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帶著大病初癒的憔悴,亦或是被某種心靈的衝擊所折磨,當朝天子李賦松面如死灰。毫無生氣的眼神莫然地從審訊卷宗上移開,慢慢地合上厚厚的證據,臉上揚起一絲無人能懂的笑容。

「皇上?」玄臬擔心地看了一眼李賦松。

李賦松忽然騰然站起,急促地喘起粗氣。玄臬怔了怔,因為皇上身上湧起一股駭人的殺氣!李賦鬆氣勢洶洶地一把取下牆下懸挂的青龍劍,倏然拔出!劍光閃動,映照著他泛血般的雙眸,那一霎那,玄臬以為站在眼前的是一隻噬血的野獸!

「皇上!」

玄臬暗叫不好!一個箭步衝上前想阻止,卻轉眼間被李賦松噬人般的眼光逼得後退數步。

李賦松一腳踢翻香案,反手使劍打破身旁的景德瓷瓶。他如同一隻暴走的猛禽,一路揮砍!名畫、瓷器、桌椅無一不在劍下盡毀。他大喝一聲,揮劍砍向龍帷,硬生生地將整個床帷拆毀!寶劍脫手而落,李賦松甚至顧不得去撿,直接用手拚命撕扯龍帳!若大的龍帳在他憤怒的蹂躪下頃刻間變成了一塊塊殘破的碎布。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一拳一拳打在牆壁上,李賦松的聲聲質疑卻無從化解,他憤怒的抱起窗檯的蘭花,狠狠地砸向牆壁!玄臬默默地看著李賦松發泄,心中有些悲憐,因為他終於知道,皇上對秋素葦是真情……

發泄過後的虛脫令李賦松無力地滑倒在地,他用顫抖的雙手捂住雙眼,說不清是哭還是笑,就那樣令人心悸的哭笑著,發出一種比哀嚎更傷感的悲鳴。

「皇上……」

「臬……」李賦松鮮少直呼玄臬的名字,玄臬不由得繃緊了神經,只聽李賦松有氣無力地說道:「權勢……真的可以將人改變得如此之多嗎?」

「皇上……」玄臬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多少親密無間的兄弟為了權勢二字反目成仇,多少情比金堅的戀人為了權勢分道揚鑣,多少人輪慘劇皆因這二字而起,多少慘絕人寰為這二字而生。令人髮指的背後,又有多少是為這二字所惑?為這二字沉淪?

權勢,彷彿上天賦予人間最為戲劇的籌碼。看著無數迷途之人為它痴迷瘋狂,看著無數智士賢人為它嘆惋感慨,卻,依然固我的存在於天地之間,從未消失過。

「素兒是朕見過最為單純的人……」李賦松無力的笑著、說著:「他頑皮淘氣,卻從不傷害任何人,所有看似過分的事情總是配以最無心機的惡作劇,令人想痛恨都好難……可是,他又是那麼善良,看不得欺善怕惡,看不得凌辱老弱,看不得世間不公不道之事……但是,他哪裡斗得過真正狡猾奸詐之人?充其量不過以惡制惡,只能降得住一般市井混混而已……」

李賦松一直微笑著,彷彿在回憶著美好的往事:「所以當朕第一次看到他與京城一位大官的兒子在路上爭執時,就不由得因他無權無勢爭不過那人氣得直跳腳的模樣而莞爾,朕在想,如此精緻可人的瓷娃娃,如果能屬於朕,該有多好……」

