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決戰》(五)

第六章《決戰》(五)

「轟」的一聲巨響,地獄的心臟炸開了。

大廳開始搖搖欲墜地晃動,石壁開始爭先恐後地崩裂,沙石滾動,山石震顫,地動山搖!

存在二十年的地下洞窟,終於不堪重負地開始坍塌!

末日降臨,要將這段血染的歷史,埋葬在地下,永遠地封印!

顧惜朝仰起頭,痴痴看著那綻著道道裂隙的石壁,純真地笑起來,喃喃地說——

「地獄,你終於,要死了……」

「瘋子,還不快跑?!」

耳邊是戚少商一聲焦灼的吶喊。

顧惜朝恍惚地看戚少商。

那雙眼睛,迷濛,朦朧,懵懂。像淡淡的月光。

洞窟在劇烈地搖晃。巨大地岩石,已開始向下砸來。

戚少商踢起逆水寒,抓在手裡,另一隻手拉起顧惜朝的手,拚命向外奔去。

碩大的石塊,從空中密集地落下來。地面不斷綻開裂口,彷彿要噴出火紅的岩漿。

天崩,地裂。天地黑暗,萬物虛無。

每一步,都可能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每一步,都可能跌入深淵萬劫不復。

可相握的兩隻手,握得是那樣緊,彷彿對方的生命才是自己的生命,珍惜地緊緊抓住,似乎稍一放鬆,就永遠地失去。

生死迷。手足情。

摒棄了一切冗雜的私情,只留人間無私的大愛。

在天崩地裂雷霆萬鈞的坍圮地獄里狂奔,並不只因為求生的渴望,而更因為心中恪守的一份責任。

一份守護親人的責任。

戚少商堅毅的背影,在顧惜朝眼中逐漸模糊。

那淚,並不是很悲傷。相反,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

我多想讓這一幕成為不朽。你拉著我的手,在電閃雷鳴瘋狂雨驟中奔跑,儘管承受坎坷磨難,但你永不言棄的背影,給我勇氣,給我信心,讓我感到振奮的溫暖,讓我覺得勝利就在不遠的前方。

可是……我卻要死了。

或許是對死亡的恐懼太濃烈了吧。或許是失去生命的絕望讓他感到委屈與無助吧。或許是對宿命的安排感到無奈與不甘吧。或許是戚少商堅實手掌中的溫暖太令他動情了吧。或許是戚少商無言的愛感化了他吧。

一切的一切,湧上心頭,令顧惜朝虛弱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這樣沉重的感情。他的腳步無力了,跟不上戚少商了。他被石塊絆住,摔倒在地上。與此同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惜朝!」戚少商驚慌地扶起他。岩石紛亂地掉落在他們四周。

「咳咳……咳咳……」顧惜朝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血從他修chang的手指縫隙間湧出來,把他蒼白的手完全染紅。他喘息的時候吸入了自己口中的血而嗆到,而隨著咳嗽的加劇,他的喉嚨咳破,咳出了更多的血。

「惜朝,我們馬上就到出口了,你挺住!你挺住啊!」

戚少商的聲音,是慌亂的。將顧惜朝擁在懷中,緊緊抓住他的手。

地動山搖,碎石連墜,裂壁重重。整個世界都在顫抖,在旋轉,在崩塌!

顧惜朝看見自己吐出的血。黑紅色的。於是他知道,碧惑已經開始發揮作用,自己真的是只剩一個月的命了。

他看見轟然砸下的岩石,隨時會將自己和戚少商碾成粉末。

他又淡淡地笑了。

「你……走吧。」

他放開了戚少商的手。

走吧,親人。我不會再拖累你了。

看著戚少商驚異的表情,顧惜朝真想把真相告訴他。顧惜朝想說:那顆解藥是真的,已經為你解了碧惑。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即使你救我出去,我也難逃一死。

而這幾句簡單的話語,卻哽在喉間。除了咳嗽,顧惜朝發不出一音。

「咳……咳咳……」

或許是咳嗽得太厲害了吧,兩行淚水從顧惜朝眼角緩緩流下。

戚少商忽然笑起來,燦爛得炫目。雙手捧起顧惜朝的臉,拇指輕抹,拭去了他的淚痕。

「說什麼傻話吶。」

尚未品味完戚少商語調里的溫柔,顧惜朝已經被他背起。

就像八百里雪原征途上的回憶。

戚少商再一次狂奔起來。

永不言棄。連放棄的念想,都沒有閃過。

顧惜朝伏在他寬大的背上,雙臂漸漸抱緊了他。他肩上被碧惑咬過的地方,傷口還沒癒合,滲著血絲。血隨著他的跑動,一股又一股地淌著。顧惜朝無意識地趴在他肩上,為他舔舐傷口。

就像七年前那個被狼群圍攻的夜晚。

等到顧惜朝意識到時,才發現自己已不是在舐,而是在吻。吻他肩上深深的傷口。懷著朝聖般敬仰的心,吻他的傷口。

甜腥的滾燙血漿憑藉這深摯的親吻流入了口中。

啊,親人。你的血好暖。

淚,悄然漫過了瞳孔。顧惜朝轉過頭。不敢再吻下去。怕自己咸澀的淚滴在戚少商傷口上,會加深他的疼痛。

顧惜朝就那樣眷戀地擁著他,埋首在他頸窩。真正的像一個十四歲孩子一樣,流露出依賴與膽怯。

親人,我怕死。我沒想到真正面對死亡時。我居然怕了。

不,或許我並不是怕死,而是怕失去。怕失去你。怕離開你。怕再也見不到你。我很委屈,命運對我真的很不公平。曾經我一度輕生,卻總不能死;而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我卻要死了。為什麼上天連一刻的快樂都不給我?

我多想回到連雲寨的那段時光。和你一起走過籬笆外的古道,和那些善良的人們一起賞那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旌旗連城,濁酒傾觴,暮雲燒①。我多想回到雪原征途的那段時光。雖然頂著寒風,下著驟雪,但彼此的體溫足以驅散心上的寒冷。同望蒼霞,同去天涯,明月同邀①。

碧惑毒發的那一天,是除夕。這是個多麼殘忍的詛咒。

我必須在毒發前離開你。我不忍讓你看我死在你面前。

今生的緣份,就這樣盡了。

下輩子,我們一定要在一起,好好活②。

洞窟瘋狂地震顫著,地的裂隙已擴大如長河。上空的石壁,已不僅僅砸下巨石,而是連同大片大片的石壁,直接坍塌下來!

