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要升高三了。
對學生來說,高三算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關卡。不僅就要滿十八歲,還得學習對自己負責,更要開始思考未來的出路。
不管那些勵志書籍寫得多麼激勵人心,但這個社會的現實狀況就是:若沒有考上好的大學,未來等於毀了一半。
和周阿姨打完招呼,一進到周垂意的房間內,方雅玟反手關上門,把書包隨意丟在床邊,然後整個人趴上柔軟的床鋪。
雖然每次差不多都是這種德行,但今天卻顯得特別無精打采。
她既沒看喜歡的少女漫畫和流行雜誌,也沒有拿零食出來吃,只是安靜地趴在那裡動也不動;也因此,坐在書桌前的周垂意可能是擔心她會被棉被悶死,所以主動開口問道:
「妳身體不舒服?」
「你念你的書啦!」她用枕頭蓋住自己的臉,不高興地回答。
這陣子為了升學分組的事,讓她相當煩惱。原本選擇自然組的她,二年級的成績並沒有想象中理想;而因為升三年級時還可以再換一次組,所以爸爸媽媽跟她認真地討論了意願。可是,就算明知自己適合轉念社會組,但因某個不能對父母說出的原因,使得她遲疑無法下定決心。
因為,她喜歡的男生是數理資優生,倘若她轉出自然組的話,那就會跟他分開了。一整個年級有幾十個班,雖然不一定會再次同班,可是如果組別不同,那就更難有交集了。雖然知道有這種想法很笨,但她就是覺得焦慮。
勉強讀下去很辛苦,心裡卻也不想離開喜歡的人。
「喂……我問你,」把臉埋在枕頭裡,她悶悶地對這房間里唯一能聽自己說話的周垂意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喔,如果……你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因為要分班了,不得不分開,你會怎麼辦?」
周垂意看了她的後腦勺一眼,繼續寫著功課,道:
「分班是學校規定的事。」
意思就是不能怎麼辦。方雅玟微抬起頭,皺眉說:
「你這小孩真冷淡。」真是迷糊透了,早知問這種小鬼根本是白搭。她索性坐直身,用力朝他纖細的肩膀拍了幾下,略帶譏刺地嘲笑道:「我知道了,因為你很奇怪,所以沒有什麼要好的朋友吧?」
周垂意被拍得畫線畫到簿子外面去,他沉默地拿起橡皮擦;方雅玟卻將兩隻手臂橫在他桌面上,唉聲嘆氣道:
「我跟你說,雖然小孩子很討厭,但還是不要長大比較好……」一旦長大了,就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不負責任了。
周垂意看著她,然後把作業本從她手臂底下困難地拉出來,紙張都變得皺皺的了,他只得用掌心去壓平。
「……如果只是因為分班就做不成朋友的話,那不是真正的朋友。」他啟唇說。
方雅玟聞言一頓,轉過臉來睇著他。
「哼,你知不知道我大你幾歲?」瞇起眼睛,她又仰躺回床上,手肘蓋住頭臉,低聲喃道:「這種簡單的道理,我也知道啊……」只是,還是會不安。
人的心情,如果有那麼容易了解或掌握就好了。
輕輕咬住嘴唇,她捲起棉被抱住,道:
「對了,因為我要升三年級了,所以下星期開始,不會再來了。你有聽你媽說吧?」
「嗯。」他點頭應道。
「我們兩個都可以輕鬆了。」抬手戳戳男孩,她抬眼說:「你老實告訴我,其實,你討厭我吧?」
周垂意正在擦簿子,被她這樣一戳,導致不小心弄破了原本皺掉的紙張。他垂眸停住,沒有回話。
翻過身,她盯著牆壁,道:
「快點哦,有什麼怨言就現在說一說,以後見不到面,我也不會再聽你說了喔。」
是因為和他的孽緣就要到此為止,所以她才好心地準備接受他的抱怨。雖然……這些日子來她好像已經漸漸習慣了這個可以讓自己完全放鬆的房間……
「我不討厭妳。」他說。
她瞅住因為桌燈而映在牆上的影子,良久,才緩慢說道:
「你這小鬼,又來那套……男孩子不告狀。不過我告訴你,你不討厭我,我討厭你啦。」其實,和他相處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厭煩,但她心情差,就是說不出好聽的話,反正對他也沒必要。「是最後一次睡你的床了啊……可惡,真的好舒服。」方雅玟閉起雙眸。
要煩惱的事好多好多,但是現在,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還說以後見不到面呢。
放學時間,方雅玟和朋友一起走向每天搭車的公車站牌。位於轉乘路線點上的公車亭,經常能見到好幾所不同學校和學級的學生混雜候車,只是,在望見其中一名容姿端麗的國中男生時,她傻眼了。
周垂意那小鬼怎麼會在這裡?她知道自己學校附近有一所知名私立中學,難道,他就是念那所學校?
