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來不及解釋和詢問,若兒悻悻然看著拓跋圭躍上馬背,與張大人往王宮方向奔去,柯石則接過另一名士兵遞來的馬韁繩,上馬追隨其後。
「這麼匆忙,會有什麼事呢?」她擔憂地問晏子。
機靈的侍衛只是聳聳肩,淡淡地說:「王上的事總是很多,誰知道呢?」
隨後,若兒的心一直在為進王宮過夜而忐忑不安。
哪怕只是一夜,光想到那裡已經住著十名後宮美人,她的心就直往下墜。
她從來不想進王宮,更沒想過以這樣的方式進去。
幸好晏子帶她走進那燈火明亮、屋宇高大的建築時,她一路上只看到守衛的士兵和忙碌的雜役,偶爾看到的幾個女人也只是仆佣罷了。
直到進入一間寬敞、明亮,圍著布幔的床榻和有著美麗屏風的寢殿。
晏子站在門口對她說:「姑娘今夜就在此歇息吧!」
「這裡是王上的寢宮嗎?」她好奇地觀看著四周。
「沒錯,不過王上通常不睡在這裡。」
他的話讓若兒心一緊。「王上都睡在什麼地方?」
晏子神秘一笑。「是姑娘讓大將軍帶話給王上,說『一榻不可宿二宿』,因此王上睡覺的地方總是一直在變,至於睡在哪兒,屬下可不能說。」
可他的話才剛說完,就看到若兒的俏臉變得慘白,聰明的他立刻明白自己本想讓她安心,豈料卻讓她想岔了。這真是好心辦壞事,想解釋,又怕越說越糟。
若兒果真誤解了他的話,她心情低落地問:「那些女人就住在這裡嗎?」
「不是,她們在長廊那頭,王上從來不去那裡。」晏子急於彌補自己的口誤。
他不去,她們就不能來嗎?若兒心想,可看晏子滿臉通紅,似乎很著急,若兒便笑著安慰他。「她們本來就是王上的妃嬪,他自然該去看她們。」
「可是王上真的沒有……」
「你不用擔心,我只是隨便問問。」她阻止他繼續解釋,故作輕鬆地說:「你去忙吧,等王上回來時,記得告訴我一聲,我會請他讓我離開。」
晏子張了張嘴,可是最後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但他並沒有走遠,就在門外的陰影處守護著。他知道這個女人是王上最重要的人,也是王上的敵人處心積慮想要傷害的人,他得小心保護好她。
若兒很疲倦,可是卻毫無睡意,想到拓跋圭的其他女人就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安卧,她的心就亂糟糟的。
為了讓自己不去想令人痛苦的細節,不去猜測他到底夜夜睡在哪裡,若兒將注意力轉到今夜發生的事情上。
對今天自己的遭遇,她並不當一回事,因為王叔對她的私慾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他三番兩次想染指她都以慘敗收場,如今想用強佔的方式也是可以預料的,所以當拓跋鑿說今天的事是王叔指使時,她反而不擔心了。
她擔心的是,這麼晚了,拓跋圭還要去參加聯盟會議,到底是什麼緊急的事情必須連夜開會討論呢?
