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涅槃》(二)

第七章《涅槃》(二)

老者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最信任的弟zi,竟也背叛了他。

戚少商等人也均是愕然。他們一向認為無情絕對忠於諸葛神侯,卻沒想到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竟倒戈。

這對他的師父來說,無疑是最不敬的羞辱。當著戚少商這個外人的面,令他師父如此難堪,是對師尊極大的不敬。

無情始終垂著首,仍舊是透著謙卑恭敬的氣息。

諸葛神侯盯著無情。老者面色十分難看,全身發著顫。

所有人都知道,老者這次是真的要發火了。

空氣沉寂得壓抑,令人窒息。像火山噴發前的沉寂。

「啪!!!」

這一聲似乎抽打在每個人心上,令每個人戰慄,繼而是一陣難以言說的歉疚疼痛。

諸葛神侯掌摑了無情。

輪椅上的男子側著頭,額前斜發籠住了他的眼睛和他的臉。殷紅的血,從他唇角緩緩淌出,流過下頷,打在冰藍色的衣襟上,洇出幾滴紫紅。

「大師兄……」追命心如刀絞,喃喃喚著。鐵手、冷血深知無情性格清傲倔強,這樣當眾被師父責打,對他來說無異於酷刑。又想到無情實是代他們三人受過,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慚愧,想說些什麼,卻終無言。

戚少商此時越發敬重無情。原先對他的成見,已化為烏有。

諸葛神侯百感交集注視無情。他方才火氣太盛,那一掌下了狠力,如今火氣漸消,見無情流血,不jin隱隱有些許心疼。無情是他第一個弟zi,也是他這些年最寵信的愛徒。無情身殘且身體虛弱單薄,他本就憐惜;加之無情始終忠心耿耿從不違抗師命,更深得他欣賞喜愛。十幾年來如父子般和睦的關係,今日卻決裂道這步境地,怎能不令他又怨又悔?

老者的態度,平和了下來。他顫聲道:「無情,你給為師一個背叛的理由。」

無情抬手,默默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他仰起頭,平靜地望著他的師父,寂然道——

「這場浩劫中,死去的人,已經太多了。死者不會再復生,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讓生者平安地活下去。這世上活著的人當中,現在只有那一個孩子還在痛苦中煎熬。他付出善舉給予了世界,可世界回報他的卻是不幸。如果他死,就意味著善無善報,那麼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願意付出善念。這無疑於造孽。以惡待善,最終只能得到惡。」

「可他殺死的,是幽兒。」諸葛神侯噙淚道。

「師父。」無情的眼睛,深邃如浩瀚星空。他慢慢說——

「恪守仇恨,您慰藉的只是自己的靈魂;

放下仇恨,您喚醒的卻是世人的良知。」

寬恕與仁慈的力量,遠遠超過仇恨。

復仇可以暫時地了結恩怨,而寬恕卻可以換來永恆的和平。

人性的至善,是仁愛,是慈悲,是寬恕。

諸葛神侯怔怔地看了看無情,又低頭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戚少商、鐵手、追命和冷血。

老者的眼睛,有一些釋然的潮濕。

啊,年輕的人們,原來你們都已悟到了善的真諦。連你們都有此覺悟,我為人師表,又怎能墨守著那腐朽千年的教條?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舊事物真的是要被新事物所取代了。

這個世界,也該容許些自由而叛逆的新生命了。

老者仰天長嘆。而這嘆息,卻並不十分沉重。

「無情,去密室把涅槃取來罷。」

此言一出,五個年輕人均是無比驚喜地抬頭,怔忡望著老者。

無情久久清寞的臉上終於露出溫暖的微笑,垂首應喏道:「是。師父。」

流蘇輕揚,無情搖動輪椅行去,冰藍色的背影透出柔和的光芒。

恍然大悟似的,戚少商心潮起伏道:「多謝前輩!」言畢,叩首到地,鄭重向老者磕下頭去。

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只得懷著滿腔感激與敬重深深叩首。

惜朝,我終於成功了!終於,成功了!

