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決戰》(三)

第六章《決戰》(三)

逆水寒。焰劍。朱雀鞭。

金影。青影。紅影。還有,一抹墨色。

紛亂的。錯雜的。決絕的。

紫色的魔流,從九幽掌中飛出,強烈的光焰與劍鋒、鞭梢相撞,濺碎萬點紫星。

「顧惜朝,還記得玄武嘯么?」激戰中,英綠荷突然高聲問道。

怎會不記得?那是七年前顧惜朝初來魚池子時,黃金鱗傳授他的第一門武功!那是黃金鱗在他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記!

「記得!」顧惜朝擋開九幽攻擊,答道。他略猜出了英綠荷的用意。

「你用玄武嘯,我用朱雀鳴,合攻九幽!」英綠荷喊道。她與黃金鱗心意相通,以致所修招術都能配合默契,天衣無縫。即使如今是顧惜朝用玄武嘯與她聯手,都能使威力猛增。

「好!」顧惜朝當即默念心經,迅猛揚劍,玄武紋案狂嘯躍出,金光萬丈,撼天震地——

玄武嘯!

與此同時,英綠荷揮舞起朱雀長鞭,鋼針刺空,狠厲至極,艷紅浴火的涅槃之鳳振展紅翎,朱雀光影飛出鞭梢——

朱雀鳴!

玄武圖騰與朱雀圖騰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渲染出華彩的金紅!玄武仰首,朱雀振翼,向九幽滔天撲去!

靈獸玄武,司北方。仰天長嘯,振天威。

靈獸朱雀,司南方。振翎長鳴,增天姿。

四方靈獸,已兩方倒戈。九幽再難抵擋朱雀與玄武的傾力合攻,最外一層護體紫屏被劃破,吐出一口血。

見合攻頗具成效,顧惜朝不由得精神一振,向英綠荷鼓舞道:「各攻兩方,再來!」

顧惜朝精通東方青龍與北方玄武絕技,英綠荷雖任南方朱雀,但也曾與鮮於仇互學絕技,學得白虎剎。於是僅憑顧、英二人,便可從四方進攻九幽。

英綠荷左手白虎右手朱雀,顧惜朝左手玄武右手青龍,向九幽齊攻而去——

青光。銀光。紅光。金光。

青龍吟。白虎剎。朱雀鳴。玄武嘯。

四方靈獸全部倒戈,向他們的君主狠狠殺去!

九幽看出這一擊的力道非同小可,於是猛一用力,紫色光球在掌心飛速膨脹,向迎面衝來的四靈獸光影回擊而去——

天魔咒!

山石崩裂的轟響中,青銀紅金紫五色光焰劇烈撞擊,玉石俱焚。

天魔畢竟是四方統領,四靈即便聯手,也敵不過天魔。

顧惜朝與英綠荷皆被天魔咒彈飛,重傷嘔血。

「惜朝!」戚少商大驚,忙將他扶起。顧惜朝忍痛站起,定睛一看,卻見英綠荷勁速向九幽奔去!

「英子!別靠近他!」顧惜朝焦灼大喊道。九幽此時在全力戰鬥,靠他太近無異於送死。

可這執著的姑娘卻義無反顧地奔去了。

九幽顯然是被英綠荷這般飛蛾撲火似的大義凜然震住了,恍惚間竟鬆了防備。

錯亂的思緒抽成絲,飄向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那個朱雀,那個美麗的女孩子,在決戰的最後一刻,身中數箭,奄奄一息,卻就是這樣義無反顧地奔來,撲到他懷裡,哭著說了半句:「少教主,我們……」便死去了。

我揣度了二十年,卻不知那下半句究竟會是什麼。

我們怎麼?我們什麼?

朱雀,朱雀,你是要來告訴我答案了么?

九幽的失心瘋被英綠荷悄然撩起。錯亂的意識,讓他重返了二十年前的那場噩夢,回憶起了那段尚未含苞就凋零的愛情。他失常地向英綠荷伸出手去,似欲擁住她。冰冷的面具下,他的嘴角泛起了溫柔,喃喃地說:「朱雀……」

他在生死關頭犯了瘋病,把敵人當成了愛人。這是個多麼悲哀的錯誤。

英綠荷的妙目,煥發出妖嬈的光彩。當她奔到距九幽足夠近時,倏爾纖纖玉手一翻,電火石火之間,手中三道銀光猛然射入九幽胸膛。

柳葉刀。殷紅的血點濺落。三片柳葉刀,直直釘在九幽心口。

劇痛將這可悲的瘋子從幻境擊回現實。他驚愕地低頭看了看胸膛上深深插入的柳葉刀,然後,再抬頭看眼前這紅衣女子。

女子驕傲而輕蔑地看著他,眸中犀利的光,蘊含冰之寒,火之烈。像復仇的女戰神。

九幽這才有點明白:她不是朱雀。她是英綠荷。

同樣紅艷的裙袂。同樣華麗的戎裝。同樣俊俏的容顏。同樣香秀的長發。甚至是同樣的朱雀鞭,同樣的柳葉刀。

可是,卻完全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女孩子。

是的。你改變一個人外在的一切,想讓她變成另一個人,可你卻永遠改變不了她的靈魂。就像你可以得到一個人的身體,但你卻永遠得不到她的心。

九幽確實是個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耽於幻想的瘋子。他在魚池子,仿造了天魔教曾擁有的一切。無論是大廳的布置,還是地形的結構,完全是按天魔教會二十年前的格局設定。就連四方護法,都是承天魔之傳統。