什麼都聽不到了。充斥雙耳的,只有無邊無際的轟隆隆的倒塌聲,像炮火連天的戰場。

戚少商強撐著重傷的身體,背著顧惜朝奔於亂石之間。他感覺顧惜朝的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一下下地頂著他的背脊。

石壁坍塌的巨響,令戚少商聽不到其他聲音。所以他不知道,顧惜朝究竟是在咳嗽,還是……在哭。

踏上奈何橋前,讓我們,再擁抱一次。

今生有幸能相遇相知相濡以沫,值了。

此生無憾。

昕潮漲了。死了的光明復生了③。

昏暗的甬路,一點一點地,透進光線,射進明朗。

適應了魚池子里的黑暗,乍一見光,戚少商不由得被刺得閉上眼睛。他依舊飛速地跑著,跑著。

又過了數十步,全身有一種被陽光照耀的溫暖。儘管閉著眼睛,他仍能感覺到紅亮的強光滲進眼帘。於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帶顧惜朝逃到了地上。

成功的欣慰湧上心頭,令它透支的體力再也撐不下去。他筋疲力盡,腳下一軟,無力地癱跪在地。

顧惜朝扶住他。他攥著顧惜朝的手,想激動地說:惜朝,我們又一次成功了!

可當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的所有喜悅,剎那間凍結。

慘淡的陽光下,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遍野蕭條,冷了長亭短橋。

是太陽下的地獄。是地獄下的人間。

就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午夜,這裡,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戰役。

是北宋四方軍與遼軍一決生死的戰役。

午夜戰場,大漠荒煙,如狂草①。

紅的血。白的雪。血雪河。

他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容。而他們無不以一種蒼白的錯愕的神情怔怔望著他和顧惜朝,就好像看到了從墳墓中爬出的殭屍。

沒有人想到他們兩個居然活了下來。

一抹火紅的倩影第一個奔了過來。

「大當家!小顧!」

阮紅袍一下子抱住了他們兩個人,喜極而泣:「你們兩個……終於回來了……」

所有人都長長出了一口氣。每個人似乎都在這一夜之間,成長起來。

雷卷默默吸一口煙,注視相擁的這三個人。一貫冰漠的嘴角,竟也流露出几絲溫情的笑意。

追命輕鬆地嘆了一聲,拍了拍鐵手的肩膀,溫言道:「現在放心了吧?」

鐵手望著顧惜朝,臉上有些許欣慰。略向追命點了一下頭。

冷血依舊是抱劍而立。靜靜看著他們,表情不再像從前那樣冷。

宋軍靜候在他們身後。勝利的喜悅之色洋溢在戰士們臉上。

「我們贏了,我們把遼人打敗了……」阮紅袍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淚痕,顫聲說:「戰爭結束后我們想下去幫你們殺九幽,可就在那時候,地面開始晃動,方圓百里的地面都開始向下坍塌,我們沒法下去……我當時心都碎了,以為你們肯定完了……原來你們都活著,活著就好……」

厚厚的冰雪忽然響起漸近的輪軸碾軋之聲。既而是一個清冷如斷弦的聲音高聲命令——

「四方軍後撤三里!」

人們詫異地回首望去。當人們看到那個搖著輪椅而來的男子時,每個心裡均是一驚。

依舊是冰藍璀璨的流蘇與瑩簪,依舊是半蔽左目的薄薄斜發。但那清秀的容顏,此刻卻蒼白得近似慘白,隱含著一種心力交瘁的痛苦、疲憊,與無奈。

四方軍得到命令,齊齊地向回撤去了。不久此處只剩四大名捕與戚少商等人。

「大師兄,怎麼了?」追命奇怪問道:「為什麼要四方軍離開?」

無情目光迷離,沉重道:「師父來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不宜讓太多人知道。」

這語焉不詳的話及其含蓄,卻令人不寒而慄。彷彿即將發生什麼逆轉乾坤的驚天大事。

話音未落,一位白袍老者就策馬狂馳而來。快馬加鞭,揚起一片寒芒雪塵。老者雙鬢已白,卻不顯蒼老,只顯雄風霸氣。

這便是六扇門的統領,四大名捕的師父——諸葛神侯。

駿馬勒韁,高抬前蹄嘶鳴一聲。諸葛神侯已飛身下馬。

鐵手等人慾行禮拜見,老者卻徑直衝到正在傾塌的魚池子洞口前。

亂石翻滾,地面凹陷。諸葛神侯到來的時候,最後一片土地,重重跌進了地下。

魚池子,完全,坍塌了。

大地恢復了死寂。只有砂石粉塵漫漫地在空中飄浮。

老者背對著人們,看著塌陷的斷壁殘垣。背影有些凄涼。

人們疑惑地注視他。

驀然,老者面對埋葬在地下的魚池子,喃喃地念出了兩個顫抖的音——

「幽兒……」

(註:①均選自河圖《陽關調》

②選自史鐵生《我與地壇》

③選自郭沫若《鳳凰涅槃》)

恍若晴天霹靂一般,所有人都呆住了。

幽兒?

這個親切的稱呼,卻像利劍一樣,將每個人心中敬畏的一片聖地,擊碎成粉末!

一瞬間,放佛世上所有神聖都化為烏有,放佛一切美好都蕩然無存,彷彿每一份信任都不復存在!

似乎正義本就屬於邪惡,似乎光明本就屬於黑暗!

這是一個怎樣令人絕望而悲哀的世界啊!

老者突然回首,犀利如箭的目光刻在戚少商和顧惜朝身上,沉聲問道:「是你們殺了他?」

他的神情,悲痛凄絕,又滿懷憤恨,眼中透出殺氣。

戚少商忽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下意識地握緊了顧惜朝的手,把他向自己身後拉了拉,向諸葛神侯答道:「是我。」

「就憑你?你殺得了他?」老者冷笑的很鄙夷,直視戚少商,寒聲道:「若不是顧惜朝那個孽障背叛了他,他怎麼可能被你輕易殺死?」

戚少商被他駁得啞口無言,呆當在地,作聲不得。

老者卻忽然斂了恨意,默然了片刻,好像冷靜了下來。臉色不再那樣陰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奈的悲哀。漸漸恢復了往日平和的形象。

他環視身周這幾個年輕人,苦笑問道:「你們可知道,九幽是誰?」

眾人搖頭。

諸葛神侯的目光,泛起一份慈愛,飄忽地渺遠了。

「……二十年前,他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他的伯父與父親,是當時盛極一時的邪教天魔教的正副教主。他那時涉世未深,無憂無慮,朝氣蓬勃。身為少教主,卻平易近人,在教會裡深得人心,與四方護法更是親密無間。他的伯父沒有兒女,於是就培養他做天魔教的繼承人。

