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似流水的人生(中)

逝似流水的人生(中)

過兩天就要離開這裡,可以回家過年。悠悠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嘆氣,這個房間不過兩天沒打掃,就有了塵埃的氣息。她開窗透氣,燒水,撥電話給維儀,安靜的坐著,等待。剛才還接到了靳維儀的電話。靳知遠有這樣好的一個姐姐,溫柔耐心,聽說她後天就走,猶豫了一會,語氣很舒緩:「那麼,你今晚有空么?我能不能來看看你?」

她沒有理由拒絕,於是報了自己的地址。

維儀來得很快,片刻已聽見車子在樓下的聲音,旋即是高跟鞋在樓道響起。悠悠去開門,維儀氣息間還有些倉促,見到她,似乎輕輕鬆了一口氣,微笑:「大雪天過來,路上有點堵。」

悠悠起身想去倒水。維儀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不用。我不是來喝茶的。」她微微搖頭,她一身黑衣,越發顯得面色蒼白,宛轉目光如同清水,清涼如月,卻分明不皎潔,隱隱有著暗色。

「知遠來找過你,是不是?」她微一猶豫,索性直接開口詢問。

悠悠沒有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點頭:「是。」她望向窗外,「姐姐,我馬上就回去了,如果這些天讓你們覺得不方便了,真是對不起。」

「不,你不明白我來找你的意思。」維儀的聲音忽然透著疲倦,「知遠他……」似乎拿捏不好什麼詞,她很慢很慢的說,「他一定不會告訴你這些。可是我想讓你知道。」

維儀輕輕咳嗽了一聲,像是為了讓自己下定決心,又穩了穩情緒,這才說:「我爸爸去世的事,你應該知道吧?」

悠悠點頭,她怎麼能忘記對自己來說刻骨銘心的一晚,他臂上的黑紗,晦暗的神色,決絕的語氣,很長時間裡,都是自己的噩夢。

「我爸他不是病死的。」維儀淺淺笑了笑,似乎說不出的譏諷,「說得難聽點,並不是善終。」

「他被人報復,在家裡被人開了兩槍。然後那個人就在我家拿了那把槍自殺。」隔了那麼多年,回憶起往事,維儀的眼神還是在顫抖,「當時我媽和單位的人一起去旅遊了,知遠先回家,看到那個場面……」

即便悠悠竭力自持,還是輕輕捂住了嘴巴,一時間竟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維儀只是定了定神,明明過了那麼久,那些場景一點點的說出來,卻還是讓她覺得困難,難到忍不住想放棄。

「我爸是搶救無效,立刻去世了。兇手卻還在醫院搶救了兩天。」維儀嘆了口氣,「後來知遠才告訴我,那天上午我爸還給他電話,說是他找了那幾個出事的人談話,弄清了來龍去脈,公司的事情全都解決了。結果,下午剛巧他回家,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這樣。」

其實她並沒有看到最殘酷的場面。那天晚上,她搭了唐嘉的車回來,趕到醫院的時候,白色的走廊,素白的顏色,冰涼的刺痛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眼裡卻只有弟弟的黑衣。這個世界,原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和她的弟弟,彼此擔當。

他握著她的手去地下的一層,安靜的告訴她:「爸爸的衣服是我幫著換的。」安靜到讓維儀覺得害怕,她想起父親在的時候總是總誇她:「我這個女兒啊,性格像我,什麼事都不慌不忙的。」此時此刻,卻只是模糊的意識到,父親說錯了。自己這時候,竟然慌亂勝似了悲哀。而弟弟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到自己的腦海中,一句句的讓她覺得條理明晰。