對方身上的制服和書包上的字已經清楚說明一切。方雅玟知道他今年升國中,但她哪會去管他讀哪裡。因為不關心,所以從來沒去在意,結果居然讓她這麼意外地碰見了。
「……雅玟,妳剛說妳下星期生日,那我們就出去玩,順便幫妳慶生好了……怎麼了?」身旁一個叫作阿德的男生原本還在聊天,因為察覺她的停頓而詢問道。
「沒有。」方雅玟沒跟周垂意打招呼,倒是先轉回視線對阿德說:「慶生當然是要的,我還會帶朋友過去,你們不用擔心會太無聊。不過,你們一定要把歲見帶來,聽到沒有?」
「哈哈,知道啦!」皮皮的阿德一副非常了解的模樣。
方雅玟和阿德是高二時的同班同學,談話里所提到的那位名叫歲見的人,則是指方雅玟喜歡的男生。由於幾個人在二年級時同班,所以都是同一掛的,彼此算是很熟了,尤其方雅玟在異性同儕之中算得上是一個受歡迎的女生,不會放不開,也很識趣。
朋友起鬨,加上她也自認兩人非常親近,她喜歡那個人的事,因為明顯又有跡可尋,所以大家幾乎要公認他們是一對了。
「還哈哈呢,你們最近很可疑喔。說,你們和歲見到底在幹嘛,為什麼他好像都沒空,也都沒來找我了?」她不高興地責問著。
升上三年級后,因為不得已而選擇社會組,便和大家分開了;變得遙遠的距離從相隔好幾條走廊的教室就能夠衡量,不甘願連心也跟著疏遠,她不只勤勞地跑去找對方,也總是期待對方的出現。
若是他們相約出去玩,就算自己不是自習課而必須蹺課她也會跟;下課的時候就過去聊天,不讓自己失去與他們的共有話題;因為擔心自己成為那個人周圍的「不一樣」,所以就算現在班級不同了不方便,她也會儘力維持以前那樣接近的方式。
因為喜歡,所以主動;就是由於她的行動明確顯著,所以旁觀者很輕易便看出她心儀的對象是誰。
只是,她從未把喜歡的心意說出口過,身為女生的她還是希望對方先表明,不過,反正也只是一句話而已,以現在他們的關係而言,並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阿德笑容僵了一下,好像有點心虛。
「哪有啦,根本沒什麼事啊,妳想太多。」剛巧有公車經過,他連忙道:「我的車來了,走先!」一溜煙地擠上公車。
絕對有鬼,遲早要拷問出來。方雅玟在心裡哼哼兩聲,一回頭,看見周垂意仍在原處,她瞇起眼走過去,然後站定在他身旁。
「我要去告你。」和他一樣面朝前方馬路,她悄悄壓低聲音道:「遷戶口跨學區就讀私立中學,這是犯法的。」因為回家的方向相同,所以坐的車子也會是同路,這樣,以後自己和他不就會常碰見了?若是被媽媽或周阿姨知曉,說不定會要他們兩個一同上下學。
周垂意微偏過臉,似乎是在思考她的話,然後道:
「妳不喜歡的話,我會裝作不認識妳。」
雖然沒有那麼嚴重,但是聽到他這麼說,不就變成是自己很想找他講話?
