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之後,龍若塵依然經常過著自言自語的日子,採藥、訪醫、看診、賣藥材、集藥典,石雪如跟在他身邊,也學著辨識藥草,了解藥性,分散自棄的心思。
慢慢的,龍若塵警覺,天兒的消極不是靠時間可以治癒的,只要她的心不開,再怎麼以葯膳食補,都根治不了鬱積在她臟腑中的邪氣,不可能光靠著葯治好她的心病,必須找到她心病的源頭。
於是他想著兩人成婚以來的點點滴滴,一路北上又南歸也大半年了,幾天之後,他恍然明白,天兒不是生他的氣也不是恨他,而是恨她自己,生自己的氣,她用自虐來自我懲罰,所以才不肯接受他。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對她萬般寵護,往往得到的是她莫名的反彈,反彈之後她又自我厭棄,難怪這麼久了,她只有愈來愈悶,愈來愈沉,愈來愈壓抑。
可以怎麼辦呢?難道只有休離一途嗎?這個問題他想了好幾天,麻煩的是他誰也沒得問,長輩們都疼他疼得盲目,如果知道他們的情形,只會怪她,那無異是雪上加霜。
「小殿下,有心事?」石雪如忍了好幾天,終於開口了,幾天前,他就常常這麼憂心忡忡地出神,飯也吃得不多。
「天兒,對將來你有沒有什麼打算?」他回過神來對著她問。
她搖頭,暗忖一個沒用的人,無所謂將來,更無所謂打算。
「你想離開我是吧!」他直接把話說出來,並注意她的反應,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沒捕捉到她任何的反應,「如果是的話,你隨時可以離開。」
「雪如哪裡冒犯小殿下了嗎?」她起身,謙卑地屈膝請罪。
他連忙將她扶起,「不是的,我明白了,跟在我身邊,你常常討厭自己,這樣的話,你永遠不會快樂,我希望你快樂。」
「雪如沒有資格快樂,如果小殿下不想看見雪如,雪如會在暗處。」
他輕嘆口氣,憐惜地攬她入懷,他要怎麼做,才幫得了她呢?知道她的癥結后,他再不想加重她心理負擔,許多話他也不說了。
每回剛貼近他的胸膛,石雪如都不想和他如此親近,卻也不抗拒,他有權對她做任何事,她是附屬於他的,是保護他的工具,工具不該有想法,不該有意見。不過在他懷中,她向來都很快地忘記這些,忘了一切,除了他的善意。
「幾個月不見,你們是轉性了,光天化日下摟摟抱抱的,不怕刺激失意人?」上官芸一臉曖昧相地從兩人後頭插進,雙手各扶在兩人肩頭上,捉弄的眼光來回地巡視著兩人。
龍若塵無奈地一笑,打量她一下,手仍是攬著石雪如的腰,「氣色不錯。」
石雪如輕移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和上官芸點頭致意。
「如姊,這幾個月他有沒有欺負你?告訴我沒關係,我幫你出氣。」上官芸口上胡鬧著,心中卻百感交集,這兩個人幾個月不見都憔悴得像要被鬼抓去了似的,看來是沒改善,早知道當初就不該聽月無愁的話,讓他們自己出關,有她看著起碼可以幫龍若塵拿點主意,這不懂女人心的笨小子看來是吃了不少苦頭。
「你近來有沒有見到月大哥?」龍若塵隨口一問。
「咯,前頭大樹下見不得人的那個,不就是你的月大哥?」上官芸指了方向,眼光卻往石雪如臉上溜了一溜。
沒特別表情,那可嚴重了,連聽見心上人的消息也不熱中,這個如姊心死了不成?她暗自憂心,還是已經忘情了?想到這裡她心裡有那麼點酸酸的。
「天兒,我們過去找月大哥。」龍若塵牽起妻子的手,跨步向大樹走去。
這個白痴!哪有人帶自己老婆去會她的舊,還這麼迫不及待的?上官芸在後頭搖頭嘆氣,狠狠地瞪他一眼。
石雪如回頭時,正好看見了她氣憤的白眼,於是掙開他的手,龍若塵訝愣了一下,月無愁在此刻走過來,他有所體悟,暗罵自己太粗心了,天兒的心還在月大哥身上啊!