此後的時間,她一直坐在床榻前的踏凳上思考,直到睡意將她拖進朦朧夢境,她的心仍在為徹夜不歸的王上憂慮……
***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苦思困惑中時,拓跋圭正在距離她不遠的前殿舌戰群臣。
趕回王宮的路上,張袞證實了拓跋圭早先的想法,聯盟議會這麼晚還召開,正是為了白天那一紙遷都令而起。
對剛復國的代國來說,政權基本上承襲了歷代先王的體制,帶有濃厚的氏族貴族民主制,王上並沒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也是雄心勃勃的拓跋圭所不能容忍而力圖改變的,他明白,想要稱霸北方,就得彷效中原帝王之制,可是基於先王血的教訓,他會讓自己的改革緩慢而妥當地進行。
如今,他希望從遷都開始。
當拓跋圭抵達議事廳時,他略感詫異,不僅四部大人和八大長老都已在座,就連姻親世家也一個不少的全到齊了,屋內充滿興師問罪的氣氛,這讓他更加痛恨這種原始的氏族政權體制。
他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逕自走到主位坐下,大聲對佇立在門口的傳令兵下令。「傳長史張袞、大將軍許謙和史官管遷到會。」
「王上,這是聯盟議會。」南部大人低聲提醒他。
拓跋圭淡淡地瞥他一眼,掃過那些與代國國事無關的姻親,嚴厲地說:「以後凡是關係到國家大事的議會,主要官吏、大將軍都得參與。」
很快,三位大臣人內,在已經擺設好的椅子上坐下。
拓跋圭看著他們坐定,再冷眼望向其他人,神態平靜卻有種懾人的霸氣。
一個月來,拓跋圭日漸表現出來的王者威嚴,已讓眾人印象深刻,因此此時都沉默不語。
「那咱們開始吧?」見王上不說話,南部大人徵詢似的問。
拓跋圭往身後椅背一靠。「已經很晚了,各位有事就快說吧!」
略微猶豫后,聯盟中威望最高、輩分最長的中部大人郎遜站起身,面對拓跋圭道:「近日吾王數項政績讓國人上下俱感快慰,但臣等以為,遷都牽連甚廣,又聽到諸多議論,因此今夜召集大家,只是為了請教王上遷都的理由。」
拓跋圭暗自冷笑,心知這「諸多議論」必定出自長平府。
他這一個多月的明察暗訪可不是毫無收穫,長平王及其追隨者渲染牛川富裕,極力反對遷都,可他認為這裡地勢狹窄,資源單一。最重要的是,這裡長期以來便是拓跋窟咄的私人封地,在儼然是個土皇帝的叔叔的勢力範圍內施政,必定有諸多限制。若要像雄鷹般展翅高飛,他就必須開拓更廣闊的天空。
「臣以為遷都不妥。」他還沒開口,侯辰率先表示反對。「盛樂四野過於開闊不具保護性,太靠近被毀舊都也不吉利。再說,長平王已在牛川為王上建造了新王宮,若吾王執意遷都,不是辜負了王叔的一番苦心嗎?」
這樣的說法,讓拓跋圭很不以為然。這是什麼理由?分明是他叔父的傳聲筒!
「侯大人所言不妥。」拓跋圭目光如炬地掃向在座的臣子。「本王遷都盛樂,正是看中它開闊的地理位置。它是我先祖之都,更是數朝名城,背倚陰山,南靠長城,外有黑河、陰山,內有金河環繞,依山傍水,是連接關內與陰山南北的要衝,據城而立,我們進可掠中原,退能扼其關,是統一北方的先決條件。而牛川則處群山之中,南北不通,進無通道,退無屏障,在此立都,無疑自困樊籠。因此,遷都乃勢在必行!」
郎遜看了眼拓跋窟咄,委婉地說:「吾王如此深謀遠慮,實乃可喜,但此舉事關國家興衰,不得不謹慎。」
看來王叔是想借老臣之口,阻止他遷都,但他們看錯人啦!
拓跋圭心中忖道,堅定地說:「郎大人所言甚是,遷都關係到國家興衰前途,正因如此,本王立意遷都絕不改變。」
隨即,拓跋圭又慷慨陳詞,將自己因何遷都的理由和盤托出。