「好啊。」她昂起下巴,帶著賭氣意味道。
伸手到書包里取裝著悠遊卡的票夾,摸到幾顆糖果,她拿出來看著,旋即挑高眉頭,惡意地勾起嘴角,把糖果包裝紙打開,用食指和拇指捏著那顆火紅色的糖,然後拍拍周垂意的肩膀,把手伸至他面前,滿臉友善微笑道:
「小意,把嘴巴張開。」大姐姐餵食。
周垂意先是看著那顆糖,然後再慢慢地抬起長睫瞅住她詭異的笑。
「是辣椒口味的。」他說。
她一頓。「啥?」
「這個糖果,一開始吃會很辣。」他直接揭穿,
她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只是無趣道:
「還以為你一定不知道這種東西呢。」像這樣的整人糖果最近在學校很流行,不是很辣就是很酸。沒騙到他,她聳肩道:「請你吃你不要,算啦。」
正想把糖果丟到人行道旁的水溝里,卻被周垂意接過去了。
在她疑惑的注視下,他說:
「謝謝。」
她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道:「謝什麼?」
「妳不是要請我吃嗎?」他道,表情變都沒變。
方雅玟瞪住眼睛,好半晌才抬起手抓抓發尾,然後彆扭地從書包里拿出另一盒糖果,沒好氣道:
「那個不要吃了,你手張開。」把那顆整人的糖果要回來,她抓著他的手在掌心裡倒了兩顆巧克力。「是草莓口味的。」日本進口,含有果汁果粒,一小盒要四十元台幣,超貴的。
巧克力的顏色如同綢緞般細緻,光用看的就覺得很誘人。
周垂意又抬起頭注視著她。
「幹嘛?」她粗聲說。
「……謝謝。」他吃掉一顆。
「哼。」方雅玟撇開臉,打算把辣椒口味的糖果扔掉。
「妳不要亂丟垃圾。」他在旁邊說。
剛剛才覺得他的舉動算是可愛而已……她故意當著他的面將糖果丟進水溝里,隨即瞪著來車方向,提醒道:
「車來了。」
然後揚手把他拎上車去。
星期四是她的生日。
從前兩天開始,她就非常積極地想著要穿什麼樣的衣服。因為好看的衣裙沒有適合的鞋子配,她還特地去買了一雙新的。
到了生日當天,把要換的便服裝進紙袋,大包小包地帶到學校。因為期盼對方能夠在意自己,所以在學校時,她沒主動去自然組教室,或許也是在等對方來找自己,然而只有阿德跑過來跟她確定晚上的行程。
雖然心裡覺得有些失望,卻又想要維護自尊;好不容易放學了,她拿著東西直接到市中心和已經約好要帶過去的幾位女性朋友碰頭。
在百貨公司里把衣服換好,原本她並沒有想要故意遲到,但接近和阿德他們約好的時間,她還是稍微拖延了一下,卻沒人來電關心,結果她就為了希望能等到電話而在百貨公司里逛了幾圈,最後想著大家該不會把她這個壽星主角忘了吧,才不悅地去赴約。
一進到KTV包廂里,阿德和幾個男生原本唱得不亦樂乎,見到女生來了,趕緊收斂讓座。幾個男生因為直接從學校過來,所以都還穿著制服,女生則全都精心打扮過了。
方雅玟也下去理會他們,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最右邊的男生身上。
「歲見。」她輕喚。
那男生聞聲抬起頭來,他有一張相當有個性的臉龐;他的制服沒穿整齊,顯得隨性,卻不邋遢,也展現出下受拘束的個人特質,是一個輕易就能讓人發現、非常具有存在感的人。
方雅玟走近他,迷你短裙隨著動作飛揚,修長的雙腿一覽無遺。在這個人面前,她毫不吝嗇展現最漂亮的面容,以及姣好的身材。
就算是裝模作樣也好,她只希望展現出自己的完美。
坐在他身邊,她親昵地勾住對方的手臂,因為他們彼此都已經習慣類似的動作。
「我還以為你不來呢。」她嬌聲抱怨。
「為什麼?」男生好像笑了。
「因為你最近對我都很冷淡啊。」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都沒來找她?」
「我是沒有準備禮物,不過有跟他們合買蛋糕。」他讓她靠著,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反應。
「我是說……你最近都沒來找我啦。」她噘起誘人的唇瓣,認真地再說明。
「我沒去找妳,妳可以來我班上啊,而且大家也都在。」他回道。
跟「大家」有什麼關係呢?她想要的,只有他的在乎啊。
因為他是一個只把對他而言重要的事情掛在心上的人,所以她經常會在很多方面試探他的心意,像是今天的遲到就是這個目的。
