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若桃花的青春(下)

燦若桃花的青春(下)

靳知遠站在醫院的大廳,一手撐著詢問台的桌子,踅眉看著護士在翻診斷報告。半晌,護士抬頭拿出一張便簽:「不好意思,先生,麻煩你去三樓的腫瘤化驗科。醫生需要和您面談一下。」

人來人往,鼎沸的喧囂,面前抬過的急診。靳知遠忽然覺得那些都如此虛幻,卻唯有手中的那片薄薄的紙張,重逾千斤。他將紙握在手心,紙張並不柔軟,一個角就戳在了手掌上,驀地讓自己清醒了些。等著進電梯的人圍成了半弧形。他等不及,轉身就去走樓梯,腳步分明有些矛盾的,想早些上去,可是卻怕。一路走廊擱著各種的病變器官、腫瘤,浸泡在藥水里,他莫名想起悠悠,如果她在這裡,只怕會噁心的嘔出來。

醫生見到他有些意外,又對了對手中的報告:「你是施悠悠?」

靳知遠穩了穩呼吸,「不是,她是我朋友。」

「噢,本人不能來么?」醫生推了推眼睛,「她的切片報告有點問題。」

那天來辦手續,他隨手留了自己的電話,倒好,一個電話通知他來取報告,護士的語氣有些凝重。他將悠悠擱在樓下,一刻不敢耽擱——然而此時,靳知遠的手隱隱有些發抖,他聽不懂醫生說的一大堆話,什麼「切片里細胞分裂過快」,「目前還不能定性」……只聽到最後一句話,醫生不無嘆息的說:「有可能是惡性。」

他坐在醫生對面,聽到這句話,倒是怔了一下,那些有些漂浮的思緒就沉澱下來了,就像一塊極大的鐵板從半空中墜下,「啪」的巨響,灰塵四揚。嗆得人迷糊雙眼也好,喘不過氣也好,終究已經重重的拍在心口上。

「惡性?」靳知遠反問了一句。

「還不能確定,叫患者來,就是要再辦個化驗手續,我們再做次切片,然後才能確診。」醫生低頭唰唰的寫病歷,又遞給他,「去下面繳費吧。」靳知遠有些木然的轉身,又被醫生喊住:「下次把患者也叫上。」

靳知遠走到一樓排隊,這才覺得有很多話沒有問清楚,報告什麼時候出來,有多大幾率是惡性,如果是惡性怎麼辦……

出神的時候接到悠悠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開心,一點點傳到他耳朵里,他就忽然說不出話來了,只是覺得恍惚。

「靳知遠,你給我帶蛋撻好不好?」

「靳知遠,你怎麼還不回來啊?我等你一起看電影。」

聲音還是綿綿軟軟的,帶著大舌頭的捲舌,又疑惑的說了句:「喂?」

他低低笑了一聲,簡單的說:「沒什麼,這裡吵,我聽不清楚。」又問她:「午飯吃了什麼?」

「我吃得好慢啊!你要不要回來吃?」悠悠在電話里笑,「估計你回來我還沒吃完呢!」

他再回到樓上,已然平靜了很多:「這個報告多久出來?」

「再過五六天吧,我們會電話通知的。」醫生沉吟了一會,又像在安慰他:「告訴你朋友,也不用太著急。就算確診了,現在腫瘤還很小,治癒的機會也很大。」

靳知遠真是忍不住苦笑:這算是安慰么?

他開車回去的時候,只覺得渾身發冷,抬手就去調溫度。熱風一陣陣的吹到臉上,又覺得乾燥得難受,於是悶悶的一拳擊在方向盤上,不經意間掃到後視鏡,原來一直鎖著眉,沒有半刻舒展。

悠悠在打電話,說的家鄉話,他站在門口聽了一會,也聽不懂。還是像上次那樣,只不過時時夾雜了「嘶嘶」的吸涼氣的聲音,回頭看到他,興高采烈的對電話說了句:「姆媽再見。」

「我媽說請你去我家玩,好不好?你千萬不要和她客氣!寒假去好不好?」

他笑眯眯的問她:「你說了我是男生么?」

「說了啊,我媽說了,把我的房間讓給你,我睡客廳就好了。」悠悠挖了一勺給他吃。

「那把你媽媽的電話給我,我親自道謝。」他吞下甜食,去拿她手機。

悠悠看他記下了一個手機號碼,兀自反應不過來,「不用吧?上次曾天洋也去玩過的啊。」

他記下了號碼,向著她一笑:「開玩笑呢,別當真。」

悠悠疑惑的放下了勺子:「你怎麼了?」她的目光有些閃爍,認真的看他的表情,她說不出來為什麼,就是覺得他情緒不好,那雙眼睛在笑,可是卻帶著陰霾。靳知遠走到她身後,伸手攏住她的肩,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頂,什麼話都沒有說。過了很久,慢慢的說:「我還以為你沒有直覺的。」

她在他懷裡掙了掙,有些不服氣,「什麼沒直覺?」他的懷抱里有很清爽的氣息,是年輕男人的氣息,悠悠臉有些紅,聽到他用極輕柔的聲音說:「乖,別動,就讓我抱抱。」

下午的大好時光,靳知遠輕輕推開她的房門,看見她窩在被子里午睡,回到自己房間,扣上了門。

他站在窗前打電話,那一日摟著她,覺得滿目的陽光漫淌在身上,而現在,一樣的陽光,惟覺強勢刺眼。

「爸,上次我們是不是和夏院長一起吃的飯?」

靳志國有些摸不著頭腦:「哪個?」

「海天中心醫院的。」他簡單的說了下情況。靳志國沉吟了一會,「我先打個電話去問下情況,你同學知道了么?」

靳知遠握著手機,他的臉線條明晰,輕輕牽起了嘴角,「我不知道怎麼說。還有,我要不要先和她爸媽說一下?」

他好幾次撥到了悠悠母親的電話上,最後卻頹然滑上滑蓋。這樣大的事情,論情論理都不該瞞著她的爸媽。可是又拿不定主意,或者還是等到結果出來了再和她父母商量?

片刻之後,夏院長親自打電話來了,開口第一句卻是讓靳知遠不要擔心:「我已經去問過化驗科了,那份切片化驗讓他們加緊做,最遲後天就能驗出陰性陽性。讓你同學也不要著急。」

靳知遠脫口而出的卻是自己最擔心的話:「夏叔叔,如果是惡性的該怎麼辦?」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在醫院的時候,這句話在舌尖上打滾,可是就是說不出來。其實任何一個有常識的人都會知道答案,不過就是化療,或者切除。

這樣一站,竟然不知道是多久,直到譚阿姨推門進來,嚇了一跳:「哎呦,怎麼站著不出聲啊?」隱約聞見了外面的香氣,他順口問了一句:「晚上吃什麼?」

譚阿姨說:「還做得黑魚片。你姐姐什麼時候回來?上次說了是這幾天的。」靳知遠沒吭聲,問了一句:「她起來沒有?」

悠悠的午睡很香甜,前幾晚睡得一直不算好,隱隱約約總是會被疼醒。被子里太暖和,熏得人臉頰也生出暖暖的粉紅色。房間拉了窗帘,睡妖精的籠罩下,蔓延開的氣息的都是恬然的。靳知遠坐在她的床頭,良久,他的手無意間壓到枕邊的長發,觸感順滑。這樣的光線,她又將腦袋埋得很深,他視力再好,卻終究看不清她的臉蛋。

醒來的時候,居然見到靳知遠在抽煙,一絲煙霧淡淡散開,他的嘴角抿著煙,動作有些生澀,不是抽慣的樣子。悠悠笑他:「最煩這樣的人了,戒煙消愁……俗氣的不得了。」他抬眼看到她,順手掐滅手裡的煙,笑:「這也被你看出來了?」

悠悠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能睡,匆匆喝了幾口湯,轉身又回去睡覺,沉得連一絲夢也沒有,第二天起來,靳知遠正拿了大衣出門。悠悠神清氣爽的喊住他:「你去哪裡?」

「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豬變的。昨天下午開始,一共睡了十七個小時。」靳知遠語氣里有絲淡淡的無奈,「去聯繫實習的事,中午就回來。」

悠悠照鏡子的時候,終於可以確定,舌頭基本消腫,清晰的露出了線腳。看著有些恐怖,可是到底是一分分的在好轉,靳知遠過了下午才回來,神色間稍有輕鬆,匆忙將留下的飯吃了,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又囑咐她:「我要寫案例,不要來打攪我。」

他就真的沒有出門半步,譚阿姨將飯做完就匆匆出門去接女兒了。悠悠閑著沒事,收到好幾條慰問簡訊。悠悠實在無聊,電台來回翻了好幾遍,終於很陰暗的想:找個機會去騷擾他。她推開門,並沒有看到靳知遠。書房外也是個小露台,他在打電話,筆記本打開著搜索網頁。

悠悠掃了一眼,搜索詞條卻叫她愣在那裡,那一瞬間失神之後,靳知遠的反應終於確認了她並沒有看錯那幾個字——他極快的走進來,伸手合上了筆記本,聲調微微抬高了起來:「你進來幹嘛?」

暮色正濃,城市裡有些起霧,順著玻璃望出去,淡淡的一層薄紗,也不知彌蓋起的是什麼。她慢慢問他:「舌部的惡性腫瘤?」目光像琉璃一樣宛轉易碎,又像清清的一盞水,只要他微微一觸,就潑灑一地。