他以為這樣,就能回到二十年前,圓滿那些永遠的遺憾。

可是,在這完全相同的外觀下,一切都變了。

像暴怒的王蛇張開了頸翼,九幽甩手狠厲一掃,五指成鉤,猛得掐住了綠英荷纖長的yu頸。

女子視死如歸地盯著他的眼睛,鄙夷地笑。窒息令她雙頰泛紅,頸骨也在九幽的魔爪中格格作響,可她那種居高臨下的嘲笑卻絲毫不減。

九幽凝視垂死的女子,低低地,一字一頓地問——

「為什麼背叛我。」

英綠荷蒼白臉上笑意盡失,繼而近乎瘋狂的歇斯底里。她原本圓潤如珠的聲音彷彿一顆顆碎裂開來,綻破血絲。她吶喊道——

「是你害死了鱗哥!是你害死了鱗哥!!!」

面具下,九幽的嘴角一僵,冷若冰霜。

你慷慨赴死,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我成全你便是!

「那你就去見他吧。」陰森可怖的寒聲,如十八層地獄的厲鬼。

九幽驀然鬆手,放開了英綠荷。正當她詫異的那一刻,他卻猛一驟力,釘在胸膛上的三把柳葉刀剎那間飛速彈出!

可憐的姑娘連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三片柳葉刀穿透了胸膛。

柳葉狀的細刀,射穿肉ti,發出凄厲的「哧」聲。一片片被鮮血染紅的刀,在穿透她身體后,仍勁速地飛射著,凄艷如血蝶。

她纖細的身體,受不住這巨烈的衝擊力,彈飛起來。一抹荷紅在空中劃出一道綺麗的弧線。像折翼的蝴蝶。像飄零的雨荷。

她最終重重摔落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英子!!!」

顧惜朝暗啞喊著,跌撞奔到她身旁,扶她坐起,慌張而絕望地察看她的刀傷。

她的心臟,被三柄柳葉刀,穿碎了。

顧惜朝崩潰地一顫,渙散的目光凝在她漸漸無血色的臉上。

潔白的漢白玉石板上,滾燙的血漿在無盡蔓延。紅得純凈的血,在白石上繪出一幅凄美的畫卷。

「對不起……我沒能保護你……」顧惜朝垂首,悲傷的目光流淌在英綠荷慘白容顏上。

我愧對鱗哥。我害死了他,現在又保護不了你。我只能眼睜睜看你們死在我面前。我無顏面對你,更無顏面對泉下的鱗哥。

「傻孩子,這個結局,正是我想要的。」英綠荷淡淡微笑起來。釋然的笑,太美。她的神色與言辭,不再有倨傲狠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潔的天真。她說這句話時,就像一個姐姐在安慰弟弟。親切。和藹。憐愛。

生已無歡,死未嘗不是一種解tuo。這是最好的結局。

她拼著最後一絲力量,取下了鬢間的紅玉釵。柔滑的秀髮輕盈鬆散開來,披拂在地。

「如果……你能活著出去,請……請把它與鱗哥……葬在一起……」她艱難地將紅釵遞給顧惜朝,懇求道。

生不同寢,死同穴。

「好……」顧惜朝哽住了,什麼也說不下去,只是緊緊攥住了紅釵,緊緊握住了英綠荷痛苦痙luan的手。

英綠荷的眼波,渙散了。飄忽的笑意浮起在白蓮般剔透的臉龐。像一尊顛倒眾生的傾城玉雕。她仰望著天空的方向,喃喃地柔聲說——

「鱗哥,我終於,找到你了……」

女子輕輕閉上了眼睛。就像醉在了春風中和煦的芬芳里。嘴角猶掛著一彎明媚的幸福的笑意。

沉浸入一個甜美的夢。再也不醒來。

「英子……」顧惜朝心如刀絞,一時精神恍惚。

又死了一個人。我又眼睜睜看一個人死在我面前。

我的心已被死神摧殘地麻木,聽不見滴血的聲音。

顧惜朝木然地抬起頭來。

他看到戚少商手執逆水寒刺進了九幽胸膛。他看到九幽一隻手夾住逆水寒劍刃,另一隻手,使出十層的全力,噴薄的天魔咒紫光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擊在戚少商胸口。

英綠荷被九幽彈飛后,戚少商就一直孤身與九幽戰鬥。九幽三層護體屏障已破一層,又受到了綠英荷三柄柳葉刀,元氣傷了近半,以致被戚少商一劍穿胸。但兩層護體屏障仍在,一劍穿心也不致斃命。

九幽全力地重擊戚少商心口,想迫使他拔出劍來避開攻擊,可戚少商卻麻木如行屍走肉一般,胸口毫無防備,任九幽一下下致命攻擊,自己大口大口地噴著血,卻絲毫不放鬆劍上哪怕一絲的力道。

因為他知道,一旦拔出劍來,就前功盡棄了。

兩個性命垂危的人就這樣僵持著,對峙著,脅迫著。每個人都在向對方使出致命的殺手,每個人的生命都在對方傾力的攻擊下飛速流逝。

可他們卻都那樣執著地堅持著,寧願同歸於盡,也不作出哪怕半步的妥協。

這不止是兵戰,更是心戰。是以性命為賭注的一次博弈。

血從穿軀的劍尖兀自滴下,打在白石板上,濺綻開一朵朵火紅的櫻花。

戚少商的神情,肅穆而決絕。若不是他在難以自控地吐著血,他就真像化作了一尊戰神石像。

他的胸骨,或許已被天魔咒擊的粉碎了。

如受炮烙一般,眼前的慘戰景象令顧惜朝全身猛顫一下。

不!