鐵手、追命、冷血也心頭振奮,虔誠下拜,齊聲道:「多謝師父。」

「好了。」諸葛神侯眉宇間的溫和,與先前的冷酷相比判若兩人。他和藹道:「你們都起來罷。」

「是。」四個年輕人恭敬應著,站起身來。

老者走到戚少商身前,抬手緩緩拍了拍他的肩膀。

「年少有為,義薄雲天。不愧是江湖上有口皆碑的九現神龍,戚少商。」

戚少商謙遜道:「前輩過獎了。」

「你是當之無愧。」諸葛神侯嘆道:「今的所作所為,的確是給了老夫不少教益啊。」

說話間,輪聲濺近,無情已取涅槃回來。

藍衣男子手上托一赤色金盒。金盒玲瓏,四壁上均是紅色透金,極像火焰的色彩。盒頂上色彩更加濃郁,金紅如烈火。烈火紋中,隱隱勾勒出一個朱雀似的圖騰——那便是浴火重生的鳳凰。

「師父。」無情雙手向老者呈上金盒。

「神鳥鳳凰,滿五百歲后遇劫,集香木自焚,從烈火中涅槃復生,煉就不死之身。」諸葛神侯接過金盒,打開盒蓋,遞向戚少商。

靜靜卧在盒中錦帛內的,是一顆赤色的彈藥。它的顏色,比盒上金紅的紋飾還要濃烈耀眼。非但如此,這丹藥自身竟也煥發著金與紅的光芒。它彷彿就是一團小小的火焰,在發光,在散熱,在熾烈地燃燒。

「這便是涅槃。今日,我將它贈與你了。」諸葛神侯說著,合上盒蓋,將金盒遞到戚少商面前。

看著那金盒,就像看到了生的希望。戚少商思緒萬千,雙手接手,顫聲道:「前輩今日救命之恩,戚少商無以回報,他日待救回顧惜朝後,戚少商必攜顧惜朝登門拜謝。」

「你們都好好活著,多行善事,無愧我所贈涅槃,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老者溫言說著,忽又微鎖眉頭,道:「只是……這涅槃藥性極大,顧惜朝中的碧惑也是極具毒性,這兩者陰陽相剋,作用時難免產生烈火焚身般的痛楚。顧惜朝中毒又久又深,身體虛弱不堪,jin得住那般劇痛么?」

「我會傾盡全力用功力為他止疼!我會鼓勵他堅持下去!我會一直幫他,幫他度過那陣疼痛,好好地活下去!」戚少商的情緒剋制不住地慷慨激昂。

「好。你如此心誠,我就告訴你一種為他止疼的方法。」諸葛神侯捋須道:「碧惑完全融在他血里,與涅槃會劇烈相剋。你劃開他手腕,讓他流出一些毒血,再劃開你和他的心口,把你心頭的血注到他心頭為他補血,稀釋了他血中的毒,他的痛感就會有所減輕。」

「晚輩一定遵辦。」戚少商允諾道。

「我知道你將他看作親生弟弟,他受苦你定會心疼。但這次,不到萬不得以時,你不可貿然為他補血。你與他心頭相觸時,碧惑毒液極易流入你體內。而且萬一血流太疾,控制不住,你們二人都會有生命危險。還是三思而後行啊。」老者語重心長道。

「謝前輩關照。」戚少商點頭答謝道。

「好了,去找他罷。善有善報,你會救回他的。」諸葛神侯回首吩咐道:「無情,你們送戚少商罷。」

「是。」四大名捕齊聲應喏。

出了大門,已是漫天飛雪。匾上「六扇門」三個金字在積雪覆蓋下仍散發溫暖金光。

「就此留步罷。」戚少商轉身面向四大名捕,懇切道:「今日多謝四位相助。我代惜朝謝過你們。」言畢,向四人深鞠一躬。

雪花落在他身上,似欲將他飾成一座晶瑩的豐碑。

「應該的應該的……」追命有些頑皮地連聲說。

「是啊,戚兄,我們師兄弟也是憑著良心行事。」鐵手應和道。

「還有仁義。」冷血不緊不慢地介面道。

「戚大俠的重情重義,也令無情獲益匪淺。」無情溫言道。

戚少商注視無情,目光柔和親切,真誠道:「我真該好好謝你。若不是你及時相助說服了諸葛前輩,恐怕我再難求得涅槃。昔日我以為你人如其名,今日一見,才頓覺你也是極重情義,極明事理,心懷天下蒼生,並非無情之人。」