他說:「姐,媽後天回來,家裡太亂,我不想讓她回家。」

他說:「姐,我想勸媽搬去寧遠,我怕她的身體受不了。」

他把一切都考慮好了,有條不紊,還要再來安慰自己。後來自己回想起來,有些心疼,還有些汗顏,那時候,畢竟他還這麼小。

他們刻意瞞著母親,只希望能拖得晚一些,她在醫院接待那些來弔唁的人們,而靳知遠很少過來,後來她抽空回家了一趟,她出事後第一次回家。已經取證完畢的家裡,一如她最後一次離開的那樣,只是有刺鼻的清洗劑的味道。靳知遠修長的身影坐在沙發一側,目光垂下。

她順著目光往下看,沙發角有數處淡淡的褐色痕迹,她的心猛然抽搐起來,就像被什麼緊緊的攫住,再也不敢去想。

靳知遠的目光看到她,微微一動,眼眸黑色似墨,終於站起來:「別讓媽住家裡。」

母親到底還是在醫院哭暈了過去,反反覆復只是說:「我要給志國換那條他最喜歡的領帶。」連她都手足無措,只有靳知遠將母親抱在懷裡,柔聲說:「媽,家裡太亂。我去幫你拿來。」

那天晚上,暮春的氣息,草長鶯飛的時節,唯有醫院的太平間里,滲著寒冷。靳知遠站在大門口,對姐姐說:「姐,我洗了一天一夜,那些血漬……我真的洗不掉。」那一刻,維儀淚如雨下,淚水流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努力的張開眼睛,卻看見弟弟安靜的站著,抱住自己,冷靜的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年。

守夜的後半夜裡,靳知遠蜷在了長椅上沉沉睡去,她就看著他,鼻樑挺拔,眉目俊然,卻莫名透著鬱結。也不過數日之間,她已經再也尋不回以前那個如利劍般鋒銳的弟弟了。他的手機一直在震動,可是他卻倦得聽不見了,維儀輕輕湊過去,顯示的名字很熟悉,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叫醒他。終於還是沒有,只是放回他身邊。她靠著牆,淡淡的想:該醒的時候,他總會醒的。

後來他說:「姐,我要轉學。大四應該沒什麼事,可以多陪陪媽。」

自己一口否決:「不行,要陪也是我來陪著,你就安心讀完書。」又問他:「GRE的成績出來沒有?」

他很輕很輕的笑了一聲:「我不出國。」

她早該知道,他的弟弟再也不會是以前那樣,出身良好,驕傲而優秀,坦途無數,道道都是通向光明。而他,也只給自己選了一條路。

那些回憶如漲潮一刻的浪濤,沒頂而來,淹得自己喘不過氣。維儀緩了緩情緒,才繼續說:「我爸去世的情況,全被壓了下來。公司給隆重的開了追悼大會,你不知道,那個追悼會有多隆重,車子都要把他們公司的兩個停車場擠滿了。知遠沒有去,他說爸爸死的冤枉,可是有什麼辦法?連徐向北也死了,公安局說無法立案。一切也都戛然而止,專案組撤回,什麼都結束了。」

「原本的那些所謂的叔叔伯伯,都人走茶涼。再也不會回來看你一眼。他們唯一辦得爽快的,就是幫我媽轉組織關係和幫知遠轉學。巴不得第二天我們一家就搬走。走的時候,滿城風雨。這種事怎麼壓得下來?不過傳到後來,已經很不靠譜了。我爸連最後一點好名聲都沒留下。」維儀的語調已經近乎慘白,過了那麼久,這樣的回憶,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沒有開空調,窗子里不斷滲進涼風,說不清是風涼,還是悠悠手中握的那雙手更涼。

悠悠想起了那一夜,他冷冷的轉身,只對她說:「悠悠,我們不合適。」後來她對著他痛快的發泄,她恨他一直騙她,她愧疚至今,可是現在,她忽然明白「不合適」是什麼意思。

她對他說:「你真該謝謝我,成全了你的驕傲。」

原來,他哪裡有驕傲可言?他僅剩的驕傲,只是沉默的一個人站在原地,四周那樣暗不可及,他乾淨利落的讓她放手,卻始終不願意伸手將她一起拖進來。

悠悠沒有看她,屏住了呼吸,聽到維儀一點點的說接下來的事情。

「悠悠,你們不在一起沒關係,可你不要恨他。知遠,他過得真的不容易。我是他姐姐,我知道他不喜歡說這些……」維儀忽然說不下去了,最後,只是喃喃的說:「可是……他真的很不容易……」