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將政見完整地告訴大家,因此大家都聽得十分認真。
「先祖功德無量,我輩當永存感恩之心,不可忘本。」拓跋窟咄眼看各位大人似有被說服的跡象,急了,不顧一切地插話。「我族本是遊獵出身,一向樂與山林草原為伍,如今各部歸一,萬民所向,王位既定,又有牛川為都,何必再勞師動眾南移盛樂?」
由他的言辭中,不難聽出拓跋窟咄是堅決反對遷都的人。
拓跋圭無意再跟他兜圈子,果斷地說:「遷都於國於民都有好處。」他的目光轉向郎遜等重臣。「我鮮卑人世居深山洞袕,蒙神靈賜予我族人智慧領袖,百餘年前才走出群峰密林,脫離茹毛飲血、逐水草而居的原始生活。如今,我──拓跋鮮卑後人、魏國國君,將傾畢生心力,帶領部眾逐中原文明而去。」
他的豪情感染了多數大臣,並得到他們的響應,會議氣氛變得熱絡融洽起來。
拓跋窟咄見自己的意見已難成氣候,便大聲說:「遷都既可旺國事,也可毀國運,不能僅憑一人之見決定,得求神靈指引。」
拓跋圭不理會他的叫嚷,對所有臣子、宗親和姻親說:「本王遷都立意已決,還望各位大人通力合作,帶領族人往更寬闊的地域而行。」
「王上建功立業的志向無可厚非,但王叔的疑慮也有道理。」護佛侯部首領侯辰接到拓跋窟咄暗示后說:「不妨按古訓,以占卜、問神來確定此舉是否恰當?」
他的提議當即得到不少附議,畢竟,這是個相信神靈的民族。
拓跋窟咄大聲說:「沒錯,按照先例,凡行大事前,均得問天地神靈,如今遷都事關國運,更不能不問。」
先例?!又是見鬼的先例!拓跋圭氣惱地想,卻無法阻止眾人的附和,他不悅地問:「這樣做有何意義?無論占卜結果如何,本王遷都盛樂一事絕不會改變。」
看到自己的提議得到大多數人,包括四部大人的贊同,而王上終於屈居下風,拓跋窟咄心裡十分得意,傲慢地說:「那也得等占卜后,看神靈怎麼說。」
就此,議會決定次日清晨在祭祀台上,由具有神力的王若兒主持祭祀,恭請神靈顯靈,以測遷都兇險。
這個決定讓拓跋圭非常不安,好在若兒目前在他的保護之下,起碼天亮以前她不會受到干擾,於是他宣佈道:「就這樣吧!」
「那王上是不是該把王若兒放了?」拓跋窟咄的臉上露出虛假的笑容。
拓跋圭一驚,這傢伙難道這麼快就得知若兒在他寢宮的消息?但他保持鎮靜地問:「王叔此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王上不能先將占卜的王若兒私留在寢宮內。」
他的話不出所料,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身為國君,本來私納女人並不罕見,但眼下正是復國之初,王上初立,後宮虛待,卻讓出身低賤的女人堂而皇之地睡在王上寢宮,而精挑細選、出身高貴的預選王后妃嬪,卻置之不顧,此仍國之大忌。
主管王室人員的南部大人長孫嵩最先提問:「王叔此言從何說起?牧羊女為何會在王上寢宮?」
「這事若讓慕容郡主等知道了,還不鬧出事來?」有大人低聲咕噥。
在場的姻親更是反應激烈,都認為拓跋圭此舉是對他們的不尊重。
曾救了管遷的慕容麟不悅地問:「王上難道就是為這個女人,遲遲不肯冊封王后妃嬪?」
正是要造成這種混亂的拓跋窟咄見狀十分滿意,他希望王上成為眾矢之的,於是火上加油地說:「其中自有原因,各位大人不要著急,容王上解釋。」
拓跋圭此刻反倒平靜了,他早想把若兒的事說開,然而此刻他不願跟隨拓跋窟咄卑鄙的腳步起舞,便冷冷地說:「本王沒什麼好解釋的,倒是王叔得解釋一下,你的家臣為何要綁架王若兒?」
他的這番話又引起一波新的蚤動,眾人的目光由拓跋圭身上轉到了王叔身上。
拓跋窟咄沒料到拓跋圭居然毫不費力地將矛頭引向了自己,不由得惱羞成怒道:「我不知道王上在說什麼?」