顧惜朝滿腔熱血似乎都沸燃了,發抖的手一把攥住焰劍,發了狂般地揮劍向九幽刺去!

太多人被你害死了!太多人成了你手下冤魂!

下地獄去吧,魔鬼!下地獄去吧!

「呃啊——」

一聲厲鬼嘶叫,血濺漫天!

焰劍刺穿了九幽胸膛,熊熊的烈焰燃燒肉ti,發出裂響。

逆水寒與焰劍,一前一後,對穿了九幽。

第二層護體屏障,閃爍著紫色強光,迸裂了。

隨著紫光爆裂,劇烈的衝擊波竄出,紫焰向四周突圍,將戚顧二人震開數丈。焰劍不如逆水寒堅礪,再也承受不了這衝擊力,從顧惜朝手中飛出,劃過空中,「咔」「咔」數響,幾道裂紋乍現,碎成數片。

斷劍閃著火焰墜落,如夜空中隕去的流星。

顧惜朝手中已經沒有一件兵刃了。

戚少商重傷之下已經沒有執劍的力氣了。

九幽的護體屏障已經只剩一層了。

日薄西山。窮途末路。

這是一個怎樣令人絕望的世界啊。

驀然間,銀髮男人近乎狂態地一個箭步衝到瀕死的戚少商身前,一把拖起他,死死扣住了他的咽喉。

「大當家!」顧惜朝驚惶喊著,掙扎站起欲衝上前去。

「站住!」九幽劇烈喘息著喝道。

顧惜朝猛然定住。沸騰與冰封交錯的混亂意識,有一種空前的不祥預感。

「把青龍劍給我。不然我殺了他。」

九幽蒼白的嘴角,勾出一抹似得意似陰森的笑。他的牙齒上染著血,像咀嚼過活生生的人肉。他牢牢扼住戚少商,動作里透著的妖媚陰柔像一條盤繞在獵物身上滿意地吐著紅信子的王蛇。

(註:①改編自河圖《陽關調》

②選自郭沫若《鳳凰涅槃》)

青龍劍,也就是逆水寒,在方才九幽第二層屏障破裂時從戚少商手中飛出,在空中劃過很遠,直掉落在顧惜朝身側。

折射血光的劍身,熠熠生輝。

九幽只剩一層屏障,一旦破滅,就會功力盡失,淪為廢人。他現在身負重傷,無力與青龍劍抗衡,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奪得青龍劍,取得先機。

顧惜朝顫巍巍地俯身,拾起了逆水寒。

面具下,九幽冰色的瞳孔煥發了欣喜若狂的光彩。他激動得聲音都有些抖——

「對,很好,就這樣,把它扔過來。」

顧惜朝看著逆水寒,再看看九幽,和被他制住的垂死的戚少商。

沒有任何一個人間的辭語能夠表達這個十四歲少年此刻的感受。

可憐的孩子覺得自己被神遺棄了,讓自己獨自面對這個撕心裂肺的抉擇。

「惜朝,別扔過來!別管我」戚少商叫喊著,被九幽狠狠一勒,發不出了聲音。

「把青龍劍給我。」九幽枯如乾屍的聲音重複道。

顧惜朝執劍的手不由自主地抽@搐。他看到戚少商痛苦的灰白的臉,聽到他的頸椎發出「咔咔」的裂響。一時間眼前浮現了許多昔日的畫面,耳邊迴響了許多曾經的話語,發瘋地旋轉,發狂地喧囂,卻看不清、聽不清是什麼。

少年萬分躊躇地稍稍抬了一下劍。

「瘋子!你幹什麼?!」戚少商拚命吼道:「不準把劍給他!你現在只要朝這裡砍一劍,他就能死了!我們就贏了!你砍啊!砍啊!!!」

戚少商雙眼綻滿血絲,歇斯底里地吼叫。九幽惱恨地掐住他,長長的指甲插入他頸間。

「給我!!!」九幽怒叫道。

於是戚少商與九幽這兩個人癲狂的吶喊,如洪水滔天壓來,淹沒了這無助的孩子,令他發瘋,令他崩潰,令他失去理智!

如果我連你都可以放棄,那我還有什麼放棄不了?

我不能放棄你啊,親人,我放棄不了你!

顧惜朝幾乎是啜泣了一聲,閉上眼橫臂一甩,長劍tuo手,拋向了天空。劍鋒划空,龍嘯凄清,冷冷的弧線在升騰。

寧願這一拋使自己成為千古的罪人。

寧願這一拋斷送了世界美好的前程。

我們沒有資格譴責這個孩子此舉的懦弱。因為我們都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們都有自己想保護的很重要的人,我們愛他們更甚於愛自己。當生死抉擇鋪天蓋地地湧來時,我們難以克制人性骨子裡的怯懦與自私。這些狹隘的舉動,或是給了自己,或是賦予了我們愛的人。

無論成人,還是孩子,都逃不過這人性的弱點。如果有人能拋開情感,面對每一次抉擇,都大義凜然地作出絕對正確的選擇,那麼,我想,這個人的品格並不是剛強,而是冷酷。

我寧願傾盡所有去愛一個並不完美的懂得愛的孩子,也不願多看一眼一個剛強冷漠無心無愛的玉雕。

神不會去懲罰一個為了愛而犯錯的孩子。神會重新為蒼生開闢一條救贖之路。儘管這條道路上灑滿了血,與淚。

九幽眼眸中貪婪的渴望,縛在了飛來的青龍劍上。他激動地高高伸出修chang慘白的手,努力向著下落的青龍劍抓去。

近了!近了!歷史將被重新改寫了!光明將被永遠逐出世界了!

