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隻古玉環,是不足夠的,必須加上那顆四千兩的夜明珠。
她應該在拿出古玉環之時,撥個工夫,去庫房將夜明珠一塊兒帶出來,然後,就跟著李梅亭回西京去買回宅子老街。但當時的她,沒辦法思索太多事情,一切只能憑著麻木的本能,以及達成阿爹遺願的誓言來支配自己的行為,偷走了古玉環,可並沒有解決燃眉之急,她必須——
拿走夜明珠。
李梅亭阻止她,他不忍見她二度哭著回來,提議乾脆由他蒙面,夜探嚴家當鋪偷夜明珠。
李梅秀立刻拒絕,嚴家當鋪中卧虎藏龍,個個身懷武功,連爾雅溫文的公孫謙都能以一柄扇打碎一堵牆,她甚至懷疑連嬌小的歐陽妅意也有一身好功夫。能在當鋪業界中獨佔鰲頭,成為南城最大當鋪,嚴家自然有一套自衛之術,否則客人來來去去,龍蛇雜處,有些傢伙帶著惡念上門,明著說要當,暗著是來搶,見多風浪的嚴家當鋪皆能輕易解決,何況是一名偷兒?
李梅亭若上嚴家當鋪行竊,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我去。」她擦乾眼淚,按住李梅亭的肩,不讓他起身離開家中。
「阿姊——」
「最後一次。」她嘴裡說著,字字堅定。
「阿姊……」
「我去。」她用力吸氣,重申。
「我在門外接應你,東西一到手,我們就連夜趕回西京。」李梅亭也有所堅持,不讓李梅秀一個人獨自承擔。
「我不走。東西一到手,你拿回西京去脫手,將老宅買下來,我要留在嚴家當鋪。」至於還差的一百兩,姊弟倆再以其他方式來湊。
「阿姊!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不走?你留在嚴家當鋪幹什麼?!你想被他們活活打死嗎?!」偷到東西當然就該腳底抹油溜了,留在案發地,不是擺明要讓人捉起來送官嗎?!
「我不走!」
應該說,她無法走,她離不開嚴家當鋪,她不小心,將心典在裡頭,她沒辦法舍下她的心。她不能走了,走了,她就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行屍走肉……
「不要說傻話!你腦袋壞掉了嗎?!被查出來是你偷走古玉環和夜明珠,嚴家當鋪里的人怎可能放過你?!當然要在事迹敗露之前快逃呀!」李梅亭很清楚被偷被騙的受害人有多憤怒不甘,他們出手之狠,比痛歐殺父弒母仇人還要更重,他不能留李梅秀面對這些,一定要帶她一起逃!
李梅秀困難地搖搖頭,「梅亭,我真的走不掉……我想一輩子待在那裡,那裡有他,我想要……留在他身邊。」
留在噙著教她眷戀的笑靨,告訴她,「梅秀,我也喜歡你」的公孫謙身邊。
李梅亭沒聽懂她口中的「他」是誰,那些是李梅秀沒有向他吐實的部分,他更在意她句子里「一輩子待在那裡」這幾個字。
「你怎麼可能一輩子待在那裡,他、他們不可能留一個偷兒在鋪子里!」呀,他警覺自己失言,忿忿地重咬自己的舌頭一記當做處罰。白痴呀他,說啥偷兒不偷兒的!
「我知道,要是他們查出古玉環是我……偷的,他們會好生氣、好憤怒,或許趕我出去、或許把我送官嚴辦……」
「那你還敢留下來?!」李梅亭瞠眼問。
「我走不掉……」即便明白自己的下場,她仍存有一絲絲希冀,說不定,沒有會發現東西是她拿的,她不承認就好了……
只要別是公孫謙開口問她,她就能理所當然的扯出一句又一句的謊言,面對別人,她能說謊,面對他那雙清澄正直的眼眸,她半句謊話都說不出口……
不承認自己偷走古玉環,公孫謙會信她的,一定會……
「阿姊……」李梅亭還想勸,李梅秀已經沒有心情聽,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步伐與她回來時一樣沉重,跨出門檻,遊魂般地飄回嚴家當鋪方向。
李梅亭哪可能眼睜睜看阿姊獨自涉險,他不顧她的阻止,馬上跟了出去,悄悄尾隨其後,視情況而採取行動,若苗頭不對,就算是打昏阿姊,他也要帶著她一塊兒逃命去!