「月大哥,好久不見。」龍若塵高興地問候。
月無愁仔細打量他,眼角餘光也觀照了石雪如,得到的只有心疼,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勇敢堅強又自信的小雪,也不是往日純真無憂的若塵。
月無愁自動地卸下他的藥箱,背在身後,龍若塵則拿過石雪如肩上的行李,也不再牽她的手了。
男人的友情真可貴,一個看都不敢看一眼,一個刻意避嫌,雖然一聲不響,但明顯地把她讓來讓去。石雪如心中的感覺很差,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想,但事實如此,小殿下不怕傷他心上人的心,可以當芸兒的面牽起她的手,卻在他的月大哥面前特意疏離,他不是有心的,這更證明在他們之間,她什麼也不是。
感覺到妻子沒跟上,龍若塵一回頭,只看見她悲絕的眼神,天兒果然非常在乎月大哥,也許月大哥才治得好她的心病,可是這得從長計議,不能害他們被說長道短,天兒不願世人污衊他們的感情。
「一切都順利嗎?」月無愁問道。
「還好,想找的葯都找到了。」
還好?若在以前,這會是很好,看來他們過得真的不好。月無愁淡淡一笑,「走吧!到客店好好休息,把精神養好,義父盼望你能趕回去過中秋,你們現在這樣子讓他們看到,不知有多心疼。」
蘇州西郊清灃鎮的村落外,小溪潺潺地流著,柳條迎風搖擺,細弱的柳枝上殘留幾片枯黃的柳葉,頑強地隨著西風上下,緊緊依附著枝條,石雪如看著那幾片葉子發獃,這麼執著地忍受被風撕裂的苦為的是什麼?終究要化作地上一點枯殘的。
「天兒,風大了。」龍若塵替她披上披風。
回到蘇州后,他買下這片地,利用原來的幾間屋子開醫館,在後頭自己搭茅屋住,今天是他們搬進來的頭一天。
「明天我們回山上探望義父、義母好嗎?」回來半個月,龍若塵直到兩人沒那麼疲態盡露時,才準備探望長輩。
石雪如淡然地說:「小殿下決定就好。」
「義父母人很好,一定會喜歡你的,雨涵你見過了,是個單純天真的女孩,她和小弟都很崇拜你,見到你一定很高興。」他體貼地先把義父母一家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
「若塵,屋子裡沒看見你,原來和弟妹在這兒談情,你可知道大夥都在屋子裡等著見你呢!」向鴻禎遠遠走來,口中取笑道。
「鴻禎,還有誰來嗎?」
「還敢問!回來大半個月,爹他們都裝聾作啞,今天聽說你住定了沒通知他們,都氣壞了,這會兒我可幫不了你,等著挨罵吧!」向鴻禎責怪地看他一眼。
龍若塵溫柔地對妻子說:「一會兒多擔待點。」他可以想像姑姑有多生氣。
「表哥,你為什麼瘦成這樣?表嫂都沒照顧你的飲食起居嗎?」白曉儀隨後而來,見到瘦了一圈的表哥心裡感到難過,以不友善的眼神質問著石雪如。
「曉儀,好久不見了,更標緻了。天兒,這是曉儀,白姑丈的掌上明珠。」龍若塵明白曉儀的性子,這時候回答什麼都會讓她借題發揮。
石雪如禮貌性地和白曉儀點頭致意,白曉儀更加不悅,她怎麼可以對錶哥的體貼如此冷漠?又怎麼可以對自己這小姑這樣冷淡?
