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十二歲的她,被康總管領著,在偌大的謝府中左轉右轉,來到一處梅花怒放的地方,被帶到白髮蒼蒼的太老爺謝昭面前。

「你叫時轉運?」太老爺上下打量她一番,很和藹地問她,「不錯,好名字,取得有福氣。康總管,她的名字就不用改了。」

康總管點頭,同時吩咐她:「快叫太老爺。」

「太老爺。」她乖乖地、順從地叫道。

「是個醒事的丫頭。」太老爺對她的恭順甚感滿意,繼而很嚴肅地問康總管,「都算過了嗎?」

「算過了。時轉運,陰年陰月陰日生,破宮之相,水命之生……完全符合那位高人指點,與二少爺命格相配。」

對康總管高深莫測的話,她聽得似是而非,只清楚了,她和康總管口中的那位「二少爺」的命格般配。

「那就好。」太老爺吁了一口氣,目光轉向她,「轉運丫頭,你記住,從今而後,你就是二少爺的侍婢了。今後凡事要以二少爺為先,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以二少爺的安危為重。你懂了嗎?」

她不太明白,但對於太老爺很慎重的表情,她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直到多年以後,她才了解,她之所以被選中,她之所以被派去伺候謝仲濤,原因在於她是時轉運;據說,她能為謝仲濤趨吉避凶。

「在想什麼?」馬車行過街市,謝仲濤瞧了身邊的時轉運一眼,狀似不經意地問她。

她在發獃。人在他身邊,但心思,已經飄得老遠。眼睛盯著窗外,街景繁華卻無心打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漠視了他,旁若無人一般。

「沒有。」回憶被打斷,時轉運收回目光,規規矩矩地坐好。

「是嗎?」馬車在顛簸,謝仲濤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在說謊,卻也不點破,「若是真有什麼,不妨說出來,悶在心裡,不是什麼好事。」

「奴婢知曉了。」時轉運垂下眼帘,避開他的眼睛,回答道。

「還有——」謝仲濤慵懶地斜靠著,伸手,撩起她的一縷秀髮,湊近鼻端輕嗅,「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自稱奴婢。若是還需要購置什麼,自己做主就是。」不知她是用什麼洗髮,淡雅宜人的香味,清新自然,令他愛不釋手。

他的舉止,近乎輕佻。時轉運輕顫了一下,手指動了動,似乎有什麼舉動,最後又放棄。

「奉德公此番奉旨督辦貢品,過些時日,即來滄州。轉運,那方印章,你得花番心思才好。」

「我明白。」

注意她這次的措辭,謝仲濤笑了笑——為她的聰明伶俐。放手,鬆開她的發,閉上眼睛,準備小憩一番。

驟然間,傳來馬匹長長的嘶鳴,馬車忽然停滯不前,他驀然睜開眼睛,巨大的衝力令他幾乎要摔出去。及時拽住窗欞,眼明手快,順勢摟住一旁的時轉運,避免了她一頭衝出車門跌下馬車的厄運。

心臟在狂跳,似曾相識的畫面,令他的頭不自覺地劇痛起來。

即使有謝仲濤將她拽住,時轉運頭暈目眩的感覺仍然沒有消失。只覺得,被他緊緊勒住的腹部翻江倒海,差一點,就要吐出來。她勉強壓抑住,不經意,卻看見謝仲濤攀住窗欞的手被擦破,幾道血口赫然在目。