藍衣男子聞言淺笑道:「戚兄錯愛了。無情本就無情,只是因為今日見了戚兄你的所作所為,被你的情深意重所感化,所以才助你。」

四目相對,惺惺相惜。

雪花曼舞。一切盡在無言中。

靜默片刻,無情含笑道:「事不宜遲,戚兄快回連雲寨準備去尋顧惜朝罷。」

戚少商點頭,行禮道:「諸位,就此別過。珍重。」

無情、鐵手、冷血均點頭示意,回道:「戚兄珍重。」

「戚大哥一路順風呦。」追命玩笑著孩子氣地向他擺擺手。

戚少商報之以微笑,和煦如三月春風。他將盛放涅槃的金盒放入衣袋中,轉身走去了。

金色背影上染些血跡,但那脊樑還是傲岸地挺立在風雪中。

像一隻凱旋歸去的豹子,雖然在追獵時受了傷,但雄風霸氣絲毫不減,贏得滿載而歸。

那凜然得令人敬畏的金衣背影漸行漸遠,在眾人眼中逐漸模糊成一點。最後,連那一點也消失在蒼茫雪地盡頭了。

追命戀戀不捨地眺望遠方,然後又低頭小聲問無情:「大師兄,只有半個月的時間,你說戚大哥能找到小顧嗎?」

「他會的。」無情不假思索微笑答道。

「這麼確定?」追命疑惑道。

「對。」無情悠悠搖輪椅向回行去,恬靜道:「因為,戚少商找他,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

用心?鐵手無意識地拿出懷裡那枚龍形的玉佩,恍惚看著這龍玉,驀然有一點明白:原來,真愛是用心的。

青瓏,如果當初我能對你多用一點心,是不是就不會釀成那場悲劇?

似乎察覺到鐵手的沉思,無情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還是珍惜眼前人吧。

冰藍色的天空,飄灑著點點的雪花。而薄薄的雲間,卻透射出淡淡的陽光。

道是無晴卻有晴。

道是無情卻有情。

燭火在烈風中搖曳,在大帳中渲上一層柔和的紅彩。

男子已tuo下金衣,赤著上身。紅衣女子正用棉團蘸著藥酒在他傷痕纍纍的luo背上塗抹。

戚少商自顧咬牙隱忍,一聲不吭。痛極時背上肌肉不由自主收縮來緩解疼痛。他背上肌肉一縮,阮紅袍的心也跟著一縮。

尚未塗完一半,阮紅袍的淚就下來了。她連忙用衣袖抹去淚水,剋制嗚咽,怕戚少商察覺。但這樣一來,那淚更加源源不斷了。

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一貫堅強樂觀的自己此刻竟會如此脆弱。或許是見戚少商滿背創傷感到心疼?或許是想到戚少商即將踏上征程而戀戀不捨?或許是想到顧惜朝獨自一人在外漂泊而痛心?或許是怕戚少商找不到顧惜朝而恐懼?

經歷了這場冬季里的空前浩劫,阮紅袍越發珍惜一切。她怕顧惜朝死去,也怕戚少商救顧惜朝時死去。她怕戚少商這一去就再也不回來,也怕戚少商找不到顧惜朝獨自回來。她多麼希望這兩個人都能好好活著,活著回來。

剛剛塗完所有傷口,阮紅袍放下藥酒,看著戚少商滿額頭密密的汗珠,她就忽然忍不住了,哭出聲來。

戚少商有些驚訝地望著她,隨即明白她是jin不住這離別之苦,難抑相思之情。而他又不得不離她而去,於是安慰地擁她入懷,勉強微笑道:「小紅袍,你何時變得這般多愁善感?」

阮紅袍不理會,只是伏在他肩頭啜泣。

她真想求他不要走。可她又怎能這樣自私?她還清楚地記得,魚池子里,顧惜朝被施以種種酷刑,被潑鹽水,被鮮於仇污辱,被送上絞架……像姐姐一樣,她同情,她悲憫,所以,她不能阻止戚少商去拯救那個孩子啊!

可她怕戚少商像諸葛神侯擔心的那樣,為救顧惜朝而死!還怕戚少商找不到顧惜朝而悲痛欲絕!她那女孩子特有的纏綿情思緊緊束縛了她,令她情不自jin潸然淚下!