但那一年,天魔教遭了滅門之災。

由於他的伯父與外邦勾結反叛大宋,以江南霹靂堂為首的江湖名門正派發起了討伐天魔教的大戰。東方青龍護法叛變,助正道圍攻天魔,加速了天魔的覆滅。

最終,天魔教寡不敵眾,土崩瓦解。他的伯父被殺,白虎、朱雀、玄武三位護法戰死沙場,青龍護法自盡謝罪。教徒潰散,各奔東西,他也只得跟著一起逃亡。

他的父親,在那場大戰前,就離開的天魔。他的父親知道天魔教通敵賣國是不忠不義之舉,所以不願與之同流合污,憤然離去。

殊不知,那一別,竟是骨肉訣別。」

老者停頓了一下,緩緩說——

「他的父親,便是我。」

此言一出,所有人均是臉色煞白,心底冒出股股寒意。

老者全然不理會眾人反應,自顧說下去:「得知天魔被滅的消息,我就四處尋找他,可毫無下落。後來我才陸續打聽到,天魔滅門的那一天,他帶著除青龍劍以外的其他上等兵刃和秘籍逃出了廢墟。他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在那一夜之間,頭髮全白了。……我真不知,他究竟痛苦煎熬到什麼地步,才能一夜白頭……」

諸葛神侯的聲音有些顫抖,飽含了為父的心疼與愧疚。

「那些年他一直躲在深山裡苦練魔功。他天資聰穎,沒用幾年就已練成。我最不願看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要復仇。他要重建天魔教,血洗名門正派,報仇雪恨。

當我打探到他的下落時,他已經建立了魚池子,並自封魔君。我想見他,想勸他放棄報仇,但他好像全然忘記了自己曾有過一個父親,拒不見我。後來我才知道,他已瘋了。滅門的記憶太深痛,使他心智大亂,並且忘記了許多往事。

那時我的仕途發展得順利,並接管了六扇門。由於六扇門只是朝廷機構,不參與江湖紛爭,況且我對他尚存一絲骨肉私情,再加上魚池子建成的十幾年裡,他並未有什麼異常行動,所以我在六扇門下令:jin止出兵討伐魚池子。

我沒想到他的野心那麼大。直到今年,他突如其來的驚天行動席捲了整個國家,我才明白,他不但要剷除一切名門正派,還要與遼人聯手,消滅大宋。

他完完全全重蹈了二十年前他伯父的覆轍。

這幾個月朝廷一直派我在西北邊關駐守。我在那裡,日日夜夜地想,該不該讓六扇門進攻魚池子。他給大宋帶來了滅頂之災,罪當萬死,可他卻是我的親骨肉!想到他一夜白頭,想到他神智瘋癲,想到他二十年來受的苦,我真下不了手殺他。但我又不能繼續縱容他胡作非為。我這次從邊關回來,就是想在六扇門商議討伐之事。卻沒想到……連他的屍骨,都見不到了……」

滄桑的敘述,讓所有人的心都在淌血。

他承受的,是失去親人的痛苦,而且是一個父親失去兒子的痛苦。

感情與道義,本就是矛盾的結合。

顧惜朝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千古罪人。他痛苦地握緊戚少商的手,彷彿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戚少商默默垂首,摩挲顧惜朝的捲髮,用凝重但不乏溫情的目光看著他,那雙眼睛彷彿在說:我們並沒有做錯什麼。

追命再也不忍聽下去,奔到老者身前,撲通一聲跪下,哽咽道:「師父,您失去了他,可您還有我們四個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會像孝敬親生父親一樣孝敬您的!」

諸葛神侯仰首望天,只是苦笑。

「師父,放下吧。」無情寂聲說:「把這一切放下吧。」

老者閉上眼長嘆一聲,沉重地點了點頭。

「回去罷。」

諸葛神侯上了馬,馭馬慢慢回行去。行出幾步,又回首看了一眼戚少商和顧惜朝。那眼神,應該是冷的。

畢竟,這兩個人,殺死了他唯一的孩子。

「就此別過。」無情垂首,冰藍流蘇的幻影投在他睫毛暗影上。他禮貌地向戚顧二人說:「珍重。」

冷血為他推著輪椅,默默跟著諸葛神侯的背影走去了。

鐵手暗暗攥了攥拳,毅然決然地轉身跟無情、冷血走了。

追命沒料到鐵手會走得這麼決絕,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回眸望了望顧惜朝。平日里愛說話的追命,此刻也緘默了。他俊逸的眉宇間是數不盡的感傷。咬了咬下唇,勾出一個暖暖的笑。向顧惜朝擺手告別。

再見了,小瓏。

顧惜朝有些茫然地抬手,向追命回應地擺了擺。

於是追命深吸一口氣,轉身離去。

鐵手一襲黑衣,在慘白的雪地上,背影是那麼堅毅蒼涼。

「鐵二爺……」顧惜朝目送他遠去的身影,無聲地念著。

就在那一瞬,彷彿聽到心靈深處的召喚,黑衣男人驀然回首。

目光相遇,沒有驚喜,沒有悸動,只有無邊無盡的悲哀。

「青瓏……」他的心輕柔地喚了一聲。

天空黯淡了陽光。潔白的雪花,又飄落下來。

一片。兩片。三片……

遼軍敗退,宋遼議和。持續了數十載的宋遼戰爭,在人民一片歡呼雀躍聲中,結束了。

戰不如和。北宋回到了昔日的盛世繁華。

盛世東京,花對斜陽,勝前朝。

連雲寨重建。那時逃亡到各地的兄弟、寨主們,得知這振奮人心的消息,紛紛趕來。歡天喜地,爆竹聲聲。

霹靂堂也在江南重建。經此番劫難后,雷卷需一段時日調息。於是暫住連雲寨,堂中事物暫且交與義弟雷騰接管。

一切都恢復了從前的美好。

但,總有一些東西,再也回不到從前。

清晨,顧惜朝靜靜走出大帳,手中握著一支紅玉釵。他來到黃金鱗墳邊,伸手拂去碑上積厚的冰雪,彎下腰,小心地將紅釵埋進墳墓。他咬破指尖,在碑上「黃金鱗」三個字旁邊,用血寫三個紅艷的字:英綠荷。

做完這些后,他面朝墓碑莊重跪下,恭敬磕了三個頭。之後就直直地跪在墳前,一動不動。

午後開始下雪。很大的雪。

黃昏的時候,雪略小了些。有些許凄迷。

遠遠的,戚少商望著顧惜朝。

顧惜朝依舊是跪在那裡。長綿的捲髮上、雙肩上、背上,積了一整天的雪,很厚。

雪落蒼茫。雪若花凋。

戚少商走到他身旁。隱隱看到他空濛的側臉,清秀的眉和長長的睫毛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雪。白中蘊青的衣袍,映著寧靜的臉,像一座恬淡的冰雕。

如果這真是一尊冰雕,戚少商是很願意靜靜欣賞的。但這跪在冰天雪地里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孩子。戚少商怎麼忍心看下去?