「二少爺——」她驚呼,再也顧不得自己身體的異樣,掏出絹帕,匆匆為他包紮。

任時轉運為自己包紮,謝仲濤渾身緊繃,陰沉著臉,發出一聲怒喝:「謝安,你在幹什麼?」

震耳欲聾的吼聲是時轉運從沒有聽過的,遲疑地抬頭,看見的是謝仲濤驚怒異常失控的表情。

「二少爺——」車簾被掀開,顯出謝安戰戰兢兢的臉,「她突然從街邊衝出來,我、我……」

「搞什麼鬼?!」謝仲濤低咒,忽然彎腰走出車廂。時轉運不敢怠慢,緊隨其後。

白色良駒馬蹄前,一名女孩兒跌坐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被剛才的驚嚇所致,愣了神,獃獃地望著馬車上的他們,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對不起,對不起……」隨即衝出來的男子見是一輛華麗的馬車,惶恐地點頭哈腰賠不是。隨後,他一把拽起地上的女孩兒,在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一個巴掌閃過去,惡狠狠地叫罵,「你這個賤丫頭,盡給我找麻煩,還不跟我回去!」

瞬間的工夫,女孩的麵皮上就浮現出清晰的五指印,半個臉都腫起來,紅得厲害。

女孩的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卻倔強地立在原地,任憑男人如何拉扯,都不肯移動半分。

「我說嘿,你倒是和老子叫起勁來了不成?」男子黑了整張臉,高高舉起手,眼看又要落下去。

「你——住手!」馬車上,站在謝仲濤身邊的時轉運再也忍不住,高聲叫起來。

謝仲濤掃了她一眼,沒有發話。

正要逞凶的男子被嚇了一大跳,抬起頭,看見馬車上,衣著不俗的女子漲紅了臉,滿面憤慨地瞪他。

「她不過是個孩子,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反而要當街打罵?」見謝仲濤並沒有責怪她多管閑事,時轉運鼓起勇氣,替女孩打抱不平。

「姑娘有所不知。」男子一手拽住女孩,不讓她趁機跑掉,「她爹將她賣與我,人銀兩訖,她卻收不了心,三天兩頭就往外跑。姑娘,我們也是開門做生意的,豈能就讓她這麼白白跑了,做個冤大頭?」

「她爹賣了她?」時轉運心房一震,說不出什麼滋味,酸酸澀澀的,難受得很,「你做什麼生意?」

「我——」男子剛想要答話,沒料到女孩張口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他慘叫一聲,不由自主鬆開了手。

「小姐,小姐——」女孩奔到車板前,緊緊攀住車沿不放,用盡了氣力哭喊,「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要當花娘,我不要賣身……」

頭在車板上叩得「啪啪」作響,前額已是血肉模糊一片,聲嘶力竭的嗓音,帶著對未來的恐懼,凄厲無比。

時轉運的心被什麼重重敲擊了一下,花娘是什麼,她當然知道。迎來送往,賣笑為生,有限青春虛度而過,待人老珠黃,紅顏不再,慘被歲月遺棄。

「居然敢咬我?」怒氣衝天的男子緊追上來,眼看著,一腳就要踹上來。

時轉運忽然傾身,整個人撲在女孩的身上,密密實實地遮住了她傷痕纍纍的身子。

預期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她擁住女孩偷偷向上望,只見男子已經躺在不遠處,捂住臉哀嚎不已。

謝仲濤收回馬鞭,交給身旁的謝安,彈了彈衣袖,像是沒事一般。

「二少爺——」心中有小小的感激,為他在危急時刻的出手解難。

「我們耽擱太久,該回去了。」朝半蹲著的她伸手,他開口提醒她。真是難得,她眼中那抹小小的光彩,可是對他的感激?

時轉運為難地看著他伸出的手,再低頭看了看懷中驚懼不已的女孩,咬咬牙,一瞬間,她作了決定。

「二少爺說過,我若是還需要購置什麼,自己做主就是。」

「沒錯。」他挑眉,饒有興味地瞧她如壯士扼腕的模樣。

時轉運扶著女孩慢慢起身,不在乎衣裳被淚水和血水浸染,她心疼地柔女孩紅腫的臉頰,看向謝仲濤,「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她!」

