是還沒找到接手人,世界大戰就打了起來,中國參戰後,這裡被德國佔領軍徵用,一直到美軍和中國軍隊進入巴黎為止。
旅館三樓南面靠東邊的窗戶大開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叼著支雪茄,眯縫著眼,看著對面的聖母院。
「首長,您要的人已經到了。」
老人轉過身,將雪茄取出,夾在手指間,輕輕擺了擺手:「請他進來吧。」
房門打開,臉色蒼白的徐永晉走了進來,身後的房門又讓人輕輕關上了。
見到老人徐永晉不由一愣,深吸口氣,舉起右手行個軍禮:「首長好!」
「放下吧,呵呵,想不到吧?想不到是我找你。」
屋裡的老人是徐永晉以前的領導,陸軍上將洪葵元。
徐永晉將手放下,臉上露出純純的笑容:「想不到,完全出乎意料——他們只告訴我有首長要見我,也沒說到底是誰,我還以為……」
「哈哈,還以為我這個老頭子在國內掛個有名無權的顧委會副主任委員的名頭,拿干餉等死?」洪葵元洪鐘般爽朗笑聲在房間里回蕩:「是我不讓他們告訴你的,為的,就是給你個驚喜。坐吧,在我這裡不必客氣。」
洪葵元把手象徵性地放在徐永晉肩膀上,按到沙發上:「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
「謝謝,老首長。」徐永晉趕忙欠身,伸手做個不必的手勢。
「我這輩子就喜歡咖啡。」洪葵元也不再客氣,端起放在茶几的咖啡,自己抿了一口:「我記得以前在西點時,早上是巧克力、咖啡,晚上是牛奶,那時候美國和我們國內一樣,也是剛剛結束了內戰,可他們學員就比我們國內吃的要好。」
徐永晉欠了欠屁股,恭恭敬敬道:「可是首長,中國人是不會每天吃麵包、沒烤熟牛肉的,在吃的問題上,我以為,大家不會認為美國比中國好,至少我接觸過的戰士,都認為外國人在吃的方面,很原始。至於咖啡,這個味道有點苦味,一般人也不會喜歡。」
洪葵元點點頭:「你很誠實,不會因為我是首長,軍銜比你高,就一味奉承。這很好,國內現在就很缺少這種風氣,那些人,」洪葵元略顯生氣在空中指點幾下。「只會像只蒼蠅,阿諛奉承,討厭之極!」
徐永晉笑笑沒支聲。他跟在上將身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明白這個首長的性格,首長在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上是很民主的,他不會因為你跟他在小事情方面頂嘴,而給你穿小鞋,相反,他還會認為你這是純真,不通人情世故,是這個世界上——至少在中國——很難得的優良品德。正因為明白這點,徐永晉才敢於「頂嘴」,首長真要萬事斤斤計較,他也自然沒有自找不舒服的愛好。
拍馬屁也有高明和低劣之分,不顯山不露水,看似得罪人,實乃投其所好,這才是馬屁學最高境界。徐永晉當了那麼幾天副官,在虛心請教過各位首長副官后,如何當好一個稱職的下屬,他自是很有體會。不過跟在首長身邊,隨時隨刻都在思考如何揣摩首長心思,這人做的也實在太累了點,這也是他以前總想調到野戰部隊的一個原因。
洪葵元看著咖啡,有些黯淡道:「我的一個小朋友曾經說過,人生就像沒加糖的咖啡,喝第一口時,口腔里滿是苦澀,慢慢品味,你又能從苦澀里品嘗到甘甜。所以他也喜歡喝咖啡。多好的一個人,可惜啊,真的很可惜。」
「咖啡像人生……這話很有哲理啊,不知是哪位大師說的?」徐永晉聽著老首長說話,感覺裡面有無盡的哀傷,不由勾起小小的好奇心。
洪葵元微微搖了搖頭,抬起頭望著掛在牆壁上的照片,嘆息一聲沒說出人名。
徐永晉順著洪葵元目光望去,卻見照片上一個三十來歲海軍武官,與身著西裝的洪葵元站在一起,背景是柏林凱旋門。