「紅袍……對不起。」戚少商垂首,撫著阮紅袍香秀的長發,低聲道:「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我必須去。顧惜朝只有十四歲,在這場劫難中,他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付出了太多,甚至生命。當初寨子被滅時,是他留下來陪我走出八百里雪原。他陪伴我,為我流血,為我犧牲。他就像逆水的風,送我逆流而上,讓我的心感到溫暖,得到希望①。」

他柔和的聲音,輕輕撥弄著阮紅袍傷感的心弦,令她淚如雨下。

戚少商硬著心腸逼迫自己說下去:「紅袍,我是為別人而活的,正如別人為我而活一樣。別人給我的善,我就要把這善傳遞下去,讓世人都能夠走正道,得到公平①。」

「我懂……」阮紅袍泣不成聲道:「我懂了……」

戚少商捧起她的臉,迫使她看著他的眼睛,鄭重而深情地說:「紅袍,如果我真的不再回來了,你就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吧。」

「不!我等你!我等你一輩子!等到我死!」阮紅袍惶然哭喊,埋頭在他懷裡,斷斷續續道:「大當家……紅袍這輩子只做你的女人……」

聽她此言,戚少商眼眶忽就濕潤了。他勉強擠出個燦爛笑容,托起阮紅袍的頭,用手指拭去她的淚,寵溺道:「傻丫頭,我開玩笑嚇你吶,你當什麼真?我肯定會回來,回來以後……娶你。」

最後兩個字,很輕,很低,很柔。

阮紅袍驚訝地仰頭望,一張俏臉上幾行清淚楚楚可憐。紅唇半啟,似欲勾起人無限遐思。

戚少商輕笑一聲,一側頭,恰到好處地吻上了她那雙誘ren的唇。

女子驚詫地張大眼睛,看到他閉目專註,才漸漸頰上飛紅,羞澀地閉目迎合。

從這離別時輾轉糾纏的深吻中品出的愛情,美的意境中朦朧著一層淡淡的凄。

如果這非訣別,就讓這一吻成為紀念。

如果這是訣別,就讓這一吻成為祭奠。

盡余歡。哪怕下一刻天崩地裂,月昧星沉,這一刻,也先窮盡最後的歡愉。至少,不會徒留悲嘆。

未來不可知。我只能把握現在,盡我所能,給你幸福。

「紅袍,跟了我,你不後悔么?」

「我跟了一個這麼有情有義的大俠,有什麼可後悔的?」

戚少商明媚一笑,摟住阮紅袍,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柔聲道:「紅袍,還記得我送給你的那對風鈴嗎?」

「嗯。」阮紅袍眨一下眼睛。

「吶,你還是把它掛在帳子里。」戚少商囈語:「我救了顧惜朝,準備回來時,就托風伯帶信兒給你,把風鈴吹響。鈴一響,你就知道,我要回來了。」

「好。」阮紅袍破涕為笑。

「這半個月,寨里的事務,就託付給你們八大寨主了。」戚少商起身,一甩金裘披在身上。

阮紅袍隨他一同走出帳外,來到馬前。夜幕已經漆黑,只剩地上積雪發著黯淡的光。

「天這樣黑……」阮紅袍小聲道:「明早再走不好嗎?」

「救人如救火吶。」戚少商向她一笑,有些憔悴。

女子默默點了點頭,雙手握住她的手,堅通道:「大當家,你一定能找到小顧!一定能救他!一定能帶他一起平平安安地回來!」

「好!」戚少商緊緊反握住她白xi纖細的雙手,點頭鼓舞道:「一定能!」

「我一有空就去看風鈴。」阮紅袍天真地說:「我和兄弟們一起等你和小顧回來。」

空前的使命感令戚少商覺得自己任重道遠。他深深吸口氣,堅定點頭。

女子幽幽嘆息道:「走吧。」

戚少商飛身上馬,又不舍地轉頭,躊躇看著阮紅袍的眼睛。

彷彿察覺到他這回眸間的不祥,她總感到不放心,怕他最終失約,於是內心忐忑而表面微笑地補了一句:「快去快回啊,帶小顧回來過年,我包餃子等著你們吶。」

這句話樸實無華,帶著三分孩子氣,卻透出了她最憂心的牽挂惦念。

我們大家都好好活著,迎接新的一年,好嗎?