顧惜朝仰頭,絕望地等待著前功盡棄的那一刻。

他淚眼模糊,依稀看到戚少商的臉上,有責備的憤怒,也有無奈的溫柔。

小傻子,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我知道你愛我。

我知道你捨不得我。

可是……

對不起。

就在九幽的手即將觸到劍柄的那一剎,一隻沾滿鮮血的手,搶先一步,硬生生地攥住了劍柄,奪到手裡。

那隻手,是戚少商的。

根本沒有時間轉身,根本來不及揮劍。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戚少商揮劍轉身,是不可能。

須臾之間,九幽露出了不屑的冷笑。

你以為你能扭轉乾坤嗎?你以為你還能刺中我嗎?你連轉過身來砍我的時間都沒有!你根本來不及!

但戚少商真的沒有轉身。甚至連一個轉身揮劍的趨勢都沒有。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看著,據他十步之遙,正正面對著他的顧惜朝。

短短的一個剎那,卻如凍結一般,持續了似千年。

顧惜朝迷茫地看著他,十步之遙,卻恍覺他羽化登仙,彷彿正升向自己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

惜朝。以後好好照顧自己。

戚少商雙手猛然高舉逆水寒。劍尖倏而一垂,筆直對準自己的胸膛——

決絕地,捅了進去!!!

放大的瞳孔綻開了撕裂的冰路。視覺潰亂了,看不見飛濺的鮮血。聽覺炸裂了,聽不見熱血的噴迸。

穿透了戚少商的心臟。折斷了九幽的脊柱。

一柄由鮮血鑄就的劍,貫穿了魔鬼與戰神。

魔鬼作夢也沒有想到,戰神會選擇這種方式,同歸於盡。

顧惜朝呆看著這一幕。他的靈魂已經被撕碎了,踏成粉末了,只殘留這個麻木而僵硬的軀殼,露出了一個極端扭曲的笑容。

為什麼要笑呢。為什麼會笑呢。感官已經爆裂了,所有的喜怒哀樂,像泛濫了的洪水,紊亂了,混雜了,一切都變了態地發了狂!

他看見削金斷玉的逆水寒完全沒入了戚少商胸膛,只余突兀的劍柄;他看見刺穿了戚少商的劍貫穿了九幽的身體,劍尖驕傲地從九幽背後刺出,一股股的骨髓、心漿、混著腥紅粘稠的濃血,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動到劍尖,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慘白如骸骨的地面上。

他無意識的笑,扭曲到猙獰的地步。

他想,這是夢吧,肯定是夢吧,等下肯定會有人過來捅我一刀的,然後這個夢就可以醒了。

戚少商的身周,彷彿徐徐升騰出華貴的金光,如神冠上明媚的陽光普照蒼生。

十步之遙。

是你我的不歸路了吧。

十步。直直地面對彼此,一切慘絕人寰的景象chiluoluo地清晰。

戚少商蒼白地笑了。

「惜朝,我們,贏了……」

他溫柔地對那孩子說。他說這話時,一縷鮮血,從他嘴角溢出,流過下頷。其實他口中已蓄了許多血了,只是先前都強咽了下去,而如今已是再也撐不住了。

他不想讓那孩子傷心。

他無力地微笑,想讓那孩子知道,他不痛苦,不要為他難過。

但是,當他用他最溫柔的聲音安慰這孩子時,他卻辛酸地看見,兩顆晶瑩的淚珠,一下子從那個少年的眼眶裡湧出來,太過飽man,甚至連臉頰都沒有滑過,就直接掉了下來,打在石板上,像一盞盞琉璃花,開放,又破碎。

一敗塗地的九幽仰起頭,絲絲紫色的電花游zou在他的身體上、臉上、面具上。

「啊——」

一聲魔王的狂叫,凄愴悲涼。

耀眼的紫色光球,隨著震天動地的嚎叫,猛然膨脹,爆炸!

最後一道屏障,破滅了!

他輸給了光明的無畏!

逆水寒被彈飛了出去,戚少商也被最後一道屏障破裂的衝擊力甩開,重重摔到數丈之外。

殷紅的血點,甩落了一地。白玉石板上,漫濺的血揮灑成了畫卷,載入了永恆的史詩。

世界得到了渴盼千年的光明。

可註定有人,永遠地失去了最珍愛的東西。

「大當家——」

一個孩子的哭喊響徹了幽冥。

顧惜朝哭出了聲來。

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他失去行走的力量,他幾乎是跪著,爬到了戚少商身旁,撲上去抱住他,在他鮮血淋漓的懷裡,放聲大哭!

他從不相信,真正面對訣別時,自己會這樣狼狽,這樣懦弱,這樣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你不要死不要死啊嗚嗚不要死」

什麼從容的訣別辭,什麼華麗的訣別辭,什麼真摯的訣別辭,在當真正面對訣別時,除了一句單調而軟弱的「你不要死」這樣的天真幼稚的哀求外,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而這才是真正的愛。

是真愛。

是愛。

愛到無暇去思量訣別之辭。愛到一遍遍重複無望的傻話。

唯一絕望的渴望,就是——

你不要死!