「所以,朕試著讓他了解以權制權的力量,賦予他可以施展正義的手腳。慢慢的、默默的守在他的身邊,等待著他在不知道朕身份的前提下,愛上朕……」

說到這裡,李賦松苦笑一下:「結果某位不解風情的丞相左一句朝政右一句社稷的,讓他知道了朕的身份。」

玄臬的臉微微一紅,因為那個義正嚴辭迎皇上回宮的人,正是他。

「你大概不知道他在知曉朕的身份后的反應吧……」李賦松忽然甜蜜地笑了:「他像只試探對方的小貓,輕輕地扯扯朕的龍袍,一副害怕又好奇的眼神,眼巴巴地望著朕,可憐兮兮地說『你答應給我買的玉佩還買嗎?你說帶我去看戲的,還去看嗎』?呵呵,在他的心中,朕的身份並不重要,他也沒有意識過『皇帝』二字可以為他帶來何種的榮耀與財富,他所擔心的,只是一個承諾過他的男子是否會履行他的諾言。他就是這樣一個貪心、卻又貪得不多的小傢伙……」

「皇上……」玄臬開始為李賦鬆口吻中越來越濃郁的悲哀而擔憂。

「從那時起,朕就篤定要將他留在身邊一生一世,給他最好的,給他一切想要的。可是……」李賦松的聲音驟然降低,帶起不經意的顫抖:「朕錯了嗎?朕為何忘了皇宮根本就是一個大染缸……朕曾為他多年深居皇宮卻保持固有的清爽而自豪過,結果……卻是這樣嗎?」

「皇上……」玄臬只能傻傻地喚著,卻不知該如何安慰眼前這個悲傷的男人。

「所有證據都指向他們了嗎?」

彷彿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李賦松用顫抖的聲音問道。玄臬猶豫了一下,最終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是。」

李賦松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壓住了最後的動搖,他站起身,冷聲道:「秋氏一門,意圖謀害天子,罪無可恕,誅其九族,以儆效尤。」

「臣,遵旨。」玄臬深深弓身領旨,卻帶著幾分動搖的眼神望向李賦松:「那秋素葦……」

李賦松掩於龍袍下的雙拳緊握,過於平靜的聲音反而不經意地泄露出他極度悲傷的情愫:「斬。」

玄臬遲遲沒有起身,只是以令人費解的目光看著李賦松。

眼前的男人是一位帝王,斬了秋素葦他就會是一位公正不阿的明君聖帝,但是……斬了秋素葦,李賦松還是李賦松嗎?只剩下帝王的軀殼,將是何其悲哀……

玄臬無聲的退下,獨留李賦松一人木然的呆立著,雙目無神地尋找著一個支撐點。

***

很快,皇榜貼遍了皇城內外,全城百姓奔相走告,喜上眉梢。莫大的謀反之罪,竟沒有一位百姓質疑,數百人誅連,竟無百姓喊冤叫屈。彷彿只要與聲名狼藉的秋氏扯上關係的,都是活該倒霉。就這樣數百人紛紛入獄,一時間哀嚎連連,場面慘淡。

在天牢之中度過了無數個日夜,秋素葦已經分不清此刻的日期時辰,他漠然地呆坐著,用難以下咽的獄中糠菜支持著最後一線希望。

賦松會來救我的……他會明白我的……他會相信我的……一定會的……

某日,天牢內忽然擁入大批獄卒,原本緊鎖的牢門被逐一打開,將蜷縮在牢中已經絕望的人們拽出牢門。

秋素葦怔了怔,忽然又驚又喜地緊抓住牢門,大聲問道:「是皇上命你們放了我們嗎?我們無罪了是嗎?」

沒有人回答他,甚至低垂著頭的親戚們都沒有應聲。彷彿在這個偌大的監牢中,只有秋素葦依然抱著一線希望,堅信著那個降旨的男人會收回成命。

秋素葦茫然地看著眾位親人被帶出天牢,注意到他們臉上的表情都猶如赴死般毫無血色,本能地意識到一絲不妙。但是情感卻又強迫他繼續相信下去,相信賦松一定會相信自己的清白的。

當秋振浪走至秋素葦的牢門前時,他忽然慘叫起來:「兒啊!為父不想死啊!」

秋素葦心慌意亂地緊握住父親的手,忽然,一個有些鋒利的小東西滑入到自己的袖中,秋素葦錯愕地看著父親,而秋振浪望向愛子的目光瞬間變得溫柔慈祥。獄卒粗暴的一鞭怞到秋振浪的身上,大力地將秋振浪拽離牢欄。秋振浪頻頻回首,無聲的口形一直重複著同樣的字眼:活、下、去。