戚少商聽出她這話中的情誼,心頭一暖,笑應道:「好嘞!」

阮紅袍也笑了,向他揮手告別。

他揚鞭啟程,駿馬躍起前踢,長鳴一聲,向雪原飛騰而去。他在馬上回首,向她揮手作別,動作里透著說不盡的豪邁灑tuo。

馬蹄聲聲遠去,帶走的,是誰的思念?

遠了,遠了。只剩漫天飛揚的寒芒雪塵。

火紅衣裝的女子,靜靜立在雪地中。夜風吹拂她火紅色的衣袍,翻飛舒捲,躍動如雪中之火。

縵立遙望。幾多希望,又幾多惆悵。

上天,請讓一切都好起來吧。

金色的兩隻風鈴,靜默著。艷紅的飄帶柔軟地垂著。

何時才能聽到夢幻的風鈴聲?何時才能看到紅帶迎風飄舞?

鈴兒啊,快唱起歌來吧。

(註:①摘自電視劇《逆水寒》結尾部分,語出自戚少商)

正策馬狂奔,黑色夜空下,前方漸漸看到一個騎在馬上的瘦高身影,手持煙桿,靜待在路中間。

「卷哥?!」戚少商一驚,勒馬停步。駿馬嘶鳴,停了下來。

雷卷橫煙桿吸煙,一縷縷煙霧在夜幕下如輕紗。

「少商。」雷卷的聲線始終那麼滄桑,他緩緩道:「我來只問你三句話。」

「卷哥請講。」戚少商微微詫異應道。

「第一,你真的願意放棄地位、榮譽、利益,甚至愛情,去尋找那個對你來說無足輕重的人么。」雷卷問道。

「卷哥,他對我來說很重要……」戚少商試圖辯駁。

「只回答我,願意,或是不願意。」雷卷道。

戚少商頓了頓,堅定注視雷卷的眼睛,答:「我願意。」

雷卷深深吸了一口煙,噴雲吐霧道:「第二,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用涅槃為他解碧惑時一但稍有閃失,你會怎麼樣?」

戚少商低頭,黯然道:「會死。」

「他是待死之身,而你卻完全可以好好活下去。」雷卷鎖眉,沉聲問道:「你用自己鮮活的生命,去救一個垂危的生命,值么。」

「值。」戚少商乾脆利落地答著,抬頭直視雷卷,正色道:「卷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冬季里,我和他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情。我們之間的情,早已深過手足親情。我愛他,他也愛我,這就夠了。他肯為我付出生命,我也願為他犧牲。」

雷卷停止了吸煙,平靜道:「最後一個問題。天下剛剛太平,國家很多方面都需要傑出人才重振。難道你要為了個人私情,而放棄作為大俠的種種責任嗎?」

一語犀利,問得戚少商怔忡。

雷卷也不吸煙,莊嚴等待戚少商的答案。

「我救他回來后,就承擔對國家的責任。」戚少商艱難道。

「可如果你死了呢?!」雷卷不退不避,直擊要害,威嚴喝問。

戚少商怒火被一下激起,大聲道:「放棄國家是不忠之舉,放棄他是不義之舉,忠與義,戚少商總歸不能兩全!權衡再三,才決定棄忠取義!」

「為什麼?」雷卷追問。

「國家重建,豪傑俠士一心報國,紛紛響應,多一個少一個有何差別?可尋常巷陌中奄奄一息的少年的凄涼無助,又會有誰問津?」戚少商苦澀一笑道——

「國家失去了我,至少還擁有千千萬萬其他的勇士。

而他失去了我,就什麼也沒有了。」

生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重來。

生命是世上最珍貴、最可愛、最神聖的奇迹。

所以,在建設國家和拯救生命之間,我選擇拯救生命。

建設國家,只是錦上添花。

拯救生命,卻是雪中送炭。

我不後悔。

雷卷嘆了一口氣,卻是十分輕鬆。他的聲音,溫和起來,夾著欣慰的笑——

「少商,你確實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義薄雲天的大俠了。」

戚少商愕然地看著雷卷,對他態度的轉變感到不知所措。

「我來就是考驗一下你的意志。果然,你沒有令我失望。」雷卷滿意笑著,馭馬讓開了道路,溫言道:「你一片熾誠,上蒼看在眼裡,定不會辜負你的善意。顧惜朝雖犯過惡行,但也做了許多善事,功過早已相抵,上天會念及他年少,給他重來的機會。你們都會得到善報的。」