在他心裡,她究竟有多少份量?又是什麼定位?她有些逞強,用佔有的語氣向他說道:
「大家也都在又怎樣?你不在就沒意義了,你不能在我背後亂來喔。」她伸手戳向他的胸。
然而,她所看到的,卻是一張帶點複雜和無奈不解的臉孔。
那種表情,就好像是她誤會了什麼一樣。
有種心臟緊縮的感覺讓她愣住,才一個發愣的空檔而已,對方已經轉過臉去聽其他人說話了。
「歲……」她喚,想要讓他回頭來看著自己。
他卻忽然衝動地站起身,嚴肅的表情讓大家都停住動作。
「現在幾點了?」他認真問道。
方雅玟只能拉住他的衣袖。
「快八點半……歲見!」手裡的袖子瞬間被怞離,她氣喊道。
他拿起自己的背包,掏出幾張百元鈔放在桌上,隨即很快地往門外走,頭也不回地道:
「我有事,先走。」迅速離開包廂。
方雅玟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只能瞪著門口。其他人見狀,也都面面相覷。
「哈哈!歲見那傢伙,大概是內急。」男性友人乾笑安慰。
「啊……嗯,雅玟,妳都沒唱呢,我幫妳點歌。」女性友人連忙幫她轉移注意力。
不能……在朋友面前丟臉。無謂的自尊讓她硬生生吞下萬分難受的感覺,她拿起麥克風,努力露出燦爛笑容道:
「來吧!大家唱,今天我生日,我請客!」就算像個小丑,她也要當最受歡迎的那個。
一直到晚上十點解散前,她都在怪異的氣氛中開心歡唱,最後也沒省略切蛋糕的重要戲碼。用鮮奶油裝飾的花朵美麗動人,連點綴的水果看來都相當可口,眾人唱起生日快樂歌,火光搖曳中,她吹熄因為蠟淚而逐漸變形的數字蠟燭,還是在笑,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生日的快樂。
踩著夜晚的路燈光影回到家,本來想要趕快回房間去的,一進門卻看見周垂意坐在客廳里,她不禁停頓住。
「哎呀,雅玟,妳怎麼這麼晚,小意等妳很久了呢。」媽媽坐在沙發上,聽到開門聲音就轉過頭來說道。
「什麼等我很久……」方雅玟一頭霧水,自己根本不曉得這小鬼會來啊。
「阿姨,是我不好,我沒有約好就自己來了。」周垂意先解釋。
「你乖。」媽媽微笑站起身,端著吃剩的水果點心盤走到廚房,對女兒道:「小意有事情找妳呢。好啦,你們慢慢講吧。」退場洗碗去了。
方雅玟瞥著媽媽的背影,旋即走近周垂意,將書包以及袋子丟到沙發上,古里古怪地看著他。
「你什麼事啊?」有夠突然的。
周垂意望著袋子里露出的衣物一角,說:
「妳又出去玩了?」
方雅玟連忙比著「噓」的手勢,往後看一眼,廚房傳來水聲。她已經很冠冕堂皇地跟媽媽說過,因為今年要聯考,所以不用慶祝生日,當然她今天晚歸的理由是要在學校圖書館念書。
「要你管。」她彎腰戳他的額間。
「玩得高興嗎?」他歪頭閃避,問道。
她一頓,垂眸咬住嘴唇半晌沒說話,直到察覺他盯著自己,才昂起下巴道:
「當然高興啊,超級高興的。你找我幹嘛?」凈問怪問題。
「沒事。」他站起來,越過她走向廚房,道:「阿姨,我要回家了。謝謝您的招待。」
「咦!這麼晚了,你一個小孩子……等等,阿姨送你。」媽媽忙著把滿手泡沫衝掉。
「不用麻煩了。再見。」他點點頭,開門走出去。
「雅玟,送送他,快點!」媽媽趕緊道。
「嗄?」方雅玟完全無法進入狀況。礙於媽媽的要求,她只得走到門口,卻見他已經下樓了。「喂,你慢一點!」她匆忙套進拖鞋追上。
「妳不用下來。」他在樓下大門前轉身說。
「我又不是自願的。」她不客氣地道,然後站定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睇住他。「不是說找我?什麼都沒講就要走了啊?不要吊人胃口,我不吃這套喔,你到底有什麼事?」
周垂意凝視她許久,隨即從口袋裡拿出一包巧克力。
「禮物。」他遞給她。
「啥?」她呆住。
「生日禮物。妳的。」他再說一次。
「我……我的、禮物……」實在是太驚訝了!好半晌不知該如何反應。與其說是感動,倒不如說是超級出乎意料。沒想到一個跟她不是很好的小鬼,居然還特地送禮物到自己家來。好像有那麼一點感動,原本想老實地道謝然後收下,可是當她看清楚那包巧克力之後,卻忍不住道:「你是在諷刺我嗎?」
那包巧克力的品牌,就是她以前吃剩丟給他的「生日禮物」。如果沒有特殊意思,何必買一模一樣的?