「惜朝。你已在這裡,整整一天了。」他壓抑地說。

顧惜朝彷彿已入空境,聽不到他的話。

「你師父在天有靈,見你如此,也會心疼的。」隔了良久,戚少商忽然說。

這話似乎令顧惜朝有所觸動。他眼波一動,眨了一下眼睛。於是長長睫毛上覆的雪花,飄飄地漫灑下來,片片潔白晶瑩,紛飛如蝶。

但他還是沒有動。不看戚少商,也不說話,只直直地跪著,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表達他的虔誠。

戚少商看著雪花埋葬他垂下的指尖,看著白雪飄落在他睫毛上沉積,看著冷風捲來的雪片打在他臉上。多想抱住他,緊緊把他摟入懷中,拭去他眉梢的冰片,吻去他睫毛上的雪花。多想用自己的體溫焐暖他,用自己的愛fu安慰他,多想在他耳邊輕輕說:你怎麼這麼傻。

你這樣懲罰自己又是何苦呢?小傻子,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么。

可是戚少商終究也沒有動。儘管清楚地知道顧惜朝是那麼怕冷,但在這壓抑而又沉鬱的氣氛下,他滿腔熾熱的懷抱,終究是無法敞開。

開始沉默。什麼都不說。只有難過。

我們怎麼了。我們還愛嗎。

沉默加上沉默,更沉默。

只有沉默。我想,我們已,走到盡頭。

戚少商猛然想到了什麼,很突兀地說:「我什麼時候把血給你。」

顧惜朝終於抬起了頭,面無表情地仰望戚少商。蒼白的臉幾乎與白雪融為一體。他空洞地看著戚少商悲涼的眼睛,暗啞地發出兩個音

——「明天。」

戚少商一愣。顧惜朝不理會,重新低下頭跪著。

縱使戚少商已為死亡作了充分的準備,但當突如其來的事實擺在面前時,總歸有點接受不了。他黯然不語。

時光的沙漏便在兩個人的沉默中靜靜流逝。

彷彿沉寂了千年之後,戚少商抬首。

灰白色的沉重的萬雲縫隙中,有夕陽慘紅的光芒。

儘管下著雪。夕陽的光彩卻在漫天飛雪中隱現。

啊,夕陽。

「惜朝。你還恨我嗎。」戚少商悄然問。

顧惜朝的頭垂得更低,輕聲說:「不。」

釋然般,戚少商長長出了一口氣。

「我現在只恨我自己。」顧惜朝撫著墓碑,僵直的身體終於柔軟下來,像孩子一樣依偎在碑旁,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既害死了鱗哥,又沒救出英子。他們那麼相愛,卻無法相守。我眼睜睜地看他們死去,死前是那麼眷戀彼此,那麼憧憬往事。我真想替他們死。他們的生命充實而有價值,而我,活著只是為了活著,毫無意義。」

或許這最後一句話的自嘲與凄涼太深刻了吧,戚少商心上一痛,忙分辨道:「惜朝,不是這樣的,其實……」

「沒有其實。」顧惜朝清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世間一切,本就是鏡花水月,虛即是實,實即是虛。所以……一切都沒有實質。我心中所想,便是真實。況且我也倦於再聽任何解釋。」

「那我們的感情呢?」戚少商心酸問道:「難道那也是虛的?」

顧惜朝伸出冰白的手,隨意在地上抓起一把白雪。

塞北酷寒,降雪從不熔化,只是慢慢升華。那顆顆晶瑩的六邊雪粒,互不黏粘,如砂石粉塵一般。

顧惜朝抓緊這捧雪,五指漸漸用力。

潔白的雪,像細沙一樣,從他指縫間慢慢滑出。

「感情這種東西,就像這雪粒。」顧惜朝蒼白地注視手中愈瀉愈疾的雪,寂然道:「你抓得越緊,它就流得越快,最終——空空如也。」

顧惜朝攤開手,手掌中已什麼都沒有。他嘆道:「如盛世煙花,卻始終不過是一場匆匆繁華。從前不屬於我們,今後也不會屬於我們。因為,它本就是一場虛空的幻夢。」

冷如玉的聲線,纏綿著戚少商的痛覺。戚少商覺得這個孩子變了,變得很陌生。初見他時都沒有如今這麼陌生。他感覺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完全錯了,卻不知究竟哪一點不對勁。

你究竟怎麼了?這幾天你極少見我,像在刻意躲避。你對我說的話,我也越發不懂了。猶記得我背著你在天崩地裂的洞窟中奔逃時,你伏在我背上,那麼緊地擁抱我,吻我的傷痕,放聲大哭。可為什麼回到連雲寨后,你卻日復一日冷若冰霜?

戚少商再也按捺不住,問出了這個現實的問題——

「惜朝,明天我就要死了,為什麼你還要對我這樣冷淡?」

顧惜朝驚訝地仰頭瞧著他。對視半晌,浮現出露出了個清雅如蓮的微笑,一霎間彷彿能把冰封的漠北融化成溫婉的江南。

「今日冷淡一些,甚至絕情一些,到明日訣別之時,記憶中便沒有彼此牽挂的情意,豈不就能減輕些痛苦?」

顧惜朝雲淡風清地笑著,扶碑而起。跪了太久,他的雙腿麻木僵硬,站起來很吃力。

戚少商壓抑地站在一旁,沒有上前扶他。看著他艱難地一點點倚著墳碑搖搖晃晃地站起,雪花從他長發與青袍上滑落。

顧惜朝不再理會戚少商,自顧徑直地向寨子走回去了。

殘斜的夕陽霞光為雪原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紅。而天空卻分明飄著雪,寂寥的。

一襲青衫,背影向天邊白茫茫的地平線走去。

戚少商忽然感到不安,好像那抹青影要走向他永遠都抵達不了的彼岸。他茫然惶然地喊——

「惜朝,我們愛過!」

如果世間一切皆為鏡花水月,我們的愛,就是這世上唯一的例外!

真實地存在過!真實地愛過!

顧惜朝駐足,微微回眸。

那一回眸,亦真亦幻,如夢如煙。

烈風拂得捲髮飛揚,青色衣袂翩然翻飛。

飄然似若乘風歸去。

空濛瀲灧的眼睛,霧氣氤氳。欲言又止的唇角,微微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俊秀的臉,如白玉,並籠上一層淡淡的晶瑩剔透。

容顏似玉,眉目如畫。青袍舒捲,長發颯颯。

在漫天飛舞的點點瑩雪中,他身周似乎漸漸縈繞輕煙淡霧。不再像凡塵間的生靈,像是誤墜紅塵迷途知返的仙子。

「失去時,才會發現,從未真正擁有過。」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悄然下落的雪花。但整個蒼穹,都在安靜地回蕩他的音。

像一塊玉,在白雪下,在夕陽下,發著光。而他的光芒比雪光更朦朧,比夕輝更柔和。

衣袂輕揚,少年轉身,繼續向天邊走去了。

只留那煢煢的青色背影。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茫茫的天地間,只殘留——

青衫。黑髮。紅日。白雪。

還有一片淡淡的煙雨繚繞。含著淡淡的離愁,淡淡地落寞,和淡淡的感傷。

「惜朝……」

那抹青影,在模糊的視線中,飄忽著,遠了,遠了。好像真的要離開了,到另一方樂土,再也不回來。

戚少商茫然惶然的伸出手去,抓到的,卻只是一掌冷霧。

難道……真的,不曾擁有……

金襲男子怔怔站在廣袤的雪原之上,若有所思。

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遺忘了什麼。

這真的是我最後一次騙你了。

永別了,親人。

祝你幸福。

漫天的雪,在夕陽溫柔的撫慰下,融成雨滴,打在雪原上,萬點凹陷。瀟瀟的冷雨,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柔和。迎光微明,背光幽暗,壓抑而低沉①。

