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涅槃》(四)
戚少商一步步向顧惜朝走去。顧惜朝似乎想向後退,抬了一下腳,卻終究收了回來,僵硬地等著。
戚少商站定在顧惜朝面前。
夜色瀰漫,看不清對方的臉。只看見對方的眼睛,明亮而閃爍。還能感受到對方壓抑的呼吸,與心跳。
千言萬語,從何敘起?
七年了啊。
「你騙了我。」戚少商說。
顧惜朝仰頭望著他,眼中波光顫了一下,盈了滿眶。
「……對不起。」他喑啞回答。
戚少商千瘡百孔的心一下子又痛起來。原本以為,一向能言善辯的顧惜朝會反駁,會抗衡,可萬萬沒想到,他的回答,竟是「對不起」!
他從不說這三個妥協的字!他從不說這三個懦弱的字!
他以前寧願死也不認錯!
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戚少商悲痛欲絕,卻笑了起來,笑聲如鬼泣。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只要你騙我的理由。」戚少商寒聲道。
顧惜朝眨了一下眼睛,眼中霧氣消散了些。目光,恢復了昔日倔強的清高。
「我樂意。」他不馴地說。他不羈地昂首,似乎這樣能恪守尊嚴。但他又在瑟瑟發抖,單薄的身子在烈風中飄搖如葉——他已虛弱到極點了。
我為什麼騙你?因為我恨你!恨你七年前就那樣走了。頭也不回!我要讓你永遠找不到小夕,一輩子愧疚,一輩子後悔!
為什麼現在,在我就要死了的時候,你卻還要這樣義正辭嚴地責問我?我已經道過謙了,你還想怎麼樣?!
這幾天我在山上,發了狂地想你,可為什麼真見到你了,卻是這般沉鬱境地?
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我連死都不得安寧?!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你走!
死亡前最後的瘋狂似乎都集中在了此刻,顧惜朝的身體顫得厲害,起伏的胸膛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戚少商也何嘗不是心如刀絞。
每當你出現在我夢中時,我都那麼珍惜地緊緊擁住你,怕那只是個夢。夢裡,我發瘋似的吻你,傾盡所有去溫暖你,流淚呼喚你的名字。可是,為什麼,當你真正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卻吝嗇了懷抱?
至今日,縱有萬語,只零落,三兩言。奈何一字一傷,淚千行。
我們終究是沒打開那扇心門。
戚少商知道,死亡的恐懼已經快把顧惜朝逼瘋,又見他渾身顫抖,shuang唇慘白,憔悴枯槁,便起了憐憫之心。稍稍將語氣調溫和些,問:「我可以擁抱你嗎?」
顧惜朝猛得推開他,冷冷道:「不。」
戚少商僵在當地,顧惜朝已擦肩而過,徑直向山下走去。
這一去,便當真是訣別。
「小夕!!!」
戚少商喊。
顧惜朝頓住腳步,但沒有回頭。
戚少商哽咽道——
「如果七年前,我不賣掉你,和你在一起過平凡的日子,是不是,結局會比現在好很多?」
「當然好得多!」顧惜朝忽然轉回身來,悲憤喊道:「我甘願和你在一起碌碌無為地過一生!可你不甘願!我阻了你的錦繡前程啊,戚大俠!」
「我那時並不是只為自己私利!我當時年少無知,以為九幽是好人,以為你跟了他就能衣食無憂!而你跟著我就只能饑寒交迫!」戚少商顫聲道:「我真想不到,把你賣給他竟會把你害到這般境地!我知道,魚池子里的七年,你過得很苦。」
「苦?那是單憑一個苦字就能形容得了的嗎?」顧惜朝狂笑道:「從進魚池子第一天開始,我就受著無窮無盡的調教和虐待!皮鞭、竹板、藤條、棍子,哪一種我沒挨過上百次?練陰功練得全身寒氣刺骨,還被整夜整夜面壁罰跪,手腳全都凍裂!鮮於仇天天強迫我與他交he,我反抗時砍掉了他的手,九幽就把我拖到大廳,當著所有人的面給我上刑,用帶刺的夾棍夾我的手!那種當眾受辱的羞恥比酷刑本身痛苦百倍!一點尊嚴都不剩!他們還教我殺人,幾乎每天都要練習殺人,我當時十一歲,手上沾滿鮮血時,我吐過多少次?作過多少個恐怖的噩夢?你不知道!這些你統統不知道!」
顧惜朝說著說著,再也剋制不住,委屈地哭泣起來。他用衣袖狠狠抹眼淚,每抹一下,青色衣袖都會洇濕一片,變成深綠色。
他忽然被人一拽,站立不穩,撞入了一個堅定熾熱的懷抱。
這是他們兩個人都期待了太久的一刻。