「表哥,那你說我美還是表嫂美?」白曉儀挑釁地看石雪如一眼。
龍若塵淡淡一笑,「美不是這樣比的,走吧!裡面坐。」他牽起妻子的手,舉步往屋內去。
白曉儀在後頭呆了一會兒,「鴻禎,表哥變了對不對?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回來居然沒主動找我們,而且他的笑也不是這樣子的,都是那女人的關係。」
「別生事,怎麼說她也是你表嫂,若塵在乎她,別攪和。」向鴻禎告誡道。
「她對錶哥好,我自然對她好,她對錶哥不好,我也不會讓她好過。」白曉儀一臉驕色。
進屋之後,龍倩蓉也給石雪如很大的壓力。侄兒明顯瘦了,她看了就心疼,難怪他回來了不見這些長輩,「雪如,若塵待你好不好?若塵要是欺負你,你可要說,瞧你都瘦了,雖然你上無公婆,可還有姑姑、姑丈替你作主。」她慈祥地執著石雪如的手上下打量,心裡的意思可是反的。
「姑姑,天兒這一路跟著我四處奔波,是辛苦了些,不過我很快會讓她回復的。」龍若塵忙解釋道,同時也把手搭在妻子肩上,給她無言的支持。
龍倩蓉堆滿了笑容,拿出一隻麟囊,放到石雪如手中,「這是姑姑給你的見面禮,新婚時若塵鬧脾氣,害得姑姑沒機會拿給你,這才失了禮數,你可別見怪。」
姑姑的話中話非常明顯,龍若塵擔心姑姑一直為難妻子,忙開口說:「姑姑,若塵知錯了,這就陪同天兒給您們行大禮!」他牽著妻子雙雙跪下,向兩位姑姑、姑丈行禮后,又親自扶起妻子。
「瞧,嫁我們若塵多好,多體貼,你們夫妻恩恩愛愛,我們就放心了。」向鵬騫的妻子上官月拿出一錦盒,「雪如,這是上官姑姑給你的見面禮,日後我們若塵還要你多費心了,他是單純了點,你可要多擔待。」
「謝謝兩位公主、駙馬,雪如會好好護從小殿下,請各位放心。」石雪如謙遜地開口,她直接把態度表明,不認為自己需要以侄媳婦的身分討好這些長輩。
在場的所有人聽了這話,心裡都不舒服,當著長輩的面她是這麼倨傲,私底下又怎會把若塵放在眼裡?龍倩蓉更是一臉的不高興。
「是啊,雪如姊姊本事這麼好,娘和蓉姨就不必擔心若塵哥哥太單純,會被外人欺負了。」一直在廚房的向煙柔煮好飯菜,才出來就見氣氛不好,連忙開口支援石雪如,她不忍心見若塵哥哥兩面為難。
「就是嘛!姑姑、白夫人,如姊可是皇上萬中選一的孫媳婦,你們大可放心,煙柔把飯菜都煮好了,但羹湯得如姊料理,要考侄媳婦,總得讓她下廚房吧!如姊進去吧,讓我看看你手忙腳亂的樣子!」上官芸拉起石雪如就往裡頭走,邊走還邊替她介紹跟在後頭的向煙柔。
她們的好意,石雪如記在心中,同時也清楚她們的善意,是因為小殿下。
「陳老,你這會兒居然敢吃花生米,不怕上火?」
「那當然,自從我上神農藥鋪看病後,再也不怕上火了,可有口福了。」
「是啊!龍大夫可是神醫龍家的惟一傳人,醫術了得。」
「人也好得緊哪!沒想到世上真有活神仙,一等相貌,一等好心。」
「沒錯,可惜這麼好的人,卻娶了個冷若冰霜的妻子,上天真是不長眼。」
「別這麼說,龍大夫對夫人敬重有加,咱們也別說龍夫人不是才好,再說龍夫人也不是哪裡有失婦德,大凡該做的事她都恪盡本分。」
「可她和木頭沒兩樣,不曾見她主動開口和龍大夫說話,對龍大夫很冷淡。」
「哪裡只是冷淡,依我看是沒給龍大夫好臉色看。」
向鴻禎和白氏兄妹三人在茶棚中聽著若塵的鄉鄰閑話著,都感到痛心,不要說他們這些親友,連外人都看不過去,替若塵抱不平,這石雪如也著實過分了。
他們默不作聲地付了茶錢,即刻前往龍若塵的藥鋪。