啪嗒。啪嗒。

天空,也會流淚嗎。

又是一個清晨。

當阮紅袍與雷卷匆匆衝進戚少商大帳時,他正作著獻出鮮血的最後準備。他正輕輕刮試著匕首鋥亮的鋒刃,從容淡定地笑著。

「大當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阮紅袍一掀帳簾闖了進來,一張俏臉煞白,大聲地喊:「你和小顧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乍見阮紅袍凄涼神色,戚少商原本淡泊的笑容有些僵硬。女子眼中閃爍不定的淚光,使不祥的預感鋪天蓋地地壓來,攫住他,令他窒息。

「怎麼了。」他以一種自己聽了都難以置信的沙啞聲音問道。

雷卷提著煙桿——沒有點燃。踱到戚少商面前,神情比平日里更加凝重,沉聲道:「顧惜朝帳中,只留下這個。」言畢,將一張紙直直遞到戚少商眼前。

模糊中,戚少商看不到那紙上有黑色的墨跡,只隱約看到暗紅的幾個色塊,像風乾的血。

戚少商腦中一片混亂,機械地抬手,接過信紙,僵木地把紙展開,渙散的目光恍惚地投在那信上。

寥寥幾個凄麗的血紅大字勢不可擋地躍入眼帘——

大當家:

你體內碧惑已解。

我走了。

沒有署名。本應署名的右下角,是幾個濺落的血點。或許是當時躊躇了片刻,卻終究沒有寫下名字。

信紙,從戚少商手中滑落。

紛飛空中,如一隻血色的蝶。

那一夜,戚少商著了魔。

抱壇狂飲,上百的酒罈,被肆虐地摔在地上,裂成塊塊碎片。殘酒淌了一地,滲入黃沙,洇成一片潮濕。熾烈的酒氣,充斥了大帳,似乎要把帳內的一切點燃,焚燒。

他捧起酒罈,直直往口中灌下去。烈酒如火,衝進喉嚨,也沖刷了他的臉,澆透了他的前襟。那麼頹廢。

可再也不會有一個狂傲的青袍少年,一腳踢飛他手中酒罈,毫不留情地一掌扇在他臉上,吼出一句:戚少商,我看不起你!

記憶中的一抹青,永遠地離開了。

耳邊,發狂迴響的,是雷卷沉鬱的嘆息:「碧惑根本不是他所說的解法,他騙了你。」「你已服下解藥,就沒事了,可他……」「他離開這裡,或許是不想在除夕那天讓大家為他難過罷。」「少商,這樣生死攸關的大事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事到如今,即使我們能找到救他的辦法,也找不到他了……」

「啊——」

困獸一般發狂的號叫,響徹整個八百里雪原!

傷痛的血,從心底向喉嚨沸涌,不可遏制地噴出來!

又是「砰」的一聲裂響,戚少商將手中酒罈狠狠地摔個粉碎!

他臉上全然潮濕一片,分不清哪是酒,哪是淚。唇邊一大灘鮮紅的血漿,與臉上的酒與淚交融。

迸涌的淚,如同七年前那個春寒雪夜。

失去一切,卻只有你一直在我身邊。

贏回一切,卻再也無法共嬋娟②。

「顧惜朝!你給我回來!!!」

他癲狂地衝出大帳,向著漫天驟雪與漆黑夜幕,歇斯底里地喊。

你為什麼永遠都在騙我?!

你為什麼要把生留給我,獨自一人去面對死亡?!

你為什麼對自己這麼殘忍?!你為什麼對我這麼殘忍?!

你為什麼要為我犧牲到如此地步?!

值嗎?你覺得值嗎?你真的覺得值嗎?!

是飛雪迷離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你遠去的背影。

是狂風吹碎了我的心鏡,聽不見自己哭泣的聲音。

向著茫茫無際的雪原盡頭,向著黑夜與白雪交界的天邊,戚少商重重跪倒在皚皚冰雪上。

撕心裂肺的吶喊,伴著如雨的眼淚。

「回——來——」

黯然xiao魂者,唯別而已③。

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由誰去體現著世間的幸福,驕傲和歡樂。只好聽憑偶然,沒有道理可言。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那麼,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又在哪裡呢。

設若智慧與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

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是悲劇映襯了幸福④。

(註:①選自余光中《聽聽那冷雨》

②選自任賢齊《風雲決》

③引自江淹《別賦》

④改編自史鐵生《我與地壇》)

一襲青衫,在蒼穹下緩緩飄拂。

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天下之大,卻已無我一處棲身之地。

我累了。

我想回家。

東京。荒山。小木屋。我終於要回來了。

親人,你永遠都不會想到我回家了吧。

我會幸福地坐在那個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小屋裡,靜靜地等待永遠不會回來的你,回家。

踏在東京的雪路上,有一種重歸故土的親切感。心中一切的恐懼、悲傷與孤獨,在踏上故土的那一刻,變得不再沉鬱。或許,這,就是家的溫暖。

紅日東升,夕陽西下。他的影子,也隨之不斷拉長、縮短、消失、重現,周而復始地往複輪迴。

顧惜朝默默走著,不停地走著。他不知已走過了多少路途,也不知還要走多少路途。像一個乖巧的木偶,不吃不喝,不玩耍也不休息,只知道靜靜地向前走。

因為枯竭的意識里只殘存一個聲音,就是——回家。

他怕還沒回到山上小屋時就倒下了。他怕在萬家燈火的除夕夜橫屍街頭。他只剩不到一個月的生命,他必須在這僅有的時間裡趕回家去。他的意識催促他的肉ti,快一點,再快一點。

快回家吧,快回家吧。回到家,一切就都好了。能香甜地睡一次好覺了,能作一個永遠都不會再醒的美夢了。

又一個漫漫長夜過去了,晨曦在雲間醞釀,金紅色的,很溫暖。

顧惜朝忽然感到很疲憊。凍僵的雙腿和麻木的雙腳沒有力量再支撐他走下去。他稍稍駐了足,竟發現連站著都有些吃力。無意識地垂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發現手背上有好幾片凍瘡。

他虛弱地站在黎明的大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匆匆從他身邊經過。沒有人看他,哪怕一眼。