李梅秀一步一步,緩緩地、慢慢地,都好像蹬著鐵制的重靴在走,一步一步,舉步維艱。
當鋪里,發覺古玉環不見了嗎?
當鋪里,是否正為了尋古玉環而弄得雞飛狗跳?
是否,懷疑到她身上?
是否,正在痛罵她?
是否……
嚴家當鋪,關起硃紅色大門,門上掛上「今日東家有事,暫停營業」的告示木板。
方才她離開前,鋪子仍有營業的……現在卻關門不做生意,她沒聽說今日有任何重要大事足以讓鋪子歇業……
李梅秀帶著忐忑,由側門回到鋪內,忍住想轉身逃避的怯懦,走向正廳,她本能知道,那兒,正發生著什麼……
「不可能是她。」
公孫謙的溫嗓,帶著一絲不容質疑的篤定,力抗眾人對李梅秀的污衊。
就在方才,古玉環的主人帶著銀兩要來取贖商品,兩個月前,因為一時周轉不靈,不得不忍痛把心愛之物送進當鋪,換取一筆足夠錢財來解生意上之急,現在問題解決,古玉環主人便急著要將對自己意義非凡的寶貝贖回去。
怎知,全庫房翻透透,古玉環不見蹤影。
古玉環主人氣急,以為是當鋪要私吞掉他的寶物,在鋪里吵鬧一陣,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小當家嚴盡歡允諾定會給對方一個交代,今日暫請對方先回府。送走怒氣沖沖的客人,當鋪門窗盡數關門落栓,內部展開大審查,最後查出最後一個碰觸古玉環的傢伙就是目前人不在鋪子里的李梅秀!
「我手下的人,個個手腳乾淨,除了新進員工之外,其他才真的不可能。」嚴盡歡雙手交疊抱胸,小臉嚴肅,總是輕佻懶散的娃娃嗓,難得一見地飽含怒火,聲音高揚:「我當家這麼多年,不曾碰見鋪子里哪樣東西不翼而飛的荒謬事,她來不到幾個月,貴重的古玉環就長腳跑了?不是她是誰呀?!」還差點損及當鋪聲譽,若傳出去,對鋪子傷害恁大。
「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公孫謙信任李梅秀,除非有血淋淋的鐵證指出她當真做出錯事,否則他絕不會懷疑她。
「你還敢一直跟我頂嘴?!」嚴盡歡站起來,發覺身高與氣勢都不及公孫謙,她裙一撩、腿一跨,站上太師椅,居高臨下俯睨他,輔助的食指就抵在公孫謙鼻前:「我狠話還沒說齊,容得你插嘴?!人,是你帶進來,也是你在罩的,她惹出事,你一樣是共犯!一樣有事!」竟然有膽反問她,誤會了李梅秀,是否願意向她奉茶致歉?!她堂堂一位嚴家當家,在這裡她最大,她說誰有罪,誰就有罪!