一進門,龍雨涵和龍若塵都有一長排的病人等著看診,向煙柔和上官芸幫夥計們備葯,石雪如在後頭默默地切著人蔘。
上官月認為石雪如不諳廚事,怕龍若塵沒吃好,要女兒天天過來幫忙,所以向煙柔日日在此,上官芸則是閑著沒事就過來晃晃。事實上石雪如雖沒向煙柔善料理,但也盡責地做出家常菜,龍若塵不好違逆上官月的好意,就讓向煙柔學抓藥。
「天兒,小心你的手。」龍若塵偏頭,適巧見她不留神,切破自己的指頭。
石雪如挫折地盯著破了的指頭髮呆,自責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龍若塵放下病人,到她身邊關心地問,並拿葯給她敷上,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額頭。
石雪如抬起頭,同時看見上官芸、向煙柔和白曉儀的複雜眼光,直覺地拿開他的手。他不知道人家的心繫在他身上,每每他的溫柔都讓她們現出那種又羨又傷感的眼神,而她不想讓她們傷心。
然而看在其他人眼裡,卻是她拒絕丈夫的關愛,厭煩丈夫的碰觸。
「先去休息好嗎?你這幾天精神不太好。」龍若塵憂心地看著她,她有心事但一直不肯說,任他怎麼勸導,她仍是固執地自己一個人煩惱。
「對不起,我會小心,不會再弄髒藥材。」她為這些天來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慚愧,她是有私事待辦,卻不該因此誤事,他不怪她反而小心翼翼相待,這讓她覺得累。
龍若塵的眼中明顯地露出傷痛,他不是怪她,也不要她這麼擔心害怕的。
「幫我去理理後頭的藥草好嗎?」他很快打起精神,讓她獨處好了,她似乎還喜歡澆水、拔草,她不喜歡看到自己,雖然這點讓他難過,但他還是為她設想。
他的善意她感受到了,也想作善意的回應,「嗯,若前頭有事,請吩咐!」這算什麼善意回應?看見他清明的眼中聽見話時的黯然,她氣餒極了,低著頭走到後院。
石雪如,你到底怎麼了?明明不是要為難他的,為什麼見不得他好呢?別人對他好,你覺得煩,他對你好你也煩,你瘋了是不是?這些天她常為此傷神。
白曉儀早對石雪如的態度不滿了,一直按捺著是因為表哥對她愛護有加,大夥都說不要讓表哥為難,但她這回再也忍不住了,借故到後頭,很快地找到石雪如。
「喂!姓石的,表哥善良單純,不懂得保護自己,請你不要一再地傷害他,講點道理,你們的婚事他同樣是萬般不願,你有什麼不滿不對皇上去說,憑什麼拿表哥出氣?!」開門見山的,她沒給石雪如任何情面。
石雪如望她一眼,冷冷答道:「若不是知道他沒有心機,你這麼做是適得其反,雪如若能自制,絕不會逾分,謝謝關心。」
白曉儀只覺得她倨傲無禮,揚起手一掌就摔到她臉上,「不準欺負我表哥。」
石雪如沒和她計較,不當回事地澆著藥草,白曉儀氣得二話不說地轉頭離去。
白曉儀走遠后,沒多久龍雨涵拿著葯走到她身邊,她有事到後頭來,正好看見曉儀姊姊打人,連忙告知小龍哥哥,並前來安慰嫂子,「嫂子,疼不疼?」
白小龍更是一臉愧疚,「弟妹,對不起,曉儀太放肆了,委屈你了。」
「沒事,我回房了,別告訴小殿下這事。」石雪如接過葯,低著頭往後走,她不想讓龍若塵為難,所以不讓外人知道這件事,決定一個人回房處理臉頰上的掌印,希望不留淤痕。
她知道這裡所有的人,除了雨涵和真兒是真正接受她之外,其他人都是因為小殿下而忍受她,本以為自己不在意這些人的態度,她卻常感壓力沉重。
然而她不說,白曉儀倒是坦承不諱地和表哥說了。