你不要死啊!

多麼渴望從死神鎖鏈下奪回自己的親人!是怎樣發了狂地與枯瘦的死神扑打,被狠狠地甩開,又是怎樣拋棄了比生命還珍貴的尊嚴,跪在死神腳下,淚流滿面地一遍遍哀求——

別帶他走!求求你別帶他走!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除了他,我一無所有了!

你帶走我都可以,只求你放過我的親人!

他像在茫茫的暴風雨黑夜中迷失了的幼獸,被淋濕,被澆透,站在閃電接地的曠野上,發出凄迷的叫聲,惶恐地呼喚著親人,卻只聽見震耳欲聾的雷霆。

他的淚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大顆大顆地掉落在戚少商臉上,滾燙的熱淚沖刷戚少商臉上的血跡,一起流下,變得不再粘稠①。

「你別走別離開我」

一聲一顫抖,一字一綻血。他的聲音,喑啞,沙啞,嘶啞。

那些眼淚,那些沒有盡頭的眼淚,隱忍了七年,終究在這一刻,報復似地狂湧出來!

啊,這可恨的眼淚,侵佔了我的雙眼,令我無法看清你最後的容顏啊,親人!

戚少商看著他滿臉流下的大顆大顆的淚珠,聽著他刺痛聽覺的嗚咽,感受著他飽man的淚珠啪嗒啪嗒不斷地落下來,打在自己逐漸僵木的臉上。

好燙,又好冰。冰得我顫慄,灼傷了我的心。

是燃燒的冰雪。是血紅的月亮。是日落時的火燒雲。

末日邊陲。純愛被隔絕。

我目睹你的一切。血跡斑斑的眼淚②。

從前的你,陰冷如冰雕。麻木的表情,找不到一絲悲喜的感情。那時,我多麼希望你的靈魂被喚醒,你的心田被浸潤。

如今的你,滿臉的淚令我心疼刻骨。你有了心,有了愛,變成了我愛的那種孩子。但此時此刻,我卻多麼希望,你還是從前的模樣!我寧願你做一輩子渾渾噩噩的傀儡,也不願,到如今,眼睜睜看你被慘痛的悲傷折磨得淚流滿面!

如果沒有心,就永遠不會痛,不會傷,那該多好!

我不該教會你愛的!不該的!

戚少商吃力地對慟哭的孩子微笑。依然是那種蘊含了無盡寵溺與憐愛的溫暖的笑,就像他不會死,這一切都只是一場遊戲一樣。

可他自己眼中,也噙著兩汪淺淺的晶瑩。

他艱難地抬起左手,滿滲著鮮血。不知因為猶豫,還是因為劇痛,他的手劇烈地發著顫,伸到顧惜朝臉側,小心地觸上那孩子的臉頰,緩緩地摩挲。拇指稍稍滑動,抹去了那孩子眼角下潮濕的淚痕。

「瘋子,別哭。」

溫柔的聲音,像毒藥,令人肝腸寸斷。

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擦淚了。

對不起。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有那麼一瞬間,顧惜朝怔住,盯著戚少商的眼睛。但下一刻,他卻驀然雙手敷在戚少商撫著他臉頰的大手上,死死地攥緊,像孩童捍衛者最後的珍寶一樣,彷彿稍一鬆手就會永遠永遠地失去。

「不……」

他哭得更加徹底,更加崩潰。

我忍不住可恨的淚!我忍不住這可恨的淚啊!

見他如此,戚少商本已釋然了的情絲,又被纏綿地牽絆。

他的淚彷彿凝在了深邃的瞳孔里,苦苦扼住了涌流的熱望。他不能流淚,因為他要為那孩子樹立一個堅強的榜樣。

他不停地用拇指拭去顧惜朝源源不斷的淚水,希望那些脆弱的露珠不再掉落,但擦不幹,抹不掉,拭不去。手上的血垢被那孩子滾燙的淚水融解,化為一灘鮮血,掛在那孩子眼角上、臉頰上。血影的映襯下,他甚至模糊看到,大顆大顆殷紅的淚,從顧惜朝眼中湧出。

他虛弱顫動的心又是一疼。

那是血,還是淚?還是涌了血的淚?

瘋子,你這又是何苦呢。

「你不要死……」

黑暗中,你癲狂了的哭喊將我的心臟一點點撕碎③。

我真的要走了。偌大的塵世中,我最放不下的是你,最捨不得的是你,最心疼最牽挂的還是你。

你讓我放不開紅塵的紛擾。你讓我無法無怨無悔地面對死亡。

我死了你怎麼辦。

你冷的時候誰為你焐暖。

你哭的時候誰為你抹淚。

你傷心的時候誰會安慰你。

你孤獨的時候誰會陪伴你。

誰會懂得愛你,誰會懂得關心你,誰會懂得包容你。

你是個那麼不諳世故的孩子。又倔,又傲,又狂,那麼不會討人喜歡。有誰會在乎你。在今後漫漫無期的歲月中,有誰會好好對你。

偏偏你又不是從前的麻木樣子,你那麼敏感,哪怕一絲微小的細節都足以傷到你。可今後又會有誰懂得你的感受?

那些冷漠的人們,他們不懂得欣賞你的美好啊!我把你視為命運賜予我的最珍貴的奇迹,可那些人們,卻將你棄置如草芥!