徐永晉瞬時明白上將說的是誰了。
上將口中的「小朋友」,就是現在國內報紙上每天批判的「野心家、陰謀家、*兩面派、叛徒、賣國賊……」,原中國駐德國海軍武官,前海軍中將章騫。
按照報上所言,章騫的父親章德淳就是個混入革命隊伍的投機分子,是秦檜再世的大漢奸,是隱藏在共和國里的大蛀蟲。早在建國戰爭期間,作為西方帝國主義培養出來的代理人,章德淳就夥同一群陰謀分子,利用他們所竊取的權力,蒙蔽國父,出賣國家利益,說什麼「如果沒有和西方列強搞好關係,別的東西搞的再多也不起作用」,並且還將他們那這套賣國理論,大肆吹捧為建國戰爭之所以勝利的基礎,積極兜售給不知情群眾。為此廣大具有民族氣節的國人,與章德淳進行了堅決的鬥爭,國父也注意到章德淳在竊取權力后,利用各種機會,背著國父,擅自塞進他自己的私貨,對此,國父也給予了嚴厲的批判,但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為了大局著想,只是讓章德淳一再檢討,並未將其驅逐出國。但是很顯然,野心家是不可能放棄他們那不切實際幻想的。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著的。共和國建立后,章德淳由於人民高度的警惕性,讓他一直沒有機會將陰謀轉化實際行動,最後在人民群眾密切注視下,惶惶死去。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章德淳死了,他的兒子章騫卻將對共和國的刻骨仇恨深深地隱藏起來,用老實厚道給自己做了個厚實的外殼,悄悄守侯著有利他們的時機到來,幻想著有變天那一刻,妄想讓安居樂業的國人,吃二遍苦,遭二茬罪。
至於為什麼這些人的想法如此荒謬不堪,按照報紙上評論員說法,這個世界,一切反動派都是瘋子、精神病患者、自虐狂、愚蠢的蠢人,正常人無法理解他們想法。
世界大戰爆發后,章騫以為他們的機會來了,在國人一心想要恢復世界和平時,章騫一邊偽裝成只管軍事,不問政治,另一方面,他又處心積慮為變天做準備。
報紙上公布的罪狀不少,徐永晉記得大的方面,一個是和敵對國的高級將領沆瀣一氣,出賣國家絕密情報,妄圖破壞遠征軍戰事,戰後他能挾洋自重;一個是積極倒賣戰略物資,將戰略物資走私到同盟國,以利同盟國保持軍力。
按照報紙所言,大野心家、陰謀家、*兩面派、叛徒、賣國賊章騫,有計劃,有組織的活動,是見不得光的,他能蒙蔽一時,但無法蒙蔽一世,「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章騫的陰謀最終還是讓我警惕性高的幹部戰士所發覺、揭露,真相大白后,廣大幹部群眾戳穿了章騫的畫皮,揭露了他賣國實質,同時還在軍隊與地方肅清了反動流毒和影響。罪行暴光后,章騫妄圖叛逃國外,卻被我忠勇國家安全人員偵之,走投無路下,章騫舉槍自我毀滅,他的死,是章騫賣國集團的總暴露、總破產……
徐永晉不是傻瓜,國內的報紙上語焉不詳之處實在太多,章騫身上的罪名又太戲劇化,可章騫是海軍,徐永晉只知道他的朋友王林斌在章騫下面幹事,其他和章騫有關的,也就是以前從報上看到的海軍一個又一個勝利了,那些有名海戰,大多和章騫都有關係。
在美索不達米亞時,國內的報紙在士兵眼中,就成了謊言社新聞,他們既然能將子虛烏有的勝利誇得天花亂墜,那麼義憤填膺聲討某位賣國賊,那也是很好理解的,哪怕這個「賣國賊」在不久前,還是報紙上的常勝將軍,具有人道精神的正直的騎士。
徐永晉以前就覺得報紙上蹊蹺太多,現在聽洪葵元上將一句「小朋友」,更是知道這裡面內幕太多,章騫之死,怕是別有內情了。可他是什麼人?他不過是個正在接受調查的敗軍之將,和那些掌握國家大事的政治家相比,他不過是條可憐的,卑微的螞蟻。