「不會是她。」公孫謙迎戰嚴盡歡的火辣目光,毫不畏懼。
「謙哥,你方才有托梅秀外出去買東西嗎?」始終站在一旁沉思的歐陽妅意冒出了與此時大家討論古玉環跑哪兒去的大事全然無關的怪問題。
「沒有。」公孫謙簡潔回道,他仍在與嚴盡歡做眼神廝殺。
「……她騙了我,她說,是你叫他出去買東西。」雖然是件小事,但也說明李梅秀當時的不誠實。她與李梅秀相處數月,感情不差,兩個姑娘有空時還會窩在廚房裡啃甜糕、聊閑話,她相當喜歡李梅秀,在綠葉多於紅花的嚴家當鋪里,她很高興有個新姊妹作伴。按道理來說,李梅秀不該欺騙她,她卻說了謊,有這個必要嗎?若是想溜出當鋪打混摸魚,她歐陽妅意又不會去告密,若是想去外頭買零嘴打牙祭,實話實說就好,兩人說不定還能手挽著手一塊兒去,李梅秀選擇瞞她,怎麼想都有鬼。
歐陽妅意並非準備指揮李梅秀,僅是陳述事實。
「看吧,她偷走古玉環,騙了妅意,逃出當鋪!」嚴盡歡自我解讀歐陽妅意那番話,氣焰囂張。
相較於她,公孫謙顯得冷靜許多:「她若要偷,不會只偷古玉環。沒有人這麼笨,放著庫房裡更多珍寶不拿,單單僅拿一隻玉環。」庫房中,比古玉環更珍稀的物品數之不盡,古玉環能值多少?
「說不定她就只中意那隻玉環,其餘全看不上眼!」嚴盡歡哼聲。
「她並沒有中意那隻玉環。」他從李梅秀眼中,未曾看見她對古玉環的極度喜愛,她不是一個偏好首飾的姑娘,每回聽見有客人花費大筆銀兩,只買下一隻戒環或是耳飾,她都會露出既不解,又覺得奢侈的不妥,嘴裡喃喃碎語「不過是一隻戒環,花幾百兩買,又不能吃,值得嗎?要是我,寧可換一碗熱乎乎的湯麵來填滿肚子。」她佩戴的簡單飾品,全是贗物,不值幾文銀兩,也不曾見過她在意,一支鍍金假金釵,一對鑲嵌假珠貝的耳飾,她天天簪、天天戴,愛不釋手,全身上下最貴重的一件飾品,是他送她的純銀耳飾,沒有複雜繁瑣的樣式,只是一對圓形環狀的素凈耳飾。
這樣的她,沒有道理要取走古玉環。
「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啦!女人嘴裡說不要,心裡愛得哩!」嚴盡歡縴手揮揚,像在趕蒼蠅一樣,將公孫謙捍衛李梅秀的辯駁全數揮趕掉。
「滿嘴歪理。」有人在嘀咕,嗤哼一聲。眾人很默契地把全數目光移動到撇顏看窗外的夏候武威。
「不然你說呀,李梅秀跑哪裡去了?怎麼在這樣恰恰好的時候不見人影?!」嚴盡歡嗆公孫謙。
「興許她是買塊餅。」公孫謙堅信。說不定等一會兒,她便會拎著滿滿兩手的芝麻大餅,笑得如糖似蜜,嚷嚷吆喝著大家一塊兒來吃。
「最好她是。」嚴盡歡冷笑:「否則我會叫義哥拗斷她的狗腿。」
嚴家當鋪處置內賊,絕不留情。
門外的李梅芳,每一個字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謙的維護,嚴盡歡的恫嚇,她全沒遺漏。
比起後頭,前者的全盤信賴,教她幾乎要崩潰,他的聲音像條鞭,正將她的心鞭笞得鮮血淋漓、破爛不堪。
他這麼相信她,她卻……
「呀,梅秀!梅秀回來了。」從廚房端來茶水的小婢女看見她,驚呼出聲,廳內數十雙目光焦點瞬間全集中在她身上,她難堪地垂著頭,停在原地無法動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公孫謙步出,牽著她的手,領她進廳,她彷彿能感受到眾人的打量,彷彿能聽見眾人的細碎交談,品評她的清白與否。
「還知道要回來呀?餅呢?餅哪去了?」嚴盡歡嘲弄著方才公孫謙替她搪塞的買餅藉口。
公孫謙回她一記凝眸,他不愛聽見嚴盡歡這種已拿李梅秀當賊看的態度。
他轉回李梅芳,眉眼間的凜冽完全褪下,放柔了神情:「梅秀,早上有一隻古玉環,你將它收到庫房哪一處去了?客人拿銀兩準備來取贖它,我們一時之間找不到它。」他仍認為古玉環是被李梅秀收進庫房,只是因為它並非醒目的大型物,才會遍尋不著,現在梅秀回來了,定會取笑大家的大驚小怪,然後從庫房的某處拿出古玉環,涼涼說:「瞧,不是在這兒嗎?」
「……」她說不出話來。
「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遲滯及有口難言,猜測道。
「……」若點個頭,就沒事了,點頭呀,李梅秀……快點頭呀……
「你偷走古玉環,對不對?」嚴盡歡跳下椅,殺到李梅秀面前,問得無比直接。
「你無憑無據,不能說得這般篤定!」公孫謙出言反駁。
「她是最後一個碰古玉環的人,要嘛就馬上拿出古玉環來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見屍!」嚴盡歡當家架子擺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帶領一乾子奴僕,沒有嚴規,無法容眾,若開了先例,往後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個戒環偷個髮釵?!