再也不會有一個金襲男子,微笑著扶著他,溫柔地捉住他的雙手,放在自己手心中,緊緊地焐暖。

再怎麼堅強,他畢竟是個十四歲的孩子。這份沉重的苦楚壓在他心上,令他窒息,令他委屈而無助,令他有一種想站在街頭放聲大哭的衝動。可如果真的那樣做了,又如何呢?人們會以一種看瘋子的錯愕與鄙薄的眼神俯視他,惴惴地繞路走開,撇下一句不耐煩的嘀咕。

於是他壓下了這衝動,移了移視線,想轉移一下疼痛的思緒。

身邊是一處賣餛飩的小鋪。黎明朦朧中,隱隱看到一位老嫗在一片水汽間借著晨曦的微光忙碌著。

火苗舔著的大鍋飄出一陣誘ren的香味,少年不由自主有了飢腸轆轆的感覺。於是恍惚記起,自己已幾天水米未進了。

但他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那天他離開寨子,就已有了必死的心,所有他什麼也沒帶。

不曾想到,一個將死之人,還要受這世俗身外之物的牽絆。

苦澀地笑了一下,他拖著步子向老嫗走去。他知道,清湯是不要錢的。

鼓起十足的勇氣,顧惜朝生澀地叫了一聲:「老奶奶,我想要一碗湯。」

老嫗放下活計,慢慢轉過身來瞧這位小客人。她看上去年紀已很大了,臉上遍布皺紋,但蒼老眉目間,卻是數不盡的和藹可親。她看到顧惜朝,深邃的眼中掠過一絲光亮。既而那本就和善的笑容里,不但有慈愛,更有憐愛了。

顧惜朝從未受過長輩慈愛的注視,被老嫗這一瞧竟有些不好意思,臉紅著垂下頭來,近乎是羞澀地小聲重複了一句:「我想要一碗湯。」

「噯,好。」老嫗熱情地應著,顫巍巍拍打兩下手掌上的麵粉,揭下鍋蓋,拿起碗與大勺,向鍋中舀去。而她卻不止舀湯,還盛出了許多餛飩。這無疑令顧惜朝一驚。

「奶奶,我只要湯!」顧惜朝急道。

老嫗看他一眼,莞爾道:「奶奶知道。」說著又向碗里加了不少餛飩,那整個大碗湯不多,幾乎都是鮮嫩的薄皮餛飩了。

「奶奶,我沒有錢!」顧惜朝焦灼得不知如何是好。

老嫗不變她的慈祥笑容,端了餛飩放在一旁小桌上,拉顧惜朝過去按他坐在小凳上,笑道:「這是奶奶今兒個第一鍋餛飩,就算請你了罷。」

顧惜朝有些驚訝,不知所措地想站起來,道:「這怎麼使得……」

「怎麼使不得?」老嫗重又拉他坐下,和藹道:「孩子,你面色憔悴,在這冰天雪地里一個人走著,想必又冷又餓了罷。沒錢沒關係,身子垮了就糟了。這餛飩值不了幾個錢,況且這大清早也沒人看見,不會生事的。」

顧惜朝聞言,愣了片刻,忙起身深鞠一躬:「多謝奶奶。」

「快趁熱吃罷,暖暖身子。」老嫗溫言道。

顧惜朝坐下,生了凍瘡的手生硬地握著筷子,夾了一個餛飩放入口中。

醇厚的香味柔和刺激著麻木的味蕾,渲出一抹淡淡的幸福與滿足。

幸福,不就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得到了最想要的么?

他的思緒,飄回了七年前的那個除夕。那時,是個多麼落魄的小乞丐。那天黃昏,他心灰意冷地蜷在山上等死,一個溫暖如陽光的少年卻突然闖入了他的世界,把他晦暗的世界照得燈火通明。那一夜,他像作夢一樣,得到了太多太多從未敢奢求過的東西。比如豐盛的年夜飯,比如漂亮的新衣服,比如紅燈籠、煙花……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愛。

或許是碗中熱騰騰的水汽太濃了吧,顧惜朝眼前一片模糊,甚至看不清清婉中鮮嫩的餛飩。連眼眶,都微微發著潮。

飢餓促使他大口大口地塞著餛飩。那狼吞虎咽的樣子似乎完全不在乎形象,只是單純的一個餓了幾天幾夜的男孩子。

待吃完,他漸漸感覺恢復了力氣,心情也不是太沉鬱了。

「再吃些嗎?」老嫗和藹問道。

顧惜朝慌忙搖頭,卻不知該如何推辭答謝。他平日和戚少商等人直截了當慣了,以致乍一接觸外人,所有禮節統統不會,稚嫩得像個雛兒,

正窘迫地欲起身告辭,老嫗卻突然說:「孩子,你為什麼一個人在街上亂跑,餓成這樣也不回家呢?」

顧惜朝垂下頭,默不作聲。

老嫗小心地輕聲問:「和家人鬧彆扭了?」

顧惜朝回想當日在魚池子里戚少商暴怒的情景,不由得心頭一酸,咬住下唇,黯然點了點頭。

「孩子,唉……」老嫗嘆息著伸出手,輕輕拍打少年的臉頰,溫聲勸道:「再怎麼鬧彆扭,終究是親人。他們心裡其實是想著你的。快過新年了,別四處亂跑讓家裡擔心了。回家吧,啊?」

回……家?

顧惜朝抿住嘴角,拚命忍住搖搖欲墜的淚,竭盡全力用盡量平和的聲音說:「謝謝奶奶,我知道了。」

「好孩子。」老人家舒心地笑了:「快回家吧。」

少年向老嫗行一禮,轉身向前走去了。

「這孩子……」目送那青影遠去,老嫗感慨地嘆一聲,又埋頭忙碌起來。

紛飛地,雪落下了。

少年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想:這世上善良的人,其實有很多。每個人都會付出天性中的善念,作出仁愛的善舉。可是……為什麼只有戚少商的愛,才能令他刻骨銘心,至死難忘?

或許因為,戚少商是第一個給他愛的人。或許因為,他們的愛沒有尊卑,完全平等,與自由。或許因為,戚少商是一個博愛的人,對每個人都付出關愛與善心,讓他感到自在輕鬆,並且安心。

這一切都無從探究了。擺在面前的,只有殘酷的現實。

雪下得很大。冷風混著雪花灌進衣領。他長綿的捲髮上,星星點點地沾了一層晶瑩的六邊冰晶。青袍上覆了薄雪,像玉石鑲進了水晶。

漫天飛舞一片荒蕪

滿眼風雪和淚水都化作塵埃

雪打濕shuang唇

泛出冷冷一絲蒼白

那段時光已悄然離開

而我的心不復存在①

顧惜朝在街頭彳亍。行人匆匆從他身旁擦肩而過。於是他忽然覺得自己不高。男人們走過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只比他們的肩高一點,顯得很渺小。接著他才很可笑地想起自己是十四歲。

又想起戚少商。印象中戚少商比他高很多,抱著他的時候,他勉強枕到戚少商的肩,通常只能到胸膛。但和戚少商在一起的時候,他從未覺得自己渺小。而如今,看著街巷上一個個陌生的高大身影,自己竟膽怯,甚至懼怕。