「多謝卷哥吉言。」戚少商舒心一笑,謝道。

「事不宜遲,去吧。」雷卷淡笑道:「一路順風。」

「寨中的事務,要勞煩卷哥了。紅袍那邊……還請卷哥費心。」戚少商道。

「大家都會好好的。」雷卷點頭道:「等你們回來。」

「一定回來。」戚少商振奮說著,抱拳行禮道:「卷哥,告辭了。」

駿馬又一聲長嘶,向遙遠天邊風馳電掣而去,揚起漫天雪絨。

雷卷勒馬遙望。

淡淡離愁悄然彌散心頭。

他靜靜地吸了一口煙,卻也無味。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一定要回來。

只有你幸福了,我才會幸福。

只有你們幸福了,我們才會幸福。

只有我們都幸福了,這世界才會幸福。

尋找,是一件令人絕望又給人希望的事情。每一瞬間都在這一刻的絕望和對下一刻的憧憬中苦苦煎熬。

上窮碧落,下黃泉。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何處去尋?

戚少商匆匆地尋覓著。每一天,他都沉浸在兩件事中:一是詢問行人,二是策馬趕路。

逢人便問:「請問有沒有見過一個少年,青衣,捲髮,十四五歲的樣子?」這個問題每天都要重複很多很多次,他不知不覺背得很熟,能tuo口而出。

一開始的幾天,許多行人都說見過,並為他指了方向。於是他欣喜若狂地馭馬前進,日夜兼程。

走到沒有人煙的曠野時,夜裡戚少商就露宿荒郊。隨意找個野亭避雪,解下裘裝蓋在身上便可睡一夜。但通常他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欣喜的期待和柔軟的思念令他心潮起伏,思緒難平。

每當這時,他便倚亭而坐,看那亭外廣袤曠野上積得厚厚的皚皚白雪,還有墨色夜空下星星點點如流螢的颯颯雪花。

朦朧的美。

惜朝,等我。

戚少商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盛有涅槃的金盒。掀起盒蓋,涅槃靈丹煥發的熱烈紅光便躍入眼帘,像雪中的一團火焰,給予寒冷的人以溫暖。

他無意識地微笑,虔誠地雙手捧著金紅的涅槃,就像捧起一個鮮活的生命。

復活。重生。涅槃。

那是生命的火焰。生命的希望。

滿懷著信心,戚少商再度啟程了。

白晝,黑夜,再白晝。偌大的世界中,一個金色的背影,在永不言棄地追尋著。

風往哪裡吹

吹到海角天涯之邊

究竟為了誰

為誰在留戀

雲往哪裡飛

飛過千山萬水之巔

茫茫人海中

何處是停歇

刀光劍影人心

看似終點又回到起點

尋尋覓覓人間

在你懷裡我沉睡到永遠

命運的手推我向前

我隨你而搖隨你而飛

愛恨糾結難分難解

又何苦再纏綿

等待了你誓言了我

既然要追尋又何必後悔

天上一天地下萬年

究竟是殘念

失去一切卻只有你一直在我身邊

贏回一切卻再也無法共嬋娟①

時間的沙漏流轉。一天,兩天,三天……

而線索,卻變得越來越少。詢問路人時,越來越多的回答,是:不知道、沒見過、不清楚。

當所有的行人的回答都變成不知道時,戚少商恍然發現,還有三天,就是除夕了。

一瞬間,天地似乎都在旋轉,令他茫茫然而惶惶然,也不jin汗涔涔而淚潸潸了。

戚少商獃獃站在人潮湧動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欲哭無淚。

眾里尋他千百度。

山重水複疑無路。

他忽然感到疲憊。他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步子,走進一家客棧。

房間里生著爐火,溫溫的環境越發令人百無聊賴。

戚少商靜坐在床前,雙目無神,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時間從他靜默凝然的雙眼前過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冥想些什麼。

眼前浮現了昔日自己和顧惜朝剛剛走完八百里雪原征途時住入客棧那一晚的情景。那一晚,他們共進晚餐,一同沐浴,一起喝酒、開玩笑,那麼快樂。

為什麼快樂的時光總是那麼匆匆呢?那一夜客棧中感受到的種種幸福,彷彿就在昨夜;而此時此刻,卻天各一方,再見無緣。

多少離恨昨夜夢回中。畫梁呢喃雙燕驚殘夢②。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可為什麼美好的時光卻一去不復返呢③?