銅盆擱在圓桌上,嵌在燭台上的夜明珠在黑暗中大放異彩,彰顯主人的富庶。

時轉運擰乾濕帕,小心翼翼地捧著謝仲濤的手,為他拭去手指間的血跡。隨後,拿出藥膏,均勻地敷在受創的皮膚上,再拿乾淨的繃帶為他包紮妥當。

待一切妥當,她鬆了一口氣。手放在盆沿上,正準備端起銅盆,卻被一隻剛包紮好的手輕輕按住。

「二少爺,小心!」怕謝仲濤的傷口沾到水,她慌忙拉著他的手,安放置一旁,「我只是去倒水而已。」

「然後呢?」謝仲濤問,眼神須臾沒有離開過她。

「然後,我回房去——」話還沒有說完,驟然意識到今早已按謝仲濤的吩咐,盡數將自己的物品搬到了他的房間。如今,謝仲濤的房間,就是她的房間了。

「哪個房?」見時轉運忽然噤聲不語,立在原地,繃緊了身子僵硬不已,謝仲濤懶懶地問她。站起身,奪過她手中擰得很緊的濕帕,手一揚,就將其擲進銅盆,水聲作響。

明明天氣寒冷,卻因為他的接近,她周遭的空氣熱力,驟然升高不少。

不自覺地想要後退,不料身後已有一雙手,牢牢將她禁錮在面前散發著溫暖氣息的胸膛中。

不似平常的捉弄逗笑,隱隱感覺到,他帶著一股堅決,不再容她反抗逃離。她的心,忽然開始忐忑不安起來。

「二少爺……」唇齒間,逸出顫巍巍的聲音,複雜不已的心緒中,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通紅的俏臉,額際布滿的汗珠,惶恐不安的表情,盡數落入謝仲濤的眼中。纖腰在他的掌控下不可遏制地微顫,驚弓之鳥一般的眼神,楚楚可憐,無辜彷徨。

「轉運——」謝仲濤撥開她額前的劉海,露出昨日里被碎片划割的眼角邊的傷口,滑膩的觸感,令他有些愛不釋手。

手輕輕一帶,兩人之間再無縫隙,低頭從她的眉心一路吻下,直到抖得厲害的嘴唇。

灼熱的感覺在面龐泛濫,拽緊他衣襟的手,本想要推開他,憶起他不容人抗拒的權威,時轉運閉上眼睛,無言默認了自己的結局。

認命了吧……也許他說得對,待在謝府,她身處謝仲濤一人之下,眾人之上,可以盡施才華;出了府去,父母兄弟皆無音訊,她該何去何從?

他蜻蜓點水般的探索逐漸加深,慢慢地,佔據了她的唇,佔據了她所有的意識,腦中如爆竹燃放絢爛一片,她需要緊緊攀住他,才不至於虛脫倒下。

她的眼神逐漸迷離,水似蕩漾開來,酡紅的面頰如酒醉,別有一番動人色彩。謝仲濤的眼眸越發深沉,打橫抱起她,一步一步走到床邊,將她輕輕放下,反手一揮,綺羅帳緩慢垂下,小小的一方天地,只剩下他與她兩人。

拔下她頭上的簪子,他的手從她傾瀉的長發一路往下,大掌所到之處,衣裳滑落,無限,盡收眼底。

心中是茫茫然的恐懼,只覺得涼意襲人,時轉運張開眼睛,想要蜷縮自己,無奈卻被謝仲濤制止。

「我從不相信鬼神亂力之說……」謝仲濤整個人,疊在她的上方,盯著她的眼睛,沉聲開口。隨後,他毫不遲疑地傾身覆蓋住她芳馥的身子,「將你納入我的羽翼保護之中,要證明的,是我庇護你,保你一生平安康泰;而非你保護我,替我消災除禍。」

澀澀的眼睛,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勉強睜開。觸目所及,是幔帳上精美蘇綉繪製而成的圖畫,神志飄飄然地,晃了好久,也無法收回。

「小姐,小姐——」

聽得見,門被小心地推開,隨後有人在耳畔輕輕呼喚。

時轉運勉強轉過頭,看清楚了來人的容貌,撐起身子,有幾分訝然,「你怎麼會在這裡?」

眼前的女孩子,她昨日已經央求謝仲濤為她贖身,並且放她回去與家人團聚的呀——為什麼,她現在會出現在謝府,還是一身丫環裝扮?