夢裡,就是這樣緊緊地相擁。只是,夢裡,他們都在幸福地笑。而此刻,他們卻都在流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戚少商摟住他,在他耳邊反反覆復地囈語,淚水沾濕了他的捲髮,沿著他髮絲滑落,寒風過處,凝為冰凌。
「七年前的那個春寒雪夜,我跪在你面前求你不要賣掉我,你居然無動於衷,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走了……你真夠狠……」顧惜朝在他懷中嗚咽道:「結果在魚池子呆了七年以後,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失去了一切的美好,變成了人人唾棄的妖孽……我不承認自己是小夕,因為我不配那個乾淨的名字了……」
「不,小夕,你很乾凈,你不是妖孽!」戚少商安慰道:「這七年間,你沒變壞,你只是長大了,成熟了而已。」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令顧惜朝泫然淚下,埋頭在他懷中無聲落淚。
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牽挂了七年的情思,太深,太重,太濃,一切的言語在這份纏綿悱惻的感情前都變得那麼蒼白無力。
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艱難困苦。一路走來,相濡以沫,相呴以濕,不離不棄,相依為命。付出過太多,也收穫了太多。
不該再有怨恨了。他們都深深明白對方的苦衷。一切犯過的錯,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愛。那些愛過於沉重了,以致釀成了一場又一場的悲劇。
無言是對的。除了擁抱,還能做什麼呢。
戚少商的手攬在顧惜朝肩上,無意識地撫mo。這個少年的肩不寬,瘦削單薄,還沒有完全fa育。可這雙稚嫩的肩膀,承受過太多苦難,扛起過太多責任。而再深重的苦難,再沉重的責任,都不曾將這雙肩膀壓垮。
懷著作為兄長的欣慰與疼惜,戚少商拍拍顧惜朝的肩膀,含淚笑道:「小夕,這些年,你真的長大了。」
七年前的你,是那麼弱小的一個孩童。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如今的你,剛強,堅韌,獨立,驕傲,你懂得正義、善良、光明、熾誠,你英勇殺敵,盡忠愛國,不畏犧牲。你促成了勝利,拯救了芸芸眾生。
天下的太平,是你用鮮血換來的。
是十四歲的你啊。
是可愛的你啊。
魚池子里暗無天日的七年,非但沒有把你摧殘成一個嗜血的惡魔,反而將你磨鍊成一個剛強勇敢的戰神。你究竟是堅守了怎樣一種令人敬畏的信念,才把那些殘忍的折磨化為了前進的動力啊!
七年的血汗沒有白流,因為,它幫助你成長起來了。
顧惜朝低頭抹一下淚水,十分苦澀道:「可是今晚,我就要死了。」
戚少商如夢初醒,方才想到這最重要的事。他掩不住興奮,儘管臉上淚痕還隱約可見,但他還是激動地笑道:「惜朝,你不會死了!」說著,他拉起顧惜朝的手,向小木屋裡急急奔去。
山下的爆竹聲更響亮了,煙花也更明艷了。
天地間的神靈似乎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蹣跚,準備給世上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③。
推開小屋的門。「吱呀」一聲門響,七年前的記憶便潮水般漫來,令戚少商再一次熱淚盈眶。
惜朝,當你那一天推開這門時,是不是也,潸然淚下。
七年了啊。
兩隻板凳,還是散散地隨意放在木桌一旁。桌上擺著兩副碗筷,沒有收。牆壁上仍是那一年的年畫、福字與飾品。火爐依舊靠在床邊。床shang,被褥沒有疊;床頭,依然是兩個枕頭。
一切,都像沒有承受七年的ji寞。
隨意而溫馨的陳設,就像主人只外出了一個下午。就像七年間日日有歡聲笑語,夜夜有脈脈溫情。
這忠實的小屋,在荒蕪的山間,看一歲一枯榮,春花秋月,夏霖冬雪,一等便等了七個春夏秋冬。夏日的雷霆不曾將它劈裂,冬季的狂風也不曾將它掀倒。因為它在等,等它的兩位主人,回家。
它已靜默地等待了太久,太久。
戚少商百感交集,怔怔立在屋中。良久,他忽然回首對顧惜朝說
——「小夕,我們回家了。」