去的儘管去了,來的儘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的匆匆呢。

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③。拿什麼來證明,我們曾是那樣用力地在一起過呢。

一波又一波懵懂而又迷茫的疑問匯成一個個不解的心結。戚少商甩了甩隱隱作痛的頭,走到窗前,拉開窗扉遠望,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窗外的人間,是那樣繁華熱鬧。連天空都顯出新年將至的喜氣。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數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更強烈,空氣里散漫了幽微的火藥香④。

三天後,就是除夕了。

這樣想著,戚少商忽然哽咽了。他迅速關上窗戶,背倚著窗,喘息。

前路渺茫。他身心疲憊,心力交瘁。最可怕的是,他已感到絕望了。

戚少商取出涅槃,緊緊將他擁抱在懷中,就像擁抱那個少年。

「惜朝,你在哪裡……」他低低囈語,雙眼模糊。

是自責?是後悔?是心疼?是愧疚?

你怎麼就不能再等等我。為什麼要走得這麼匆匆。

全國的人現在都幸福了。可你呢?你只有孤獨,只有寒冷啊。

次日清晨,戚少商策馬向赫赫有名的相國寺趕去。

傳言寺中佛祖均可顯靈,助人心想事成。而且寺中高僧也心如明鏡,參透紅塵,可為人指點迷津。

戚少商如今已陷入無望之中,故來相國寺求教。

或許,佛祖會慈悲地抬手,指引一條救贖之路罷。

太平盛世,又值新春佳節來臨之際,寺內人群絡繹不絕,果品香火不斷,熱鬧非凡。在一片香火繚繞與數不勝數的起伏膜拜聲中,戚少商凝重而落寞的神情與四周環境是那樣格格不入。

周圍人來人往的喧嘩鼎沸,他似乎聽不到,也看不到。他向著主廳的佛像走去,步伐沉重而穩健,懷著朝聖的虔誠,一步一步,仰首問心無愧地向前走。

買了幾柱香火,戚少商恭敬地將香插入香爐,然後倒退三步,一撩衣擺,向佛像跪了下來。

他雙掌合十,仰頭注視佛像。

佛祖身周金環籠罩,萬道金光。神態端莊祥和,似喜非喜,似憂非憂。那雙半睜半閉的聖目,卻飽含神韻,透出慈悲,普度眾生。

仁愛。悲憫。寬恕。皆在佛祖淡淡神情蘊含之中。

戚少商痴痴凝望,似覺佛祖已知他心意。他心頭一暖,驀然間得了許多慰藉。他閉上雙眼,虔誠祈禱。

四周跪拜禱告的人們,都大聲求出心愿企盼佛祖成全,而戚少商自始至終都是閉目垂首,無聲祈禱。

真心的祈禱不是說給旁人聽的,而只是向神靈傾訴。

於是一旁的人們都不知道,這個憂鬱的年輕人在求乞些什麼。

戚少商心如止水,漸入空境。他反思,他懺悔,他禱告。他在心中默念著千言萬語,佛祖似乎就在他身前諦聽。

大慈大悲。求佛祖賜一條生路。

大慈大悲。求佛祖賜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戚少商睜開眼來,恍惚覺得佛祖金像嘴角泛出一抹善笑。於是他胸間溫暖,認為心誠則靈,佛祖已答允了他。他感激地深深叩首。