他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只能慢慢將她摟在懷裡,可是悠悠一點反應都沒有,臉貼在他的胸口,只是問他:「真的么?」

她那樣年輕,發誓從來沒有想過「死」這個字眼,甚至沒有想過什麼是老去。那些都太遙遠,她的生活素來鮮明而跳躍,又是無憂無慮,偶爾會為父母兩鬢的白髮憂心,也會憧憬自己快些褪去青澀,並且不明所以的嚮往熟女。可事實就這麼橫亘在眼前,她的年輕,就要這樣結束。

悠悠不由自主的看他的眼睛。他正在努力對她解釋。悠悠想,認識他這麼久了,真是沒見過他的語氣這樣的笨拙,他看自己的眼神,永遠是安然而溫和。而此刻燈光下深棕色的瞳孔,一閃而過的焦灼和無力,又似乎有感同身受的絕望。

靳知遠上午去過醫院,夏院長陪他去找動手術的王醫生。王醫生錯愕不已,第一反應是醫院弄錯了:「切下來的東西邊緣很光滑,並不像惡性腫瘤那樣會有複雜的紋路。」後來回去化驗科,之前那個醫生又詳細的解釋給靳知遠聽,語氣里也不過是讓等他一天,明天結果出來才能確診。如今他把這些詳細的說給悠悠聽,卻越來越心虛,她的表情有幾分膽怯,卻兀自仰著臉,似乎等著他說出最後的判決。

他苦笑,這些話,並不是在安慰她。醫生的原話如此,他說完最後一句,悠悠終於站起來:「哦,我睡覺去了。」

她躺在床上,其實全無睡意,窗帘拉開了小半,望出去是璀璨的夜景,流轉的霓虹。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恐懼,一隻腳已經懸空,而面前是崢然可怖的懸崖,腳下石壁如斧斫劍削。而將她拖離這種心境的,是門把輕輕轉動的聲音。

他坐在她身邊,燈都沒有開,一片暗色中,聲音低沉,像是從夢境深處傳來:「沒睡著?」

悠悠應了一聲,忽然覺得有人伴著也好,應答也要分神,總勝過一個人胡思亂想。他很自然的掀開被子的一角,催她:「過去些。」

悠悠聽話的讓出一個身位,絲毫不覺得尷尬與羞澀,彷彿天生該躺在他的身邊,枕著他的手臂。隔著薄薄的T恤,悠悠微微用臉蹭了蹭,質感極軟的面料。有時候枕著家裡的玩偶熊睡覺,被長長的絨毛包裹,就是這樣柔軟。

她縮在他的懷裡輕聲講話:「如果我真要死了,一定要去一趟青藏高原,去看看那裡的冰川。」她記起以前看的書,明澈澄凈的高原天空,如果有陽光的話,一定是璀璨晶瑩的。而那是雄鷹俯瞰的地方,那裡的天葬會讓靈魂最自然的進入下一個輪迴。

靳知遠的手滑倒她的身側,找到她的手,一點一點的嵌住,緊密的貼合在一起,他握得這樣緊,輕聲說:「這個寒假來不及了,我們下個暑假去,好不好?」胸口小小的一片濕熱,似在灼燒自己的靈魂,他沒有辦法出聲安慰,只能緊緊的攬著她,又撫著她的背。他能說什麼,說自己的心情更焦慮緊張?或者自己已在這種煎熬,甚至比她沉浸的更久?

他沒有再開口,抽出手來將她往自己懷裡送了送,把體溫渡到她身上,她在自己的懷裡蜷成小小的一團,呼吸輕柔平靜。許是這樣的懷抱讓人心生信賴,明明聽到她抽噎了幾下,到底還是睡著了。女孩子的身體,總是分外的柔軟一些,竟然可以縮成這樣小,脆弱的讓人心疼。他的唇印在悠悠發間,清香的氣味,略有涼意。

天色一點一點變亮,悠悠睡得很熟,這讓靳知遠鬆了一口氣。這一夜他似睡似醒,側頭去看床邊的鬧鐘,已經早晨七點多。因為一直記得醫院九點上班,於是將她放回枕上,悄聲出房門。

想不到靳維儀正巧開門回來,見他出來,倒是嚇了一跳:「起這麼早?」

靳知遠掩上門:「你怎麼提早回來了?」

靳維儀抬頭看他一眼,邊脫下靴子:「你熬夜?」靳知遠向來是內雙,只要沒睡好,雙眼皮就會極明顯,會顯得眼睛比平常大些,又明亮精神,絲毫看不出熬夜的樣子。

靳知遠替她將箱子拿進來,又沒心情敷衍她,靳維儀自己驚咋起來:「靳知遠!你在家裡收留女生?」她指了指地上的鞋子,顧不上穿拖鞋,先去查看房間。靳知遠斜倚在門口攔住她,語氣有些不耐煩:「我同學病了,不是和你說過么?爸也知道。」

她偷看弟弟的神色,忍不住笑:「現在的孩子都早熟。」

片刻之後又探出頭來囑咐靳知遠:「我下飛機忘了給家裡打電話了。記得幫我撥一個。」靳知遠坐在沙發上看新聞,《朝聞天下》正在播出昨天中國男足的海外拉練,和歐洲某俱樂部的友誼賽,照例慘敗,然後開記者會就找各種借口。聲音嘈雜,他卻恍惚間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看著屏幕一角的時間跳動,又時不時看一眼茶几上的手機。

震動如約響起,靳知遠去夠手機,忽然覺得手有些滑,一連拿了好幾次。最後終於拿穩,是夏院長打來的電話。匆匆兩三句掛斷之後,他徑直去推門,腳步又重,直接蹲在她的身邊捧起她的腦袋。悠悠還是睡眼朦朧,那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按在他懷裡:「悠悠,是良性!」他怕她聽不清,又喃喃的說了一遍:「是良性。」

兩天以來,唯有這一刻的擁抱才是真實的:他抱著她的一夜,自己始終半睡半醒。從開始獨自一人知道的驚懼,面對她時卻又作出一副安然的樣子,到了最後終於被她發現,她蜷在自己懷裡,卻發現自己只是無能為力。他憎恨這種感覺,直到現在,終於一點點的發泄了出來,取而代之的是純凈至極的喜悅,心情真如重生一般。

於是早飯都沒吃,直接就一起去醫院取報告。靳知遠心情輕鬆,斜睨她:「昨晚睡的好不好?」悠悠「嗯」了一聲,如今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輕飄飄的恍若雲端,昨晚發生的一切彷彿只是噩夢一樣,一覺醒來,就重新返回光明之地。

她迷迷糊糊的講給他聽:「後來我真的睡得很熟,是不是自我保護機能啊?」他的唇邊逸出微笑:「是我比較給你安全感吧?」旋即嘆口氣,「你昨天不進來多好,虛驚一場。」

「靳知遠,你本來打算一直瞞著我么?」她很認真的問他。

他聳聳肩,似乎在認真的看前面的車況,語氣間有些半真半假:「本來我覺得天塌下來了,後來瞞不住你,就只能比你堅強一些。」悠悠愣了一愣,「天塌下來」,這樣的詞,從來和他不搭界的,他順口說來卻又叫人將信將疑,她尷尬的笑了笑:「很害怕噢?」

他反問她一句:「你不害怕?」悠悠就噎在那裡,「我是不是該很認真的說謝謝你?」她微微避開他的眼睛,他卻抽出手來去摸了摸她的臉,淡淡的說:「別和我客套。」

悠悠重重拍掉他的手,語氣有些小小的嬌嗔:「靳知遠,你這樣很討厭哎!老是像我的長輩一樣。」

這句話說的靳知遠一愣,她倒真是提醒了自己,他喜歡將她當作一個極小的孩子來寵愛,願意每天見到她笑;願意和她講很多話;願意看著她的眼神,那樣像水晶布丁,有透明的酸甜味道。

他沒讓她一起上去,堅持讓她在大廳等,悠悠笑:「還想瞞我么?很像電視劇。」他就拖她的手,面無表情:「那一起去,那條走廊兩邊用福爾馬林泡了很多器官……」

悠悠開始猶豫,仔細想了想:「還是算了。」

他笑著放開她,很快的拿著報告單下來,陰性,纖維瘤的診斷終於讓自己徹底的放心。醫生的態度極好,一直在解釋:「舌頭上的細胞分裂繁殖向來很快,我們也是本著對病人負責的態度才會要求做第二次切片。」

很快又去王醫生那裡拆線,心情極好的緣故,悠悠居然也沒覺得多疼,只覺得不過才一瞬間,已經被他帶回了家。靳維儀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穿著寬大的T恤和短褲,本來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卻在見到悠悠的時候立刻精神抖擻:「你好,我是靳知遠的姐姐,靳維儀。」悠悠愣了片刻:「姐姐你好,我是施悠悠。」

靳知遠略帶無奈的一笑:「你睡醒了?」

靳唯儀本想開個玩笑:「你把小姑娘都帶回家了,我還哪能睡得著?」怕悠悠臉皮薄,轉口說:「有找你的電話,問你什麼時候去實習。你到底和人家怎麼說的?」靳知遠略微愣了愣,反口問道:「今天周三了?」。

這個星期過得這樣快,又煎熬,幸好還是熬過來了。

他打完電話回來的時候,靳維儀正攏著悠悠的肩膀,兩人腦袋靠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著什麼,都是笑靨如花,靳維儀瞥了弟弟一眼,忍不住噗哧一笑,有意壓低了聲音:「以後再說吧……悠悠,你能不能吃大閘蟹?喜歡就讓阿姨煮一些。」她指了指廚房:「家裡撂了一大堆,靳知遠從來都不耐煩吃那個,剝好了放在他面前他都不碰。」