顧惜朝滿眶熱淚燒得激烈,卻拚命勾出一抹明媚的笑,點頭喑啞應著:「對,我們,回家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同時握緊了對方的手。暖liu從相握的手掌蔓延到心臟。他們深深地看著對方。什麼都不說,只有帶淚的微笑。
我們,回家了。
儘管它是這樣一個破陋的小小的木屋,比不上寬敞的大帳,比不上華貴的府邸,但是,我們愛它。因為,它是我們的家。
七年前,我們還都不懂事。我們就那樣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它,沒有回頭看它,哪怕一眼。殊不知,它一直在等我們回來,一等便是七年。七年的凄風苦雨,是何等的ji寞?它默默地等著,無怨無悔地等著,因為它知道,終究會有一天——
當歲月褪去了一切浮華的光彩。當每一粒透明的塵埃停止喧囂。我們累了,倦了,乏了。多年的漂泊流浪,令我們身心疲憊。唯一能給予我們乾涸心靈一點甘泉安慰的,只有家了。
我們回來了。它一點也沒有責備我們當年絕情的離去,它在冬雪中,在萬家燈火的除夕夜,笑著,哭著,迎接歸來的我們。
除夕之夜,我們團圓了。我們回家了。
戚少商點燃紅燭。一根又一根,一團團抖動著的小小的焰,將小屋照得燈火通明。
他從前襟里,慢慢拿出了,那個金紅色的盒子。他珍視的神態,就像捧著一條嶄新的生命。
「你用碧惑的解藥救了我,我便求得這靈藥來救你。」戚少商向顧惜朝道:「這是六扇門諸葛前輩煉製的涅槃,可解世間一切奇毒,起死回生。」
「諸葛神侯?」顧惜朝一震,驚異道:「我們聯手殺了他兒子九幽,他怎麼可能把這樣貴重的東西給你來救我?」
戚少商無所適從地看著燭光下顧惜朝張得大大的眼睛。
「你……是怎麼做到的?」顧惜朝的聲音有些飄。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麼在意這個問題,只是他看著戚少商時,心忽然有一點疼。
戚少商忽就燦爛地笑起來,撓著頭。有點迂,有點傻,有點可愛,像極了七年前年少的樣子。他打趣似地答道——
「軟磨硬泡唄。」
簡簡單單,一筆帶過。幾個聽上去詼諧的字,不動聲色地掩蓋了種種坎坷艱辛,一切都像遊戲一樣輕鬆。至於他怎樣與四大名捕一番殊死惡鬥,怎樣險些喪命于軍棍之下,怎樣受到百般刁難羞辱,怎樣拋棄尊嚴跪地乞求,那些刻骨銘心的傷痛,他獨自承受就夠了,不必再讓顧惜朝知道。
你只要知道我愛你就足矣了,至於我為了愛你而付出了多少,你不必知道。
或許是他刻意的偽裝太露骨了,顧惜朝狐疑地看著他。
戚少商被顧惜朝瞧得心虛,避開他目光,又道:「四大名捕與你相處過幾日,對你有好感,所以幫我說服了諸葛先生。尤其是無情,他最後力挽狂瀾,平息了諸葛先生的憤怒,徹底說服了他師父。他們四人為救你幫了很大的忙,日後我會帶你去登門拜謝。」
顧惜朝懵懵懂懂地點頭。
戚少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低頭瞥見盛放涅槃的金盒,便又欣喜起來,連連道:「快,惜朝,快服下它,一切就都好了!」
他拿藥盒放在桌上,坐到桌邊的椅子上,激動地去解藥盒蓋上的暗扣。
突然,戚少商的手劇烈一抖,頓住了。
顧惜朝詫異地看著他。他低著頭,顧惜朝看不見他的臉。
戚少商猛得抬起頭來。
顧惜朝險些驚叫出聲來。
(註:①引自李商隱《錦瑟》
②改編自周杰倫《煙花易冷》
③選自魯迅《祝福》)
說不出這一幕有什麼恐怖,但這個畫圖在顧惜朝看來卻真的恐怖。
戚少商的眼睛,很可怕。空洞深邃,嵌在灰白的臉上,著實像一具骷髏的頭骨,嵌著漆黑的眼洞。
那雙可怖的眼睛盯住顧惜朝的臉,一言不發。
紅色的燭光渲在屋中,迎風搖曳,妖異詭秘。
這一幕,來得太突兀。顧惜朝不明白為什麼前一刻戚少商還笑著低下頭去解藥盒上的暗扣,這一刻卻突然臉色煞白地抬頭凝視。
黑色的夜。一片死寂。
顧惜朝僵硬地站在距戚少商五步之遙的地方,連呼吸似乎都不敢出聲。他清晰地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他感覺到手心滲出冷汗。
戚少商驀然開口了——
「惜朝,你是不是還活著?」
陰風過處,戚少商的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縈繞在顧惜朝身周,令他毛骨悚然,渾身戰慄。