公孫謙不同嚴盡歡爭辯。此時確實拿出古玉環便能化解干戈,若嚴盡歡污衊李梅秀,他也決計會為李梅秀爭個公道,要嚴盡歡放下身段,低頭認錯。
「梅秀,把古玉環找出來。」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確信,古玉環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庫房……」李梅秀的聲音好沙啞,一方面是方才抱著李梅亭哭了足足半個時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時要說的話太沉重,每一個字,都割傷著她的喉、刺痛著她的心,它們是實話,最痛苦的實話:「也沒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即便她說得好小聲,但已經夠清楚明白,她沒有否認自己犯下罪行,她認罪了!
公孫謙怔忡望著她,她細若蚊吶的聲音,比雷更響亮,震得他耳膜怞痛,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好!真好!養了個賊在鋪子里!」嚴盡歡前一瞬間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換上羅剎兇相,拍桌大喝:「尉遲義!不用跟她客氣,拗斷她的狗腿!」
比尉遲義動作更快,是潔白衣袂一旋便駐足於李梅秀面前的公孫謙,他凝覷她,沉沉噪音中充滿最壓抑的激動,已經不若他平時溫穩的平緩。
「你再說一次。」是他方才聽錯了,一定是。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李梅秀邊哭邊說。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總是謊話連篇的她,在他面前,無法撒謊,她什麼都說了,說出她回來的用意,說出她還打高價夜明珠的主意,說她是個賊,說她有多壞……
公孫謙沉抑地閉上眸,故作冷靜的容顏,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壞殆盡,藏得住袖裡掄緊的雙拳,卻藏不住他紊亂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這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開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沒有半分懷疑,甚至還替她說話,不容任何人將莫須有罪名加諸她身上,結果,錯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
她把他的信任,踐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騙!
她讓他兩度嘗愚蠢的滋味。
第一次,她踏進當鋪,教人心憐的無助,成功自他手中騙取六十兩典當金。
第二次,她留在當鋪,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難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她的目的,卻是值錢的典當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膚肉。血,在指節間暈染開來,他卻感覺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從不曾像此時此刻一樣,痛恨著「實話」。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廳里,公孫謙開口了,區區兩字,彷彿耗盡所有力量,彷彿一隻獸,在氣竭瀕死之前,最後一聲哀嗚。
「怎麼可以輕易放她走?!」嚴盡歡第一個回神,像只被燒著尾的公雞直跳直叫:「古玉環不吐出來,我們拿什麼向客人交代?!應該要把她給吊起來嗚嗚嗚嗚嗚——」
她的嘴,被夏候武威一掌封住,蓋得密密牢靠,不悶死她,只悶死她的哇哇大叫。她氣得將繡鞋跺在夏候武威腳背上,要他鬆手。他皮厚肉粗,不把這麼一點疼痛看在眼裡,她扭動掙扎也逃脫不出夏候武威的箝制,反而窩囊地任由夏候武威把她抱出戰局正中央,完全失去了端架子的最佳地位。
「氣氛已經夠僵,你別再火上灌油。」夏候武威壓低聲,在她耳邊說。
「嗚嗚嗚嗚……」我是當家,我有權處置偷兒啦!