當徐永晉還是一名學生時,他相信仗義每多屠狗輩,「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他的座右銘是天下事天下人管,可隨著軍銜越來越高,和上層接觸越來越多,他以前的信念卻在漸漸動搖,到現在,徐永晉悲哀地發現,天下事並非天下人管,所謂民主,說穿了是少部分「精英」的民主,而這些精英,就是高高在上,或者說很有親民力的那些政客。一般老百姓只能就報紙上揭露出來的陰暗面給出自己的道義批判,「精英」呢?那些「精英」做的是告訴百姓,哪些是他們可以知道的,哪些是他們所不知道的,每一個被揭露出來的內幕後面都有鬼,可那些鬼一般人卻根本不知道。
那些被挖出來的漢奸、賣國賊、國之巨蠹、軍隊敗類,一個個或貪污或受賄,家產多的可敵國,情人找了無數個,各個都曰可殺,可他們的被查處,真的是因為腐化,因為墮落?就徐永晉在給洪葵元當副官時,見過的幾例,那些人不過是官場鬥爭的犧牲品,或者說,他們是被一個個山頭給害死的。
站對了山頭,你就永遠正確,站錯了,對也是不對了。問題是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永遠不倒的山頭。
徐永晉是個有心人,剛被審查時,他以為自己和國父有過接觸,有些人對此嫉妒,給他穿小鞋,空降土侖的戰鬥,傘兵團八百將士犧牲了五百,可以說,就空降作戰而言,是場失敗的戰鬥,但他徐永晉問心無愧,他自認為自己已經盡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努力,他的性命也在那場戰鬥中,幾次差點交代了,房倒屋塌,他差點被砸死,佔領了橋頭的德國人搜索戰地,他差點被發現槍殺,進攻上來的遠征軍又忽略了倒塌的房屋,他差點窒息而死,送到醫院,他差點因為失血過多而死……為了勝利,他付出了那麼多心血,那些人卻還念念不忘「為什麼被德國人俘虜,為什麼不自殺?為什麼選擇敵人頭頂空降,而不是落在無人區?為什麼不集中部隊?為什麼明知是死地,還讓戰士無謂的流血?為什麼別人都死了,就你沒死……」
為什麼,為什麼,無數個為什麼攪得徐永晉快要發瘋,他對此不滿過,憤怒過。可那些審查他的人並沒有限制徐永晉讀報,從那些國內郵寄過來,過了時的報紙上,徐永晉發現國內出現一個很讓他心寒的苗頭:創造了共和國的國父不再是永遠正確,永遠偉大,永遠光榮了。報紙上開始就國父的某些言論出現微詞,雖然很少,而且還富有「善心」地替國父給出解釋,但微詞就是微詞,某個評論員就很直白地說「楊滬生是人不是神,他也不可能事事都考慮周全」。
國父生前什麼評論員敢直呼國父大名?國父自己虛懷若谷,可那些記者評論員卻不是生活在真空世界內,他們的文章里就算出現「楊滬生」三個字,那後面也跟著「首長、總司令、議長、主席……」等等後綴詞,選用拿一個,就看你的文章要寫哪方面了。現在倒好,楊滬生一死,他的大名就直白地擺在眾人面前,泛黃的報紙上,那三個黑字看得徐永晉好一陣頭暈。
這個世界實在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了,雖然任何人都無法改變歷史的車輪一路碾下去,可車輪還是因為某個人的死,發生了偏移。或者說,一個強者的離去,讓車輪又回到了原本該走的道路上。
是原來的道路嗎?徐永晉不敢肯定,一些東西是不會再改變了,但還有一些東西,肯定發生了變化。
連楊滬生都不再永遠正確了,永遠的常勝將軍成了野心家、陰謀家、*兩面派、叛徒、賣國賊,他徐永晉接受一下審查又算得了什麼大事?