顧惜朝不敢回答,因為他聽不懂戚少商的話。他只感到害怕,非常害怕。他感覺自己和戚少商之間,彷彿隔了一道生死門,一邊在陽間,另一邊,在……陰間。
「你說話啊!」
戚少商沙啞地吼。顧惜朝心驚地看見,兩汪飽man晶瑩的淚水充盈了他的雙眼,很亮,還在微微顫動蕩漾。
這個男人的表情,絕望得讓人心寒。
就像他正在和一個鬼魂說話。
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
顧惜朝受不了了,三步並兩步踉蹌地跑過去,一把抱住他,拚命忍淚道:「大當家,你怎麼了?我活著,我活著啊!」
戚少商目光渙散遊離,魂不守舍地看著顧惜朝,喃喃地說:「昨天夜裡,我作了一個夢。我夢見你躺在這個小屋前的雪地上,滿身是血。你閉著眼睛,我怎麼喊你你都不應。於是我拿出了這個藥盒,準備用涅槃救你。
我放下你,轉身,激動地打開了藥盒,雙手捧起了涅槃。
我那時是多麼高興啊。我一心想著,你服下涅槃,就好了。
然後,我就轉回身來看你……
可我看到的,是一堆白骨!」
戚少商的聲音顫得厲害,言辭又陰森可怖,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顧惜朝,令顧惜朝的心猛跳一下,悚然不已。
「就在我低頭打開藥盒的那一瞬間,你化為了白骨。我當時……我當時……我真形容不出那是個什麼感覺……」戚少商劇烈喘息著。
那慘白的枯死的骨頭,一根根,一塊塊,是你啊。當我看見我撫過無數次的你的臉,只剩猙獰的骷髏,當我看見我牽過無數次的你的手,只剩一段段的骨節,當我看見昔修chang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只剩散發幽光的一根根白骨,我的心就快炸開了,痛得令我恨不得一刀捅進自己的胸膛,一了百了!
「我懂。」顧惜朝抱著他的脖子,輕聲重複:「我懂……」
戚少商捉住他,很近很近地借著燭光端詳他的眉目,恍惚問道:「惜朝,你真的還活著嗎?現在的一幕是不是又是我的夢境?」
顧惜朝不回答,迷濛地看了戚少商一眼,接著一把抓起戚少商的左手,一低頭狠狠咬了一口。
沒料到他會如此用力,戚少商手上乍痛,壓抑地叫了一聲。
血流了出來。沾在顧惜朝唇上,原本蒼白的嘴唇此刻紅得刺目。
顧惜朝抬眼看戚少商,有些欣慰地說:「不是作夢了。」拉著戚少商的手,顧惜朝shuang唇觸上他手上的傷口,用舌尖輕輕舔舐,為他止血。繼而,意猶未盡地淺淺吻了一下那傷口,淡笑念著:「不再是夢了……」
「惜朝,夢裡的那一幕,我不堪回味。我真的怕,我打開藥盒后,一抬頭,你卻不在了……」戚少商攬住他的腰,對他說:「我打開藥盒時,你就一直對我說話,好嗎?讓我知道,你還在。好嗎?
「我……說些什麼?」顧惜朝遲疑問道。
「說你活著。」戚少商不假思索答道。這真的是他最想聽到的。
顧惜朝聞言,卻忽地哽住了。只覺得這幾個字仿若千斤沉重,無力說出。
戚少商正低下頭去解盒上的暗扣,隔了片刻卻仍不見顧惜朝說話,不由得一陣心慌。抬頭看去,只見顧惜朝站在他面前,一雙噙淚的大眼痴痴看著他。戚少商見狀,心頭一股無名火竄起,一揚手就打了過去,怒喝道:「說啊!」
此時顧惜朝站著,戚少商坐著,於是這一掌便結結實實打在顧惜朝腰上,隔了衣裳都感到腰間一片火辣辣的痛楚。依這力道看來,戚少商是真的很在意。那個噩夢的陰影,他揮之不去。
他真的怕顧惜朝死。他真的怕當他再抬頭時面前又只剩一具骷髏。
或許是因為這一掌打得太疼,或許是因為無故受重責而感到委屈,也或許是因為被戚少商的用情之深所感動,顧惜朝的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濺落在戚少商手上,碎成盞盞晶瑩。
戚少商也何嘗不動情。深深看著他,目光疼惜又無奈,摻些責備,卻也含了淚。有些懊悔剛才那一掌用力太狠,便將顧惜朝又拉近幾分,安慰似的輕拍他的腰側,溫聲道:「說啊。」
這個男人的眼睛,是那麼熱切而深情。
顧惜朝略低下頭,不著痕迹地用手背拭了一下眼角,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我……活著……」三個字說完,幾乎又要哽住。
「好,好。」戚少商欣慰笑了,低頭繼續解藥盒上剩下的暗扣。他的雙手顫抖得十分厲害,幾個暗扣他似乎解了百年。
「我活著,我活著……」
時光彷彿靜止了,顧惜朝覺得自己說了上千遍,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裡。