周垂意想了一下,只道:「這個很好吃。」
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收下呢,好像顯得自己很笨,不收下,又顯得自己太刻薄。她靈光一閃,接過巧克力,很有魄力地連同包裝紙折成兩半,然後將其中一半遞給他,道:「好吃就拿去吧。」
周垂意停住良久,最後,若有似無地笑了。
「謝謝。」
那個清淡的笑容讓方雅玟莫名一愣。他老是一副精緻的臉孔,自己好像從未見過他有什麼親近的表情,心裡的感覺彷佛像是養的貓或小鳥,一開始怕生不願讓人接近,然後終於慢慢接納了主人一樣。
「再見。」他說,將那一半巧克力包好放進口袋,點點頭之後就離開了。
望著他的背影,她喃念道:
「明明是男孩子,笑起來卻比女生漂亮……」真想幫他報名美少女選拔,一定得冠軍。
咬著手裡折得醜醜的巧克力,一陣甜膩感瞬間在舌尖化開。
不知道為什麼,本來一直都可以忍住的,現在卻忽然有種好想哭的心情。
她不記得今天生日蛋糕的味道,只是覺得這個巧克力好吃太多太多了。
日子一成不變。
考生沒有太多的空閑時間,只能苦中作樂。大概是隨著聯考日期的逼近,就連時間好像都變得特別快速起來,即便是放寒假,也只有農曆過年的那個星期不用去學校,其餘的假期統統都得跟書本為伍。
雖然很討厭,但想著到學校去就能見到喜歡的人,方雅玟也就覺得無所謂了。
可是,幾個星期下來,她卻完全沒有和對方碰到面。在終於得知對方根本就沒有報名寒假輔導的時候,也已經快要開學了。
開學的第三天,她總算在自然組的教室見到對方。不曉得是不是她的錯覺,對方的容顏讓她感覺愈來愈生疏和遙遠。
自己所喜歡的人,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正在對著誰?
最近……好像有另一個女生出現……
因為想得太多,好像連頭都開始痛了起來,所以她不再去想了。
對方所喜歡的人一定會是自己。她因為自身比別人還要優越的條件而堅信著。
那一天,天空一直給人一種陰沉沉的感覺。
雲很厚,空氣很潮濕,但雨水卻好像凝結在天上,始終落不下來。回想起來,大概是厄運的預兆吧。
氣象局說,鋒面經過,所以會開始轉成有雨的天氣。
早上出門前,媽媽要她帶傘,因為他們家沒有折迭式的雨傘,拿普通的傘又很遜,所以她趁媽媽沒注意就趕快出門了。
在每天上學搭乘的公車上,看到一張不能再熟悉的臉孔,方雅玟瞇起眼。
一個穿著整齊的國中男生就坐在後面的位子上,她挑眉定過去。在她接近之前,那男生站起來把座位讓給一位老人,然後抓著扶把站在安全門旁邊。
「你這傢伙,不會晚點出門!」方雅玟挨近周垂意,很不滿地道。一個星期居然有三天跟他坐同一班公車上學!
本來連回家都要在同一個公車站等車,不過不曉得為什麼,這學期倒是沒看到他出現。反正和她無關,就算他在,她也常常當作沒看見。
周垂意只扶著把手,道:
「妳不是要裝作不認識?」
「對啊。」她道,一點也不覺得裝作不認識這件事與現在和他交談之間有什麼衝突的地方。
今年過年他們兩家當然又一起吃飯了。爸媽不停誇他長大了,以後一定是個帥哥什麼的;怎麼她就看不出來他哪裡長大了。
兩個人並肩站立,公車上張貼的廣告內容很無聊,她原本只是在比較彼此的身高,順便瞄到他比自己還白皙的皮膚,而後不禁仔細打量起他所穿的制服來。
白襯衫和毛背心,深藍色勾邊設計加上別緻校徽,雖然樣式簡單,卻俐落地呈現英式學院的風格,連書包都是手提式的;心想現在的私立學校都走高級路線,說不定比公立升學名校更要吸引學生。公車突然稍微顛簸了下,她連忙抓緊旁邊的鐵杆,站穩后發現本來在左邊的周垂意移到自己前方來了。
「你後退一點啦。」她背後是窗戶,沒有多餘空間了。
周垂意並未動作,只看了旁邊某個側身挨過來的男人一眼,說道:
「妳把書包放在腿前面。」
「什麼?」幹嘛靠這樣緊?車上沒有那麼多人吧?她扭動著腰部想要離開周垂意身邊,卻被他的書包擋住。她頓了一下,偏首撂話:「你是不是要打架?」
「妳不要動。」周垂意低下臉,一手扶著鐵杆,一手用書包撐在窗緣。
簡直是圍住她了。比他整整高出一個頭的方雅玟無法理解他為何要維持這種怪異又辛苦的姿勢,好像一直在承受什麼壓力似的……她不明所以地盯著他因為低頭而露出衣領的纖細頸項。
不大對勁。她抬起臉,剛好和一個上班族男子對望,那人雖然很快地移開視線,但她還是察覺了對方不著痕迹地在周垂意背後惡意推擠。