「爹!爹!」

望著親人們從眼前一一走過,秋素葦的聲音開始漸漸顫抖,他已經逐漸明白這一劫終於走向了末路,而結局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娘!娘!」

望著老淚縱橫的母親想撲到自己身邊卻被獄卒無情地踢倒在地,秋素葦發出一聲近乎崩潰的大吼。他拚命地大叫著,淚水浸濕了臉頰,失控地搖著牢欄,發瘋一般慘叫著:「還有我!把我也帶出去!還有我啊!」

所有的獄卒彷彿都將秋素葦遺忘一般,扇扇開啟的牢門之中,偏偏沒有秋素葦的這一扇。秋素葦望著親人門遠去的身影,莫名的恐慌起來。他急忙將父親塞給入袖中的東西拿出來,那是一小塊鋒利的刀子。

秋素葦來不及細想父親是通過何種手段弄到這個看似無用的小東西,因為對這個小刀片來說,若想割斷粗實的牢門難如上青天!但他卻拚命地用刀片在牢門的鐵鎖處划割著!

過於激動的情緒令他的說劇烈顫抖,鋒利的刀片在粗木上劃出條條刀痕的同時在他的手上劃出無數血口,他卻渾然不覺得拚命試圖把握住這一線生機!此刻的求生本能已經不只是為了活下去,而是為了救所有的人!

我要出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救大家!要快!一定要快!

日頭悄悄偏移,秋素葦低低地哽咽出聲,眼中漸漸呈現絕望,可是雙手卻沒有停下,依然努力著。

當日頭正中那一刻,就是行刑之時,如果不能趕在正午之前,那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忽然,天牢外的鐵門被人開啟,秋素葦反射性的將刀片藏入袖中,急忙用衣袖掩去了迸血的雙手,他微垂眼瞼,強迫狂跳的心與躁動的情緒迅速平撫,原始的求生本能竟令他出乎意料的平靜了下來。

幾名平民打扮的人停在了秋素葦的牢門前,秋素葦心下犯疑,如果是帶自己行刑的獄卒為何會身穿平民百姓的衣著?如果是一般百姓,又怎麼可能隨意進出天牢?難道是喬裝的官差?可是為什麼要易裝?

牢門打開,其中幾人從背後拿出麻袋、粗繩、白巾等物。秋素葦頓時察覺出一絲異樣,立刻站起身退到牆角:「你們是……」

話未說完,一人已拿白巾捂到了他的嘴上,濃重的藥味令秋素葦拚命掙紮起來。可是,濃厚的睡意很快便襲卷了神智,秋素葦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那些人立刻將他的嘴巴封上,褪去了他的囚服,換上一身普通的衣服,然後將他手腳綁起,塞入麻袋之中。收拾利落後,立刻扛起麻袋離開了天牢,手腳利落的完全不同於一般習武之人,他們步法輕盈,一看便知有極高的武功修為。

就這樣,這幾人將秋素葦帶離了鬧市,直至僻靜的偏郊,才將麻袋放置在一輛牛車之上。

駕車的是一位老漢,農民特有的質樸土氣不難看出他確實是一個真正的農民。他憨憨地對來著點頭哈腰,其中一人將一袋白銀扔給他,份量不輕。

「迅速將這袋東西送到八十裡外的侯將亭,那裡自會有人接應,之前不許任何人動這袋東西,包括你,明白嗎?若有所妄動,你自己知道後果!」

老漢急忙答應,把錢袋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然後將幾袋臭氣熏天的牛糞包壓到了那個麻袋上:「幾位大人放心吧,老漢我拉了二十年的牛糞,看守城門的幾個小娃都是我看著長大的,不會有問題的。玄大人對我一家有恩,這點小忙一定要幫的!」

「話別太多!」一個人冷冷的警告道。

老漢自知失言,急忙點點頭,駕起牛車慢騰騰地向目的地駛去。當牛車走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后,麻袋微微動了起來,急著趕車的老漢絲毫沒有覺察到背後的動靜。

當老漢將牛糞包壓到秋素葦身上時,一向潔癖的秋素葦便立刻被難忍的異味激醒,所以適才的對話他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耳中。玄大人是指玄臬嗎?如果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他為什麼要獨救自己?只怕……另有目的!