一字一傷,淚千行。
沉澱了七年的感情,如今恪守著這最低限度的乞求——活著。
能給人以無限希望,只有活著。
終於,藥盒打開了。
靜靜卧在盒中錦帛內的,是那顆金紅的靈丹。它煥發著金與紅的光芒,濃烈耀眼,將小屋內的一切照亮。它像是一團小小的火焰,在發光,在放熱,在熾熱地燃燒。
是點燃梧桐枝的火焰的顏色。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烈火焚身的痛苦,換來不滅的永生。
「惜朝,你看,這就是涅槃啊。」戚少商輕聲說著,牽起顧惜朝的手,攤平,小心翼翼拿起涅槃,鄭重放在顧惜朝手心裡,目光灼灼道:「服下它吧。一切就好了。就都好了。」
戚少商已激動得語無倫次。這一幕,他渴盼了太久、太久了。
顧惜朝垂下眼瞼瞧著手掌中那顆紅紅的火苗。捧著它,就像捧著自己的生命一般,好生奇異。涅槃靈藥煥發的紅暈,漸漸溫暖,漸漸柔和,在顧惜朝越來越模糊的視線中朦朧成一團火紅的小點。
只是一顆小小的丹藥,托在手心裡,卻沉甸甸的,幾乎負擔不起。太沉,太重。因為,這不只是一粒丹藥,這分明是戚少商的一顆赤誠的真心。火紅,熾熱,深沉。滿載的,是多麼沉重的情誼。
顧惜朝想像得出來,這顆靈藥是多麼來之不易。戚少商沒有說自己是如何艱難求得涅槃的,但他閃爍遊離的迴避目光讓顧惜朝明白,為求這顆靈藥,他付出了太多。
「謝謝。」顧惜朝忽然抬起眼帘,極為認真地說。
看見他鄭重其事地神情,戚少商愣了。
他們相處了近一年,無論對方為自己作出多少犧牲,自己都是感懷在心卻羞於表達,似乎覺得一旦道謝就顯得見外了。他們從未靜下心來向對方真誠地說一聲「謝謝」,以致今日顧惜朝的這一聲謝令戚少商有些手足無措。
顧惜朝專註深情地凝視戚少商,抬手托起涅槃送入口中,一仰頭咽了下去。
一切的不幸,在這一刻,終止了吧。
戚少商如釋重負,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氣。舒心微笑,捉起顧惜朝兩隻冰涼的手,捧在自己手心中,緊緊地為他焐暖。
「惜朝,你我之間,不必這般客氣。」戚少商溫柔說著,用指腹輕撫顧惜朝手上紅紅的凍瘡,無限疼惜。
「道謝也算客氣么?跟了你這土匪頭子,我也變得粗魯無禮起來。」顧惜朝挑眉笑道:「你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只說聲謝謝已算十分不敬。按常理,我該跪下給你磕頭,叫你『恩公』才是。」
戚少商回想平日里別人的做法,的確如此。但一想若這世俗的禮節強加在自己和顧惜朝身上,又頓覺頗為不可思議。面對顧惜朝時,戚少商總是會忘記,世上還有封建禮教這種東西。
「你既然懂得常理,還不快跪?」戚少商輕敲顧惜朝膝蓋,玩笑道。
「我才不跪。」顧惜朝傲然挺直了腰桿,眼睛里卻是淺淺的笑意,雲淡風輕道:「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恍然大悟似的,戚少商看著顧惜朝。
原來,我們的感情之所以刻骨銘心,是因為在這份感情面前,我們擁有絕對的平等。從初見到如今,我們頭腦中從沒閃現過身份地位的尊卑。我們和睦時平等,甚至連吵架時、鬧翻時、敵對時、拔劍相向時,也是平等的。
你是一個不羈於世俗的自由靈魂,讓我不由自主地忘卻了陰森的等級,摒棄了繁瑣的禮教,一心只想攜你的手,奔到時代的前面,去追尋絕對的自由,與平等。
「對,因為我們是平等的!」戚少商振奮點頭,語氣十分讚賞。他抱顧惜朝坐在他腿上,雙臂摟緊了顧惜朝,笑道:「惜朝,我喜歡這樣的你!特別喜歡!你極明事理,深諳世故卻又不拘於世。你飽受世俗侵蝕卻又不與其同流合污。有點傲,有點倔,有點狂!讓我欣賞,讓我佩服,讓我著迷!」
「大當家,我也喜歡這樣的你!」顧惜朝直直坐在他腿上,半玩笑半認真地回敬道:「你寬厚而非庸懦,大度而非渾噩,謙遜而非卑屈,仁義而非愚莽。你不拘小節,真性情。心懷天下蒼生,有一顆博愛之心。表面看去,你是個大俠,有點迂腐有點教條,但你內心卻蔑視等級禮教。你讓我景仰,讓我愛戴,讓我痴狂!你便是我心目中俠之大者的典範!」
彼此的中肯評價令他們熱血沸騰,洶湧澎湃。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振奮過了。
戚少商感覺,顧惜朝帶給過他的振奮與感動,比他上戰場殺敵立功凱旋而歸時的振奮,更濃烈些!