心是安慰許多,可徐永晉總有一種吃了蒼蠅的感覺,不管是關於國父,還是自己,現在看來,還有章騫將軍的死,如果章騫將軍真的死得很冤枉,那麼,稱呼他將軍是完全沒問題的。
作為曾經的首長副官,前陸軍中校——自從被隔離審查后,他的中校軍銜就被暫時剝奪了,要不是軍隊老領導洪葵元上將找他,他連大蓋帽都沒得戴——徐永晉自然明白不該問的,不能隨便亂問,只是章騫事件蹊蹺太多,而他的好朋友王林斌就在章騫身邊工作,他自己已經倒霉了,卻還關心自己的朋友。
徐永晉看了看房門,小聲說道:「是章將軍吧?老首長,那些報紙我看了,分明是胡說八道,我們的軍隊又不是睜眼瞎,真要發生像報紙上說的那些事,而軍隊高層卻無動於衷,那這場戰爭也就不必打了。我相信章將軍一定被人冤枉了!不知他身邊的人……?」
洪葵元點了點頭:「你想問哪個?」
徐永晉遲疑片刻,還是說道:「老首長,我記得初次和您見面時,您就知道了,海軍的王林斌上校是我的校友,也是我的好朋友,」徐永晉臉有些紅,半是鬱悶,半是心酸:「您知道,自從我被隔離審查后,連父母的信都沒收到了,跟朋友們也斷了聯繫,不知道他……?」
「王林斌?」洪葵元的臉沉了下來,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加重了語氣:「小徐,你的問題我都清楚,我知道你是被冤枉了,既然我來了這裡,對你的審查最後也會還你個公道。不過,你畢竟當過德國人俘虜,雖然那是在你負傷昏迷期間,被俘還是不能否定的事實。」
徐永晉臉色有些蒼白,小聲道:「是的,這個我有數。」
「你的為人我很清楚,作為老首長欣賞的人,只要有一線可能,你也不會去當什麼俘虜!在這一點上,我可以用政治生命來擔保!」
「這個……老首長,您不必如此。」
「怕什麼?白的到什麼地方都是白的!」洪葵元重重將咖啡杯頓在茶几上,大聲說道,像是在對看不到的某種勢力發泄心頭怒火。重重喘息兩下,洪葵元轉頭看著徐永晉,眼裡又有些無奈:「可是你也要知道,我們中國軍人和西方軍人是不一樣的,在中國,我們很強調軍人氣節,氣節重於生命,這是東方傳統,被俘,雖然這不是你自願的,但不管怎麼說,這卻是客觀事實。」
徐永晉連點頭都不敢點了,他只是默默垂下頭,不敢看洪葵元。自己曾經的副官在被推薦去了精銳部隊當部隊長后,卻在第一戰就當了俘虜,不管怎麼說,徐永晉相信老首長心裡一定很失望。
「霹靂弦驚戰役中,事實證明,大規模傘兵空降作戰沒有可行性,情報、武器、天氣、通信,這些很難全部解決。傘兵團在霹靂弦驚戰役中的表現,讓未來傘兵作戰,不會再出現大兵團作戰了。但是,某些人卻要為失敗的空降作戰尋找替罪羊,他們想讓你當這個角色,那是做夢!一是一,二是二,責任該由誰承擔,就由誰承擔!」
低著頭的徐永晉眼眶濕潤了。從被隔離審查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現在的厄運,完全是因為某些領導感到傘兵作戰失敗很沒有面子,被吹噓成全軍最精銳的傘兵,犧牲如此之大,戰果如此之小——如果還算有戰果的話——這完全出乎所有高層領導的意料。自然該有人要為失敗的行動負責,至於是誰,徐永晉的親身經歷已經告訴他,誰才是倒霉蛋。他曾經以為天黑了,現在洪葵元卻告訴他,這天還沒黑。
「至於你被俘……」洪葵元長久不再言語,站起來背著手在沙發前緩緩踱步。
「老首長在你身上寄託了不少希望啊,我們這些老傢伙們還沒死絕,也不會容許他們亂來。但是按照軍隊慣例,被俘的軍官在接受審查后,不能繼續留在部隊服役了。至於被俘原因,那不是問題,在你面前我也不說虛的,作為中國軍人,要不是重傷昏迷被俘,就算回國,那也是要接受勞動改造的。還有,在我軍打到義大利之後,德國國內爆發了內戰,威廉皇帝已經投降,現在戰爭已經結束,大批的軍人回到國內后要複員,國家不需要那麼多士兵,也就不需要太多軍官,你……」
「強制退役?」
雖然徐永晉早就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麼,從他嘴裡吐出,還是讓徐永晉感到萬分難受,他的心像是千萬破碎的玻璃在扎。
「這是中國,不是美國。我可以爭取下,讓你以上尉軍銜退役。」
徐永晉苦笑道:「本來打算讓我以什麼身份退役?」
洪葵元看著徐永晉,直率地說道:「他們原本打算讓你以被剝奪軍銜,士兵的身份退伍。」
「謝謝老首長。」
洪葵元走到桌旁,取過一封信函:「你是江西人,我在南昌還有些朋友,你把這個給南昌參議會外務委員會會長立三兄,他知道該如何做——拿去啊?」
徐永晉站起來,遲疑片刻,還是接過了洪葵元手中的信函。
「首長,不知道王林斌現在如何了?」
「他?」洪葵元鄙夷地冷哧一聲:「我奉勸你,還是跟那種人少交往——他現在可是前途似錦!」
2.