拜完三拜,戚少商起身,向門走回去。

「施主請留步。」身後緩緩傳來一個蒼老溫和的聲音。

戚少商神志一直處在恍惚之中,聽了這一句才有如夢初醒之感。轉身望去,只見面前是一慈眉善目老僧,連忙行禮道:「大師有何賜教?」

「老衲方才一直注意到施主。」老僧溫言道:「施主氣色欠佳,面露悲色。祈福時一言未發,但神情真摯虔誠,極為動情。若是有什麼難解的心結,老衲或許可為施主分一擔憂愁。」

戚少商聞言,輕嘆一聲,禮貌答道:「大師慧眼,在下確有苦楚憂愁。舍弟年少,方滿十四,半月前不慎失散,杳無音訊,家人心急如焚,遣在下外出四處尋找,卻毫無下落。眼見年關將至,本該合家團圓,奈何出了這等禍端。在下惦念舍弟安危,又無線索,只得來貴寺祈求佛祖保其平安,儘快尋到。」

老僧點頭聆聽,待戚少商敘述完,捋須道:「施主所言,不盡完備罷。施主既有難言之隱,老衲也不便深究。不過單依施主之言,老衲仍可為施主獻上一策去尋令弟。」

戚少商喜出望外道:「大師請講!」

老僧和藹道:「施主,鳥戀舊林,魚思故淵,胡馬依北風,狐死首必丘。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吶⑤。」

「根?」戚少商若有所思品著老僧的禪言,參悟不了,困惑道:「在下愚鈍,不知舍弟所謂之根在何處,還請大師明示。」

老僧淡淡笑了。慈目爍爍,看著這年輕人迷惘的眼睛,意味深長道:「令弟之根,與施主之根同在一處。」

同在一處?

戚少商惘然。不知怎的,他心中一痛。空白的腦海似乎想喚起什麼遙遠的記憶,卻終究退去。

老僧慈祥道:「願施主早日能悟。」

戚少商深知不能再莽撞追問,於是壓下心頭疑雲,恭敬向老僧行禮道:「多謝大師點撥。」

回到客棧時,夜幕已經悄然落下。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上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感到更加沉寂④。

明天,就是除夕了。

戚少商在喝酒。並非抱壇狂飲,而是用酒杯喝,一杯接著一杯,機械地重複。

他知道飲酒會誤事,也知道明天是除夕,是顧惜朝的死期。但胸腔壓抑了太久太重的傷痛,飽man膨脹,卻無法排遣。唯一的方法,只有用酒來澆。

殊不知,舉杯銷愁,愁更愁。

「惜朝,陪我喝一杯……」他混沌地說著,將那酒杯一傾,酒漿潑灑在面前的地上。

這是祭奠亡故之人的敬酒法。因為時至今日,戚少商已絕望了。

他受不了這沉鬱的死寂,終於一把提起酒壺,往口中直灌下去。辛辣的酒液衝進喉嚨,太疾,太烈,嗆得連眼淚都出來了。

一飲而盡,戚少商扔下了酒壺,用手背去抹嘴邊的酒,卻發現自己滿臉潮濕。他不知,那是酒,還是別的什麼。

只是為何,嘴角殘酒滲入口中,竟品出咸澀的滋味。

我們的根,同在一處?那是哪裡?究竟是哪裡?

你的根在哪裡?我的根又在哪裡?

我的根,是連雲寨?是霹靂堂?可你明明離開了這兩個地方!

除了這兩個地方,還有哪裡會是我的根?

我悟不了,我悟不了!

戚少商奔到窗前,猛力打開窗子,向搖遠的天邊眺望。

漫天飛舞。一片荒蕪。滿眼風雪和淚水都化作塵埃⑥。

顧惜朝,你到底在哪裡啊——

我在遠方,可你卻在比遠方更遙遠的地方!

我在遠方迷途悵惘山海蒼茫觸景情傷

我在遠方思念已成狂淚濕白衣裳

我在遠方花落心殘生亦何歡死亦難安

我在遠方傷心倚欄杆等到人斷腸

我在遠方憶起過往心薄裘寒淚眼凝霜

我在遠方最是情難忘忍不住惆悵

我在遠方惜君如常天上人間同沐月光

我在遠方魂與夢為伴千里共嬋娟⑦

你在遠方。你在,遠方……

(註:①選自任賢齊《風雲決》

②選自《若相惜》

③改編自朱自清《匆匆》

④摘自魯迅《祝福》

⑤摘自柯靈《鄉土情結》

⑥選自王冰洋《飛舞》

⑦選自梁祝《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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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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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涅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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