一樣是失魂落魄的女子,直到悠悠輕聲問維儀:「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眨了眨眼睛,想要隱去情緒,低低重複了一遍:「為什麼他不願意告訴我?」細微小小的情緒波動,卻又翻滾著微妙的期待。

維儀愣了愣,伸手替她去理被風吹亂的頭髮,只是微笑:「你還不了解他么?他那樣的性格,讓他說出這些事……不可能的。」她迎著窗口微微眯起眼睛:「他只想給別人最好的,從來不願意別人為他難過。」

「知遠一直是個好孩子啊。那時候他的公司剛成立,有一陣資金很緊,我媽又病了,我們商量好,把幾套空著的房子和我的車都賣了。他和我爭了很久,車子是我爸送我的禮物,他就是犟著不肯賣。後來我偷偷賣了,他就很久不和我說話……」

悠悠已經怔怔的說不出話來,良久良久,只聽見屋外汽車開過的聲音。

她想,她再也沒有什麼疑問了。維儀走得時候,悠悠站在門口,終於忍不住問她:「姐姐,你說我該怎麼辦?」

維儀的動作一點沒有停下,她只是回身,微笑看著眼前的女孩:「悠悠,如果我是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緊,「知遠是錯了,可是他在最狼狽的時候,他不過就是不願意讓你看見。」

最後的語調隱隱帶了祈求:「如果想見知遠,就再去見他一次。好不好?」

悠悠脫口而出:「他最近很不好?」而腦海里全是那晚他的臉色,有沉默支撐的倔強,還有自己毫不留情的甩給他的話。

原來所謂的驕傲,不過是他掩藏起往事的帷幕罷了。

維儀猶豫了一會,似乎看出了她的驚慌,安靜的說:「沒有。不過應酬得有點過頭了。年關嘛,也是難免的。」

悠悠一個人坐回屋裡,開了燈,凍得發僵的手竟握不住滑鼠。她一份份的往郵箱里發資料,屏幕襯得臉色發出藍瑩瑩的光,分不清哪樣更加慘淡一些。發完了郵件,悠悠滿心想找一些事情做,不知是不是剛才的故事太慘烈,一時間腦中只有空白和無所適從的茫然。

她推開了滑鼠,下定決心,站了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的按號碼。沒有彩鈴,清晰的信號,悠悠把手機貼在耳邊,耐心等了很久,終於聽到了那個聲音。

電話那頭那樣喧雜,隱隱還透了風塵,悠悠屏息問他:「你有時間么?」

那頭在笑,漫不經心:「我在應酬。」

「靳知遠,我要見你。」悠悠氣息清長,一字一句的告訴他。

靳知遠走出包廂外,帶上門:「還有什麼好說么?」語氣里有一絲不甘,也有傲然,然而聲音卻逐漸降低,繼而一片沉默。

「是,我說清楚了。」悠悠慢聲告訴他,「可是沒你對我說清楚。」

靳知遠微微愕然,有人從包廂出來,輕拍他的肩:「快進去。」他側過身子,皺眉想了一會,若有若無的帶了輕諷的微笑:「我在濱海路。」

寧遠著名的酒吧街。

悠悠咬咬牙,說:「那你等著,我過來。」

在門口攔了半天才等到一輛空車。車子裝了防滑鏈,開得又慢。路過濱海大道,只有地上皚皚的積雪,沒有半個人影,悠悠出聲喊住司機:「師傅,就在這裡下。」

司機有些詫異,但也沒說什麼,找了錢,善意的笑:「小姑娘,這麼晚外面凍得很。」

悠悠說了句謝謝,深呼吸一口,空氣清冽的直透進肺里,叫人止不住的想輕輕咳嗽。

靳知遠掛了電話,再推門進去,唐嘉倚著寬軟的沙發,閑閑說:「有朋友開了家模特公司,我去打電話叫人來。」靳知遠俯身幹完酒杯中殘下的液體,揚了揚杯子:「急事,先走了。」