「你現在叫阿義去動她,謙哥也不會准。你沒發覺謙哥直至現在,依然護在她面前嗎?」
經夏候武威點醒,嚴盡歡稍稍停下掙動,黑翦的眼,看清楚公孫謙轉身背對李梅秀,卻於同時,擋在當鋪眾人與她之間,無論誰想動李梅秀,勢必要先碰上公孫謙。
他站的位置,用意昭然若揭。
「嗚嗚嗚……」沒關係,我叫大家一塊兒上,一群打一個!不信打不趴公孫謙!
「我當然知道你想幹什麼,所以才必須堵你的嘴。」剝奪她下達無理命令的機會。
嚴盡歡隨即又使勁掙紮起來,在她聽見公孫謙的下一句話脫口之際。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你拿了,就走。」
什、什麼?!
去將夜明珠取來給她?!
一個古玉環不夠嗎?!誰准他買一送一,拿兩千兩的東西送四千兩的高檔貨?!
「嗚嗚嗚嗚嗚嗚——」該死的公孫謙——你敢——你敢——該死的小紗,你還真的給我乖乖聽話去拿夜明珠?!——可惡的李梅秀,你敢拿你給我試試看!
沒有人料想得到,公孫謙竟然要把夜明珠給李梅秀,包括李梅秀在內,她完全呆住,只能淚眼朦朧看著他緊繃肌理的背影,他沒有回頭,所以她看不到他此時的神情,是怒極,或失望,或難過,她無從得知,直到小紗將沉沉的夜明珠塞至她掌心,她才低頭,覷著盛裝夜明珠的織綉錦盒,淚,落得更凶。
她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恨著自己。
她太差勁!
她傷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紗丟下這句,便退到一旁,與當鋪眾人露出一樣對她不諒解的態度。虧大家將她視為自己人,她竟然行竊,真是令人傷心難過和打擊。
李梅秀雙手在發顫,手中錦盒,比大石更重、烙鐵更燙,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錦盒刷的一聲,自半空墜地,盒蓋彈開,錦盒摔得破裂,玉潤的珠子緩緩從錦布圍繞中脫離,有錦盒的保護,它因而毫髮無傷,柔和的光芒,慢慢散發開來。
那樣溫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視它,它在她的驚恐眼中,猶如洪水猛獸,正張牙舞爪對著她猙獰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醜陋和貪婪。
她退了一步,它還在滾動,從錦盒中央落下,滑過桌面下、椅凳下,朝著她的裙襦方向滾來。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過來了……
像在告訴她,你不是要我嗎?你拿呀,你將我拿去賣呀!瞧,公孫謙多慷慨,即使被你這樣對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給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別辜負了他對你的情意,是他蠢,來呀……
她奮力放聲尖叫,扯疼咽喉。
轉身,逃命似地奔出嚴家當鋪。
因為,她,無地自容。
人財兩失。
這四個字,將李梅秀後來的情況簡潔又俐落地敘述完畢。
人,是從嚴家當鋪跑出來了,卻整日對著遠方失神發獃,三魂七魄大概回來不到半條,其餘的,仍徘徊在嚴家地盤,嚴格說來,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帶回西京。
財呢,凱子爺都願意雙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顆,解他們姊弟倆燃眉之急,她卻沒將它給拿出來,讓他們痛失四千兩進帳。
李梅亭無語問蒼天,但也無法對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問,問她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錢吶……
