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冥君去世一年半后的冬天,司徒百合臨盆。
那天的風雪下得兇猛,足足兩天兩夜不停歇,馬車無法在厚雪堆里行駛,街道封閉,產婆被困在半路上,最後是心急如焚的宮天涯以輕功去將產婆拎回府里。
那天產婆好不容易踏進了宮家,卻臨時腹痛難忍,光蹲茅廁就佔去好些時間,半個時辰里就跑了六次。
那天灶火怎麼也生不起來,一大鍋水無法煮沸,最後是焦躁不安的宮天涯雙掌一捧,用過人內力將水沸騰,才來得及送進產房備用。
那天司徒百合已經疲累得再也壓榨不出半分力氣,疼痛讓她想昏死過去,每每就快被黑暗給籠罩,便會有更強烈的痛楚將她硬生生喚回劇痛的現實。
那天宮天涯時時刻刻揪心不安,突發的事情太多,雖偶有小事——像是準備好用來剪孩子臍帶的剪子不翼而飛,或是送熱水進去的丫鬟一踉蹌,整鍋水全灑了地——但他皆能應付,反倒是在房外踱步時,聽著房裡凄慘得好似發生慘絕人寰兇案的尖叫,從激烈到虛弱,這才讓他覺得難熬。
那天,除了混亂,還是混亂。
司徒百合的陣痛正式邁入第二日,宮天涯再也按捺不住,兩拳打倒阻止他進去產房一整天的奴僕甲乙,震破房門,殺近床畔。
「你到底在幹什麼?!生了一天一夜,你到底會不會接生?!」宮天涯推走無能產婆,決定自己接手。
「這位爺,男人不能進產房——」
「我的房間為什麼我不能進來?!滾一邊去!」他看著司徒百合臉上血色盡失,整個臉蛋都是汗水淚水,喘吁的小嘴已經喊到完全嘶啞。「百合!」
「天涯……」她使勁力氣抬手,宮天涯立刻握住她。
「你這個磨娘精,再繼續折磨你娘試試!我一定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宮天涯兇狠地對著司徒百合圓滾滾的肚子咆哮!
「天涯……叫他的名字……」她握緊他的手,一波波的劇痛再度席捲而來。
「誰?叫誰的名字?」司徒百合的聲音太含糊,讓他聽不清楚。
司徒百合沒辦法回答他,她衝破咽喉的是痛楚叫聲。
看著妻子痛苦的小臉,宮天涯慌亂焦急思索百合要他在這種時候叫誰?誰能辦法幫她解除劇痛?
一個名字如閃電般劈進腦門——
冥君!
是了,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這麼折磨人,要大夥手忙腳亂地迎接他的到來?這傢伙總是唯恐天下不亂!
「冥君!你玩夠了沒有?這一次百合會替你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體,讓你有本事又跑又跳,也讓我終於可以追著你打,你現在只剩娘可以讓你躲在身後撒嬌,你還不努力討好她,讓她痛這麼久?!」宮天涯一手貼在司徒百合的腹間,一手緊扣她的手指,想為她分擔痛楚。
不知是宮天涯的威脅奏效,還是時辰恰巧,磨人的小傢伙終於心甘情願結束對親娘的折騰,脫離母體,聽話地落入親爹的大手裡。
第一個孩子是男孩,取名冥君。
宮家眾人爭著要抱他、照顧他——或許是他的名兒讓大家倍感親切,將對冥君所有的情意都轉移到小娃兒身上。尤其是金花,乾脆自告奮勇當起了奶娘……也不想想她還沒嫁人,哪有辦法替娃兒哺乳?不過除了這事兒她做不來,其餘替娃兒洗澡或是哄娃兒,她都做得相當不錯。
「今天陳伯說小少爺的眼睛和冥君好像哦,隔壁街的王大嬸也說他和冥君小時候一模一樣,而且越大越像呢!」金花最愛抱著甫滿周歲的小冥君四處跑,逢人就說上這麼一段前世今生的神跡,現在弄得全銅鴆城都知道他們宮家的感人事迹。
「說得好像冥君才是孩子的親爹似的。這些話被天涯聽到,他又要吃醋了啦。」小冥君和冥君到底像不像,她還看不出來。她兒子小小一顆,又時常貪睡不理人,憑哪些地方看出兩人像或不像?根本是移情作用吧。
倒是身為娃兒親爹的宮天涯最是可憐,到現在沒有半個人說過娃兒神似他,真是情何以堪。要不是她生產的日期和冥君死亡之時相距一年半,說不定還會有人私底下暗諷她偷人哩。
「可是我也覺得小少爺跟冥君真像,一定是冥君捨不得我們大家,投胎回來讓我們大家疼。」金花拿臉頰去蹭小冥君的臉,逗得娃兒咯咯直笑,小拳捉住她的頭辮不放。
「我覺得他最像冥君的地方是折騰人的本能。」司徒百合正在看帳,隨口回答。「你想想,從我生他那時開始,他就在折磨人……這明明就是冥君最愛乾的壞事。天涯說得對,這小磨娘精。」司徒百合手上的墨筆一揚,壞壞地在小冥君臉上個叉,這一畫,小傢伙沒哭,反而被逗得更樂。
金花立刻反手拍了拍司徒百合的手背,反應靈敏得就像一個逮到孩子偷偷用手去捉桌上菜肴的凶娘親。
「哎呀!你怎麼這樣啦!金花小姨去幫你洗凈凈哦,別理你壞娘娘。」金花抱著小冥君離開房間,留司徒百合一人孤單看帳。
司徒百合笑著搖頭,摸摸被拍紅的手背。「這個金花真是的,大冥君也寵,小冥君也寵。」
豈止金花寵,冥君在全府上下的地位輕而易舉地幹掉了她與宮天涯這對當家主子。
不過既然小冥君能安慰大家失去冥君的傷痛,那麼用金花那套前世今生的方法又何妨?