「曉儀,你誤會天兒了,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去跟天兒道歉。」龍若塵放下病人回到後院探看妻子后,要求表妹道歉。
「表哥,你為什麼要忍氣吞聲?是皇上無理,硬把她塞給你,你對她這麼好,她還不知好歹,總是給你臉色看,我替你出氣有什麼不對?我沒錯,我忍她很久了,她再不悔改,我不會給她好日子過。」說著,她衝進石雪如房門,「姓石的你給我聽清楚,我們對你客氣是看在表哥的面子上,小小一個郡主端什麼架子?我們一屋子皇親國戚,沒人希罕。」
「曉儀,你過分了,快跟你表嫂道歉!」白小龍隨後而來嚴厲地斥責妹妹。
「別想,要我道歉,她先跟表哥道歉再說。」白曉儀堅決地看著兄長。
白小龍舉起手想教訓她,被石雪如攔下,她低下頭,對龍若塵說:「小殿下,雪如若有冒犯處,尚請見諒。」
「你這什麼意思?你只要講對不起這麼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就好,你為什麼偏要用下屬的口氣說這種話來傷表哥,表哥什麼時候端過他貴為皇孫的架子壓你了?你這是道歉嗎?你這被虛名寵壞的女人,本分你懂不懂?」白曉儀氣得抓住她的肩頭,恨不得把她的骨頭給拆了。
「曉儀,你如果真當我是表哥,就該敬你表嫂幾分,天兒就算真有不是,也還是你的表嫂,不許胡來。」龍若塵把白曉儀拉開,鄭重地告誡表妹。
白曉儀氣哭了,怨怒地瞪表哥一眼,表哥一向和氣,居然會這麼說,「算我多事,你被欺負死好了。」推他一把,她哭著跑出去。
「若塵、弟妹,抱歉,回去我會說她的。」白小龍覺得任性的妹妹,這回只是方法錯了,出發點沒錯。
又是一個不知如何收場的僵局,以前只有兩個人,龍若塵還能應付,現在多了那麼多關心他的親友介入,他知道大家的好意,卻也倍感壓力,可以想見天兒壓力就更大了。
他已經非常小心地防範,盡量不讓她獨自承受來自親友們的壓力了,卻總還有意外,這些日子以來,他更難接近天兒封閉的心,現在除了溫柔安慰,他只能祈盼她不要想太多。
「曉儀比較任性,別放心上。」他柔情地整整她被抓亂的衣裳。
「對不起!」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她終於說出口了,這讓她心頭不那麼沉重了,被毫不留情地打罵之後,她反而覺得面對他容易些。
我不要你覺得歉疚,我該給你的,想給你的是幸福快樂,而不是無止境的責任和歉意,以及親友們眼裡所給的層層壓力。他輕輕地擁著她,她木然地靠在他懷中,懷著沉重心情的兩人,心永遠隔著一堵高牆。
雖然明知得不到母親的好臉色,石雪如依然快馬趕回京城見母親一面。
柳翠萱冷漠地打量女兒,「怎麼一個人回來?小殿下呢?」
「他藥鋪忙。」石雪如一點都不意外母親關心小殿下甚於她。
「我聽說你待他不好,他是個善良的孩子,自然不會說出來,所以若不是你待他非常不好,讓外人看出端倪,又怎會有這話傳到我耳中?你是故意的?小殿下哪點不好?」柳翠萱不悅地指責道。
「娘,在您眼中小殿下的千般好是他自己的好,還是因為他是雲名皇子的兒子,所以才樣樣都好?」
「放肆!」柳翠萱一揚手推她一掌,石雪如退了幾步,柳翠萱訝異她沒閃躲。
「娘果然功力不淺,不過這不重要,雪如只是來向您請安。」石雪如跪在地上向母親叩三個響頭,「娘,您多保重。」
柳翠萱冷冷地看著女兒,「我知道你要什麼,只要你帶著龍家孩子回來,我會拋棄成見。」
石雪如起身靜靜地起身,淡淡一笑,「娘,我已經不奢求,也沒機會了。」說完她提劍出永靖王府,赴她三年一回的生死之約,這死戰是她師父的宿敵所約的門徒之戰,師父只有她一個門徒,為了師父的信諾,她必須赴約。
