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去。你乖乖待著。」他沉聲說。「水很冰。」
「喔……」她溫馴得像小貓,心花又開了,有被寵到的感覺。
「我很快就回來。」
「好。」呵呵,他該不會以為她單獨待在這裡會害怕吧?拜託,她大學跟著同學夜遊時,還闖過「墓仔鋪」,不怕不怕!
男人拎著桶子,邁開大步走下緩坡。
她收回望著他背影的眸光,視線落回面前兩個純白墓碑上。
閉上眼睛,微垂頸項她雙手作祈禱狀,默默許願——
希望他很好,內心的結都能解開……
希望我很好,能一直有愛他的勇氣……
風來去穿梭,她張開眼睛,明明冷到又打顫了,卻無端端想笑。
她覺得,她似乎在風裡聽到了她要的承諾……
二十分鐘后。
她真的很聽話地窩在原地等,等等等,越等越納悶。
奇了!他們剛才走到坡頂也不過五分鐘,水邊離墓地也近,怎麼去那麼久?
她站起來,走出排列整齊的墓地朝坡地下望,看到魯特早就在那裡了,他手提水桶走回,但身後跟著一個……女人?!
……哪位啊?
她看他邁開大步伐,腳重重踩進雪層里,似乎頗氣憤,那女人不知說了什麼,惹得他突然轉回身。
當汪美晴一腳高一腳低地跑到他身邊時,正巧聽到他對女人揚聲低咆——
「你到底來這裡幹什麼?!」
那是個東方女人,中等身材,鵝蛋臉,長發披肩,吹整得頗有造型,她年紀差不多四十五歲,也許更小,雖然臉上已有淡淡的歲月痕迹,五官仍是好看,眉眸優雅,一看就是那種事業有成又帶熟女魅力的女子。
汪美晴愣了三秒才發現,魯特剛剛用的是中文。
所以,這位風韻猶存的女人應該不是阿雷莎……對!不是她!阿雷莎是因紐特人,皮膚肯定更深一些,這女人不是她!
萬幸啊萬幸,這樣她就不用演出被突如其來現身爭寵的前女友所趕走的悲情女主角了。
「我說了,我是來找你的,有事想跟你當面談。旅館的人告訴我,你在這裡。」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他冷硬地拋出話,調頭要往坡頂去,瞥見汪美晴怔怔地立在那兒,一把火衝上,口氣兇惡地說:「我不是要你乖乖待在那裡嗎?」
被掃到颱風尾了。「我就……那個……」她有苦難言。
女人替她說話。「你氣我就氣我,你也確實該氣恨我,但不需要遷怒到你女朋友身上。」
「我沒有女朋友!」他迅速回堵,想也沒想就把話堵回去,然而一出口,他呼吸驀然一窒,胸中綳痛。
他極快地瞥了眼呆立在身側的汪美晴。
她沒有看他,微垂著臉,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雪地上的某個足印。
他讀不出她臉上的想法。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他到底在幹什麼?
道歉的話無法出口,至少在這個當下,說不出來。
他沒辦法按捺怒氣,一些刻意掩藏的東西隨著女人的出現,又在他血液里翻騰,關於記憶,關於他自己,關於那股無形而強大的靈量。自制的能力如果消失,他的內在依舊是人嗎?他陷進自己的苦牢中。
頭一甩,他鐵青著臉,舉步往坡頂走,不再理會女人,也不再多看汪美晴一眼,把他們倆干晾在原地。
「你好。」一隻女性的手伸到汪美晴面前。
她猛地回過神,大量冷空氣乘機鑽進肺部,冷得她渾身發顫……原來,她剛剛發獃發到忘記呼吸了……
「你好……」
笑啊,汪美晴,笑啊,你可以的!