救他們和鄰居一共十間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責或數落李梅秀,他並不清楚她對嚴家當鋪里的人們抱持著怎生濃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當鋪外,看見她面對一位長袍男人時,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盡了;看見長袍男人臉上閃過的痛楚;看見她哭得無法自已;看見長袍男人喚人取來夜明珠;看見她摔掉盛裝夜明珠的錦盒;看見她,失控尖叫,踉蹌逃竄出來,最後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見過阿姊會在行騙之後,流露出那麼濃烈的自責和痛苦。
古玉環,只當了三百兩,他沒有好口才和當鋪討價還價,無法拉高當價,東湊西湊,仍湊不齊那條吸血蛭開出的賣價,加上帶回李梅秀時,她一直高燒不退,他必須照顧好她,李梅亭無心也無力為銀兩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几天內,他賺不到幾千兩的巨大差額。
沒能買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聽說下一任買主準備利用清除老舊房舍后的廣闊腹地,興建西京最大的煙花柳巷,他們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變成妓娘與嫖客追逐嬉鬧的酒池肉林;大人們辛勞耕耘著的畝畝窪田,要被泛滿華麗大畫舫的人造游湖所取代;瀅聲艷語,取代胡爺爺說故事的笑聲;歌舞喧嘩,掩蓋掉孩子們曾經爽朗哭或笑的記憶……
轟隆,轟隆,轟隆,每一聲,都代表著失去和毀壞。
李梅亭與李梅秀並肩坐在對街一戶人家門口,眼睜睜,看著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磚、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們持著大槌,惡狠狠朝爬滿斑駁歲月的老牆敲去、朝糊紙的窗扇敲去、朝為他們遮風擋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聲音,像雷、霧濛濛的塵埃,像烏雲。
姊弟倆眼神專註,手握著手,支持著彼此,沒有誰哭,也沒有誰開口,目送老宅子最後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過,只是……他們做不到。
人定勝天這句話,是說來安慰人的虛言罷了。
人,怎可能勝過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連那種勢力勝過自己的「人」都勝不了,還誇口說什麼大話?
一切,被夷為平地;一切,化為烏有。
老宅子變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曠起來。
他們姊弟倆數年來辛勤奔波的汗水淚水,隨著老宅子,消失無蹤,一樣崩坍得零零落落。
當工人拿起鋸刀,打算鋸掉老樹,姊弟倆像瘋了一樣衝過去,一人一邊抱住樹榦,不許他們攔腰鋸斷它,那個時候,李梅秀終於哭了,李梅亭也顧不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不人道訓誡,哭得眼淚鼻涕直流,誓死捍衛老樹。
老樹下,下棋、講古、嗑瓜子、泡茶、撲流螢、賞月吃餅、東家長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鳥兒在密綠梢間築巢孵蛋……它見證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憶,它若被鋸斷,就真的連過去一點一滴都斷了——
兩隻瘋子,圍著樹不肯走,被工人拉開也不退,馬上重新撲住樹榦,他們與人僵持半個時辰過後,工頭對他們也無可奈何,只好同意他們有本事在今天之內將樹連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聲,任他們去,若做不到,拜託他們別為難拿人錢財做事的工人們,拖累大家的工作進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開始扒土,用簡陋的工具和萬能手挖掘老樹,要把它搬遷出去。
兩隻瘋子,奮力挖土,礫石刮破十指,鮮血混著沙,卻沒有誰想要停手。