「莫非,二少爺不肯放你?」她心下一沉,有了最糟糕的打算。

「不不不……」女孩連連搖頭,向時轉運做了個福身,「是奴婢自己不願意回去的。回去了,迫於生計,爹還是會將奴婢賣掉。與其三番四次被轉賣,奴婢情願留下來陪在小姐身邊,以報小姐大恩大德。二少爺賜奴婢名為雪離,今後伺候小姐。」

原來如此——只是,雪離,雪離……冬雪離別之後,初春的溫暖,可會真的降臨?

「小姐,就讓奴婢伺候您,好不好?」

耳旁傳來苦苦的哀求聲,於心不忍,時轉運伸手將雪離扶起,心疼地看她一片紅腫的額頭,「我不是什麼小姐,同你一樣,也是伺候人的奴婢。今後,就不要再這樣稱呼了。」

這樣的稱謂,聽在耳里,著實諷刺。她不是千金之體,有什麼福分來消受如此矜貴的身份?

「那,奴婢今後叫你時姐姐,可好?」見她一臉傷感,雪離迅速提議。

好聰明的小姑娘,讚許地看她,時轉運點點頭,「還有,以後在我面前,不用再自稱奴婢。」

雪離乖乖應聲,轉身端起面盆,擱在床邊的水架上,伸手扶時轉運,「時姐姐,先洗面吧。」

時轉運想要起身,才發覺自己周身無力,仰仗了雪離的扶持,她站起來,順口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巳時了。」雪離回答,遞給時轉運濕帕。

時轉運愣了愣,料不到自己居然會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時姐姐放心。」見時轉運怔愣的模樣,以為她在擔心,雪離抿嘴笑了笑,「二少爺早已吩咐下去,要時姐姐安睡,不可打攪。熱水早已準備妥當,時姐姐看何時沐浴?」

昨晚的記憶又如潮水湧來,時轉運別轉頭去,不想讓雪離看見自己此時滿臉複雜的表情。

「你安排就好。」吩咐下去?他何必要將此事情弄得人盡皆知?還為她全權打理得如此周到?他根本不曾動娶她的念頭,甚至,吝嗇於給她一個合理伴他的理由。她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可是為什麼,他要宣揚?是想要看她的笑話,看著大家議論紛紛,說她時轉運一步登天,終於時來運轉,烏雞變鳳凰了嗎?

連僅存的自尊也被他剝奪,如今的她,已一無所有。心裡苦楚,時轉運披上外衣,忍住渾身的酸痛,慢慢移步到窗前的書桌旁,拿起桌上的琢磨得初具模型的紅斑長條石塊,對著陽光細細打量。

「好漂亮,時姐姐,這是什麼?」亦步亦趨跟隨她的雪離看見光潔的玉石在光線的映襯下紅得剔透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問她。

「這是雞血石,有大量紅斑而純凈者極其貴重,為制印章的上品。」一枚印章,本沒有什麼稀奇,只因為它要敬獻的人物,不同一般,牽連甚重啊……

「時姐姐,你還會制印?」雪離佩服的目光一直盯著她,不曾離開半分。

「沒有什麼特別。」她微微一笑,拿起刻刀落下,步步拿捏精確,字體蒼勁,名家風範盡顯,完全看不出是出自弱質女流之手,「若是你願意,也可以學——」

她不期然地說出這句話,卻忽然打住,手中的刻刀偏了方向,貼著自己中指滑過,拉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流血了!」雪離連忙拉住她的手察看,幸好,傷得不深,沒什麼大礙。