於是秋素葦不動聲色,估計那些人已經離開很遠后,當即從袖中怞出那個小小的刀片,在繩索上划割起來。顛簸的車身與反綁手腳的令本就千瘡百孔的雙手更加血流如注,但秋素葦彷佛已經失去知覺般只是固執地划著,絲毫沒有半分遲疑。

手驀然一松,秋素葦一喜,立刻用力地割開麻袋。哼著小調的老漢依然沒有發覺秋素葦已經爬出了麻袋,他把腳上的繩索去除,然後小心翼翼地移到車旁,瞅准機會,驀然躍下!

忽然一輕的車身終於引起老漢的注意,他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狼狽的身影倉皇而逃,再看看破了口的麻袋,怔了半晌終於回過神來,可是哪裡還有秋素葦的影子?

老漢後悔莫及地跪在地上頓足槌胸:「玄大人啊!您早說袋子里是個人,老漢我也不會這麼大意了啊!玄大人啊,老漢我對不起您啊!」

***

幸運脫逃的秋素葦沒有向城外逃命,反而向城內奔去!因為正午的日頭已經高高地懸挂在天際!他已經顧不得去思索如何救出大家,也顧不得自己如此冒失地跑回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的腦中只是在不停的呼喚著:爹!娘!叔父!嬸嬸!大家一定要等我!等我!

忽然,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城內響起,直導雲霄!秋素葦呆立在原地,茫然地聆聽著此起彼落的歡呼叫好聲,獃獃的、傻傻的流著淚水,卻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為什麼你們這麼高興?這麼開心?我們沒有謀反,沒有圖謀不軌,為什麼你們會認同那些罪大惡極的罪名被安放在我們一族的身上?那是數百條的人命啊!活生生的人命一夕盡滅,為什麼你們卻拍手稱快?到底我們秋氏一門做過什麼?失盡天下民心?

可是……可是……我們真心實意的一家人,我們相親相愛、和樂融融,我們同舟共濟、生死與共!為什麼這樣的家族卻不值得尊敬呢?為什麼你們不是嘆惋悲憐,卻是歡呼雀躍呢?諸位長輩親我、疼我、憐我,對我呵護備至,無微不至,為什麼這樣體貼的人們你們卻覺得他們罪無可恕呢?他們是我的家人啊!你們眼中的罪人卻是我眼中骨血相連的血親!為什麼你們如此愉悅!為什麼?!

「皇——上——英——明——」

震耳欲聾的呼喊聲從城內傳來,秋素葦忽然笑了,英明?不問是非便殺我秋氏一門的皇帝是英明的?呵呵……

「啊!」

秋素葦終於發生一聲完全崩潰的慘叫聲,那絲凄慘的叫聲在萬千百姓的歡呼-喊聲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所以,連天上諸神都不會在意吧……

玄臬站在宮門之上,望著感恩載德的百姓們跪拜在地,面向皇城謝恩叩首,不由得揚起一絲苦笑:秋素葦,你聽到百姓的-喊了嗎?你可曾想明白,秋家走至今日的下場,到底是因為什麼?

玄臬緩緩望向崇光殿的方向,皇上此刻身處的地方。自聖旨下達之後,他便一直在寢宮內不吃不喝,不聞不問。

但是,當老百姓那貫徹雲霄的好聲響起時,寢宮內卻傳出了微乎其乎的哭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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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覺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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