「那好,請史官告訴各位大人今天傍晚發生的事。」拓跋圭平靜地看著管遷。
拓跋窟咄意圖阻止。「身為刑獄官,我找人問話很正常,跟王上將其留宿寢宮無關。」
「有關。」拓跋圭毫不讓步,並示意管遷陳述這件事。
管遷將傍晚王上獲報王宮牧羊女失蹤、羊只被殺,最後在角樓發現被綁架的牧羊女和綁架者拓跋鑿,王上為了查找真兇,讓侍衛晏子將牧羊女帶回王宮保護的經過說了一遍。
許謙在他說完後補充道:「拓跋鑿親口承認,是長平王要他殺羊,並綁架王姑娘,他現在就在角樓內,大人們可以傳他來……」
「你亂說!我沒讓他綁架牧羊女,更沒讓他殺羊,我只是要他把王若兒帶來見我。」當聽說拓跋鑿已供出自己是幕後主使者時,拓跋窟咄急忙打斷了他的話。
「見牧羊女?王叔難道還沒吃夠魅眼妖精的虧?」一個宗親驚訝地問,卻換來一陣低笑。
拓跋窟咄惱羞成怒地說:「笑什麼笑?我要見她正是為了占卜、遷都一事。」
又一陣壓抑的笑聲,表示相反的觀點。
見自己親手點燃的火居然燒到了自己身上,還有人敢當面揭他的短,拓跋窟咄惱羞成怒,臉當即漲得通紅。他瞪起眼睛正想發作,中部大人為他解了圍。
「大家不要誤會王叔的好意,當初復國、建都,王叔可躁了不少心。」
郎遜的話立刻得到侯辰的支持。「沒錯,復國成功,王叔功不可沒,而且臣可作證,王叔找牧羊女,確實是要她為王上遷都一事占卜,沒別的意思。」
拓跋窟咄立刻挺直了腰桿。「正是如此!昨日王令遷都,臣一夜難眠,想起祖宗慣例,今日才提請四部大人召集緊急會議,又讓家臣去把牧羊女找來。」
「找來占卜需要捆住手腳、堵住嘴巴和殺死那麼多羊嗎?」拓跋圭生氣地問。他難以相信拓跋窟咄竟如此沒種,敢做不敢當,明明他綁架若兒就是包藏禍心,還要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好像是為國家社稷著想似的。
「不那樣的話,她會乖乖地跟男人走嗎?」拓跋窟咄自以為是的解釋,又邪氣地暗示。「當然,也許對吾王陛下是個例外。」
對他的暗示,拓跋圭根本不層理會,只是憤怒地發現,就算明知道他的解釋全是謊言,也拿他沒辦法,因為到目前為止,他的解釋並沒有留下任何破綻。
自然,大家接受了他的解釋,也沒人質疑王上將牧羊女帶入寢宮的行為。
見自己安然脫身,拓跋窟咄得寸進尺。「既然王若兒明日日出時要為王上的遷都計畫占卜,按照慣例,今夜就該在祭祀堂內安歇,以養精蓄銳。」
又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誰能反對?沒有!
當即,由主管祭把典禮的長史張袞去王上寢宮帶王若兒,並將其送往祭把堂。
為了確保占卜之前歪讓王上與王若兒見面,拓跋窟咄還小心眼地派自己的心腹馮羌同去「照顧」王若兒。
因為來帶她的人是張袞,因此晏子沒有異議,但堅持同行。
在馮羌陰鷙的目光下,若兒沒有跟張袞說話,但她能感覺到他的心情,知道這樣的安排是不得已,王上一定正面臨巨大的壓力,因此她坦然跟隨張袞和晏子,來到位於祭壇后的祭祀堂,此刻天已近拂曉。
張袞勸她抓緊時間睡一會兒,而在她睡著后,他同晏子一直守在門口沒有離開過,因為對同樣守在這裡的馮羌,他們有種不信任感。
而馮羌果真是有預謀而來,面對兩雙警戒的眼睛,他毫不理會……
***
王宮內的拓跋圭同樣夜不能寐。
若兒被帶走後,拓跋圭才回到寢宮,雖有張袞和晏子守護,他不需為她的安全擔心,可是想到明天她將面臨的壓力和處境,他深感憂慮和無助。
身為王上,看似大權在握,實則處於根深蒂固的氏族關係和錯綜複雜的利益團體之間,處處受制於人,連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這給了他極大的挫折感。
我一定要儘快娶她!