「還是不要學。」任憑雪離忙乎,時轉運凝視沾染了她點點血跡的刻刀,「學了,到頭來,你欠謝家的更多,無論怎樣還,都還不清了……」

冬意漸消,春暖襲人,一切似乎仍如往常,除了她的心境。

拜謝仲濤所賜,她的身份,在其他下人眼中,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往日還可以聊笑的丫頭僕役,如今對她畢恭畢敬,言辭間也有了更多的迴避。

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被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自上俯瞰,沒有過多的優越感,反而覺得自己像一個木偶,被控制的線一時提起,不知道什麼時候,玩的人膩了,毫無留戀地將她拋棄,從高處墜下,屍骨無存……

沒來由的,時轉運忽然打了一個寒戰,暖和的艷陽天氣,解凍不了她冰寒的心。

夜裡,她躺在謝仲濤的身邊,徹夜無法安睡。有時候轉頭看他睡熟的容顏,平和安穩;只有自己輾轉反側,常常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一直到天明。

貼近的身體,卻貼近不了彼此的心。他的人,明明在她身邊,她卻感覺距離好遠好遠……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嘶啞混濁,她拿出一條毛毯,為軟椅上昏睡的謝昭輕輕披上,細細掖緊邊沿,然後遞上暖爐,拉過他冰冷的手,交握在一起。

漸漸煨暖的手心驅走了身體的寒意,謝昭慢慢睜開眼睛,眼前有些渾濁,模模糊糊見到一個人影,但又看不真切。

「轉運丫頭?」他想要起來,卻力不從心,摸索到身邊的拐杖,握在手中。果然老了,一個冬天而已,他卻感覺大限已經不遠。

「我在。」時轉運扶住他的手臂,幫他顫巍巍地站起,伴著他一直走到窗邊。

「今天的天氣,應該很好吧?」昏花的老眼再也看不清外面的梅樹,只感覺到與平時不一樣的耀眼光線使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轉運丫頭,你來謝府已經六年了吧?」

「回太老爺,已經六年零兩個月了。」時轉運回答,注意他一隻手緊緊拄著拐杖,另一隻手來回在窗欞上摩挲。手背上,皺皮密布,藏不住衰老的痕迹。

「六年了……」謝昭微微嘆息,蹣跚地側身,面對時轉運,「買你為仲濤轉運,犧牲了你一生的自由。轉運丫頭,你說實話,太老爺是不是太自私了?」

兒子的死,已經足以令他內疚一輩子;再加上——所以,他更加珍惜仲濤和季浪,所以當算出仲濤命中帶禍,他會毫不猶豫地傾囊按照高人的指點尋找能為他破命的人。

多次失望之後,他幾乎要放棄絕望。所以當找到了時轉運,他是多麼地驚喜,感謝上蒼垂憐,願意保全仲濤。

結果,犧牲了轉運,如今,造成這種局面。

「很自私,但無可厚非。」時轉運沉默了半晌,握住他已經交握在拐杖上的雙手,「世人皆親其骨肉,只有菩薩神明才會普濟眾生。太老爺不是菩薩,親其子,愛其孫,有什麼過錯?若是換了轉運,一樣會這麼做。」

耳邊能聽見她寬慰的話語,手背上儘是她的溫度,已經看不清她的模樣,腦中卻能勾畫出她此時平靜的面容,一時間,謝昭老淚縱橫。

「對不起,對不起……」他叱吒商戰一生,享盡富貴榮寵,眾人敬仰,風光無限,卻從沒有像此刻一般,盡其心力,懺悔不已。

若是沒有當年的一念之差,愛兒不會罹難,骨肉不會分離,仲濤不會對他恨之入骨,轉運,也不用承受仲濤轉嫁的報復……

「現在說對不起,還有什麼用?」

冷冷的聲音傳來,敞開的門外,站著的是面無表情的謝仲濤。

「轉運,跟我回去!」

他朝她伸手,霸道地命令,並沒有理會如風中殘燭一般的謝昭。

時轉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瞬間蒼老得厲害的謝昭,輕聲開口:「太老爺,轉運扶您坐下。」

