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發掘的工作進展得很順利,其間程司帆來過數次,但都是站在墓道邊靜靜的看著與工人一起忙碌的項衍,良久才轉身離去。
項衍沒有問程司帆不告訴自己司馬凜派人來找的原因,應為他知道即便問了,也得不到結果,想知道一切,只有靠自己的眼睛。
司馬凜則是在墓袕開挖那一刻開始,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項衍還記得他離開前的最後一瞥,不是冷漠,不是無情而是深深的悲哀和寂寞,這樣的眼神出現在那雙狷狂傲氣的眼裡,讓項衍的心沒由的一陣疼
發掘工作開展了快兩個月的某天,車馬坑終於傳來喜訊:第一批文物出土了!
項衍抓起衣服,匆匆的抓了一塊麵包就沖向工地,一些雕刻著複雜花紋的裝飾物被專家們清理出來。雖然已經深埋在地下上千年,但看上去卻仍然光亮如新。經分析,這些錯銀的銅構件,是隨葬車輛上的裝飾物。按照先秦的禮制,只有貴族的車輛上才能用這些裝飾。這印證了他們一開始的判斷:墓主人一定曾經是浴血疆場的將軍,並且享有很高的爵位!
在烽煙四起的戰國時代,圖強的大國紛紛改革,漸漸剝奪了舊貴族世襲爵位的特權,只有軍功的大小,才能決定一個人在國家中地位的高低。爵位,或許正是一個人能征善戰的象徵!
"難道金頭將軍的傳說是真的?"研究所里老所長激動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從車馬坑的隨葬品足以說明,項衍報告上的探測以及分析都有可能成為事實!
項衍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眉頭卻皺的更深,眼看著墓坑越來越大,隨葬車馬坑也正逐漸地顯露出它原本的真實面貌。可是自己卻總是心悸,甚至觸摸著那些出土的陪葬器物,手竟然不由自主地顫抖!
不是激動,而是恐懼!因為那些物品,每一件都那麼熟悉,他甚至可以嗅到他們剛被放入墓地時的青銅香……
"小衍。"
突然被打斷思緒的項衍回過頭,是程司帆。
"你回來了?"
淡淡的笑,讓程司帆突然皺了眉,"晚上下班我去工地找你。"
"研討會結束了么?"
"嗯,老張去了。我有些事要和你說。"
項衍輕輕的點了頭,繼續埋首在一堆剛出土的文物中,沒有再說話。
由於隨葬車馬坑又發現新的東西,當天晚上項衍幾乎一夜沒睡的留在工地。
"小衍。"
程司帆遞上飯盒,"喏,剛才從餐館打包來的,快點吃。"
"司帆你好久沒有這樣送東西給我了。"
程司帆拍了拍他的頭,坐在他身邊沒有講話。項衍坐在坑邊吃著手裡的飯,也不再開口。
十一月底的天氣,變幻無常。本來陰冷的天氣不知怎麼突然下起雨來,夾著雪片。眼看雨勢越來越大,剛挖掘出來的墓道在大雨的沖刷下隨時都有塌方的危險,項衍急了,放下手中的飯拿了工具便衝進大雨里……
"小衍!"程司帆一把抓住項衍,"我已經通知所里多派人手來搶修,你出去也沒有用的!太危險了!"
"多一個人也好!放開!"
程司帆愕然鬆了手,那張交錯在雨絲中倔強俊秀的容顏,與多年年的那場大雨中出塵的面孔糾纏在一起,千年前的雨,千年前的天,千年前一樣驕傲清澈的靈魂……
"焱!"忍無可忍的大吼出聲,"你冷靜點!"
焱?項衍終於停下腳步回了頭,雨霧裡淡定的眉眼定定的凝視著不遠處高大的身影,"司帆,你果然知道,我就是焱!"
打了傘緩步走到項衍面前,將他冷得有些顫抖的身體攬在懷裡,"我知道,很久了。從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起……"
"你是誰?"
"梵忝。我是你的令尹,梵忝……"-
王上,臣等多人集星野君燊,執珪梵忝……-
夢中老人顫顫巍巍的話言猶在耳,而如今面前男子飛揚的臉再次印證了一個埋藏千古的秘密……
"你也是官拜執珪?"
執珪是春秋時楚國設置的爵位名,它代表了楚國的最高爵位,在當時擁有極大的權利。令尹是中央官員中最高的執政長官,入治民政,出為將帥,掌握了全國的軍政大權。
"你想起來了么?"程司帆淡淡的笑了。"從你剛分進研究所的那天,我就知道你是焱。你和千年前一樣,倔強而淡定。你痴迷於楚國的歷史,彷彿有著超出常人的天分與執著。你忘記了很多,我也開心於你的遺忘,我經常想,你就這樣平平淡淡的度過一生也許才是你多年前的夢想。"
程司帆頓了頓,看著連綿的雨迷濛了遠處的一切,輕輕的將額頭抵在項衍的頭上,手卻將他攬得更緊了些,"可是他出現了,帶著糾纏了千年的怨恨。"
項衍靜靜的合上眼,聽著程司帆益發憤怒與焦灼的話,"我起初不確定他就是當年的邸陽君,也確信他不會願意幫你發掘這座墓袕,可是,在你昏倒在賓館的那一天,我終於急了……"
"所以你隱瞞了他派人來找我這件事情?"
"小衍,你為什麼一定要挖出埋藏了這麼多年的秘密。那段歷史已經被人們遺忘了千年……"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項衍淺笑著抬起頭,"無論著下面埋藏了什麼秘密,我也都不會放棄。如果說是前生後世的話,讓人聽了也許很可笑。但是我要去親自去憶起我淡忘了前年的回憶。司帆,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也謝謝你這麼長時間的照顧。我不是沒有能力自保的孩童,我一定要知道焱和邸陽君之間的糾纏,是不是與書中記載的羋蒼與厲一般!"