悠悠回過神來,見到靳知遠便有些怔忡,似乎不知道作出什麼表情來,只能尷尬的望向電視。靳知遠警覺的看了靳維儀一眼,後者若無其事的捏了一片削的極薄的水果,悠然站起身:「我再去睡一覺,午飯別喊我了。」

他笑著坐下:「她和你說什麼了?」悠悠微笑:「沒什麼,就是隨便聊聊啊。」他的眸色帶了淡淡的瞭然,又似乎忍俊不禁:「中午我們出去吃吧?」他嘴角的笑意一直沒有淡去,襯著窗外淺色的陽光,帶著年輕男子的清爽和英俊。

他們出去吃飯,其實兩個人也不知道吃了些什麼。拆線之後,又有絕處逢生的驚變,到真的覺得吃什麼不重要了。他只是堅持不讓她吃街邊的小攤,說是醫生關照了,因為纖維瘤是個隨時會複發的病症,亂七八糟的東西總是不好。

末了他平靜的警告悠悠:「你想再吃次苦頭么?」

悠悠很快的讓步,嘟噥了幾句,眉眼間雖是不情願,到底乖乖的跟著他從熱鬧的小吃街走開了去。靳知遠牽著她的手,冬日的正午,明媚的像是早春時節,只是柳條依舊是褐色,看不出抽芽的嫩綠色,可是真的暖和,暖的只穿一件衛衣就覺得足夠。他覺得春日美好的日子,就是應該這樣,妥帖寧靜的握她的手,而自己的手掌足夠的有力而堅定,可以握起兩人的未來。

悠悠急著回家,好在離家近,車票又是隨買隨走,喧鬧的候車廳里,她安靜的看著班車車次在屏幕上閃現,又忍不住看著身邊的男生,一直很想開口說謝謝,卻怎樣都開不了口。有些覺得羞澀,又隱隱覺得理所當然,彷彿習慣了他給她關心和愛護,躊躇了很久,終於忍不住說:「你要不要來我家玩?」

他轉過頭看她,有些驚詫:「真的么?」隨即有些戲謔:「什麼身份去?」

悠悠微微臉紅:「什麼身份?同學啊!我們那裡好歹也是國家知名的景區啊。」

他便做出了有些失落的樣子,嘆氣說:「就這樣么?」

恰好大廳開始廣播,悠悠站起來:「那你想怎麼樣?不來拉倒,我走了。」可其實心裡還是高興,不清不淡的壓抑著,隨著人流去檢票。

她拖著箱子慢慢往前走,回頭看的時候,依然清楚的看到他的身影,單手插著口袋,微笑著看著自己,眼神清澈,又帶著笑,兩人間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可其實那些喧囂和人群通通都是透明的。他向她揮手,一直站著安靜的等到車開動才開走。

他收到簡訊:「你不來我就生氣。」

靳知遠眯起眼睛微笑,眉梢帶出一片怡然暖意。

悠悠回到家那天,施媽媽簡直嚇了一跳,張口就說:「女兒,你在減肥?」

也不過小半個學期不見,女兒瘦得下巴尖俏,一張臉上只剩了一雙忽閃的眼睛,比起學期中回家那一趟,倒真是略微脫去了以前的孩子氣。

悠悠不想讓父母擔心,也就不提自己的小手術,只說那幾天沒有好好吃飯,就瘦成了這樣。接下來的日子她便天天約了初中高中的同學,逛街聊天,忙得不亦樂乎。如果說唯一有些不同,就是簡訊多了起來,有幾個女生敏感些的,就忍不住問她:「悠悠,你戀愛了吧?」

悠悠有些倔強的不肯承認,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每當好友們興奮的在一起談論自己男女朋友時,她只是安靜的聽,間或評論幾句。那些自己心底的小秘密,雖然甜蜜,可她就是不願意分享。

靳知遠實習所在公司的老總大約是因為和他父親私交很好的緣故,對他極重視。這一忙,便到了年關,他最後瞥了一眼電腦上一大堆的數據,又看看時間,去撥悠悠的電話,口氣有些歉然,最後也沒抽出時間去悠悠家玩一趟。

悠悠早忘了要對他生氣的事,就有點摸不著頭腦,笑的很爽氣:「噢,那你下次來玩啊?」

靳知遠握著電話有些無奈:「很晚了,你早點睡,別亂吃東西。」他掛了電話,又靜靜在書桌前坐了一會,望出去的城市寧靜而安然。家裡收拾的乾乾淨淨,靳維儀在客廳喊他:「走了,車子來了。」

來接的是父親的司機,他和姐姐坐了後座,夜色已經很深,靳維儀熟門熟路的和司機聊天:「王叔叔,真是麻煩你了,這麼晚還來接我們。」

老王樂呵呵的一笑:「沒事。開夜車才舒服呢。上次替你爸爸半夜來海天接個人,平常要開三個小時,我來回也不過花了三個半小時。」

靳維儀笑:「王叔叔,那你還是穩當點的好。」

「那是那是。」老王不再開口,只是穩穩的看著前方。

她轉頭望向弟弟,專心的低了頭在發簡訊,不由伸手去推他:「哎,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姐姐?」

靳知遠發完最後一個字,顯得心情極好,斜睨她說:「怎麼了?」

「總算和我說上幾個字了?簡訊發完了?」靳維儀失笑,「要不今年讓悠悠來我家一趟?」

靳知遠一愣,隨即淡淡一笑:「太急了,她才多大?」

「呦,你今年幾歲?要我說,這還是早戀。」靳維儀轉頭去看窗外的夜景,其實高速公路兩邊只是一片漆黑,只有各色的燈光照出了一派坦蕩光輝的長路。

他笑著反擊:「是,我上頭有位長姐,怎麼說也要等她先出嫁。」

「現在不興那一套了,我一個有手有腳的職業女性,家裡也不指望我傳宗接代。」靳維儀頗不以為然,又看了看時間:「怎麼都十一點多了,折騰到這麼晚回去,媽今晚又要失眠。」

果然就是,到家,理完東西,洗澡。靳志國出差未回,靳媽媽又給一雙兒女準備宵夜,一直折騰到了近兩點。她笑著嘆氣:「今晚就別想睡了。」

靳維儀幫著收拾了下餐具,實在有些睜不開眼了,輕輕打了個呵欠:「媽,明天再收拾吧,我困死了。」

靳媽媽站在她身邊,忙說:「你們今年只能休一個多星期?」靳維儀嘆口氣:「可是加班費很多。」

「咱家又不缺這幾個錢。維儀,要不今年讓你爸在這裡的哪個事業單位的找個工作,女孩子在身邊放心些。」

靳維儀忙不迭的捂著耳朵跳開:「媽,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說。」

她看著女兒的背影,笑著搖搖頭。

靳志國到家已是近第二日的中午,妻子笑著指著兩間閉得緊緊的房門,笑道:「昨天回來得太晚了,都還睡著呢。」見他進了衛生間洗把臉又要出門,倒低聲嚷嚷起來:「怎麼又要出門?兒子女兒剛回來,吃頓飯再走吧?」

靳志國搖搖頭:「這幾天公司的人事變動,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飯局哪裡躲得開?」他猶自看了一眼廚房,笑著問:「今天做了肘子肉?這麼香?」

「唉,飯店的東西就是中看不中吃,本來還等著你一起回來吃個團圓飯。還有維儀的事,你去勸勸她,我說她從來不聽。」

靳志國半隻腳都跨在門外,回頭說了句:「晚上我喊上維儀一起吃飯,你讓她在家等著,我讓老王來接她。」

靳知遠推門出來的時候,客廳里只有媽媽在看電視,又特意調低了音量,卧室的房門被風一帶,「嘭」的一聲甩在了身後。她忙回頭數落兒子:「輕手輕腳點行不行?你姐還在睡覺呢!」

靳知遠一邊喝水一邊說:「她拼起命來可以幾天不睡,哪缺這點?」說著坐在母親身邊看電視,見到沙發邊一堆的禮盒,這才看了看時間:「爸回來過了?」

「嗯。知遠,你倒是給我說說你同學的事。我聽譚阿姨說了,她還在家裡住了一陣,是病了還是怎麼了?」母親問得笑意盈盈,當父母的到了這個年紀,總是對這些事分外的敏感與期待,像女兒這樣一直在為事業打拚固然覺得心焦,可是聽說兒子有了女友,卻又心情複雜,恨不得把小姑娘找來看看。

靳知遠沒接話,隨口應了一聲就去廚房找吃的,可她猶不死心,跟到了廚房,惹得靳知遠頗為無奈的說了句:「媽,我都沒畢業,你怎麼這麼著急?」

「我哪裡是著急?你爸肯定是要讓你出國的,這些事你自己好好把握。」

這話倒讓靳知遠愣了愣,廚房的百葉窗拉開了一半,潑進一室的陽光,奶白與明黃,暖的叫人心底都生出溫柔來。他想起擱在書房那本厚厚的GRE紅寶書,忽然心生厭倦,又有些頭疼,一時間連敷衍母親的心情都沒有,轉身去房間找手機。