我怎麼能放心地去?我怎麼能放心地去?

拼了殘存的最後一絲微力,戚少商一橫臂攬住顧惜朝,用久違而熟悉的、做過無數次的動作——讓他靠在自己胸膛,枕在自己肩頭,緊緊地擁抱他,溫暖他。

「你不要死……」

凄涼的啜泣撕扯著鼓膜。反反覆復地,發了瘋地嘶喊著四個字,彷彿化成了世上所有的語言。

於是,在戚少商自己都尚未反應過來時,兩顆淚已經奪眶而出,滑過他一貫堅強的臉,打濕顧惜朝的捲髮。

或許是察覺到這一點了吧,顧惜朝一震,抬頭望他。卻被他重重摟住,遮住了視線。

不要看我流淚的樣子。請不要看。

我真的不痛苦,真的。

顧惜朝掙扎開來,固執地看著他。像是要把他銘刻在記憶中,閉上眼就可以看見。

哭吧,孩子,把今後的淚水在今朝流盡吧,把今後的傷痛在今朝嘗遍吧。在今後遙遙無期的日子裡,變得堅強,再也不要哭泣了,再也不要哭泣了。

學會堅強吧,孩子。

寒冷時學會獨自取暖吧。

難過時學會忍住淚水吧。

受傷時學會黏舐傷口吧。

痛苦是學會堅強面對吧。

沒有了我的歲月里,請好好照顧自己。

夜深人靜時,如果想起了我,就請抬頭望一望月亮罷。

那淡淡的月光,是我凝望你的眼睛。

那時,你會明白,其實我一直陪在你身邊,從未離開。

我們的靈魂永遠都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請堅強勇敢地活下去。

請儘快走出這片陰霾,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我會站在天邊,你抬起頭就能望到的地方,靜靜地對你微笑,默默為你祈禱,為你祝福。

記得一定要幸福。

最後一滴血,在無聲地滲出。

戚少商的眼前,彷彿徐徐落幕的黑夜,再沒有黎明。

逐漸昏暗的視線。逐漸黯淡的聽覺。

你的臉龐在褪色,在消逝。

你的啜泣聲迂迴,漸行漸遠。

我要走了。

戚少商笑了。張大眼睛注視顧惜朝朦朧的臉。

像溫柔的哥哥鼓舞年幼的弟弟,他說——

「好好活著……」

最後一句牽挂的惦念。最後一句真情的祝願。

含著欣慰的笑意,戚少商閉上了眼睛。

一滴晶瑩,從他眼角輕輕溢出,打在冰色的石板上,無聲地,碎了。

(註:①選自郭敬明《夏至未至》

②選自周杰倫《龍戰騎士》

③語出自遇見)

直到相觸的ji膚變得冰冷,直到懷中的身體變得僵硬,直到粗糙而尚有餘溫的手緩緩垂下,顧惜朝才有點明白:

——他死了。

那一刻。

天崩。地裂。日落。月昧。星沉。

天地,歸為黑暗。萬物,化作虛無。

為什麼還是沒有人一刀把我從這個噩夢中捅醒?!

告訴我這一切都只是個夢是個夢是個會醒的夢啊!!!

詭謐的空中,劃過一聲凄厲的嘶叫。

凄迷的呼喚,不是「大當家」,也不是「戚少商」,而是——

「哥哥——」

久違了七年的一聲「哥哥」啊!

壓抑了七年的一聲「哥哥」啊!

可當他終於肯叫出這個血淚浸染的呼喚時,他的哥哥,卻再也聽不見了!

顧惜朝痙luan地抱住戚少商,埋首在他冰冷的頸窩,嚎啕大哭!

「哥哥——你回來……啊……我是你的小夕啊!你回來啊……啊啊……」

七年來的淚水傾瀉如瀑。七年來的淚水淋漓如燭①。

為什麼直到一切都無法挽回后,才肯將真相坦白?!為什麼直到對方再也聽不到時,才肯喊出一聲久違的「哥哥」?!

直到生命終止,戚少商都不知道,他失散多年的親人,他苦苦尋找了七年的親人,其實,一直都陪在他身邊,從未離開。

顧惜朝不肯坦白,是因為他恨,恨戚少商當年為私利而絕情將他賣掉,害得他在魚池子過了七年生不如死的日子。而他如今才能明晰刻骨地認清,戚少商不是為了私利,而是為了他。

為了他不再跟自己饑寒交迫。為了他不再跟自己貧窮卑jian。為了他能有一個美好的前程。為了他能在廣闊的天空,自由地飛翔。

這是七年前的戚少商——那個十四歲少年天真的願望。

縱然從那以後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的願望背道而馳,但當時他作為一個十四歲的無知少年,又怎能看清這全然是一場陰謀呢?

只是傻傻地希望他的小夕過上好日子罷了。

所以,當年那個絕情的決定,那個看似唯利是圖的決定,那個令顧惜朝記恨了七年的決定,歸根到底,卻是因為——

愛。

那分明是愛啊,小夕!你理解不了么?你感受不到么?那是多麼深,深到痛的愛啊,小夕,你卻為什麼要用積攢七年的仇恨去報復這深沉的愛啊?!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他找你找得多辛苦?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失散了的弟弟,他請求每個人幫他打探弟弟的下落!你知不知道,七年間,每當他在溫暖的爐旁烤火,每當他享用美味佳肴,他都會黯然神傷地想:要是小夕在就好了。

你知不知道,多少個不眠之夜,他因思念、牽挂、愧疚與心疼而輾轉反側,披衣夜行,沐著月光的清輝動情地吹奏一曲《冬祭》,含著淚想:小夕,你在哪裡啊。回到哥哥身邊來吧,你再也不會餓了,再也不會冷了,再也不會了。

你怎麼就不肯與他相認啊?!你怎麼就能面不改色地告訴他你叫顧惜朝不叫小夕啊?!你怎麼就能狠心到讓他至死都不知道你就是他魂牽夢繞了七個年頭的小夕啊?!