一直以來,他們之間都是一種似兄弟的手足親情,畢竟年齡差了七歲,一個已成年,一個尚年少。
但是此時此刻,他們都敏銳地察覺到一絲微妙的變化。那就是,剎那間的心意相通,與惺惺相惜。
那已絕不僅僅限於親情,甚至也不再只是友情。
他們已經能懂得對方的心弦之音。
前所未有的,他們,隔了七歲的他們,起了——知己之情。
甚至不再將對方看作兄弟,而將對方看作了知音。
戚少商忽然有些感慨相知恨晚。他微微嘆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你才二十一,有什麼老?」顧惜朝偎了偎他,笑道:「我們只差七歲,又不是兩代人,和生同時有何差別?當然可以日日與君好。」
他言談話語間,眉梢眼角儘是掩不住的風致,韻而不媚,清雅如蓮。容顏俊秀至極,比女孩子還勝三分,但眉宇間毫無柔弱嫵媚,反而是朝氣蓬勃的少年人獨有的陽剛英氣。
戚少商被他瞧得心中漣漪蕩漾,情不自jin地用手掌撫上他冷玉一般的臉,拇指一頂,挑起了他的下頷,近近凝視他的臉。
「小夕,七年久別,今日讓哥哥好好看看你。」戚少商目光迷離沉醉如夏夜流螢,輕柔地低語。
顧惜朝明白戚少商並無惡意,這種動作只是單純地表達親近,於是任由他托著下頷,靜靜迎合他的愛fu。
「七年前的你很美,美在不食人間煙火,懵懂可愛,純真無邪。」戚少商用指尖輕描顧惜朝的墨眉,流連在那柔軟的質感間,輕聲道:「我以為那就是你極至的美,而如今的你,卻真的是比七年前更美了。你成長了,獨立了,有了自己的思想。所以,你的美,不再像畫,而有了靈魂。」
戚少商舉一支蠟燭,借著明亮的燭光,細細端詳顧惜朝,道——
「八百里雪原征途上,我夜夜與你相擁而眠。夜夜都能聽到你骨骼生長的輕響,夜夜都能觸到你的ji膚富有張力的伸展。於是我驚喜地發現,自己懷裡的這個男孩子,正以一種奇快的速度,成長起來。
我親眼目睹著你一天天長高,一天天結實,一天天成熟。那種感覺真的很美妙,彷彿我在和你一同成長。看著你,我回想起自己的年少時光。像剛剛結成的果實,甜美中帶一點酸,青澀又喜悅,回味無窮。」
顧惜朝平日里就感覺到自己身體日復一日地微妙變化,如今戚少商又這樣認真地對他談成長,他不jin又興奮又難為情,羞得紅了臉,睫毛低垂。
他難得露出羞澀的表情,而且火紅燭光映在他頰上兩團紅暈上,像抹了一層釉彩,十分動人。戚少商一向待他如親弟弟一般,見他害羞,越發惹人憐愛,便忍不住喜愛,雙臂圈住他,在他羞紅髮燙的臉頰上烙下一吻。
這一吻下來,顧惜朝原本微紅的臉霎時全漲紅了,一雙眼睛都欲滴出水來。他從不與別人親昵,以致戚少商只挑dou兩下,他便經受不住了。他此時坐在戚少商腿上,難為情地動了動,而這ruan綿綿的蠕動引起的他們彼此腿間的摩擦,又沒來由地令顧惜朝感到羞恥無比,不由得雙手捂住火燙的臉頰,賭氣地別過頭去,不去看戚少商。
「平日在戰場英勇殺敵,何等威風剛烈,怎麼一和我在一起,就這般孩子氣?」戚少商見他羞成這樣,便不再逗他。笑著將他重新揪來,稍稍正色道:「惜朝,你年僅十四,就殺敵立功,有所作為。只要你再接再厲,日後必成大器。」
戚少商正色勉勵完,又玩笑道:「不超十年,江湖上定會傳揚你顧大俠的美名,一表人才,氣宇不凡。」
顧惜朝臉紅略微退去,斜睨戚少商一眼,頂嘴道:「那也比不上你九現神龍戚大俠,一派英雄氣概!」
「長江後浪推前浪。」戚少商呵呵笑道:「你定會比我強。只要你成才了,我這前浪曬死在沙灘上又何妨?」
戚少商說話向來樸實無華,但句句有理,顧惜朝無法反駁,只能倔強盯著那陽光燦爛的笑臉,無可奈何。
靜默了一會兒,顧惜朝總算徹底平靜下來,問道:「大當家,你是怎樣找到我的?怎麼會想到來這裡呢?」
戚少商深吸一口氣,神秘道:「你猜。」
顧惜朝茫然搖頭。
戚少商狡黠一笑,得意道:「——用心。」
顧惜朝氣結,揮拳捶打一下戚少商胸膛,不滿道:「我問你正經的!」
「好好好……」戚少商被他打也不惱,賠笑攬住他,如實答道:「我找不到你,便去請高僧指點。有位大師告訴我,你會『葉落歸根』,而他又說,我和你的根同在一處。還有,我夢見你時,你總出現在這小屋前。而且九幽又是七年前買走小夕的那個人。這種種線索匯在一起,我就隱隱感覺,你顧惜朝就是小夕。於是我的心指引著我一路趕來東京,尋找你。」