望著窗外的夜色,拓跋圭發誓,只有讓她成為他的王后,他才可能真正地保護她,否則像今夜這樣,面對那些貌似公正合理,實際包藏禍心的要求,他只能束手無策。
天邊出現火紅的雲彩,那是迎接朝陽的霞光。
同其他馬背民族一樣,凡事祈神問天,是鮮卑人最重要的祭袒活動之一,因此雖然今日的祭典將在祭把堂大殿舉行,但人們還是一大早就從四面八方湧來,將王宮前的祭台四周擠得水泄不通。
黎明時分,性急的拓跋窟咄就陪伴著幾位大人來到祭祀堂召喚若兒。
「王若兒,你今天是為新生的魏國召神改運,要好好做,否則掉腦袋的不光是你一人。」他話裡有話的警告她。
心知他做這樣的安排就是為了阻止拓跋圭的遷都計畫,她絕對不會讓他得逞,但她也不會公開反抗他。
若兒跪在這些平素難得一見的大人面前,平靜地說:「各位大人,若兒不過偶爾用龜甲預測吉凶,並無召神、改運的能力。」
那些大人面對她的美麗,只是訥訥無言,拓跋窟咄立刻陰陰地說:「這樣就足夠了,只要能好好預測出王上遷都的前景就行!」
很快地,她被帶進緊連著祭櫃檯的大殿。
由於太陽還沒完全升起,大殿內十分晦暗,門窗半掩,佛龕上供奉的泥塑神像間,不時閃過士兵的身影和明亮的長矛銳器,靜謐中有種不安,莊嚴中透著詭譎,讓這個寬敞的殿堂充滿說不清的神秘、怪異之氣。
祭台上,數十名侍衛將大殿圍得密不透風,除了王上、長老、四部大人,及長史、大司馬、姻親世家的代表外,誰都不可以靠近半步。
若兒走進大殿,感覺彷彿正走向斷頭台。
她憑藉本能,知道黑暗的牆邊正是各位大人的落坐處,她希望能見到拓跋圭,她知道他一定在這裡,她想看看他是否安然無恙,看看他是否在為她擔心。
可是大殿光線太暗,她只能憑藉想像力,猜測他正坐在自己正前方的大門邊,因為那裡是最能看清楚她的地方。
本想等眼睛適應黑暗后找到他,可是沒時間了!兩個侍衛走來架起她,將她放到大殿中央的桌子上,那上面已經放置了龜甲和卦盤。
她立刻收斂心神,專註於眼前的事,今天的卦象關係到王上的理想和抱負,關係到魏國的命運前途,因此她必須全神貫注。
她將十二塊龜甲以特殊的方式擺放在卦盤上,再將其點燃,然後盤腿面對大門坐好,她腰背挺直,微閉眼睛,深呼吸,聚集精神。
十二道火焰發出的光芒將幽暗的大殿照亮,照耀著身邊那些模糊的臉龐。
太陽緩緩升起,金燦燦的陽光由半敞的大門泄入,灑在她身上,與火光相融,為她鍍上了一道金光,她的美麗霎時震撼了所有人的心。
一片讚歎聲出自大人們一向傲慢的口,平日極少到羊圈去的貴族、大爺們,此刻終於明白何以王叔甘願受那麼多罪,也要親近這個女孩的原因。
他們忘記了祭祀的目的,只是瞪大眼睛,注視著她美麗動人的容顏。
拓跋圭看到身邊直射向若兒的異樣目光,焦躁地在椅子上轉動身軀,若非緊捱著他的張袞用手悄悄按住他,他也許會跳起來,遮擋住那些不敬的目光。
若兒對美麗的或醜惡的一切都看不見,她的精神已經脫離了現實,在飄渺的虛空漫遊,尋找神靈的啟示。
她眼睛微閉,口中念誦不止。突然間,她的身子一顫,隨即雙目張開,頓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沒人可以忽視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呼喚人心的力量。
而她,顯然已經進入一種非自然的狀態。只見她的臉色平靜安詳,眸光銳利明亮,她凝望著門外陽光普照的天空,大家暗自慶幸她沒有看向任何人,否則那人準會在她的目光中靈魂出竅。
四下一片死寂,人們關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不敢言語,不敢移動,就連已經很熟悉她的拓跋圭,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聖潔美麗,又極富感召力的一面。