穩住情緒,她逼自己揚唇,露齒笑了笑,與那女人握握手。「我叫汪美晴,台灣人。我是魯特的……朋友。」低柔微啞的聲音說到隨後,帶著澀然。
「我叫羅瑩,我也出生在台灣。」女人微微笑,眼底有些滄桑。「我是魯特的小阿姨。」
當天回到「北極海旅館」后,魯特臉更臭了,因為羅瑩要在旅館過夜。
晚飯後,老薩德窩在二樓的員工小交誼廳里抽旱煙,他一向話少,見魯特走進來僅是點了點頭,繼續沉默地吞雲吐霧。
魯特為自己倒了咖啡,轉身,他最不想見到那個人已走進交誼廳。
「我們必須談一談。」羅瑩雙手盤在胸前。
「這裡是員工的地方,請你離開。」他冷冷地說。
「好,我在門外等你。你可以慢慢喝你的咖啡,喝完了,我們找地方再談。」
魯特發火地眯起眼,瞪了她好幾秒。「有什麼話快說!」放下咖啡,以免火爆到捏破杯子。
羅瑩看了老薩德一眼。「我希望私下談。」
「有話現在說清楚,說完了就滾,別再來煩我!」
此時,小交誼廳外有兩三名員工在那裡探頭探腦,米瑪婆婆也過來了,神情有些不安。
至於汪美晴,她是跟在羅瑩身後上樓,但她沒進交誼廳,而是在外面門邊的長沙發上坐下來,疤臉走過來,似乎感覺到她心情低落,白蓬蓬的狗頭擱在她膝上,張著眼很無辜地看著她。
「姊姊沒事。我很好。」汪美晴搔揉著它的毛,對它笑,低柔地說:「你肚肚上被熊爪扒開的傷口都結痂嘍!真好,你沒事,真好。還有啊……多娜這兩天帶孩子們找爸爸去,小琴和穆穆不在這裡,就看不到大人們爭吵,真好,對不對?」突然鼻頭髮酸,很莫名其妙,就是有股想哭的衝動,她摟著大狗深深呼吸,不想失態。
疤臉低鳴一聲,在她懷裡摩挲。
小交誼廳內,帶火藥味的談話繼續著——
「你來這裡究竟想要什麼?」魯特很不耐煩。
挺直身,羅瑩抿了抿嘴,終於出聲。「我決定回台灣定居了。」
魯特先是一怔,陰沉的表情未變。「你高興住哪裡就去住,跟我無關!」
「我打算把哥本哈根市的公寓和兩家藝廊轉到你名下。」
「你……」他怒瞪她,聲量壓抑不住地揚高。「我不需要那些鬼東西!特別是你的東西,我不需要!」
希望他很好,心裡的結都能解……
門外,汪美晴記起下午許的那個願望。
希望我很好,能一直有愛他的勇氣……
揉揉疤臉的頭,她鼓起勇氣,起身,輕悄悄走進交誼廳里。
魯特看到她,目光危險地湛動,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沒出聲,只是兩邊的太陽穴沖跳,整張臉綳得死緊。
汪美晴以為會聽到他沖著她吼,叫她滾,畢竟在場除了當事人外,只有她聽得懂中文,但他沒有。
他像是默許她留下了了,雖然相當不爽,可是沒趕她走。
光是如此,汪美晴就覺得下午在墓地那裡心中所受的傷,像也輕了些。
微抿著唇瓣,抿出一抹往上翹的淡弧,她靜靜地凝望他、
羅瑩沒留意她,或許也不在意她的出現。她只是看著魯特,呼吸略急,她試圖控制,但開口說話時,聲音仍不太穩。
「我來到這裡,就是想親口跟你說這些事……等我回去后,我會讓律師接手這一切,你不會再看到我。我只是希望……那是我和姊姊的藝廊,我希望能給你。」
「這有什麼意義?」他握緊拳頭。「你以為這麼做就能彌補那時的事嗎?」
羅瑩優雅的五官有些扭曲。
她雙手盤於胸前的姿勢變成環抱,抱住自己,畏冷般摩挲著手臂,突然說:「……我來……其實還想看看姊姊和……和姊夫……我要回台灣了,不會再回到這裡,我想看看他們,和他們說些話……」
魯特冷笑,眼神痛苦。「有什麼好說,我媽不會原諒你的。」
羅瑩猛地打了一個寒顫,死死地看向他。
她死瞪著他好幾秒,嘴唇努力要吐出聲音。
她像在斟酌,忽然出聲——
「……是你殺了他們,不是我。」她說得很慢,很輕。
當她發現那些話在男人臉上所造成的效果后,她內心生出某種快感,彷彿錯不在她身上,她說得很對,她將自己保護住。
「不是我害的,魯特。他們會死,都是因為你……你詛咒他們,你讓他們出意外,你為了一個女人害死自己的父母。你說,你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他們,你用古老的因紐特語對他們這麼喊,那是個咒,果然如你所願,不是嗎?他們死了……」說著,她驀地笑出聲,像也流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