手機上的屏保是悠悠換的,還是那張照片,漆黑墨藍的背景,很像冬日裡吃了一杯冰淇淋的,又甜又冷。所謂的心有靈犀,就是在這一刻忽然接到她的電話,他唇邊的那抹笑映著眼角閃爍著的桃花眸色,似乎要將這份心情一併傳到電話那頭。

不過似尋常情侶一般,絮絮叨叨的說了些小事,靳知遠忽然問她:「你什麼時候回校?」聽了她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悅:「正月十五之後?早開學了。」

悠悠有些噎住:「我一直在家過元宵的,院里請個假就行。」

她永遠這樣不開竅,靳知遠握著電話,又覺得好笑。其實後來才知道,在別人眼裡,施悠悠絕不會迷糊至此,只是遇到他,就給出了百分之百的信賴,那些機靈和清透似乎再沒什麼作用,她就寧願這樣,不用勞心勞力。

他忽然就給她下了死命令:「二月十四號之前,你一定要給我回來。」

寒假的大收穫就是有大封的紅包可以領,老爸還不忘提醒她:「記得謝謝上次生病照顧你的那個同學,買份禮物或者請人家吃次飯。」

悠悠狡黠的一笑,燈光下明眸善睞:「好嘞!我記得的。」回校的箱子已經放在了客廳門口,老媽不忘把一截糖藕塞進她的書包,糯糯甜甜的藕紅色上還澆著一層蜜汁,酥軟甜蜜,正宗的江南小吃。

父母倒像察覺了什麼,兜了圈子問她:「今年怎麼回去這麼早?」她支吾了幾聲,就說是為了考專四複習,向來訥訥的老爸卻神鬼莫測的說了句:「今年情人節還沒過吧?」她慌得當作沒聽見,撇過了頭去,一邊大聲催老爸:「快點,趕不上車了。」老爸只是一笑,留下老媽一個人在門口拚命對兩人招手再見。她微微臉紅,小女孩的心思被父親猜了出來,總是會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老爸倒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

路況很好,再拐個彎就是汽車南站了,手上的一整袋糖藕已經解決了大半,她輕快的下車,往出站口走,第一眼看到了靳知遠。

靳知遠站在人群中也是高出了旁人一截,隔了老遠就沖她伸出手來,悠悠深呼吸了一口,忽然覺得臉比之前還要發燒。一個月不見,有時候想到他,竟會想不起具體什麼模樣,只想著就是很好看。可明明真人又比記憶中好看很多,即便是款式最簡單的風衣,他穿在身上,也神采飛揚。

靳知遠接過她的箱子,又去牽她的手,不過片刻,倒是停下腳步皺眉問她:「你手上什麼東西?這麼黏?」悠悠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掙了掙,可他握得緊,只是淡淡問了一句:「吃什麼東西了?」

「我老媽的愛心糖藕。」悠悠有些不服氣,話還沒說完,被他扣住了手腕:「來,讓我看看你的舌頭。」她乖乖站在了通道旁伸出了舌頭。他仔細看了看,不過剩下極淡極淡的一道疤痕,是比粉色更淡的顏色。

靳知遠滿意的笑笑:「看不出來了。」

她便笑了笑,輕快的像是一陣暖風吹過,或者一片白色的羽毛極快的從心口飄過。出站口那麼多人,可是靳知遠居然極快的俯下身,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輕輕吻了上去,目光中全是那一剎那間她的眼神,有點慌亂,又不知所措,直直的看著自己,卻沒有躲閃。

他很快的離開,帶著笑意說:「剛吃了糖?」心裡有絲微的甜意,然而一拂而過的,明明又粘上了蜜糖的香氣。

悠悠有些惱火,目不斜視就伸手攔計程車,其實心跳的又急又快,就忍住了不去看他。可是坐進了車子里,還是忍不住將頭擱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上有好聞的陽光的味道,帶些硬朗,原來從那個晚上開始,她才知道,這種味道竟讓自己安心至此。

「周末怎麼過?」靳知遠小心的挪了挪肩膀,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周末便是情人節了。悠悠記起來,很沒創意的說:「一起吃個飯吧?」又有些頭疼,據說情人節需要送禮物,可是什麼樣的禮物才是特別的呢?

額頭被輕輕彈了一下,悠悠猛的睜開眼睛,聽到他對自己說:「我們去旅遊吧?爬山?」

悠悠第一個回寢室,拖地、開窗、曬被子,等到差不多搞完了,累得趴在椅子上再也不肯動彈了。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和老爸老媽一起去西安旅遊,興緻勃勃的去爬華山。平日一直以俠女自居的自己,居然在索道下來之後,光榮的中暑了,哀哀的坐在樹蔭下看著遊人如織。老爸精神頭很好,背著相機就往上蹭蹭的爬,剩下老媽留下照顧自己。從此之後,誰再提爬山兩個字,悠悠必然成為全家的笑柄。

她記起當時自己語無倫次的對靳知遠說:「啊?為什麼跑那麼遠?」他還是氣定神閑的反問自己:「那你給我個創意?」她懊惱的發現,自己哪來的創意?只好暫時答應。他眯起眼睛笑:「爬不動我可以背你。」悠悠忙忙的坐直:「誰說的?到時候你別拖我的後腿!」

離開學還有些日子,校園依然如同未走時一樣有些清冷,吃飯的地方亦是寥寥幾處,選擇的餘地也不多,好在悠悠倒什麼都不用操心,沒事就去逛超市儲備零食,靳知遠常常看著手裡提的數袋零食搖頭,她說的理由冠冕堂皇:「那些東西都是去黃山的路上吃的啊!」其實被她拿回寢室,不過半日就掃蕩一空。

自助游的路線,訂山腳下的旅店,研究網上驢友攻略,自然從來不用她來操心。直到坐上了去安徽的大巴,她才有點慚愧的拿起一包巧克力給靳知遠:「你要不要吃點?」

一臉小心翼翼的討好,大約是過意不去。旅遊大巴內開著暖氣,內外的溫度差讓玻璃窗上結起了淡淡一層薄霧,又慢慢的爬上各色的冰凌,巧妙的像是隨意潑灑的水墨畫。望出去只剩下朦朧可見的青色山體,南方就是這樣,一冬的寒意摧殘,可總有躲藏掩蓋起得綠色,分外的鮮艷,又叫人振奮。

四五個小時的車程,悠悠睡醒了去看窗外,總是茫茫的白色一片。靳知遠替她拂開車窗上冰冷的霧氣和薄冰,露出的窗外世界明晰而真實。他的手指修長,只在指間透過絲絲的亮光,而水珠慢慢沿著被抹開的指痕印滑下。

下了車就到黃山腳下的小鎮,找到訂好的旅店,竟是一屋子的年輕人,小小的門面上卻是張揚著四個大字「驢友之家」。靳知遠去辦入住手續,悠悠四處打量,很小的家庭旅館,牆上畫滿塗鴉,或者雄心勃勃的口號,或者爬山歸來的豪情滿懷,難得這樣的大冬天,依然人氣爆滿。

還聽到靳知遠在和老闆閑聊:「這麼多人?」

老闆樂呵呵的笑:「都是附近趕來的大學生吧,後天就是情人節,現在的年輕人花樣都不少。」也不知是誇還是貶呢,靳知遠倒是泰然若素的點點頭,接了句「是啊」。

幾個坐在沙發上的女生用毫不掩飾的目光打量靳知遠,又轉過了頭低聲說話。這種場景,如今連悠悠都已經很熟悉了。她也饒有興趣的試著用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他,牆上是大幅的青松照片,並不是迎客松,而是孤岩之上一株秀拔脫俗的松樹,純粹是長在自然天地間,自由氣息,靈氣逼人。他站在這幅照片前,倒真是相得益彰。

直到被靳知遠拉了一把,她才回過神來,房間就在二樓的第一間,推開門,悠悠愣在那裡,尷尬的不知道說什麼好。老闆大約是好意,又或者是為了情人節的氣氛,房間特意布置得呈淡淡的夢幻粉色系。連靳知遠在片刻間,似乎也石化成了雕塑,轉頭對她笑:「布置的很特別。」

真是特別,特別到如今兩個人臉頰微紅,尷尬的兩兩相對。

過了正午時分,兩人都沒吃飯,隨便就在旅店一樓的餐廳吃了點東西,味道也很一般。然後坐上旅店統一安排的車去山下的幾個景點轉轉。同行的既有情侶,又有結伴爬山的同學,大家年紀差不多,自然而然的聊了起來。原來都是趁著開學前的幾天來爬山放鬆,幾個女生也是本校的,很樂意找靳知遠聊天。有時候悠悠倒被冷落在了一邊,她聳聳肩,專註的看窗外的風景,低矮的院落,放學的孩子們踢踢拉拉的拖手走過,背後是俊秀的山峰,隱隱有煙霧繚繞。

下車之後分開行動,買票,進谷,略微轉了一圈,悠悠覺得沒意思。碑刻著一個鮮紅色的「愛」字,翡翠谷也稱為「情人谷」,她便覺得有些俗不可耐,覺得不夠矜持,站在大石邊懶得動。好幾對情侶興高采烈的跑來請她幫忙照相,悠悠一一答應,服務又熱心,不厭其煩的幫人家拍到滿意為止。最後那個女生有些不好意思,主動對她說:「同學,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去拍一張吧?」