「喂!」她立刻抬起手用力把對方推開,一把勾住周垂意頸肩,將他抱人懷裡保護,跟著大聲對那男人說道:「人又沒有很多,你做什麼一直擠過來?壓到人家了你沒看見?!」
那男人不知何故,眼睛不懷好意地在她身上溜了一圈,最後視線停在她的美腿上。
「你聽到沒有啊?!」她在發揮難得的正義感,周垂意卻扯著她的書包肩帶。
「妳放開我,後退。」他想要推開她。
「你沒看到我在幫你?!」她搶回自己的書包肩帶,摟他摟得更緊,沒有鬆手。
因為公車上的人都在看,那男人才一臉悻悻然地從他們旁邊退開。
「你……哇!要坐過頭了。」還想再罵,到站了,她趕忙伸手按鈴。「下車了,小意。」怕那傢伙背後暗算,她牽著周垂意的手英勇步下公車。
一踏上人行道,方雅玟開玩笑道:「我救了你,趕快對我說聲謝啊。」
周垂意看都沒看她,往前走去。
方雅玟一愣,喚道:「喂,小意!」
他仍舊頭也沒回,她這才發現他是在針對自己,忽地感覺好生氣,她喊道:
「你突然這樣幹什麼?我是惹你了哦?」好心被雷親。
周垂意停住腳步,半側身望住她,粉嫩的面頰因為惱意而薄紅,道:
「妳太沒警覺心了。」
他不和平的態度,讓她也火了起來。
「什麼警覺心?」她不是救了他嗎?是在鬧什麼彆扭!「我是看你長得那麼纖細又不可靠,幫你一下,要是你被弄傷了,我也很麻煩啊!」
周垂意望住她忿忿的臉孔,冷淡道:
「妳完全弄錯。那個人的對象是妳不是我。因為,妳的裙子太短了。」在她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之前,他轉身往自己學校的方向走去。「我要去上課了。再見。」
「什……什麼啊!」她只能望著他的背影,一臉不高興和錯愕。自己的裙子短不短關誰什麼事?要是有人敢動她,她絕對給對方迴旋踢,才不需要他多事!
一大早就這麼莫名其妙!氣呼呼地走進校門,來到自己班級教室,她把書包放到座位上,連椅子都沒拉開,就跑了出去。
繞過兩個轉角,她在走廊上停步,那是和自己教室有一段距離的自然組教室。上前搭著某班窗戶,沒有看見想找的人,倒是聽到一段怪異的談話。
「我看不大好,還是告訴歲見真相吧。」
「對啊,認真起來就玩不下去了,要收拾的話會很慘。」
「可是現在歲見和二十三班那個女生已經……哇啊!雅玟,妳來了啊,怎麼不出聲?」阿凱一轉頭,望見方雅玟,嚇得將話吞回去,笑容變得無比僵硬。
「你們在說什麼?」她不高興道。
「沒、沒有啦!」異口同聲。
「什麼二十三班的女生……不是在說我,對吧?」她也是二十三班的,他們是在說和她同班的人,之前她也曾聽他們說溜嘴過。
「呃……」
看見他們一副支支吾吾的窩囊樣,方雅玟哼地一聲,乾脆轉身走人。
在校園裡找尋著歲見會去的地方,她急欲在這個時刻見到他。她有種差勁的預感,好像某種悄悄醞釀很久的事就要開始產生劇烈變化似的。
終於在圖書館前發現那個人的身影,有個戴眼鏡的女生正和他說完話跑開,他像是急迫地準備追過去,方雅玟心一跳,立刻下意識地反應,上前勾著對方手臂阻止,並開口喚道:
「歲見!」
高個子的男生硬被拉住,聞聲回首,見是她,只說:
「等一下,我有事。」
方雅玟並末放開他,只是因為焦急而不開心道:
「有什麼事?你最近就是事情太多了,所以才沒來找我嗎?」
「妳先放手!」他道,神情明顯急躁。
「放手做什麼?你要去找那個女生嗎?」為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怎麼會有這種焦慮的表情?難道……那個女生已經佔據他的心了嗎?「我剛剛看到了,她是我們班的,我之前偷聽到阿凱他們在談論還不相信,你真的想和那個戴著老花眼鏡的書呆女在一起嗎?」她遷怒般地氣憤說道。
「別叫她書呆。」
他責備的口吻讓她心都寒了。他曾說過他們兩個是性格本質很像的人,彼此都具有自信又行事強勢,所以才談得來;也因為如此,她對他多一份了解,因此,總是對於不重視的人事物就不在意的他,會這樣義正詞嚴的說話是表示什麼,她比別人更能體會。
方雅玟還是不願鬆手,道:
「幹嘛啊,我又不是在罵她,你袒護得太快了吧!」
鐘聲恰恰響起,他沒有在校園裡和她拉拉扯扯,只是怞回手臂。
「上課了,妳先回教室去。」說完,從她面前離去。
她咬住嘴唇,強忍淚意瞪著地,隨即情緒激動地扭過頭,往自然組教室的方向跑去。她想知道歲見和那個女生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定是有什麼奇怪的理由,否則本來好好的,怎麼會變成這樣?