顧惜朝深知他一路尋來心急如焚,路上肯定吃了許多苦,於是心懷內疚,黯然嘆了口氣。本以為自己一走了之能減輕些他的痛苦,沒想到事與願違,反倒加深了他的痛苦。
戚少商卻不以為意,只管又問道:「惜朝,我聽追命他們說,你在六扇門的那幾天,和你原來的性格不太一樣。那是怎麼回事?」
「還不是因為那個忘憂草?」顧惜朝想起當初戚少商騙他服下忘憂草,不jin心酸,無奈道:「我從記事起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日日憂傷,而忘憂草又把我所有憂傷記憶都抹去了,以致把我十幾年的心智也抹去了,所以在六扇門的那幾日,我的心智根本就是一個四五歲的孩童。」
戚少商聞言,漸漸有了自責的表情,心有餘悸道:「幸虧你陰差陽錯又恢復了記憶,不然……我真是會害了你。」
見他黯然神傷,顧惜朝也不知如何安慰,無所適從地小聲說:「大當家……」
結果戚少商忽然抬手溫柔颳了一下他的鼻樑,壞笑道:「叫哥哥。」
顧惜朝愣了愣,神色有些為難。終究垂下頭,不肯叫出口。
「……我明白,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你長大了,不願意再這樣孩子氣的叫我了。放心,我以後只叫你惜朝,不再叫你小夕。你以後只需叫我大當家,不用再叫……哥哥。」
戚少商凄涼之色令顧惜朝愧疚,於是鼓足勇氣看著他的眼睛,大聲道——
「哥哥!」
一霎間,彷彿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個除夕,小山坡上,夕陽西下,一個小孩子對著一個少年,叫了一聲「哥哥」。
只是,七年前的那個小孩子,聲音又細又小,目光空洞渙散,毫無神采。而如今這個少年,聲音洪亮豪邁,目光灼灼動情,眼中含淚。
對戚少商來說,這真的是聽到的久違了七年的一聲「哥哥」,令他感慨萬千,心潮澎湃,熱淚盈眶!
「噯,小夕。」戚少商欣喜地回應著,笑容深得似乎能淌出淚來。摟住顧惜朝,親近地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說:「告訴我,你為什麼取名顧惜朝?」
「一顧千年,只惜今朝。」顧惜朝低低吟道。
「只惜今朝。只惜今朝。」戚少商反覆品著其間蘊意,贊道:「好。好。」
繼而是一片溫馨的沉默。這沉默絕不顯得死寂冰冷,反而飽含了融融暖意,讓人感到舒適愜意。
顧惜朝放下了平日的清高與戒備,枕在戚少商肩頭,縮在他懷裡,貪心地汲取每一絲溫暖。
但顧惜朝能感覺到,身體里彷彿有一支利箭,正漸漸用力地向外捅著,那鑽心的疼痛正一點一滴擴散蔓延。
鳳凰涅槃。焚身的烈火已悄然點燃。
顧惜朝知道,涅槃已開始與碧惑相抗衡,解毒的痛苦在所難免,但他沒料到這疼痛來得這般勢不可擋,似乎威力無窮。刀割般的痛楚洶洶襲來,他不由得按住心口,鎖眉強忍呻yin。
感覺到他的顫抖,戚少商心裡一緊,忙問:「開始疼了嗎?」
顧惜朝面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見他臉色變白,額頭滲汗,戚少商便知他定是疼痛難忍,不jin感同身受,心疼道:「諸葛前輩說,涅槃藥力及猛,解毒時會有劇痛。你忍一忍,過了今夜就好了,忍一忍,堅持住。」
戚少商小心地將顧惜朝抱起來,放到床shang。邊扶他躺下,邊關切道:「休息一會吧,過一會就好了。」說著,掀起被子想為他蓋上保暖。
顧惜朝卻反抗似的抓住戚少商的手腕,忍痛道:「我要你給我暖……」
的確,布裘多年冷似鐵,哪裡有人的體溫暖和?感受到顧惜朝的手疼痛抽@搐,戚少商心如刀絞,於是順應著顧惜朝的意願,上了榻,解下金色裘裝蓋在他身上,再半卧下來,摟住他。
少年渾身顫慄,蜷縮一團,瑟瑟發抖。漸漸開始痙luan的身體,像春蠶在紅地毯上蠕動。
「惜朝,你冷嗎?冷嗎?」戚少商努力用身體籠住他,看著他一點點失去血色的shuang唇和慢慢慘白的臉,有些慌忙地問。
「外面熱,裡面冷……」顧惜朝含糊地勉強答道。
戚少商連忙抬手去拭顧惜朝額頭的溫度,卻一下子被冰得縮回手去!這哪裡是熱,分明冰得刺骨!原來他已疼得連感官都紊亂了!