北京。
宣武門外。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北京城市改造中,宣武門外古老的衚衕被一幢幢六層高的小洋樓所取代,這是市政府為了關懷北京市企業眾多工人,建造的安居工程,當然,那些工人沒什麼錢,為了安置過百萬的工人,有限的地皮當然要發揮出最大能量了。
這裡的小洋樓一幢挨著一幢,距離靠得之近,連夏日正午的陽光也照不到五樓。在宣武門社區流傳著一個笑話:要是樓里發生火災,下樓的通道被煙火封死,用不著害怕,只要跳到隔壁樓就可以逃出生天。
這裡不是給外國友人看的旅遊區,要看中國人是如何生活在安寧祥和氛圍下,旅行社會把那些遊客拉到崇文門外十里去,那裡有著各種各樣的別墅,生活在那裡的人,都是成功人士,至於宣武門外,平日里,樓底下永遠是污水橫流,臭氣熏天,實在不是給外國友人看的去處。
今天,一切都變了樣。
宣武門外原本鱗次櫛比的小洋樓少了一大片,站在城樓上,可以看到大片開闊地,而不像以前,連五十米外是什麼樣子都看不到。
天空布滿了火燒雲,宣武門城樓上,高音喇叭里回蕩著一個高昂的女聲:「下面請欣賞舞蹈,《薩洛尼卡》!」
宣武門下搭建了一座比紫禁城內太和殿還要大的檯子。黑色的帷幕緩緩拉開,探照燈改造的舞檯燈漸漸亮起,紅色的檯子上,趴了一地人,另外還有上百人以幾個,十幾個,幾十個聚集在一起,動也不動,活像一群泥塑菩薩。一聲鑼響,音樂隨之響起,那些「菩薩」也隨著音樂慢慢動了起來。
音樂先是低沉,接著是高昂,裡面還夾雜著槍炮聲——真的槍炮聲,舞台後,上百枝步槍隨著指揮,有節奏地打響,步槍里當然裝的是空包彈,至於火炮,那是特製的禮炮。——隨著音樂變化,燈光也在變著,一會兒紅色,一會兒黃色,一會兒又成了綠色,光怪陸離的燈光下,那些演員們做出各種高難度造型,如翻滾的巨浪,似迴轉的旋渦,更有一身著紅衣的纖秀少女,赤著腳,在舞台中央輕盈地跳躍、旋轉。女孩跳的不是那種刻板、僵化的芭蕾舞,在芭蕾舞世界,只有對的和不對的,要麼是一,要麼是零,沒有任何其他選擇,而這個女孩子,她是在跳躍,是在旋轉,可她的動作,看起來卻像是搖曳的柳枝,翻騰的海浪,她的旋轉,看起來像是旋轉的雲袖。
人既是雲袖。
舞蹈剛一結束,雷鳴般的掌聲在天地間回蕩。
掌聲是從宣武門下,正對舞台的地方穿來的。上千的軍人筆挺地坐在那裡,中間是穿著草綠色軍裝的陸軍,左邊是白色軍禮服的海軍,右邊是天藍色軍服的空軍。三種顏色,三個方陣,涇渭分明,既方便了各軍種打擂台的傳統,又體現出同樣是軍人,還有強弱之分。
畢竟是軍人,鼓掌也鼓得很有節奏,每當一個節目表演結束,餘音猶在耳邊,雷鳴般的掌聲突如其來,再嘎然而止。
完全用不著某個煽情主持人說什麼:「下面由著名歌唱家XXX演唱《XX》,大家鼓掌歡迎!」也不必等到某個當紅歌星唱的正激昂,突然沖著大家揮手高呼:「大家給點掌聲好不好?!」什麼時候該鼓掌,什麼時候該停,掌聲節奏如何把握,是該短暫的鼓掌,還是長時間的掌聲,或者經久不息的雷鳴,如果想要學習鼓掌的藝術,可以到宣武門這裡親身體會。