把阿德和一些朋友都叫出來,正要詢問的時候,她卻不知道自己一時衝動這麼做有什麼意義。自己喜歡的人,和喜歡對方的自己,這應該是兩個人的事情,就算把別人扯進來,又能改變什麼?
她還是和歲見好好談一談吧,或許根本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在心裡這麼安慰著自己,但是,當她再次找到對方時,她徹底明白一切已經不同了。
總是自信過盛的歲見,一臉失意,在望見她時,露出異常苦澀的笑意。
她不曉得他和那個女生怎麼了,只是,如果現在自己將始終沒有說出口的喜歡在此時表明的話,或許還有一點點機會,就算是被說成乘虛而入……
「歲見,我--」
「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他打斷她道,嗓音沙啞。
雖然自己的告白並未完全說出口,但他顯然已經回答自己了。方雅玟背脊僵直,然後,笑了。
「呵哈、哈哈!」她告訴自己,眼睛絕對不可以移開,所以直視著對方,說道:「我們本來就只是比普通朋友還要好一點而已,大概像是乾哥乾妹那種程度吧。我懂,我了解。你以為我會錯意了嗎?我才沒有呢。以後也……就這樣吧。」
她背過身,盡量讓自己的腳步維持平穩且從容。在確定不會有人看見后,她才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是……在講什麼啊……」還乾哥乾妹呢,真是白痴。
她緊緊閉上眼睛,不肯讓眼淚輕易掉落下來。假裝平靜地回到教室里上課,同學們在談論班上那個從來不請假的乖巧女同學難得早退,她還能笑著聆聽;放學時她也表情愉快地向同學說再見。不管怎麼樣,她絕不在大家面前出醜。
因為道路施工,所以要前去公車站的路被擋住了,唯一的捷徑是橫越附近的某個公園。她走進公園內。因為季節變換,樹木顯得稀疏,感覺十分寂寥,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下來,然後坐到公園椅上,一動也不動了。
究竟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雖然她沒有明講開來過,但她一直覺得自己已跨過那條朋友的線,早就和對方在一起了。
原來,那都只是她會錯意、表錯情罷了。即使她在對方面前一直表現出完美的樣子,結果卻是對方喜歡上別人。她已經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對方喜歡自己,她根本像笨蛋一樣,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是最受注目的主角,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只是一個沒人會去在乎戲份和結局如何的過場角色罷了。
可憐又悲慘。
天色暗下,路燈亮起,路過的人漸漸少了。她低著頭好久好久,在周圍人聲漸漸減少、只剩下蟬鳴的時候,終於嗚咽地哭了出來。
就算輸了糗了也要顧及面子,哭泣是軟弱難看的表現。她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她以為自己絕對不會哭的,可是,眼淚卻像是不聽話似地拚命掉落,心臟像是裂了縫,胸口連呼吸都會發疼,快要換不過氣似的難受。
「嗚……」聽見自己的哭聲,她趕忙掩住嘴,淚水卻仍舊爬滿臉。忽然間,她感覺到附近有人,遂抬眸張望四周。
豈料,居然看見周垂意站在步道的附近。
明明已經晚上九點了,為什麼那小鬼會在這裡?因為他還穿著制服,手裡也提著書包,大概是剛剛才放學。但是,怎麼會這麼晚?如果他早早回家就不會撞見這一幕,如果自己沒有抬頭,也就不會看到他,想要掩飾涕淚縱橫的丑相已經來不及,她下意識的反應就是狠狠瞪他一眼,希望他聰明一點的滾開。
他像是能夠理解,沉默地往出口處走去。
方雅玟睇見他走了,又低頭專心哭。過沒幾分鐘,她聽到接近中的腳步聲,於是她停頓住,仰起臉,只見周垂意又走回來了。
「你幹嘛?」在還有三步距離的時候,她帶著濃重鼻音粗魯開口。
「沒有。」他還是走近她身邊,最後在她身邊坐下。
怎麼會有人這麼不識相!所以說她最討厭小孩子了,不懂事又很煩!