你好狠!

「哥哥——哥哥——嗚嗚……」

殷紅的淚,奪眶湧出。

蒼涼的、低低的笑聲,在廳的另一端搖搖響起。

顧惜朝緩緩抬起頭。

九幽垂死的軀體,屹立不倒,依舊尊貴如魔君。

縱然他最後一層護體屏已破,完全淪為了廢人。

銀色的長發在火風中逸開。發梢沾血,暈開一層薄薄的艷紅。

他的面具,在屏障破裂的衝擊波下,震碎了。於是那張青春永駐的臉,毫無遮攔地顯露出來。二十年來不曾變更的笑顏,俊逸,尊貴,陰柔。唯一的不同,是原本蒼白的臉,如今褪了最後的釉彩,失了最後的光華,變得慘白。像死人的骨頭,撕去了骨膜。

他的瞳仁,是血色的。而這血色卻如滲透一般匯聚,當盈到瞳孔無法承載這鮮艷的紅時,溢出眼眶,在慘白得刺眼的臉上,蜿蜒出兩道詭秘的血路。

是因經脈逆行而從眼中湧出了血?還是因萬念俱灰而流出了淚?

若是血,它又為何從眼角凄迷地滑落?若是淚,它又為何會涌動著凄艷無儔的鮮血?

他的身上,嵌著幾個致命的劍孔。最後那個穿透心臟折斷脊柱的孔,是中空的。火焰振動氣流,形成的焰風呼嘯刮來,刮過那孔,沁涼了微弱顫動的心臟。

但他屹立著,恪守著天魔最後的尊貴風度。血紅的液體優雅地從他眼眶溢出,源源無盡。

他用他那雙血紅的眸子,直直盯著顧惜朝,玩味地打量那孩子,發出的笑聲,很冷很冷。

看不透他這種笑想表達些什麼,但至少能確定一點,那就是嘲笑。因為當顧惜朝抱著戚少商的屍體哭喊「哥哥」時,他就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顧惜朝沒有與戚少商相認。他明白了戚少商是帶著遺憾死去的。他明白了顧惜朝將負著永遠的後悔,痛苦地活下去。

這難道不可笑么?這難道不值得嘲笑么?

原來被感情愚弄得一無所有的人,不止我一個!

顧惜朝,你真是可憐!你比我還要可憐!

我失去了經營二十年的基業,你卻失去了苦苦愛了七年的親人!

我現在終於可以放開一切死去,尋找永遠的解tuo,而你,卻不得不遵照他的遺言,痛不欲生地活著!

生已無歡,死又不得,試問天下還有比此更凄慘的境遇么?

況且你只有十四歲!

前生你定是個為禍世間的孽障吧,不然今生怎麼會受到天神如此狠毒的詛咒?

失去所愛的一切!失去被愛的一切!

顧惜朝靜靜地看著銀髮墨裘的九幽鄙薄的笑。

少年環顧大廳四周。

破敗蕭條的火焰,嶙峋如骷髏,微微閃著紅色,金色,黃色,藍色,紫色,青色的鬼火。坍圮的火把,焰漿一點點滴下來,留下來,淌到近旁的屍體們身上、臉上,如荼地燃著,發出「嗞嗞」聲,散出皮肉燒焦的煳味。

流動的血河,曲折迴環,孜孜不倦地流淌。火在血河上燃燒,一團團七色的流動火焰,絢麗奪目。

數以萬計的死屍。

廣袤的大廳。

冷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①。

膿血污穢的屠場。絕望充塞的囚牢。群鬼叫號的墳墓。群魔跳梁的地獄①。

顧惜朝忽然痴痴地笑起來。

他跪著,一手抱著戚少商的屍體,一手指著滿廳觸目驚心的血漿和堆積如山的屍身、肢體,抬頭仰望著九幽,痴痴地笑問——

「君上,這,就是您嚮往的那個么。」

這就是您所謂沒有戰亂沒有壓迫的?

這就是您所謂沒有貧窮沒有飢餓的?

這就是您所謂人人平等人人自由的?

這就是您所謂每個人都得到幸福的?

原來您嚮往的,不是被紛飛的桃花飾紅的,而是用成千上萬人的血漿染紅的啊!

是一個被血染紅的啊!

這是多麼辛辣的諷刺!這是多麼刻骨的羞辱!

如受炮烙般,九幽的表情,驀然僵滯。

顧惜朝毫不迴避他冷厲的目光,直直地等著他那張死人一樣的臉,快意而放肆地大笑!