佩著海軍上校軍銜的王林斌面帶微笑坐在皇城根下一堆耀眼的將星邊緣,跟著眾人,看著台上表演,在認為必要的時候拍著巴掌。
臉上帶了微笑,心裡卻像灌了黃連湯。
延續五年的戰爭終於結束了,去年,準確的說是一九一八年的九月,為了掩護美英聯軍在法國西部加萊地區先發動的登陸作戰,中國遠征軍主力艦隊會同美英艦隊,在大西洋與德國公海艦隊展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海戰,雙方光出動的無畏級戰列艦就有六十艘之多,還有眾多的戰列巡洋艦、航空母艦、裝甲巡洋艦、輕巡洋艦、驅逐艦、潛艇、魚雷艇,眾多的軍艦讓大西洋變小了,海洋成了沸騰的餃子鍋。不光是軍艦,海洋上空還布滿了雙方的飛艇、飛機。主戰場在北海,其他地方,在比斯開灣、加的斯灣、地中海,協約國的海軍,與同盟國海軍,準確的說,是德國海軍,展開了一系列的戰鬥。
這實在是一場讓軍人熱血沸騰的海上戰役,作為軍人,王林斌能趕上這場戰役,他的運氣實在不錯,雖然他是在輔助戰場,但他戰果輝煌,總結戰役時,已經有人給他透底,他在上校晉陞少將的排列序位上,已經從百名開外,前進到前二十名了。想想看,按照正常升遷順序,或許在二十七歲之前就能戴上將星!如果一切順利,按部就班,一步一個腳印,到四十五歲左右,他就能「混」成個上將了。這當然是在理想狀態下,事實上,這個世界沒一樣事情是「理想」的。
他王家錢是有那麼一些的,但錢算什麼?錢再多,最後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權就不同了,有了權,你想讓誰笑,誰就會笑,你想讓誰哭,他就一定哭。錢無法買來權,可權卻能帶來錢。
這個世界土財主很多,可那些土財主卻是除了錢什麼也沒有的乞丐。有權就不同,別看說起來有權者乃是為公民負責的公僕,那也就是說說而已,「公僕們」掌握了國家暴力機構,擁有宣傳工具,既可以順應民意,也可以顛倒黑白。
「民眾是盲目的,愚蠢的,哪怕再低劣的謊言,重複一千次,他們也會相信。」說這話的是一個讓王林斌討厭,卻又不得不依附的人。就這句話而言,王林斌認為那人並未說錯。事實已經證明,這是一句多麼真的真理了。
不是嗎?在章騫指揮下,遠征軍海軍艦隊接連取得了一個又一個勝利,成功計劃、奧特朗托海戰、阿雅克肖灣之戰、聖文森特海戰,這些戰鬥中,哪一場不是由章騫指揮的?在章騫的戰果里,有無畏艦、前無畏艦、航空母艦、戰列巡洋艦、巡洋艦,再怎麼說,取得輝煌戰果的章騫,也要比在北海之戰中,旗艦不過中了一發德國380mm炮彈——炮彈落在X炮塔上——就掛著「我艦著火!」的旗號,逃之夭夭的方上將要高許多。可現在章騫成了自絕於人民的臭狗屎,那個方上將呢?