或許,這心上的陰霾,歸根究底,還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

可能死神到來的那一剎,他會釋然,但在那之前,糾纏他的,只會是如墜無底深淵的恐懼,絕望,與無助。

他究竟是無法接受自己真的要死了。他更無法接受自己要在萬家燈火親人團圓的除夕夜死了。他最無法接受的是,在世間一切都擺tuo了黑暗,開始欣欣向榮時,自己卻要死了。

彷彿他是黑暗唯一的餘孽,他一死,世界就真正光明了。

顧惜朝環抱雙肩,有些顫抖。

真冷。

他想去人多的地方擠一擠,以溫暖一下凍木了的身體。但是,除夕已近,人們都辦好了年貨,待在家中喜慶地為新年作準備,店鋪全都關了,街上只有極少的小攤,三三兩兩的行人。

他知道,整個東京再度熱鬧起來的時候,就是除夕的晚上了。

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爆竹聲聲,將東京沸騰成一片歡樂的海洋。

天下太平了,百姓安康了。今年的除夕,東京將是怎樣一派盛世繁華?

面對肅殺的空蕩蕩的街道,顧惜朝傻傻地笑了。

還有人記得嗎?昔日東京溫暖的衚衕,熟悉的叫賣,淳樸的吆喝,灰黃色充滿香甜味的小巷子,早上集市熱氣騰騰的包子,紅的發亮的糖葫蘆,手藝人嫻熟捏出的麵人兒,賣藝少年們朝氣蓬勃的笑顏……②

為什麼,不能讓我再看一次。

顧惜朝無奈地一笑,抖了抖頭髮上的冰,向手上呵了一口氣,低頭跌撞著走。不時撞到人,來不及喏喏道歉時,對方就白眼瞪他一下走開了。他苦笑。並非故意撞人,只是麻木的腳已不受意識支配,搖搖晃晃邁著紛亂的步子。

無意轉頭,見路邊一小堆事物。走進去看,是幾隻孩童的玩具,想必是富人家年末整理舊物時廢棄不要的。吸引顧惜朝的,是其中一支碧綠的小竹笛。比普通長笛略短些,但音孔還算齊全。

顧惜朝像找到什麼精神寄託似的,如獲至寶地抓起竹笛,很開心地笑了一下。

彷彿得到了安慰,他不像剛才那樣失魂落魄地只想些傷心事了。他雙手緊緊抓著竹笛,抱在懷裡,輕輕撫mo。踉踉蹌蹌地走著,笑著,回憶著七年前小木屋裡戚少商動聽的笛聲,還有雪原征途上戚少商宛轉悠揚的笛聲。

他的童年,是在暗無天日的苦難中度過。他沒被寵過,沒被愛過,甚至沒被關心過。所以他從不會撒嬌,也不會做出惹人憐愛的樣子,因為那樣只能招來母親的掌摑和責罵。身在煙花之地,母親絕不允許他有半點媚人的神態。年復一年,他jin錮著自己的笑容,也喪失者自己的笑容。而今天,壓抑了太多年的種種充滿稚氣的表情,終於報復似的浮現出來。

幾乎是無法自控地,一種種孩子氣的神態,或天真,或爛漫,或無邪,呈現在這個已十四歲的少年臉上,有一種詭秘的感覺。

路人都猜著孩子非瘋即傻,側目走開。他渾渾噩噩兀自笑著,走著。

但是淚水,早已充盈了他的身體,似乎他稍稍傾斜一xia身子,那源源無盡的淚就會從眼眶倒出來。

還是恐懼。

在魚池子的七年,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死。那時他對死亡的渴盼,是強烈而迫切的,因為他只看到生命的卑微、黑暗與痛苦。

但與戚少商重逢后,他漸漸發現了生命的美好。

因為美好,所以貪戀。世上真是沒有什麼比活著更幸福的事了。他想。

天色逐漸暗了,雲變得更厚,更灰。

原本死寂的街巷,有了些熱鬧的喜氣。

畢竟是年底,除夕將至,連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更強烈,震耳的爆聲還沒有息,空氣中已經散滿了幽幽的火藥香③。

顧惜朝看見小孩子們百靈一樣飛出家門,笑著跳著點燃小炮,捂著耳朵跑老遠,待聽「嘭」一聲響,金星漫濺,他們便再度歡呼雀躍起來,小臉興奮得紅撲撲的。

顧惜朝安靜地笑。他茫然地想:今年除夕,東京的每一個孩子都得到幸福了吧。再也不會有一個落魄的小乞丐了吧。

天色愈暗了,雪花有梅花那麼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東京弄得亂糟糟③。

屋檐上的煙囪冒著炊煙,飯菜香從水汽里混出來。直到各家的母親喚玩耍的孩子回家吃晚飯,他們才戀戀不捨地相互道別,撒嬌拱進母親的懷抱。

街上很快只剩顧惜朝一個人。他愣了一會兒,低頭繼續走了。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東京。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感到更加沉寂③。

顧惜朝邁著失去知覺的腿,又走了很久,很久。

驀然抬頭間,荒山竟在不遠的前方。

欣喜若狂的感覺席捲了他的所有感官,他狂喜地想奔跑過去,卻忘了自己雙腳不穩,結果一個踉蹌重重摔倒在地。

一口黑血突然吐了出來。

恰到好處地提醒他,他是將死之人。毫不留情地把他從熾熱的喜悅中按進酷寒的冰窟。

黑紅色的黏稠的血漿凹陷在雪褥中,慢慢凍結。

墨色的夜幕下,這灘血依舊是觸目驚心。

顧惜朝跪坐在雪地上,垂著頭默默攏來雪,把這灘血掩埋起來。他知道,如果明早有人看到這血,肯定覺得晦氣。不如儘早埋掉。

他扶著一旁的枯樹,吃力地一點點站起,手被樹皮刮出了血。

一抹柔和的光芒忽然斜射入他的視線,令他不由自主地向那裡看去——

透過半敞的紙窗,他看到那是一家人在共享晚餐。

柔和的燈霧裡,父母和幾個孩子正面帶笑容地吃飯。飯菜不算豐盛,只是幾個簡單的家常菜,但他們眉宇間的滿足,就像吃到了什麼山珍海味。

較小的孩子撒著嬌要求買更多的鞭炮,母親慈愛地笑著喏著,不住地夾菜到每個孩子碗里。

燭光,紅紅的,在每個人臉上,都籠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顧惜朝痴痴的趴在窗邊,張大了眼睛看著這溫馨的畫面,彷彿這樣就能減輕一些飢餓和寒冷。

他的眼神,是多麼羨慕啊。

煙囪旁的熱氣融化了冰雪,雪水沿屋檐滾落,滴在他頭上,在他捲髮上凝成冰凌。他像感覺不到了似的,只顧渴慕地注視著這一幕不屬於自己的幸福。

不知不覺,淚霧漫上了他的雙眼。

再怎麼羨慕,再怎麼嚮往,再怎麼渴望,終究是得不到的。

明天,就是除夕了。

顧惜朝緩緩移開視線,仰望夜空。

月光,靜靜地瀉在雪地上,流淌在東京的每一條街巷。

顧惜朝停在枯樹旁,仰首,接受月光清冷的撫mo。

月色朦朧,他的眼睛,比月光還要朦朧。

他淺淺笑著,想:哥哥,你此時此刻是不是也在望著月亮呢?