此刻的她,渾身充滿了感應的熱力,清晰地說:「日升月落,歲月無情,哺育我們的大地正變得荒蕪,我強盛的部落正日漸衰竭,神的甘霖降在南方的土地。」
無數的影像洪水般奔涌而來,她看到了未來的某些片段,如同以往一樣,那些東西並非總帶給她歡樂,但卻對她極具吸引力。
就像此刻,當瀰漫在眼前的圖像不斷閃現時,她看到了盛世樂園、刀光劍影、陰謀背叛和死亡的陰影。
忽然,一滴鮮紅的血墜落,在她眼前擴大延伸,最終變成為海。
她猛然吸氣,睜大眼睛,只見拓跋圭熟悉的身影正沉入血海中……
「不──」她面色蒼白,無法控制地大叫一聲,身體顫抖地倒下。
「若兒!」一雙手用力地抱起她,所有影像瞬間消失,拓跋圭的聲音在她耳邊急切地響起。「放棄吧,不要再做了,我不要看到你受苦。」
「不行,她必須做完。」拓跋窟咄狂暴地大吼,他看出若兒已經得到了某種啟示,他急於知道結果,所以用眼神示意手下將拓跋圭拉回王座。
「滾開,不長眼的東西!」拓跋圭斥退那兩個男人,雙手仍扶著若兒,她也緊緊抓著他。
「王上……讓我做完。」他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意識,她多想依偎在他懷裡永遠不離開,可是剛才忽然中斷的影像攪動她的心,她要找出那個預兆的真實意義。
「你能繼續嗎?」她眼中懇求的光讓拓跋圭無法拒絕,可是看她受苦,他也十分不舍。
「我行的。」她輕聲說。
想想在座大人們絕不會讓這事半途而廢,拓跋圭無力地嘆息,不顧眾多探索的目光正審視著他們,他替她擦去額頭的汗水,扶她坐好,然後走回王座,心裡暗中發誓,長平王必定要為今天的事付出代價!
陽光明亮,火焰熄滅,穩定心神后的若兒,卻再也看不到消失的影像。
她低頭仔細查看每一片龜甲,發現其他龜甲上的紋路都沒有什麼變化,可是代表運勢的第九片龜甲,卻出現了縱橫交錯的複雜線條。
她捧起那片龜甲,拓跋圭沉沒血海的情景即刻浮現眼前,手中的龜甲也顫動起來,彷彿要飛離出若兒的手,使她幾乎握不住它。
她心念一轉,知道這片龜甲將指引她破災之路,於是趕緊改用兩隻手捧著它,將它小心地放在卦盤上。
然後若兒靜坐觀看,所有人專註的目光都集中在卦盤上。
太陽光照射著龜甲,它在卦盤上蠕動,最後當它靜止不動時,若兒看到它背上的圖像與卦盤上呈現的圖形相互連接,形成了一幅完整得像刻意描繪的山水圖案。
她凝視著這幅走勢如同彎曲河流似的圖案,看到它的盡頭正是南方,不由得心頭一松:王上的選擇是正確的!
「怎麼樣?結束了嗎?」長平王迫不及待地跳到她面前詢問。
「是的,結束了。」若兒指著卦盤。「就在這裡,大人請看。」
「我哪能看得明白?」長平王焦慮萬分地命令。「你得宣布卜卦的結果。」
她看了眼在陽光下雖然明亮許多,但依然有種怪異之氣的大殿,大聲說:「神靈保佑,國運在南。」
一聽到她的宣布,眾人嘩然,爭相表達各自的意見。
北部大人叔孫普洛笑呵呵地說:「牛川位於北,盛樂偏於南,如此看來,王上遷都盛樂是對的。」
「有神靈保佑,我們儘早遷都盛樂吧!」另有大臣為王上的正確決定高興。
但在欣喜中也有雜音。
侯辰就很不信任地說:「這怎麼可能,王若兒說錯了吧?牛川物產豐富,長平王在此經營多年,遷都等於是置國家於險境,還是暫緩為妥。」
若兒再次指指自己未曾移動過的卦盤。「卦象在此,這是神靈給予的指示。大人們若有疑問,可自行察看,或請高人解釋卦義,其他事,恕若兒無法回答。」
略通卦術的郎遜等長老,走到桌前,仔細端詳面前的卦象,紛紛點頭。
拓跋圭則逕自走來將若兒抱下地,對她說:「晏子在門外,你先回去休息。」