工人們將老宅子破壞殆盡后剩下的瓦礫狼藉,一扁擔一扁擔清倒乾淨,兩隻瘋子還在挖,有一兩個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後,帶著圓鏟,加入挖土行列。
逐漸地,第三個、第四個人……靠過來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聲,響著。
兩隻瘋子變成了一群瘋子,他們挖出一個大窟隆,大樹終於緩緩橫躺下來。
額外增加工作的工人們搥搥雙肩,相約去小酒鋪打幾斤酒來犒賞自己,今兒個就這麼收工了,吆喝聲慢慢遠去,只留下狼狽的李梅秀和姊弟倆依偎在老樹榦旁。
她與李梅亭臉上一片污穢,直的沿著臉頰流下,是擦了又濕的淚水痕迹;橫的畫過鼻翼,是沾滿沙土的手,胡亂抹拭所殘留的泥汗。
老樹枝丫依舊翠綠,繁葉片片,包圍姊弟倆,彷彿正展臂環抱住失去家園的他們,夜風拂過,葉與葉,沙沙磨蹭,更像同他們低訴謝意。
「阿姊……我現在突然想到,我們挖出這棵老樹要做什麼?」哭過一輪的李梅亭回復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塊兒哭哭嚷嚷著「要砍樹就先從我屍體上踩過去!」的愚勇如夢一般,若不是喉頭殘存著吼叫過後的疼痛,他會以為一切全是幻覺。
渾身都好痛,久蹲的兩條腿,不住地怞疼打顫,雙臂更是完全失去知覺,十指指甲斷的斷、裂的裂,指腹的傷口,被沙土填得滿滿。
護樹很英勇,但……理智清醒之後,他開始困惑,年歲比他大上數倍的老樹,又不能隨手放口袋,更無法用布巾打包帶走,它是個好大的累贅……
李梅秀整張小臉埋在綠葉後方,病了好幾天的容顏有些消瘦,但沒有改變的是眸里那抹堅決,她沒有先回答他,反倒也問了他一句話:「梅亭,我們手邊剩下多少銀兩?」
嗯?現在問這事兒做啥?
剩下的銀兩是不足夠付清買老宅的天價,但好些年的積蓄相當可觀,至少確保姊弟倆過好日子是不成問題。
「三千九百兩是咱倆省吃儉用外加招搖撞騙存下來的,古玉環當了三百兩,最後幾日我得手鬍鬚蔡二十兩、丁嬸子十五兩、蔣大富三十兩,算算差不多就剩四千兩百六十五——以及一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四千兩百六十五這個數字,可以買下一棟新屋子、一整櫃新衣、一倉庫糧食、以及接下來數年內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
「三千九百兩……可以分給程婆婆他們每戶各三百九十兩,雖然沒能替他們掙回老宅子,但應該能稍稍補償他們吧?」李梅秀自己喃喃算著,一指一指彎曲下來,代表數字的急劇減少,四千兩百六十五,瞬間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只夠買新屋子,新衣、糧食、富裕生活全部支付不起。
「阿姊!你在說什麼呀?你要把錢分給程婆婆他們?!」
「本來就該這樣,那是為他們存的買家錢。」既然老家買不回來,那筆錢,也該替阿爹還給大家,是阿爹虧欠大家,害大家無家可歸。
「可……」好吧,算她說得有理,他無法反駁,雖然心為了三千九百兩狠狠怞痛一下,他還忍得過去,「錢分完后,我們還有三百六十五兩,省點用也能花上好一陣子。」
「沒有哦,三百兩是要拿去——」李梅秀淡淡說出她的另一項決定,聽得李梅亭瞠眸瞪她,懷疑她是讓連日高燒給燒壞了腦!
「阿姊你——那三百兩——不可以——我反對——」伶牙俐齒的李梅亭難得急到滿口結巴。
他還沒吠完,她最後一根小指也彎下去:「六十五兩,退給鬍鬚蔡、丁嬸子和蔣大富。」以前騙過的苦主,早已忘了名和姓,只有這三個苦主姓名還熱乎乎的,趁著記得,將騙來的錢,還給人家。
四千兩百六十五,歸零,一文不剩。
「阿姊!你傻了呀?!這樣我們姊弟倆還剩啥?我們會落得一無所有的凄慘下場耶——」
李梅亭跳起來,扳過李梅秀雙肩,想要惡狠狠搖醒她,卻在汪汪吠完幾句之後,看見不該出現在她臉上的玩意兒——
她笑了,是他好幾天不曾見過的甜蜜笑容,甜得幾乎要招惹蜂兒流連,他以為她不堪刺激過大而發了瘋,在此時此刻竟還笑得出來?!
「我們怎麼會沒剩下什麼呢?我們有樹,還有一座阿爹留下來的山呀。」
那座賤價也賣不出去的破山頭。
……阿姊,你真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