「有你就好,你在就好……」顧惜朝瞎子一樣摸索到戚少商的手,緊緊攥住,迷迷糊糊地囈語。
戚少商不住地為他擦拭頭上的冷汗。想到是自己陰差陽錯地奪走了碧惑解藥,以致害得他受今日之苦,戚少商自責之情無以復加。無能為力地貼在顧惜朝耳邊,愧疚地道歉:「對不起,惜朝,是我害了你,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作孽,不可活。」顧惜朝大口大口地喘息,汗珠淌個不停,卻還是冷得貼在戚少商胸膛上,吃力地說:「我倒覺得對不起你。你千辛萬苦為我求來涅槃,我卻這樣無福消受,拂了你的好意。萬一我命短,疼死了,那豈不是太對不起你了?」
「瘋子,你胡說些什麼啊?」戚少商雖不以為然地這樣責備,但見顧惜朝眉宇間的痛楚確實已有些令人心寒的異樣,便忽然感覺那不祥的言辭也不無道理。這樣一想,戚少商又心驚又心慌,語無倫次道:「惜朝,你不會有事,不會的!」
顧惜朝虛弱地看見,戚少商眼中一下子閃起了淚光。於是心中一暖,繼而又是一酸,拚命地剋制呻yin,故作輕鬆地微笑道:「傻瓜,我說著玩的,你當什麼真?我這條青龍怎麼會被這點痛苦弄死吶?」
他這樣笑著說的時候,體內泛濫肆虐的劇痛,如冰刀,似火劍,淋漓地捅穿他的心臟,將他的五臟六腑攪在一起,絞成血醬。
戚少商怎能不明白,顧惜朝表面雲淡風輕,其實已痛徹心扉。只得牢牢抱住他,用體溫與心跳給予他一點微薄的慰藉
除夕將近的空中,
飛來飛去的一對鳳凰,
唱著哀哀的歌聲飛去,
銜著枝枝的香木飛來,
飛來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後有陰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風凜冽的冰天。
天色昏黃了,
香木集高了,
鳳已飛倦了,
凰已飛倦了,
他們的死期將近了①。
碧惑的陰柔,涅槃的陽剛,一青一赤,一冰一火,一寒一炎,兩種不共戴天的靈物,在這個少年身體里,酣暢地廝殺!
一股碧綠的玉液,與一股火紅的岩漿,猛烈衝擊,勢不兩立地纏鬥在一起,陰陽相剋,天崩地裂,使這個少年時刻如陷火海,如墜冰窟,忽而烈火焚身,忽而寒冰刺骨,天昏地暗,痛不欲生。
五百年一度的鳳凰劫,沒有誰可以倖免。
儘管鳳凰涅槃不是死亡,而是永生,但是——
不是所有的鳳凰都能經受住烈火的礪煉。不是所有的鳳凰都能最終蛻變涅槃。不是所有的鳳凰都能問心無愧地抵達彼岸。
那些在烈火考驗中化為了死灰的生靈,沒有人看見。
那些生靈背負了累累的罪孽,連慷慨的火神都無法原恕它們的過錯。
每多造一份罪孽,那熊熊的焚身火焰就再烈一倍,直到將其燒成灰燼。
罪孽輕,便要承受比他人痛楚百倍的焚燒作為懲戒。真心懺悔,仍可得涅槃永生。罪孽重,便會在疼痛萬千倍的火海中化為灰燼,魂飛魄散。
剎那間的惡念,換來的,只會是火海中遙遙無期的萬劫不復。
一絲罪惡,終有一日,會要用千倍百倍的痛苦來償還。
顧惜朝。你,造過多少罪孽?
(註:①選自郭沫若《鳳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