她便拉著靳知遠站到了那塊碑刻前,靳知遠從背後輕摟著她的腰,亦是對著鏡頭微笑。女生將相機遞還給靳知遠,一邊稱讚:「拍的很漂亮。」

是很漂亮,各色的「愛」字,篆、隸、楷、行、草,塗上了紅漆,便是紅艷艷一片,而年輕人們在鏡頭前笑得肆意,呵氣成霧的冰天雪地里,竟似站在了春色滿園的花苑之前。

第十八章

從翡翠谷出來,幾人一起合租的車子停在了門口。司機見到兩人便出聲招呼:「玩得這麼快啊?」又有些為難:「要不你們附近再轉轉吧?別人還沒出來,我也不能先回去。」

悠悠笑嘻嘻的擺了擺手:「沒事,我們想自己在路上轉轉,回去也就一條路,我們自己走就行了。」

司機一愣:「可是車錢……」兩人已經走遠了,悠悠隱隱聽到,就扯他衣角:「看,這年頭給人佔便宜都不要。」

她說的笑意盈盈,不防身邊的男生猛的停了腳步,一本正經的問自己:「你確定么?」

她茫然看著他,微微張了嘴,劉海被風吹起,又走得臉頰微紅:「你怎麼這麼不正經啊?」

回到旅店,靳知遠和老闆探討明天上山的路線,態度又異常認真。悠悠也沒心情聽,看他的側臉,看他正在拿著鉛筆在地圖上快速的勾勒,又不時抬頭問:「是不是這裡?」一本正經的樣子真是有不打折扣的英俊帥氣。

回到房間里,悠悠先去洗了澡,見靳知遠在理登山包,已經塞滿了乾糧和水,看上去就沉甸甸的。她往床上一坐,一邊抱怨:「我走的小腿肌肉好難受啊。」他便坐在她身邊,微笑:「我幫你按摩。」他指指自己的腿,示意悠悠把腳放上來:「你多久沒運動了?」一邊替她輕揉著小腿處的肌肉放鬆,一邊安慰她:「肌肉有點緊,放鬆下就好。」

「哎,這麼熟練?」

「你以為呢?以前在校隊動不動有人抽筋,這是本能。」靳知遠放下她的腳,「走走看,舒服點沒有?」

悠悠蹦蹦跳跳的在房間走了幾步,他便繼續收拾行囊。他背對著她,只穿著白色的T恤,悠悠忍不住去攀住他的肩,一邊對著蛋糕垂涎欲滴:「我可不可以先吃塊蛋糕?」

那個背影一滯,小小的房間充斥一種清淡花香,不知是沐浴露還是洗髮水。悠悠還沒回過神來,嘩啦一聲登山包已經被拂在地上。他輕輕的一拖,下一秒,她便陷在了鬆軟淡粉的床上,愕然發現他俯身下來,下意識的想要掙開,可到底沉醉在他的眼睛里了。此刻那雙眼睛非如往常一樣清明,像有小小的星子被嵌在了眼角處,眉梢處,散出的光芒點點滴滴,灼得人臉頰生出了暖意。

他的呼出的氣息就撲在臉上,近得可以看清他的眼角的一粒淺痣,而鼻樑筆挺,蹭在自己的耳側,悠悠竟然連推他一把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覺得那雙扶著自己雙臂的手熱得像炭燒灼烤一般。她有些害怕,緊緊的抿住了嘴。再遲鈍也給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麼。然而只是過了片刻,靳知遠臉微微一偏,深呼吸了一口,在她左臉頰上一吻,站直了身子笑:「開個玩笑,我去洗澡了。」說著自顧自進了衛生間,只聽見嘩嘩的放水聲。

悠悠抱膝坐在床上,看著滿地的狼藉,忽然覺得無措。衛生間的水聲慢慢的消失了,已經聽到了他扭門把的聲音。悠悠心一橫,用光速鑽進另一張床的被子中,緊緊閉上了眼睛。

其實靳知遠在衛生間站了很久,收拾完心情出去的時候才發現小丫頭已經睡下了,房間還是燈火通明,她卷著被子縮在床的一角,長發明顯沒幹,濕濕的蜷在腦後。他一把把她拖起來:「幹嘛這麼早睡?頭髮幹了再躺下去。」她本來就是在裝睡,訥訥的坐起來,望著電視發獃。

靳知遠坐在自己床上,離她極遠,淡淡掃她一眼,又忍不住想笑,便絕口不提剛才自己的情不自禁。他忽然覺得有些冤枉:明明就是她自己不規矩,趴在了自己背上,他的反應難道不該正常些么?

早起的時候,為了把悠悠叫醒靳知遠很是費了些功夫。窗外一片漆黑,甚至隱約聽見寒風呼嘯而過的聲音。悠悠眼睛還沒睜開,嘟囔了幾聲,去衛生間洗漱。片刻后,靳知遠聽到衛生間傳來的一聲壓抑的驚呼聲,他忍住笑去敲門:「怎麼了?」

她就愁眉苦臉的把門打開,拚命用手壓著一半的頭髮:「你看這裡……」半邊頭髮凹下去,另一半倒是很整齊的翹了起來,靳知遠大笑:「頭髮濕了也敢睡……現在怪誰?」

昨晚被他喊起來,氣氛一片沉默,她專註的看電視,看著看著,到底還是睡著了。她回憶起來,惱火的推了他一把:「就是怪你!」

靳知遠在包里找了塊毛巾,又沖了些熱水,輕輕捂在她頭髮上,又問:「會不會太燙?」悠悠在刷牙,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腦袋被熱騰騰的蒸了幾分鐘,才徹底清醒過來,一頭亂髮就此服服帖帖,她看看時間,匆匆忙忙的紮上馬尾,這才拍著胸口嘆氣:「還好還好,來得及。」

趕到樓下的時候大部隊都在等車,望出去果然連星星都被染了墨似的,沉沉的一片。這樣的鬼天氣,悠悠開始琢磨,自己幹嗎跟著靳知遠大老遠的來這裡發瘋,又份外的想念起寢室鋪了好幾層褥子的單人床。

一輛輛的計程車開來,老闆就拉開了門,霎時間卷進了寒風幾縷,悠悠有些怕冷的瑟縮了脖子,有些擔心自己的羽絨服能不能對抗起山間的寒峭。

同車的恰巧是那幾個女生,一路天旋地轉的盤山公路,悠悠被慣性甩得七暈八素。只有車燈大開著,黃色的光圈中只可見前一輛車的車尾。幾個年輕人在車裡聊天,坐在副駕駛的女生回過頭來,沖靳知遠一笑:「師兄,我們看過你踢球?」這麼熟絡……都喊成師兄了,悠悠從鼻子底部哼了一聲,又覺得太刻意,及時把它轉化成了咳嗽。

靳知遠不經意的看她一眼,似乎在強忍笑意,隔了片刻才去回答那個女生:「噢,是啊。」他說的無甚熱情,一聽就是在禮貌的敷衍,那個女生便訥訥的轉過頭去。

「師兄,你真的不記得了么?我們一起吃過飯的,還有蘇漾師姐。」她還是執著的轉過頭來,補完了這一句,連悠悠的都看出她的目光充滿了期待。

悠悠有點胸悶,轉頭努力去看窗外風景,卻只在些微的燈光中看到了自己在車窗上的倒影,臉頰微鼓,帶些生氣的模樣。

靳知遠帶著不在意的聲調簡單的對那個女生說:「是么?抱歉,我真不記得了。」女生回頭看了一眼,終於不再說什麼了。

他們坐第一班的纜車上山,纜車裡倒像是公交車,擠得不留半個身子的空隙。靳知遠站在她身後,扶著悠悠的肩膀,望出去霧靄繚繞,白茫茫一片,況且天又沒有完全放亮,竟連朦朧的美感都找不著分毫。悠悠有些喪氣,老說黃山歸來不看岳,可是她身在黃山,還是睜眼瞎,豈不冤枉?

很快到了山頂,只覺得鋪天蓋地的霧氣,近得只能看見身邊的同伴。悠悠二話不說就穿雨披,艱難掙扎之後,終於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像老媽裹的粽子,真材實料的被扎得嚴嚴實實,從來不會缺斤短兩。

她又問靳知遠:「你要不要穿?這麼潮濕要感冒的。」

靳知遠難得固執的不願意穿,只帶著不屑:「你的身體和我比?」悠悠拄著登山杖只是笑:「你以為我不知道?就是嫌雨披不好看,是不是?」還走到他面前,逼著他承認:「是不是啊?」

靳知遠不去看她,用電筒照著那張簡陋的小圖找路。極短的頭髮上隱隱約約掛了霧珠,側臉線條清晰,緊抿著唇,一臉專註。

悠悠忽然想起一首算是老歌的歌詞:

「我看見你酷酷的笑容,也有靦腆的時候。」

她忍不住就想要哼出聲,又歪著頭看看他,腳步輕快。他跟在自己身後,腳步不疾不徐,明明背了一個比自己大了數倍的包,卻沒有顯出絲毫的吃力。

天氣漸漸的放明,山風吹得人幾乎難以立足,可終於能讓視線明晰起來。山間的青松,竟然帶了細細小小的冰凌,剔透精緻的真似藝術般的佳作。

這一路的景緻再美好,在年輕人的心中,亦不過是錦上添花。他們肆意踏過的大地,留下跑鞋的痕迹,淺淡而純然。有隨意濺起的泥水,也有流淌下的汗水,再簡單也能叫人感動。

天氣是真正的晴朗,疾勁的山風透過松林幾乎將悠悠的身子都往一邊吹去,鼻子凍得通紅,呵氣成霧,她便用手捂著耳朵,立在原地不願意動彈了:被風吹開的雲霧一捧,遠眺去山腳邊一大片綠色蓬勃而出,而幾戶農家正青煙數裊,隔著雲端,恍然一切都是清新自然。她抿了嘴唇不願意開口,像是害怕聲音將眼前的一切打破。

可這一輩子,若真能沉浸在這樣的景緻中,美夢若浮雲又怎樣?