人呀,有時會因為有了慰藉而變得更堅強。
晚膳過後,小冥君終於讓司徒百合給抱回房——算算也真可悲,她這個親娘抱自個兒子的次數竟然不到金花的一半。並非她不愛抱孩子,而是她根本沒機會抱。當她撥出空閑,想來個含飴弄兒之樂,奴僕甲就遞來一本帳簿,然後光明正大搶走她的小孩,等好不容易處理完帳,想找奴僕甲要回小冥君,小冥君老早不知被轉過幾手,更不知道被抱去哪兒寵、哪兒逗了。
「什麼事這麼高興?」宮天涯沐浴過後,回房就瞧見他的妻子抱著胖小子坐在床上,嘴裡模仿著小冥君那口齒不清的奶調,一會將他高高舉起,一會又將他翻成煎魚,再看他自個兒吃力翻身,玩得不亦樂乎。他心裡暖甜,覺得心窩口圓滿完整。
「我今天讓冥君抓周哦。」她拉他過來,與她一塊窩在床上。
「他捉到什麼?」
司徒百合嘿嘿奸笑,「帳本五,銀鳶城南巷分行。」
「我瞧你根本滿地上放的全是帳本吧。」知妻莫若夫。
「哪有,我還放了一個算盤和毛筆。」其餘的全是帳本沒錯啦。
「他才一歲,你就想讓他管帳嗎?」
「我當初嫁進宮家沒滿一年,他就叫我管帳啦。」
「一個大人說這種話羞不羞呀?」他取笑她。她雖然嫁進宮家不滿一年,可已經是個大姑娘,小冥君出世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年頭,連話都還說不齊,如何相提並論?
「反正我不管啦,等他再大一點,我就要教他讀帳——」司徒百合皺著鼻,做鬼臉湊近小冥君,在他小拳要捉之前又趕快退開,單調的一進一退遊戲,對一個小奶娃來說,可好玩了呢。
「來,冥君,告訴娘,一月三十,銀鳶城南巷分行,賣出最大宗的茶是什麼茶?是誰買的?買了多少呀?」
小冥君咿咿呀呀直笑。
「是小龍團茶呢。記起來了沒呀?」
「呵呵呵呵……」小冥君流童涎了。
「二月初一是龍井,十五斤,一萬五千兩。」
「呵呵呵呵……」
「你還真的教兒子這些?」聽到她與小冥君的對話,宮天涯失笑道。
「反正他總是要學的嘛。他如果真是冥君轉世,這些才難不倒他哩……對不對呀?冥君。來,再告訴娘,五月初一的雀舌茶呢?笨呀,五月初一沒上工,店鋪公休,哪有賣呀。哈哈哈哈……」
事實上,宮天涯覺得會問周歲小娃這種問題的那個人比較笨。不過說小娃兒笨無傷大雅,說問問題的人笨,他今夜就別想睡床了。
「再來再來。整個六月里,蒙頂茶賣了多少斤呀?」
剛被爹親擦掉的童涎又淌出軟唇間,這回還吹出了泡泡——
「三……十……呵呵呵……」這回小拳捉住了傻怔在當場,沒來得及退開的娘親挺鼻。
「天涯!你聽見了沒?!他說三十!他說三十耶!真的是三十沒有錯,就是三十斤!正確!完全正確!」司徒百合驚喜嚷著,帶著兒子一塊撲進宮天涯懷裡。
小奶娃發些單音不是太值得驚喜的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往往都是大人逕自去解讀那些單音,將它們聽成他們最想聽見的答案。或許司徒百合亦是如此,但她一點也不在乎。
「若這小子真是冥君投胎就好,那我們就可以用接下來的一輩子好好補償他。我們欠他太多了。」
「他當然是呀!」做娘親的她可是自信滿滿哦。冥君臨走時,特別央求她將他重新生下,那就代表他也好想好想回到這裡。興許是生來讓大家繼續寵他愛他,也興許是生來繼續欺負眾人,無論是哪個原因,她知道,冥君一定守信。
她笑著吻了宮天涯,也吻了冥君紅紅粉粉的小臉頰。
原先與宮天涯的幸福甜蜜里,有了個缺口,那是失去冥君的傷痛,此時此刻,那個缺口卻被填得滿滿……
宮天涯抱著百合,百合懷裡抱著孩子,一家子依偎在一塊。
「冥君,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