謝仲濤鐵青著臉,為她竟敢妄顧他的存在,無視他的命令,漠視他和謝昭素來不和的關係,還要繼續伺候謝昭。

「轉運丫頭,跟他回去吧。」即使看不見,也可以想象謝仲濤此時的表情,謝昭無力地揮揮手,囑咐道。

「我扶您過去。」時轉運固執地說道,攙拄謝昭,扶他到軟椅坐下,接過他手中的拐杖,放置在一邊,掖好毛毯,一一打理妥當。

一抹陰影罩住她,隨後她的手,被狠狠拽住,整個人,拉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懷抱。

手腕間的疼痛不足以抵消對他的排斥,她拚命掙扎,敵不過他的強勢,被半拉著拖出了房門。

「轉運,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她的反抗,阻礙了謝仲濤的行動。他乾脆拽住她的腰,猛地向上一提,將她扛在肩上,大步行進,一心只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

一陣天昏地暗,她被置於他的肩頭。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顧忌地在謝府扛著她走來走去,失了體統。

「放我下來!」時轉運低聲吼叫,不敢看來來往往瞪眼向他們行注目禮的家丁丫環。倒掛在他的肩頭,她氣惱地垂打他的後背,無比抗議他的舉動。

「不!」謝仲濤也很乾脆地回答她,不留半點商量的餘地。

「謝仲濤,你這個大無賴!」氣急敗壞之餘,她脫口而出。等到完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她驟然噤聲,不敢再輕舉妄動。

「大無賴?」謝仲濤忽然笑起來,「這個稱呼,倒頗有新意。」看來這一次,是真的將她逼急了呀。令她打破了她一向謹遵的主僕之分,失禮犯上,用了如此忌諱的措辭來形容他。

他的口氣,聽起來不像是在生氣,反而笑聲朗朗,不似剛才的陰郁。

就這樣被他一直扛到連濤閣,守候的雪離一見這等架勢,立即識相地退下,掩上門扉,獨留他們兩人在房內。

輕輕一扔,她被甩在床榻上。被他倒掛了半天,腦袋暈乎乎的,剛想掙扎著起來,不想被謝仲濤壓住,動彈不得。

謝仲濤的手,細細摩挲時轉運的臉龐,拂開她貼在面上的發,貼著她的耳朵呢喃:「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去那邊。」

從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噴洒在她的耳邊,熏得她整個面頰發燙。「那邊」是哪裡,她當然知曉。只是,對於他這種近乎專斷的態度,她不敢苟同。

「太老爺身子骨不好……」她說話,闡明事實,想要他別再針對謝昭。雖然她不清楚以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引得謝仲濤如此反感謝昭。但畢竟是祖孫倆,血濃於水,有什麼矛盾不能解決?

「他身子不好,自有康總管知道料理,哪裡還需要你去照顧?」謝昭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明顯不想與她討論這個話題。

「老來最怕孤寂,若你願意去看看他……」不願意就此放棄,她再接再厲,力圖打破藩籬。

「轉運——」謝仲濤再次打斷她的話,深沉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你應該恨他的,當年你若不被賣入謝府,命運可能就此不同。」

她的心緊縮了一下,如被針刺一般,生疼得厲害。

「若你沒有被賣入謝府,會怎麼樣呢?」手指繞起她的一縷長發,在指尖把玩,謝仲濤貼近她的臉龐,用淡淡的語氣做著假設,沒有忽視她短暫的異樣表情。

若沒有被賣入謝府,她不會留在他身邊,她不會學成仿製的高超技藝,她更不會與他有了這麼曖昧不清的關係……

恨什麼呢?若是她真的要恨,不僅要恨謝昭,更加要恨的還有謝仲濤,不是嗎?謝昭奪取的,是她的自由;而謝仲濤,他要去了她的清白之身,自此將她禁錮,拉她入萬劫不復之中,就此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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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來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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