「不行,她還不能走。」拓跋窟咄大聲阻止,卻對「魅眼」仍心有餘悸,而不敢走近。
「我說她可以走,她就可以走。」拓跋圭轉身面對他的叔父堅決地說。
拓跋窟咄指指卦盤。「可她還沒有測完。」
拓跋圭同樣指指卦盤。「卦象就在那裡,她也解釋了卦義,大家都親眼看到那是如何來的,沒必要再浪費時間,遷都盛樂,已成定局。」
說完,拓跋圭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睨著他的王叔,看他還要玩什麼花招。
拓跋窟咄自然很不甘心,堵在門口不讓人走。
他們一個是王上,一個是王叔,各位大人們一時無所適從。
「咳咳──」見他們劍拔弩張,中部大人郎遜出面做和事佬。「王叔,卦已經結束,王姑娘的事情也做完了,就讓她離去吧!」
「不可!」拓跋窟咄惱羞成怒地說:「中部大人難道忘記了,吾王陛下即位已經月余,王后妃嬪也選出多時,可王上遲遲忽視冊封大典,不行大婚之禮,如今王若兒既然能替王上的運勢占卜,也該為王上的婚典卜上一卦。」
他的提議讓若兒的心猛地往下沉,雖然知道王上成親是早晚的事,可要她替他的婚事占卜,她還是非常地受不了。
她不由自主地看了拓跋圭一眼,見他正擰眉注視著他的叔父,微眯的眼裡有火光在跳躍。
「這……」郎遜遲疑了,他轉身看看其他人,眾人錯愕的神情顯示,他們也有同感。
按說王叔的提議符合王族規矩,也代表聯盟內大多數人的意見,可是此刻剛結束一個重大決策的祭祀,似乎並不適合立刻談論王上的大婚之事。
大殿內響起拓跋窟咄頗具感情的聲音。「各位大人,拓跋王族幾經殺戮,如今血脈單薄,王上血統既然無誤,就該按祖訓即刻完婚。眼下王后嬪妃、婚宴用品、王宮寢殿等,可說萬事俱備。遷都之前,何不替王上求神靈賜吉日迎娶後宮,既可讓我這個王叔沾點喜氣,也可告慰拓跋先祖在天之靈呢?」
他的話合情合理,令人難以反駁,當即有人贊同,其中自然是與拓跋窟咄關係密切的侯辰等人。
這讓拓跋圭恨得咬牙,但他不會因此被激怒。
「今天我累了,改日吧!」拓跋圭平靜地說著,等待拓跋窟咄讓步。
面對拓跋圭銳利如芒的眼神,大家都沒有說話。
但已經知道他與王若兒之間有深刻情愫的拓跋窟咄,絕不會放過這個實施陰謀計畫的機會。
他本是個陰險小人,一向只在背地裡活動,可如今見王位離他越來越遙遠,遷都也成定局,不由得著急。
在自己的地盤上,都沒法困住他,反而被他掌握了太多不利自己的證據,等他遷都盛樂,羽翼更豐后,不僅別再想控制他,而且很可能會被他除掉。
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態,拓跋窟咄再也顧不了掩飾自己。
堵著門,他狀似關切地對聯盟中地位最尊的四部大人說:「各位大人,如今魏國新立,強敵環伺,王上任重道遠,本該以國家利益為重,捨棄私心,廣結姻緣,早封王后以立國本,早納妃嬪以隆香火,可是吾王至今一再拖延大典,拒絕按照祖制完婚。王上年幼無知,難道大人們就這樣放縱王上諧戲荒唐,空置後宮,讓拓跋王族後繼無人嗎?」
他的話正是各位大人們的心頭之憂,因此個個啞口無言地望著王上。
拓跋圭冷眼看著這一切,心中的怒氣逐漸堆積,尤其聽到他用「年幼無知,諧戲荒唐」來形容自己時,更是惱怒。
「王叔錯了。」他冷然道:「本王並非不立後宮,也並非未擇佳日,只因近一個月來的血統之爭,將此事擱置了。」
聽到他的話,在場各人雖反應不一,但都鬆了口氣,並同意他的說法。
這一個多月來,王上和各位大人的精力,確實都在忙著尋找血統的證據上。
「太好啦!」南部大人高興地笑著對管遷說:「管大人,容臣稍後把后妃名冊送上,請大人記錄下來。」
「不用了,那個名冊作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