到底被一群女生嘰嘰喳喳的聲音打破了,甚小的平台上片刻便擠滿了人。靳知遠笑著拉悠悠走開,一邊點著手中的地圖:「看,前面就是賓館了。我們把東西放下再去大峽谷。」

果然遠望半山腰處已經有了數幢大樓。

賓館里空空蕩蕩的,很是冷清。淡季就是有這樣的好處,原來只能擠通鋪的價格,現在居然能訂上標間。房間設施也很好,拉開窗帘便是滿目的山景,玻璃窗上淡淡蒙塵,望出去只覺得朦朧青綠,竟不似冬日。

西海峽谷是新的自助游路線,常常是年輕人極愛去的。即便在旺季時節人亦是不多,到了冬季,人就愈發的少。一路走去,他們又趕在了同行遊客的前面,倒真是一派萬徑人蹤滅的寂靜。靳知遠牽著悠悠的手,循著地圖,一步步的往下盤繞。

猛然間經過的一座小石橋,恰好處在了兩個谷口,風力激旋著從這裡衝出去,嗆了悠悠一口寒氣,她卻驚喜莫名——原來山間的小澗汩汩的從山脊中留下,被風一吹,竟然倒捲起了水珠串串,彷彿一株極纖細的瀑布,沖開塵埃,驚艷非常。

一路行去,竟是看不完的驚喜與巧致。棧道螺旋著向下,似乎看不到盡頭,她卻只覺得新奇。靳知遠走在他前面,明明是一條只容一人走的小道,卻依然牽著手不願放開。

其實靳知遠知道她會喜歡。他之前來黃山是和家人一起,父母都覺得爬山太過吃力,纜車上下,不過是來山中避暑。那時候覺得再美,不過是聽著山谷鳥鳴清幽,看著群山飄渺漫麗。哪及得上現在,每一步踏出,似乎山谷內只有他們倆人的腳步聲輕輕回蕩。

一路到谷底,找了塊石頭坐下休息,悠悠找他要吃的,一疊聲催他:「我想吃那個月餅。」

之前在山下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兩人就爭執了一番,悠悠非要買當地的特產,極大的一盒,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像月餅一樣。靳知遠皺眉問她:「不好吃怎麼辦?」悠悠眉開眼笑,把幾盒慣常愛吃的蛋糕一一放回貨架:「我愛吃的,蛋糕你就買一人份吧。東西太多了包里塞不下。」他便只能隨她。

於是就著飲料,她興緻勃勃的拆開了一盒,拿了一個就啃。不過片刻,靳知遠就覺得大事不妙,她的眼珠轉了轉,一時間可憐巴巴的望向他手中的那份蛋糕,倒像只乞食的流浪的小貓,微微皺起了鼻子。

到底狠不下心,於是問她:「怎麼了?」

悠悠無辜把手裡的餅舉給他看:「一點都不好吃。」

靳知遠沉默了數秒,眼神中慢慢滲出了笑意,慢條斯理的打開手中的包裝盒:「哦,那怎麼辦?」

她便湊過去,輕輕蹭他的衣服,一臉討好。

靳知遠看著手中沉沉一盒乾糧苦笑,豆沙餡的餅,他素來敬而遠之的甜食。陽光輕輕灑到谷底,她安靜的坐在自己身邊吃蛋糕,於是一點點的暖起來。

回去的路上,畢竟是往上爬,悠悠腳步慢了下來。於是走幾步停幾步,更多的時候連話都不願意再說,只是拄著登山杖,被靳知遠拖著往上走。見到出口的剎那,歡喜的丟下了登山杖,笑眯眯的不肯離開:「一定要紀念一下。」

周圍沒有人,她便拉著靳知遠,頭倚著頭,靠在石碑邊自拍。

靳知遠按快門,她就說:「你喊個一二三。」

後來去看相機里的照片,兩人的頭髮還被霧水沾濕著,愈發顯得黑亮,她靠在他的肩旁,笑的文靜,倒是靳知遠,露齒而笑,因為是自拍,鏡頭離得近,似乎連那絲飛揚的神情也一併記錄了下來,將往日的沉穩褪得一乾二淨,分明有著風華正茂疏朗氣息。

沿路返回的時候,悠悠已經無心看景了,小腿一陣陣的發麻,似乎筋骨都蜷在了一起。這是倒想起了昨晚,靳知遠替她輕輕按摩小腿的肌肉,再轉頭看他,開始羨慕常常鍛煉的人,到底經得起折騰。

靳知遠並沒有看她:「沒多少路了,回去幫你放鬆一下。」

好不容易回到了賓館,他讓悠悠躺在床上,足足替她按摩了半小時,這才問她:「去吃飯吧?」

悠悠翻了個身,棉被潔白柔軟,她隨意的一卷將自己裹了起來,已經沉沉睡了過去。靳知遠哭笑不得,輕輕替她攏好,又將空調溫度略微調低一些,起身去賓館的餐廳。

山上的東西是挑夫們一趟趟運上去的,本就奇貴,加上又是冬天,餐廳的一份蔬菜都賣到了天價。他只隨意要了兩個菜,吃了碗米飯,買單要走。卻在大廳上遇到了幾個女生,他輕輕移開目光,本就隔得遠,是在大廳兩側,偏偏那個女生大聲向他招呼:「師兄!」

他便停下腳步,禮貌的回她:「你好。」

那個女生還沒走到面前,一隻手已經無聲無息滑進了自己臂彎。他不知想起了什麼,低頭微笑:「怎麼不睡了?」

悠悠抬頭向他一笑,乖巧的搖搖頭:「餓醒了。」又抿嘴看著那個已經走到面前的女生:「嗨,這麼巧,一起去吃飯吧?」雖然是輕聲對著她說的,語氣卻分明絲絲纏繞著靳知遠。女生微微錯愕,大約也看出了兩人的濃情蜜意,只匆匆打了個招呼,便追著同伴走了。

也不過片刻,她便鬆開手,霎時間似乎冷靜下來,趔趄著步子往回走,邊走邊抱怨:「靳知遠,明天情人節,怎麼還到處招蜂引蝶。」

因為第二日要早起看日出,兩人睡得很早,房間中只剩下了地燈一盞,光線舒緩柔和。他只說:「我不認識那些女生。」悠悠聽得清楚,黑暗中卻什麼也看不清,她向來直接,只是撇了撇嘴:「我不喜歡她們。」

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可是卻都覺得安心,說出來的只是輕微如草芥的一點極小極小的事,而晶瑩透明的心靈之間只需要這樣輕輕的一抹,彼此之間乾乾淨淨。

情人節的凌晨,墨色濃得化不開的黎明前夕,石階上只有匆忙的一溜腳步聲,每個人都裹緊了大衣,混在人群里低頭往上爬,只有一支支小小的手電筒光亮,在夜色中胡亂晃著。

像是燈光一點點的在打亮,慢慢牛乳白的雲霧開始在眼前蒸騰,山風已經將爬山帶來的熱度慢慢吹散。

然而在雲霧如水銀般冽灧,如柳絮般輕柔的時候,還有誰在乎身側的寒意?

最終金子般閃耀的色澤滲進了雲霧繚繞中,而此刻恰好是預告的日出時間,就是這樣神奇,竟似毫秒不差。燦燦的陽光慢慢的鋪灑開,金銀交織的如同絲滑的綢錦。

他的唇輕輕掠過悠悠的臉頰,氣息拂過,親昵的像是在等待什麼。悠悠移回目光,微微踮起腳尖,輕輕吻上他的唇,都是一樣清新的氣息,都是一樣被凍得冰涼的唇,身後是那輪鮮亮飽滿的新日。

回賓館的路上,天氣有些放亮了,看完了日出,人人都放緩了腳步。靳知遠接了電話,便和悠悠一起落在了眾人身後。他聲音略略大了一些,微微皺了眉:「什麼時候?」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麼,他便沉默的聽著,不時的嗯一聲,最後掛了電話,向來熠熠生輝的雙眼竟也有了絲焦灼,他簡單的說:「我爸病了。」

悠悠「啊」了一聲,「嚴重么?」

他似乎不經意看了看遠處的群山,聲音帶了涼意:「還不清楚。」

坐了纜車趕到山下旅店,不過是清早,整個小鎮似乎剛剛睡醒。靳知遠異常沉默,偶而淺淺皺起眉看時間,悠悠坐在他身邊,一張張的翻看相機里的照片,看旅店門口的人來人往,明明替他心焦,卻不知道該怎麼說。直到他拉她起身。快步走向門口的一輛車子,脫口就問司機:「我爸的病怎麼樣?」

老王安慰他:「靳總沒事,就是高血壓忽然犯了,現在控制住了。」

靳知遠頓了一頓,略帶歉意:「王叔叔,麻煩你了。」

車子開得極快,靳知遠又接到了姐姐的電話,這才慢慢舒展了表情,低聲對悠悠說:「對不起。」

悠悠搖了搖頭,沒有接話,忽然覺得口拙,只是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空調打得暖,可是他的手,冰涼若瓷。