「你根本就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從一開始你就註定是個失敗者!你口口聲聲說要創造一個天下為公的,而你實現它的方法,卻是大肆發動戰爭,戕害生靈!暴虐是不會換來和平的,它們的本質完全相悖,所以它們只會相剋,不會相生!」

顧惜朝發狂地向九幽吼出這些年積在心頭的悲憤。

「什麼優等人,什麼劣等人,全都是妖言!是謬論!每個人只有評判自己的權力,沒有人有權力評判他人的優劣!你叫囂著創造一個人人平等的,可你卻又打出了消滅劣等人的旗號!你的言論本身就自相矛盾!每個人從降生的那一刻就是平等的,沒有優劣之分!因為當我們死後,站在天神腳下時,我們都是平等的②!」

「你叫囂著推崇平等,可你卻都幹了些什麼啊?你把魚池子里所有人劃分了森嚴的等級,我還殘忍地剝奪了那些葯人作為人的意識與感官!你高高在上地坐在寶座上,不可一世地命令所有人跪拜你,行三叩九拜的大禮!稍有人違抗你,你就用慘絕人寰的酷刑把他們折磨得生不如死!呵呵,敢問這就是你口口聲聲的『平等』?可笑啊!」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這點道理你還不明白?這正是所有人背叛你的原因!二十年前的青龍背叛你,二十年後我顧惜朝背叛你,再往後,一千年,一萬年,生生世世正義的人,都會背叛你!」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九幽仰首向天。精緻的瞳孔充盈了火紅的鮮血。

就在這一瞬間,他悟了。

從沒想到,指引他一條救贖之路的神靈,竟會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雖然死神已悄然逼近。但他終於徹悟,也算無憾。

終於看清,這是一場無稽的鬧劇。

終於看清,這是一場長恨的悲劇。

原來是我做了二十年的夢。所有對白都是自言自語,所有情景都是回憶。所有荒謬無稽的言論,在癲狂了的夢境里,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

固執地用著錯誤睡去,一夢便是二十年。

如今,夢醒了。

我將沉入下一個真正美麗了的夢境,再也,不醒來。

九幽低下頭,看著顧惜朝。

顧惜朝正抱著戚少商,臉頰貼在戚少商冷冰的臉上。

他不再有眼淚了,也不再撕心裂肺地呼喚了。只是偎著死去的親人,挨挨蹭蹭,無聲囈語些沒有人能聽見的音。他臉上浮現了殘缺的笑,目光渙散著,動作的天真與神情的單純,就像一個七八歲的孩童。

但九幽分明看得見那雙眼睛最深處殘留的一絲悲涼的痛楚,和那顫抖著的嘴角,彌留在微笑與痛哭之間,一觸即發。

於是九幽知道,這孩子已處在了崩潰的邊緣。

九幽浸滿鮮血的雙眸,淡淡彌散開了一層柔和的光芒。

孩子,你救贖了我的靈魂。那麼,我也為你,做一件善事罷。

「青龍。你愛他么。」九幽的聲音,空前的溫情。

顧惜朝沒有回頭,只是稍稍頓了頓,接著又偎在戚少商懷裡了。

九幽神色黯淡了些,繼而又輕聲說:「如果你愛他……我願意告訴你,怎樣……讓他活過來。」

輕柔如白羽的聲音,卻如炸雷一樣劈向顧惜朝,令他全身猛震一下,疾速回首,驚愕而怔忡地看著那將死的銀髮男人。

這個孩子眼眸中渴望的熱切,像是從骨髓中噴射出來,鋪天蓋地,讓人不忍心再想出任何拒絕的理由!

於是九幽知道此刻世上所有語言都變得冗雜繁瑣,蒼白無力。

所以,他不再說任何一句多餘的言辭,只直截地問:「玄武向你服過青龍珠,讓你復生,是么。」

顧惜朝已說不出話,急急地點頭。

「青龍珠融在你血里,你的血便能使一切青龍屬性的人復生。戚少商修鍊的是青龍劍譜,所以……」

「我該怎麼做?!」顧惜朝迫不及待地沙啞喊道。

「用你的血,為他續命。」

顧惜朝似乎毫不在意這話的不祥,只管不假思索地問:「怎樣續?續多少?」

「原本只需一點,作了引子便可。但是……」九幽默嘆道:「你身中碧惑,血中含毒,不能直接用血救他。所以,現在,劃開手腕,把血灌在你衣袖的青帛上。能滲透青帛滴下的血,才是純凈無毒的。把它灑在戚少商創口上,創口就會癒合。我不知道你要流多少血才能救他,甚至,你可能會失血過多而死……」

而顧惜朝已不再聽下去了,直截地抓起遺落一旁的逆水寒,狠狠劃開了手腕。

血並沒有噴湧出來。濃稠的血珠掉落,在青帛上緩緩滾動,像荷葉上流動的紅珠。

碧惑在他體內存了二百七十餘日,毒性已完全擴散,使周身血液粘稠。再過一個月,慢了三百日的期限,他便會毒發身亡了。

蠕動的血漿,大片大片地在青帛上匯聚,但一大片濃血,才只能滲透出幾滴純血。

紅褐色的血渣,洇在青帛之上。鮮紅玲瓏的血珠,盈在青帛之下。

一顆顆顫動的、剔透的、努力下墜的血珠,滿載的,是一個孩子多麼熾誠的希望。

血彷彿要流盡了。身體漸漸癱軟下去,無力地伏在戚少商身上,艱難地喘息。

他凝視著戚少商寧靜的臉,恍恍惚惚地笑起來。

迷濛。朦朧。懵懂。

像淡淡的月光。

哥哥。哥哥。

當初,八百里雪原征途上,你把自己的血給我喝,為我續命。如今,我用我的血救你,報答你的恩情。這,算不算是一種輪迴?

是輪迴罷。善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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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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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決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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