沉寂良久,程司帆只是低低一嘆,沒有再出過聲……
進入十二月,更是天寒地凍。寒風捲起塵土撲散到溫潤的面容上,項衍靜靜的站在車馬坑旁邊,看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遺迹。
三天前在車馬坑南部,隨葬車輛和馬匹開始露頭。隨著三天來的不斷挖掘,車馬坑顯露的規模越來越大。在三十餘輛隨葬馬車中,有將近一半是粗鄺結實的戰車。而且車陣竟是按照戰國時期領兵作戰的基本隊形排列!
如果墓主人生前不是掌握軍權的高級將領,他怎麼會有這樣的實力,擁有如此規模的軍事力量?
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墓坑中部的一輛戰車,細長的車轅兩旁,竟各自并行排列著三匹馬!古書記載"天子六乘",這樣級別的車輛,只有統領天下的王者,才有權利駕馭!
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享受著最高級別的車馬配給,這會是那位覬覦王權的楚國大將軍嗎?在傳說中,這位神勇無比的將軍就是因為被陷害以這樣的罪名而被楚王誤殺!
"你,到底是誰?",項衍對著日漸顯露的墓室喃喃開口,"是厲?邸陽君?金頭將軍?還是,他們都是你?"
一輛車緩緩的停在項衍不遠的空地,開門走出的是消失了許久的高大男子。微微皺了眉看著寒風中單薄的身影,"焱……"
彷彿已經習慣了這個稱呼的人淡淡回了頭,"你來了?"
"嗯。"來人緩步走近,取下了圍巾繞在項衍頸上,彷彿無意的體貼,帶著淡淡的溫柔讓項衍心頭微微一暖。
司馬凜側了頭,將冷洌的目光移到前方龐大的車馬坑上,突然綻出嘲諷的笑意。"六騎車馬,好高的禮遇。"
項衍心中突然又是一痛,抬了眼看向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滿溢的是寂寞,悲愴,還是沉寂了許久的情仇?
張了口,想說什麼卻依舊無言。
"凜。"清亮溫婉的女聲在身後響起,項衍愕然回了頭。
一個端莊的絕色女子穿了素色風衣站在身後,高雅的氣質,標誌的容貌如同出水芙蓉,高貴而清麗。
司馬凜笑著迎上去,脫下了風衣將她擁在懷中,"外面太冷,你回去車上等。"
"不用,這裡就是在開發的戰國墓袕么?我第一次看見,好壯觀哦!"
司馬凜用溫柔到近乎寵溺的目光望著一臉驚喜的女子。這樣的神情,是項衍第一次見到,更多的時候,出現在潭水般幽冷黑眸中的是冷漠譏誚和偶爾的寂寞滄桑,這樣深情溫柔的司馬凜,讓項衍眼中酸澀的似乎要落下淚來,這才突然明了了什麼似的一臉愕然的呆立當場!
"凜,這位是你的朋友么?"女子回過頭,笑著問。
"不是,我資助他所在的研究所發掘這座古墓。他是負責人,叫項衍。"
"哦,"女子笑著轉過臉,"你好,我是岳瓊馨。"
"你好。"項衍淡淡的伸出手,斂了心中的波瀾與她握手,"我們感謝司馬險勝的協助,岳小姐你可以四處走走,小心安全。我還有些事情,不奉陪了。"
"嗯,謝謝您,我讓凜陪我四處看看就可以了。"
項衍回她一個淺笑,轉身從司馬凜旁邊擦身而過,卻沒有再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司馬凜也似乎全部心思都放在女子身上一般,沒有阻攔他的離去,更沒有再回過頭。
"瓊馨,剛下過雨,你走路小心。"
"嗯,你保護過度啦!"
以為自己已經走了足夠遠,可是低沉溫柔的話依然隨風竄入耳中,冷得讓他遍體冰涼。
夜晚,似乎是剛剛被雨水洗過的天幕,閃耀著漫天美麗的星光。項衍站在窗前靜靜的看著暮色蒼穹。不甘心,卻又無力的想忘記今日的悸動。
不想承認,自己困惑與前世的記憶,模糊了今生的生活。前世的焱與邸陽君真的只是君臣那麼簡單么?如果只是那樣,為什麼自己的心在聽到他的名字會如同撕裂般的疼?如果只是那樣,為什麼到現在,我都記不起他的名……
"司馬凜……厲…邸陽君。"
眼前晃動著無數熟悉而又陌生的畫面,糾糾纏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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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與你的相逢,曾經熟悉在多少無眠的日子,春去秋來;
離別,與你的離別,卻已然陌生了和你的點點滴滴,來去匆匆。
或許這是從開始就註定終被流年帶走的故事,到結束彼此所擁有的只不過是記憶里綻放的短暫光亮,倏忽明滅;或許這段緣分註定要始於落英繽紛的季節,經過一番無可奈何的波折和詠嘆,又毫無眷戀的在同一個季節拉上了悲劇的帷幕。然而,竟是許久以後,我才讀懂其間那份濃烈的憂傷……
"焱?你怎麼會來,你該早些通知我的,我派人去接你。"
我只是靜靜的看著那雙深邃的某種溢滿溫柔的笑意,而後突然變得幽深,"梵忝?你怎麼會同焱一起來!"
"奉大王之命,捉拿叛臣!"我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身後擁上無數的甲兵。他沒有抵抗,只是用那雙幽冷的眸子凝視著我,"你的命令,嗯?"
我揮了手,梵忝為我披上遮風的大裘。夢中竟然依稀記得,這白色的狐皮是他取大漠親手為我獵取,合了眼轉身淡淡開口,"回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