車子在Z大繞了個彎,放下悠悠,掉頭去了文都市。校門口早就不是離開前門可羅雀的樣子,保安立得筆挺,進出的學生帶著新學期特有的朝氣和愉悅。

恰逢正午,出校門去吃飯的學生們將一整條街都堵了,似乎只有悠悠一個人逆著稠稠人流,艱難的背著包走回宿舍,反反覆復只是想到他離開時微笑的關照自己好好休息,隻字不提別的。她明明知道他在擔心,可是側過臉去看他,卻只留給她沉默。偶爾也會看她一眼,無聲的一笑,似乎在安慰她,可分明連眼角眉梢都是清冷。

回到寢室的時候,居然空空蕩蕩,可是各人的行李都在,想必也是外出吃飯了。悠悠一點都不餓,慢慢爬上了床。隔了一會才記起了什麼,在包里尋摸了半天,終於將手機掏了出來,輕輕壓在枕頭下邊。

夢境乾淨透亮得就像日出時那些浮雲,糖果色般讓人覺得美好。直到手機一陣陣的在耳邊震動,悠悠一下子坐了起來,伸手就去按接聽。

似乎那個夢境的美好真的彌散開在現實之中,連電話那頭的聲音都分外的悅耳。可以想見的,電話那頭的人,微笑的時候,若桃花般,有璀璨四射的光芒。

靳知遠的父親並沒有大礙,他在電話里很放鬆,只是說馬上就會回來。

她放下電話,想要重重的躺回去,卻被一雙手拽住了,熟悉的八卦語調:「別睡了!都過了晚飯時間了。」楊秋敏饒有興趣的踮著腳尖,使勁的想把她拖起來,悠悠由得她一直在掐自己的胳膊,閉著眼說:「親愛的,我凌晨三點起床看日出。」

還是被拖了起來,似乎人人都對情人節的日出感興趣,非要她講個清楚。

清涼冰冷的氣息,耳膜鬢廝的輕吻,那都是不能說的,只能在夜半寂靜,又偏偏失眠的時候,輕輕咬著被角微笑。小小的寢室,有恬美的睡眠氣息。她不是睡不著,只是回憶起電話里靳知遠的語調。悠悠知道,他只有真的放心的時候,聲調會帶著閑散,就像要用語氣拂過她額前的散發。

那時候太年輕,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開心,其實並不是為了攜手擁吻的纏綿,只是覺得快活,得知對方無憂無慮時由衷的快活,見到那雙眼睛不再憂慮而重新閃耀的快活。快活的時候,誰會來深究原因?而不快活,才能讓人一遍遍的去回憶,抽繭剝絲的去尋覓,可是等到恍然大悟的時候,卻連一句話都來不及出口了。

第二天下午靳知遠就回學校了,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悠悠問起了他父親的病情,他一臉輕鬆:「沒什麼事,我爸忘吃了降壓藥,結果流鼻血,怎麼也止不住,把我媽嚇的。」他放下碗筷,只是微笑:「真對不起,本來想爬山下來,結果連迎客松都沒看成。」

悠悠張了張嘴,似乎想起了什麼:「哎,一會把照片給我傳過來。」

最後叫兩個人都目瞪口呆的是,靳知遠問她:「相機不在你那裡么?」悠悠難得很肯定:「在旅館的沙發上我就塞回你包里了。」

那是一款很薄的卡片機,也不知是過年哪個長輩送的,順手被他帶出來,還是嶄新的。悠悠比他著急,只是連聲的說要再回去找找。靳知遠很早就放棄了,他從家來,簡簡單單一個包,多一件少一件心中瞭然。

到底還是找不到了,連旅店都打電話去了,還是沒有。

悠悠很有些難受,因為那樣多拍得漂亮的照片,一起不見了。彷彿沒有了見證。靳知遠只能安慰她:「沒事,我們下次再去一趟,補回來。」

大二下學期,悠悠要考專四,靳知遠的GRE考試早就報了名,於是每天極規律的去上自習。

這天正好譚阿姨放假,他去敲靳維儀的房門,想問她吃什麼。門本就半開著,靳維儀正在打電話。他的姐姐,向來處事不驚的姐姐,此時聲音竟有些顫抖,帶了惱怒,幾乎是用半提高的調子說:「我爸不是這樣的人。」又過了很久,電話那頭不知道又說了什麼,她隔了很久,終於放下了電話。從門縫間望去,她略有些失神,低頭獃獃的望著手機。

靳知遠毫不猶豫的推門進去,坐在姐姐對面的沙發上:「怎麼回事?」

姐弟倆的表情這樣相似,沉默的望著彼此,靳維儀並不想瞞著弟弟,直截了當的說:「爸爸工作上出了點問題,有些嚴重。」

她的表情並不是在開玩笑,可是靳知遠卻覺得這真是個玩笑:「我不信。」

姐弟倆人還是打電話給父親。電話講得時間極長,靳知遠只能聽到姐姐的話,大致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靳維儀望了眼弟弟:「你要不要和爸爸說幾句?」

他只沉默的接過那部電話,通話太久,燙得讓耳朵都覺得發熱,靳志國在電話那頭笑:「兒子,沒什麼大事,不用擔心。」

他只說:「爸,沒事的,你注意身體。」

現在終於恍然大悟,這段時間的高血壓病情反覆,想來竟也是為了這件事。

他的下屬大批量採購原料的時候挪用了公款,偏偏有幾筆賬是靳志國簽字批准的。因為手腳做得巧妙,東窗事發的時候,靳志國一時間難以脫開關係,於是專案組下來,一直在調查。

他們聽出父親語氣里刻意的放鬆,一時間誰都沒說話。

靳維儀先站起來:「我晚上約了人,你回學校吧。」她語氣平緩,「爸爸肯定不會有事。他沒做過那些事。」

靳知遠笑笑,他當然知道。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可以相信,他會選擇相信自己的父親。

公車停在了校門口,靳知遠捏著手機,卻回到了寢室才給悠悠打電話。

「咦,你回來了么?」悠悠快活的幾乎從椅子上蹦起來,「那你在樓下等我,我馬上來找你。」飛奔出門,悠悠連頭髮都忘了紮起來。最近見面很少,他似乎常常回家,除了來學校上課一起吃個飯,悠悠一般都老實的呆在宿舍或者教室。

他就坐在宿舍樓的大廳里等她,隔著玻璃門,背對著大門,淺藍的T恤襯出了削瘦挺拔的背影。一回頭見到她,微笑著起身。

真是很久沒見了,重見的時候覺得那雙眼睛真是驚艷,清泠泠的見到她,驀然浮上了暖色。

「靳知遠,我們去唱歌吧?」悠悠笑嘻嘻的拉他往外走,「你周末不回家了吧?」

他只是站著不動,掐了掐悠悠的臉:「我剛回來,上周的作業還沒補上。」

「那去吃飯?」悠悠毫不介意,隨口換了話題。

他還是搖頭,目光淡淡的轉開,語氣中的那絲輕忽連悠悠都覺察了出來:「很忙。」

悠悠一瞬間愣在原地,這樣的靳知遠,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似乎說不出的心煩意亂,放任冷漠的氣氛瀰漫在兩人之間。她忽然覺得措手不及。現在他站在自己身側,神情寞落,她卻發現自己竟然無從開口安慰,只是怯怯的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們就站在門口說話,七八點的時候,出入的人很少,悠悠的眼神瑩澈,安靜的聽他說話。

「我爸公司里有人出了問題……」靳知遠不知道該怎麼對悠悠說,他向來的思維縝密,可如今,難以將一件事說得條理清晰。那樣大的企業,消息靈通的早就將上頭派來的調查組說的活靈活現,只說連靳總只怕也是自身難保。靳志國正直了一輩子,在流言蜚語中被糾纏不休,又要配合上面調查組的工作,不過數月,像是老了數歲。

他覺得一雙子女還小,而妻子身體又不好,於是一個人擔著。如果不是靳維儀的朋友告訴她,恐怕他永遠不會讓家裡知道這些事。

靳知遠對著悠悠說出這些,語氣前所未有的脆弱,甚至不知道悠悠會用什麼樣的態度回應他。

悠悠沉默了很久,握緊了他的手:「不用操心,大人的事,他們能處理好的。」

向來習慣性將她的手暖暖攥在手中的那個人,第一次冷冷甩開了她。靳知遠一直壓抑著的那些情緒,便像整整一庫的火藥,被這句話點燃,說出語氣如海深般的失望:「悠悠,那不是大人的事。那是我家的事。我也不小了。」

他頭一次疲倦,倦得不想去對她解釋。悠悠立在寒風中,似乎是琉璃娃娃一樣,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又覺得心疼,最後輕輕拍了拍她,只是說:「快回去吧,我還有事。」

他很快的上樓去了,到了樓梯口遇到孫治。孫治一把拉住他:「你最近連影都找不到啊?剛才去你們寢室找你,說你女朋友找你呢。」

靳知遠嗯了一聲,繼續上樓,孫治一臉詫異的從樓道的小窗邊看到悠悠走開的背影:「怎麼,吵架了?」

他的腳不過抬起了一步,放在一節台階上,微微閉眼。是吵架么?明明不是,她還像以前一樣,明媚的像幾個月前的陽光,然而自己卻跟不上她那跳脫的步子了。一旦真的暗色霧靄壓上了心頭,望出去的世界就會蒙了淺淺一片黑紗。