當她抵達約戰地點時,對方已等候多時。
「石雪如,今天你是非死不可了。」對方一見石雪如的臉色就判定她有內傷。
「玉姑娘,請。」石雪如心裡有數,但她不在乎,若在意生死她就不會來了。
「哼,很篤定嘛!別以為我大師姊、二師姊都敗在你手下,你今天就可以取勝,你很可惡,明明是生死之戰,你卻不殺她們來侮辱我們,為了你,我這三年來吃不少苦頭,今天我會留你活口,但要你生不如死。」說完玉姬立即拔劍。
石雪如看了對方兵器餵了毒,之前她已知對方善使毒了,她謹慎地防衛著。
玉姬出劍凌厲,石雪如先前中了母親一掌,損及功力,只好取守勢。
「石雪如,我知道你已受內傷,我可以一劍置你於死地,但我偏不,我要你碎心力竭。」說著,玉姬朝她胸口連發數百枝毒針。
石雪如不慌不忙地閃躲接招,兩人鏖戰三個時辰,玉姬反而失去了耐性,一個進取決定結束,就在此刻,石雪如抓住了她的破綻,擊中她命門,撥開她的劍。
玉姬氣惱地揚出毒粉及毒針,「為了師妹們,我要你死!」
石雪如本來就是以險取勝,一時避開毒粉,卻避不開金針,胸口刺痛難當。
「怎麼樣?心很痛吧!我幫你止痛,注意你臉上的痛,心就不那麼痛了。」說著她舉起劍,「等著啊,我就要劃了。」她慢慢地施力,石雪如完好的臉沁出血絲,玉姬臉上現出邪詭的笑容。
她正專註於凌虐對手,突地感到冷風襲來,反應不及已飛身丈外,這一掌震碎了她的心脈,同時月無愁也扶起了石雪如。
「沒用的東西,還是輸了。」打傷玉姬的女人,是玉姬的師父,穿得一身黑,頭罩黑紗,看了看石雪如,「丫頭,有兩下。」她從懷中丟出一瓶葯,「小子,給她服下,快回去讓神醫之後替她解毒,晚了就沒救了。」然後又輕聲地對石雪如說:「丫頭不準死,把命留著,三年後,我親自收拾你。」說著她飛身離去。
月無愁連忙把葯倒出來,塞進石雪如口中,「小雪,你聽得見嗎?」
石雪如勉強睜開眼,而後陷入昏迷。
「小雪,對不起,我來遲了,撐下去。」月無愁心疼地抱起她趕緊下山。
輕輕替睡在床上的妻子敷臉上藥,龍若塵輕聲地說:「天兒,今天是第七天了,你應該快醒了,別擔心,有我在,你會好的,臉上的傷也不會留疤,安心哦,你胸口中了毒針,那是比較麻煩的,必須每天放血,雨涵不忍看你的傷口,所以我親自處理,我想你會生氣,但我別無他法,要氣就氣我,彆氣你自己好嗎?」
石雪如聽見他的話后,控制不了怒意,直覺地揮開他的手,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他被這麼一揮,直接撞上桌腳。
「天兒,你醒了,覺得怎樣?有哪兒不舒服嗎?」龍若塵連忙爬起上前詢問。
石雪如睜開眼,見他額角滲血,自責地抿了一下唇,「對不起!」
「別這麼說,怎麼樣?除了胸口,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伸出手,以袖口輕拭他的額角,「痛吧!」她稍稍運氣替他推拿,卻立時引來胸口劇痛,微蹙了黛眉。
「不行,你現在不能運氣,你毒還沒全清。」他連忙伸手按著她的壇中袕。
這時,她才發覺她衣襟是開的,全然沒有遮掩,臉色頓時刷白。
「月大哥沒在你中毒一刻鐘內,及時拔針吸毒急救,以致你胸口潰爛,不堪摩擦,所以……」
「所以你就讓我這麼坦胸露……」她說不下去,好沒尊嚴,深吸口氣不該怪他,但不怪他怪誰?怪自己為什麼不死了算了,她不自主地流下淚來,為何他不懂?無愁能懂,為何他不懂?