暗夜。飛雪。白月光。

白月光

心裡某個地方

那麼亮

卻那麼冰涼

每個人

都有一段悲傷

想隱藏

卻欲蓋彌彰

白月光

照天涯的兩端

在心上

卻不在身旁

擦不幹

回憶里的淚光

路太長

追不回原諒④

一步步地,顧惜朝向著山上的小木屋,走去了。

廣袤的荒山為一個失魂落魄的生靈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月的清輝灑在瑩雪之上,使雪光變得更柔和。在滿山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見自己的靈魂。

彷彿這座山,是可以逃避世界的另一個世界⑤。

踏在久別七年的山路上,看著久違的結冰的松針和屋前幾棵野生的尚未含苞的梅樹,顧惜朝居然沒有什麼生疏的久別之感,親切得好像昨天才離開這兒似的。

七年了。

熟悉的小木屋,靜默地立在風雪裡,含淚迎接離別七年的小主人。

終於,回家了。

輕輕推開被雪塵冰封了的木門。

「吱呀」一聲門響,喚回的,是埋葬七年的記憶。

所有帶淚的微笑的記憶,就那樣柔軟地繞來,在眼前舞蹈。

兩隻小板凳,還是散散地隨意放在木桌一旁。桌上散著兩幅碗筷,沒有收。牆壁上仍是那年的年畫、福字與飾品。火爐依舊是靠在床邊。床shang,被褥沒有疊,鬆鬆散散的被子就像昨夜剛剛有人睡過。床頭,依然是兩個枕頭。

一切,都像沒有經歷七年的ji寞。

若不是所有東西上都積了一層太厚太厚的浮灰,顧惜朝真會以為,這間屋子的主人,從未離開。

這隨意卻不乏溫馨的陳設,讓顧惜朝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下午出去玩耍,現在回家吃晚飯了而已。

「哥哥,我回來了。」

他忽然做出高興的樣子,招呼了一聲,關上門走進屋。

回家了,一切就都好了,還有什麼傷心呢?

這生命的最後一天,就快樂些吧。

顧惜朝拂了拂灶旁的灰塵,舀出陳了七年的米放在鍋里,生火做了飯。因為他的確是餓極了。

他偎在灶前烤火,感到舒適愜意,溫暖地發著抖。他凍腫了的雙手經這烘烤,又暖又癢,還有點疼。但他固執地靠著火,甚至想撲進火中把自己點燃,那樣就不會再冷了。

他終於感到幸福了,這一刻。

他模糊地想像親人的愛fu與親吻,想著想著,竟像親身感受到了一樣。

飯已熟了,飄出微弱的香味。他用衣袖抹了抹桌上兩隻碗里的厚厚灰土,盛出兩碗米飯。

「哥哥,吃飯了。」他歡快地把米多的那一碗推到對面的空位上,放好筷子,然後自己拿起另一碗,坐在桌邊埋頭吃起來。

那米放了七個春秋,早已變質,難以下咽。而對餓到極點的人,或是快要死的人來說,這足以是美味了吧。

顧惜朝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著飯,臉上的幸福是那樣飽man。

是瘋了吧。

他倒真希望自己是瘋了。瘋子從不怕死。瘋子從不孤獨。瘋子從不會思念誰。瘋子從不會感到痛苦。

他垂頭吃著,眼角餘光卻仍能看見對面的位子空蕩蕩的,筷子依舊放著,碗里的米兀自徐徐泛著蒸氣。

於是他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屋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全身一顫,越發迅速地向口中塞飯,彷彿這樣就能堵住心上流血的傷口。

一遍遍地告誡自己:我回家了,我很幸福,我很高興,我很快樂……

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來,砸在飯碗里,濺出清脆的聲響。

咸澀的液體,或是直接流入口中,或是滲進米粒間被扒進口中。

好苦。

他受不住這苦楚,放下碗筷,用手背抹去大把的眼淚。

這是個凄涼的動作,只能越發感受到自己的無助。

他蜷縮著嗚咽起來,難過地想:為什麼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呢?為什麼死前要受這樣殘忍的折磨呢?

迷濛中有一個幽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帶著迴音——

「孩子,你造孽太多,單憑一死是贖不了罪的。那些被你殺死的善良的人們遭受的痛苦,都要由你來承受。」

「快讓我死吧!」他跪倒在地,哭喊道:「我一刻也受不了了!這死前的折磨比死亡本身令我痛苦百倍!」

「時機未到。你要償還的痛苦,還有很多,很多。」那個聲音停頓片刻,似乎和藹笑了一下,溫言道——

「孩子,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福祉?顧惜朝苦澀地想:原來我活著便是痛苦,只有死亡才能帶給我永恆的幸福。

可是……在沒有了你的世界里,我怎麼可能得到幸福?

我只想留在人間,和你一起,享受那平凡的幸福啊。

顧惜朝跌撞挪到床邊,抖了抖被褥的塵土,便躺下了。

那上面,彷彿還殘著一絲你的味道。

他用被子將自己裹了起來。那感覺就像自己被親人緊緊擁抱。

哥哥,我正受著神的懲罰,很冷,很疼。請抱我再緊一點,給我些溫暖吧。

下輩子,我發誓我再也不做惡事。我要和你一樣,做一個善良的人,把善行賦予蒼生。我要好好地生活,堂堂正正地去做一個人。

顧惜朝的淚,打濕了枕邊。說不出那是喜悅,還是悲傷。

當梅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鐘聲就已經敲響。

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也正是它的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有一天,我會消失在山靄中,了無蹤跡。但那一天,山上必定會跑下一個歡蹦的孩子,拉到親人的手。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⑤。

朦朧中,顧惜朝隱約聽到遠處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漫天歡騰的祥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整個世界③。

今天,是除夕啊。

顧惜朝淺淺淡淡地笑著,閉上了眼睛。

山下,萬家燈火,鑼鼓喧天。爆竹聲聲,煙花爛漫。

在一片祈福聲中,天地間的諸神彷彿都歆享了牲醴與香火,醉醺醺地在空中蹣跚,準備給世上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③。

(註:①選自王冰洋《飛舞》

②摘自遇見《小城》

③均選自魯迅《祝福》

④選自張信哲《白月光》

⑤均選自史鐵生《我與地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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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決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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