「你這麼晚不回家還在外面亂晃,我要跟你媽講!」她繼續凶他。
「嗯。」他只是應一聲。
她當然不知道私立中學課業繁重,這學期就已經開始夜自習,只是邊哭邊罵道:
「你很煩耶!坐在我旁邊幹嘛啦!走開好不好!」
「妳男朋友呢?」他看著對面的路燈,忽然啟唇問道。
她和歲見有時也會一起在公車站等車,因為她的態度積極,會被周垂意看見及知道並不稀奇。但她聽他這麼問的時候還是明顯一頓,隨即氣道:
「要你管!我沒有男朋友!沒有!」像是在對自己說似地重複。
他轉首望著她,道:
「分手了?」
她停下,跟著瞪住他。因為被踩到地雷,所以會爆炸也是理所當然。反正他都已經看到自己哭成這副亂七八糟的樣子了,她根本不用再浪費精神在他面前維持完美。
傷心的感覺,讓她臉上的表情慢慢崩潰,口不擇言地哭吼道:
「才沒有分手呢!我們是干兄妹,以後都是干兄妹!我們根本沒有在一起,我也沒有說過喜歡他!是我不要他的!爛死了!那個書呆女有什麼好?為什麼他那麼在乎她?明明就是我比較好比較漂亮啊,他的眼光這麼低,我才不會喜歡他!」
他凝視著她許久,然後正經地說:
「妳的個性太差勁了,要好好反省。」
聞言,她簡直不敢置信地瞠大雙眸。
他憑什麼這麼說她?!他根本什麼都不懂、不知道啊!
「什麼?!你這個臭小鬼居然胡說八道!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憤怒地站起身,她連脖子都脹紅了。「不過是個死小孩罷了,關你什麼事啊!」她惱羞成怒地伸手打向他,怎知他竟然躲都沒躲,一個巴掌就那樣結結實實落在他柔嫩的面頰上。
周垂意的臉整個被打歪掉,清脆的聲響好像帶著迴音。方雅玟錯愕地僵住動作,連眼淚都凝在睫上無法落下。
「啊--啊我、對不--」雖然反射性地想要道歉,卻因為一股怒怨而硬生生停住。
無論是喜歡的人沒有選擇自己,或是自己任性地遷怒在他人身上,她都沒有錯,錯的人不是她!
周垂意緩緩地轉回頭,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火紅的掌印殘留在他清秀的臉龐上,顯得格外刺目。
「妳要不要回家了?」他仰首問道。
歉疚在她的淚眼底一閃即逝,她用力罵道:
「什……什麼嘛!你這個臭小鬼!」轉身就想離開,卻被他一把拉住手。
他注視著她道:
「現在很晚了,妳是女生,穿成這樣,又在哭,很危險。」
那跟他有什麼關係?他又要說她裙子短沒警覺心了嗎?思及之前的事,她記仇且不肯接受好意道:
「有你在就會比較不危險嗎?你只不過是個死小孩而已!」裝什麼成熟……她惡毒地批評攻擊。想要甩開他,他卻不放手,兩人的力氣差不多,結果造成一場小小的攻防戰。
只是她已經哭到無力,所以先放棄了,卻又邊流淚邊罵:
「你、你這個臭小鬼……」
「回家了。」他微喘著說,然後站起身。
她哭哭啼啼、不幹不脆地跟著他,死不肯認錯,也不抬頭。
她的手被他牽著,在等公車的時候哭,在離峰時間沒什麼人的公車上仍是在哭,快要到達家門時,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哭了,所以不想要前進。
周垂意終於放開她,從書包里拿出面紙,遞給她。
「不要哭了。」他說。
她掀起淚目,望著那包善意的面紙,再睇見他面頰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手印,一咬唇,她突然上前彎腰用力地抱住他,把臉埋進他瘦小的肩膀上。
「小、小意……」她並未道歉,只是喊著他的昵稱。這樣的舉止,已經是愛面子的她所能表現出來的最大歉意。
因為不能再哭出聲音被人聽到,所以她只是拚了命地抿嘴啜泣。
周垂意沒有動作,只是任由溫熱的濕意染上自己的頸肩。
自己也沒想到會這麼樣地難過,然而,方雅玟永遠都記得,在這個心碎時刻陪伴自己的,是挨了自己打、卻還願意安慰這麼過分的自己的周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