「我知道你自幼連沐身都不讓丫頭侍浴,這些天你的一切瑣事都是我……」
「別說了,你出去,我知道我不講理,但請你出去,讓我靜一下。」
「天兒,等我替你放完血好嗎?」
「我不要這麼苟且殘活你懂嗎?」
「天兒,這怎麼算是苟且,我是……」
不等他把話說完,她怨道:「我什麼也沒有了,連私密的身子都不能掩蔽,這算什麼,無愁都懂,為什麼明說了你還不懂?」
他直言不諱地道:「我最不喜歡你和月大哥的一點,就是你們不把自己的命當作一回事。月大哥當然懂你,因為你們同樣偏激,因為你們都把別人的錯攬成自己的罪。」
「你的命當然是回事,你天生尊貴,你有個善良仁惠天下皆知的爹,貞靜賢德,你秉性良好,而我們呢?奸瀅擄掠者的孽種,不潔失貞者的胚胎,再怎麼努力都洗不清身上的污穢。誰願意輕賤自己?但事實就是事實,不管我多努力,我還是需要你純凈的血脈來洗去我的污點,而你呢,什麼都不用做,就贏得我爹娘的認同,我的命算什麼?」愈說她愈不平,愈想就愈憤恨,怒氣攻心更加劇她的毒傷。
龍若塵及時點她幾處袕,「對不起,因為你不能生氣,我只好制住你。」接著他依然替她放血,而後上藥,處理后才解開她的袕道,她又生氣了,於是又立刻封了她的袕不讓氣血沖向心脈。
然後他把放在一邊的木架拿起架在床上,蓋上棉被,坐在床邊溫柔地對她說:「事實上你不是一直沒遮蔽的,而進出這房間的只有我,什麼叫苟且?就算我們沒拜堂,我也是個大夫啊,給病人看病叫苟且嗎?替自己的妻子治病叫苟且嗎?天兒,我一直當你是自己人,你為什麼這麼見外?」
她聽進去了,但氣他點她的袕,倔強地瞪著他,但因袕道被點,自然沒有瞪視的效果,只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
「休息吧,乖!」他知道她生氣,但攸關她的性命,他決定等她毒全去除了才讓她自由,到時他一定會被她一掌打飛出去,若有更好的辦法,他實不願兩人的關係變成這樣的。
乖?他在哄小孩嗎?看著他俊美而不脫稚氣的臉,石雪如益加不平,為什麼單純稚嫩的他可以這麼理所當然地宰制她,就因為兩人拜過堂?女子出嫁從夫,即使丈夫是個單純少年,還是自己的天!瞪著瞪著她覺得無力極了,連生氣都不能表現,想到自己毫無遮蔽地任人宰制更覺難堪。
不想哭,淚卻不聽話地奪眶而出,討厭自己這樣,不在人前落淚的她,在他面前多次潰堤,討厭自己如此脆弱。
見她流淚,他心中跟著泛起酸意,也知道她不讓自己落淚的,所以現在她一定很生氣很難過。他輕柔地替她拭淚,「對不起,我不想惹你生氣、惹你傷心,可是要我看你死嗎?就算我們毫不相關,只要有病人讓我遇到,能救,我怎能不救?」
這話讓她淚落得更凶,那麼在他心中,她只是病人而已,不明白為什麼這麼想,淚會落得更多,她討厭自己這樣,她不在意他的,她的責任只是一生護從他,他只是尊貴的皇孫小殿下,自己頂多欣賞他的美好德行而已。
她不止的淚似乎也流進他的心窩,浸得他的心4好痛,他有些不知所措,「天兒,你一直很明理的,也一直是豪氣大度的,記得你在破廟中毫不遲疑地救我嗎?你緊緊地護著我在地上滾時,難道不知道被你護在身下的是個男兒軀嗎?你很清楚的不是嗎?那時候我心脈受重創,無力自救,你不顧我們的身軀有違禮法,只急著護住我的心脈不是嗎?