他的心情煎熬又複雜,接到她電話的時候心情澄亮。等到真的見面,屋外星輝閃爍,她笑靨如花,自己卻只是想離開。

後來這一星期,悠悠在寢室長吁短嘆,連其餘三人都替她著急,紛紛出謀劃策。悠悠只是嘴硬:「我們又沒吵架,他這幾天功課忙啊。」曹立萍都放下了筆,無奈的嘆口氣:「悠悠,你們一個多月沒黏在一起了吧?」

悠悠無從解釋,可她卻不敢再聯繫他。直到周末,撥通他的電話,響了很久,那邊終於有人接了起來,她「喂」了一聲,長久的無人說話,直到那頭掛斷。悠悠聽著忙音,忽然覺得害怕,一遍遍的播,只有亘古不變的女聲,提醒她手機用戶已經關機。

施悠悠從來沒有這樣執著的給一個人發簡訊。那個人曾經和她最是親近,永遠不會冷落她,可是現在每一條簡訊發給他,就像把一顆小小的石子扔進了一條小溪,濺起幾滴的小小的清水,卻只有一個結局,悄無聲息。

起先問他在忙什麼,他不回。她就一點一滴的說自己的事,哪家的宮保雞丁今天鹽放多了,學校的食堂哪個窗口的米線好吃。

他不可能就這樣從學校消失的,孫治說他請了假,家裡有事。

周夏陽陪她去交話費,看到那張清單也忍不住乍舌:「你的套餐簡訊那麼多還都用完了?怎麼這麼多簡訊費?」悠悠仔細看了看,忽然笑了笑:「沒錯,就是這麼多。」

手中的清單還帶著油墨香氣,可是分明一點點的,指間上的溫度在冷卻。

這個暮春,校園裡的梧桐樹枝葉繁茂,悠悠常常坐在語音教室,望著一夕之間重又披上華蓋綠蔭的枝幹,有些恍惚的想起了這幾個月。明明不久之前,他們還能一起,她靠在他肩上,一路顛簸去市區看牙醫,他側身替她擋去住車窗外隱約的冷風。不過幾個星期,卻莫名的冷戰至今。

草長鶯飛的無星之夜,悠悠就像等了一輩子,看到了手機上那個名字在閃爍。她連書包都不及收拾,匆匆奔出教室。

深沉的夜裡,就是那次兩人為了一頓飯爭執的場地,依然空曠,零零碎碎的打了一些地基,空無一人。悠悠看得清楚,他的手臂上纏著的黑紗。她所有的話都被噎了回去,腳步變得這樣慢,明明不到十米的距離,她卻害怕走到他面前,他的沉默注視,像黑夜中的漩渦,一點點的放大她的恐懼,和最壞的預感。

悠悠忽然有了轉身落荒而逃的衝動。靳知遠本就高而瘦的身材,此時依然像往日般挺拔,卻帶了對著她從來不曾有的淡漠。這樣陌生的氣息,她從來都沒有體會到過。

原來還是這樣口拙,一句節哀順變太過見外,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悠悠看著他的眼睛,此時注滿了烏黑深沉,她看不到底,卻又驚心動魄。

或許是太長時間沒有見到他,或許是她那樣不經意的對他說「大人的事,不用我們操心」,或許是忽然記起自己那時候的表情,有些漠然和隨意。最後只是喃喃的說對不起,揚起臉來說對不起,緩緩的滑下眼淚。

靳知遠只是抬手替她擦掉眼淚,他倔強的沉默,聽著她嗚咽,忽然說:「悠悠,我們不合適。」他說得平靜,似乎將這句話放在心裡考慮了良久,直白,坦率的不留一點餘地給她。

施悠悠嚇得連哭都忘了,獃獃的抬頭看他。

如果沒有冷戰,如果沒有前一陣的毫無音信,悠悠只怕會拖著他,一遍遍的追問為什麼,再也不肯放手。

可是那段已經失去彼此的時間裡,雖然短,可她似乎早已開始相信,他會這樣對她說的。而現在,終於一步步的走到了結尾。

他轉身要走。

那一次,他分明走出了幾步,又止住步子,只兩三秒鐘,又回到了她的面前。悠悠漠然的替他數著步子,他走得快,不過數秒,就只剩下身影,她才覺得著急,幾乎是小跑著追上那個背影,狠狠的拉住了他的袖子:「靳知遠,對不起——我不懂事,我還很幼稚,我錯了。我不分手。」

那個背影有一瞬間的停滯,似乎想要回頭,可是他依然沉默了很久,抿得薄唇沒有一絲血色,只是冷冷的扯回了手:「悠悠,我爸剛去世。我可能要轉學。」

他只留給她最後一句話:「我不是拖泥帶水的人。」

的確,他從來都不是。

他的氣力那樣大,大得輕輕一甩就可以掙脫她的糾纏。而那樣的腳步,以前都是他在等她,可是,現在,她再也追不上了。

周夏陽和楊秋敏一起找到她的時候,她還是蹲在原地,抱著肩瑟瑟發抖。路燈都已經熄滅,她們半拖著她回宿舍,一路上暗沉得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求了半天,阿姨才肯開門。一直回到寢室,悠悠忽然有些慌張:「我的書包還在教室呢。」

曹立萍已經幫她取回來了。悠悠哦了一聲,她分明看見了三個姐妹驚疑不定的眼神,她很想平靜的說:「我失戀了。」可是後來,哭聲那樣大,最寂靜的夜裡,隔著一扇門,整個走廊全迴響旋著她的哭聲。甚至有隔壁的女生來敲門:「這麼晚了,怎麼回事啊?」

三個人圍住她,遞給她紙巾,悠悠接在手裡,卻還是喜歡熱熱的淚水滑過臉頰。誰勸都止不住,嚎啕大哭,直到沉睡。只在入睡前那一刻,悠悠想,就這樣睡死過去,真的也很好。

後來整個年級都知道了在某一晚,一個女生在宿舍哭得昏天暗地,甚至驚動了樓管阿姨。那些日子,或許是悠悠知名度最高的日子,可她全然不知道,只是病怏怏的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滴滴的等著藥水注射進身體里。

發燒,炎症,咳嗽,她從來很少得這樣的病。她嗓子啞得說不了話,索性開了假條,安心的在寢室躺了一個星期。間或還是有發燒,於是在被子里出一身汗。回想起那一晚,她得知了疑似惡性腫瘤的一晚,很驚懼,靳知遠卻陪在自己身邊,半步都不離開。

這些日子,除了裹了厚衣服,顫顫梭梭的坐在曾天洋車座上來往於校醫院,她從未出過門。寢室里常常就她一個人,室友去上課,她望著天花板發獃。

她仔細的想,為什麼靳知遠說他們不合適?

悠悠想,這一定是個借口。可是想著想著,她忽然覺得臉頰開始潮濕,於是慢慢將臉別過去,原來他們真的不合適。

她理所當然的,從來都認為他該對她這樣好,好到什麼都不用自己擔心。陪她看病,一起旅遊,去餐廳訂位,可是愛情里,難道真的永遠有衣食無憂的白雪公主和灰姑娘?難道王子和騎士,面對噴火的巨龍和邪惡的巫術,當真百折不回、氣概萬千?

或許只是自己太幼稚青澀,所以安然的告訴她的王子:「大人的事,不用操心。」

可悠悠卻又不免委屈,她心裡明明不是這樣想的,只是靳知遠太過分,他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轉身離開。她想重新找到他,這些想法,她在心裡仔仔細細的衡量了很多遍。她並不是一個單純到只要人疼愛的女生。可是遇到他,他把她變成這樣,連悠悠自己都忘了,從前的自己從來不會這樣全心全意的依賴一個人。

蕎麥枕在頭下嘻嘻索索的輕響,泛著淡淡的香氣,午後的時光,悠悠想著想著,又輕睡過去。

那次在校醫院遇到了蘇漾,她也是來輸液。很巧,治療室只有兩人。悠悠並不覺得尷尬,是啊,現在她和那些人、那些事,還有什麼關係呢?她知道蘇漾在打量她,索性笑了笑:「師姐,靳知遠真的轉學了?」

蘇漾點點頭,眸子很清亮,情緒複雜:「你們沒聯繫了么?」

悠悠笑了笑,沒有說話。

蘇漾卻還是開口了,語氣很平淡,至少悠悠沒有聽出幸災樂禍:「分手了也好。施悠悠,你們兩個,真的不合適。靳知遠說,他太累了。」

原來不止她一個人內心這樣覺得,靳知遠,甚至不相干的外人,他們都知道……或許這就是如墜冰窟的感覺。像是有個人毫不留情的剖析出你的內心,哪怕只被人一個人看見,你也會覺得難堪得近乎絕望。

真正的初夏時節了。天氣濕熱濕熱的,她慢慢的順著馬路往回走。

足球場上,男生們淌著汗,全都在顛球,黑白色的足球已經磨破。她想起以前靳知遠向她抱怨過學校的球有多爛。

她抬眼去看球場邊的灌木叢,一年四季的還是青綠色,卻厚厚的積了塵埃。他們一起去過的那個大峽谷,也長滿這樣的灌木叢,還有光禿禿的老樹殘枝,那時候自己問了一句:「那是什麼樹?」

她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了,那樣矍鑠而張揚的枝幹,如今,必然點綴著桃意,粉白嫩紅,點綴著整個山谷,在綢錦上一瓣瓣的綻開。最後夏風沫雨微微拂來的時候,漫天落英繽紛。只是那些絢爛的色彩,終究會在泥土裡,慢慢褪去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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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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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若桃花的青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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