王林斌瞥了眼下面,海軍上將方伯謙正津津有味看著演出。正是這個人,畏敵如虎,膽小如鼠,佔盡優勢的海戰中,他第一個跑了,事後卻出來發表演講,來說海軍打的如何英勇!海軍自然打的英勇,但不包括方上將,要不是歐陽將軍用自己生命爭取來的時間,北海海戰就算能勝利,那也不知道還要付出多大代價,更何況要是讓公海艦隊出現在加萊,會發生什麼事情,實在無法想象。
歐陽欣死了,他運氣不錯,作為一名軍人,雖然沒死在最後一顆子彈上,但也死在了最後一戰,他以自己和一條戰列艦為代價,換來了公海艦隊主力的覆沒,他死後也倍享哀榮,整個國家給他下半旗致哀。要是方伯謙未逃,擔任戰列艦分艦隊司令的歐陽欣將軍恐怕也不會死,畢竟多條主力艦,司令官在身邊,一切又都不同。可「共和國是個法制社會,什麼都講究個證據,誰能證明我方某人臨陣脫逃?證據,請拿出確鑿證據!沒有證據嗎?那我只負我該負的責任。」
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可那種確鑿的證據,卻根本不存在,面對如此一個高級將領,海軍軍官只有一種吃了蒼蠅的感覺,而那隻蒼蠅,日子也繼續過的很滋潤。
章騫死了,他的死實在太冤枉,也太窩囊。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一個「法制社會」,卻讓一名中將死於莫須有!什麼都要證據,可對章將軍,所謂的證據卻靠邊站了。
章騫之死,死於官場鬥爭,而王林斌,卻是給將軍對頭提供*者。可以說,雖然王林斌並不想害自己尊敬的首長,首長卻因王林斌而死。
這讓王林斌很不好受,但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
「不錯嘛,小王,你挑的這個節目很不錯。」身邊傳來渾厚低沉的聲音。
「首長……您怎麼來了?」王林斌急忙轉頭,面掛受寵若驚微笑。
「要退的人了,還那麼客氣幹嘛?小王你可是前途無量,以後我還要仰仗你照料,哈哈,你要客氣點,稱呼我聲老周,不客氣,那就叫周老頭好了。」
王林斌訕笑道:「首長說笑了,一日是領導,終生是首長。」
正是這個周緯部長,讓王林斌成了不少人眼中的叛徒、卑鄙小人,對周緯,王林斌有著很深的怨氣,可他也沒辦法,明知道此人利用並且陷害了自己,迫於環境,他還是不得不把自己綁在了此人的戰車上——只有毛頭小夥子才天真的以為真理正義代表了一切,或許王林斌以前天真過,自從掌握了權力后,再讓他放棄,那是萬萬不能的。
「首長不是在上面陪著領導們?怎麼有閑下來?」
「小王啊,剛才那個跳獨舞的不錯嘛。」
王林斌似笑非笑看著周緯,這幾個節目是海軍選送的,而海軍選的節目,又是通過王林斌之手。章騫死後,王林斌再在一線艦隊任職已經不合適了,他現在新的職務是海軍政治部藝術團演出處處長,可以說,這些演員都是他王林斌的下級。
「周部長想認識她嗎?這簡單……」
周緯又好氣又好笑,急忙打斷王林斌:「亂講!我都鬍子一大把了,這丫頭給我當孫女都嫌小,認識她幹什麼!你小子,怎麼老往歪了想?……告訴你,是」周緯暗暗指了指城樓上面:「覺得小姑娘舞跳的不錯,這機會就看你會不會把握了。」
王林斌下意識扭頭望了眼城樓上,從這個位置他看不到上面的人,卻也明白周緯暗指的是誰。王林斌會意一笑,附在周緯身邊耳語道:「這樣吧,晚上演出后也沒什麼事情,你跟人家說說,我安排小丫頭與領導一起吃頓飯,當然,那是領導欣賞她,沒別的意思,首長您看如何?」
「就吃頓飯?」
「就吃頓飯,這麼點小事沒必要嚷嚷著全世界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