「在花房那次,見月大哥攻擊我,你脫下外裳時可有考慮男女之防?你明知月大哥劍氣凌厲,難道不知道替我擋下那致命的一劍,會讓你衣不蔽體嗎?那時你可有一絲遲疑?天兒,豪氣干雲、識見卓越的你,怎麼為了我救你而為難自己?
「你不喜歡我就表現出來啊,你對我不滿也可以直說,我知道你討厭我、恨我,卻時時要自己不那麼小器,你覺得我沒做錯什麼,只是我爹不該是雲名皇子,我不該是小殿下,我不該不會武功,不該善惡不分,但這些不該又不是我的錯,所以你只能恨自己,恨自己不該生下來,不該生為女子,不該文武全才,不該明知爹娘不顧你,還怕抗旨連累他們,難道這些真是你的錯嗎?你這樣對自己公平嗎?你知道嗎?除了爹,你是我最敬佩的人,這麼好的你,怎能討厭自己?」
她閉上眼睛,不想聽、不要聽,她一無是處,他說的那個石雪如是假的,是虛幻的,也已經消失了,風中殘燭怎麼與日月爭光?她沒有他說得那麼好,她若真是豪情大器就不會見不得他的好,真的識見卓越也不會明知他難得卻依然討厭他,他單純天真,善惡不分,又怎分得出真假?
「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我說些你樂意聽的,別哭,你現在不能生氣也不能傷心,你喜歡聽娘的故事不是嗎?喜歡聽她一個十歲的孤女,怎麼種花、刺繡拉拔襁褓中的弟弟長大是吧!有一回……」
她真的喜歡他那堅毅有德的娘,也喜歡他提起他娘的往事,這些事雖然都是他聽來的,但是他在陳述的時候,那孺慕之情是他最動人的神-之一,她喜歡他的爹娘,更喜歡說起爹娘時,泛著動人神-的他,非常喜歡,聽著看著,她安然入夢。
輕柔而憐惜地撫著她蒼白的睡顏,他好累,沒日沒夜地照顧她七天七夜,時時見她潰爛得血肉模糊的傷口,他難過極了,是他輕忽了,才讓她一個人面臨生死之戰的,月大哥都能警覺地尾隨而去,而他呢?已經發現她有心事了,為什麼還讓她獨自回去?回去見岳母,她的心一定又受傷害了,不然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開朗些了,現在她又恢復眉頭深鎖的樣子。
月大哥懂,他為什麼不懂?會不會一輩子都不懂呢?連自己的妻子都照顧不好,她嫁他可過過一天好日子?「天兒,我多想給你好日子過,我喜歡你沒有戒心的笑,喜歡你自在地張羅我們餐點的樣子,你話少,你冷淡,我都喜歡,但是我不如月大哥懂你怎麼辦?你們既然相知相契卻為何執意彼此放棄?何不儘力抗爭?」
他知道他們都不願回頭,若一味成全,只會壞了他們真摯的純情,他們不願這分情被污衊,所以他不曾主動提起,可是如果哪一天他們改變主意了呢?想到這個如果,他突然感到一絲不安與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