唐嘉微微有些掃興:「什麼事這麼急?」

他不答,也不再說話,返身帶上了門。

雪已經止住,路上的積雪雪白,全無踐踏的痕迹。悠悠看著他走來,夜風輕拂,衣角微掀,似乎抖落了一身風塵,堂堂之身,清俊洒脫。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去,忽然覺得心跳微快,夜色中她的臉龐若玉,目光淺淺融在自己的眼中。不過數日沒見,卻再也沒有了那日激烈的抗拒。

他不開口,悠悠就笑著站在他身邊,輕輕感嘆了一句:「這麼冷的天。」

還是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她和自己離得很近,沒有戴手套,輕輕握著護欄間的鐵鏈,微翹的尾指纖細。而輕輕的嘆息里,宛轉流去的時光,竟似重回了那個時候,她蹭著自己的衣角,狡猾的笑,將冰涼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靳知遠微微移開眼睛,聲音清冷:「冷么?那麼幹嗎跑出來?」

悠悠慢慢止了笑意,側身看著他,靳知遠還是只望了遠處,並沒有在等她的回答。側影被濕冷海風拂過,暗色中依然有著凌然線條的下巴,而短髮亦微微在風中動了動。

「如果我們沒有在這裡再遇到,你說,會怎麼樣?」想說的話全然沒有出口,卻只是問了這樣讓人匪夷所思的問題。

誰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可是靳知遠一點點的回頭,似乎凝神考慮了很久,耐心答她:「如果是那樣……悠悠,我不會去找你。」

她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卻只覺得蒼涼,指尖滑過護欄,觸摸到一片小小的銹漬。

她側頭向他笑:「可是你還是來找我了。」還是像一隻小白狐,漆黑靈動的眼珠,觸手絨絨,柔軟綿密。

「是。悠悠,你說的對。沒有看到相機上的照片,即便見到了,我也不會來找你。」他微微揚起臉,身形修長地倚在護欄上,似乎悵然:「過了那麼久,我也會害怕。」

害怕這個詞,從他的嘴裡說出來,悠悠忽然覺得心口溢滿了酸澀。年少的時候,只覺得他優秀得讓人仰視,即便現在,也是深沉的讓人無法琢磨。可是維儀早就說了,那些從來不是所謂的驕傲,他的驕傲,比任何人都早得敗給了現實。

一時間失卻了話題,誰都沒有開口,各自的心思在北風呼曳中緩慢的交纏。

「姐姐來找過我,告訴了我很多事。」

靳知遠的反應卻讓她措手不及,桃花般的眼角挑起,似乎熠熠生輝,又似乎帶了挑釁:「是么?」

靳知遠只是笑:「我知道你不是同情我。可就算不是同情,我也不需要。」依然是那樣倔強的止住語氣,緘默的望著遠處漆黑的海。

他不清楚姐姐到底對著她說了什麼,然而唯一可以安慰的,很多東西,連姐姐都只是模糊的清楚。父親給他的最後一個電話,還是爽朗的語氣,似乎大石落地:「所有的材料我都上交了,總算能證明我是清白的。」那時自己很開心,回家的心情都迫切了一些。然而轉瞬卻叫他看見滿地血泊中的兩人,其中一個他那樣熟悉,他的頭皮發麻,竟連急救電話都記不住。然後是那些風言風語,冷暖炎涼的世態,不過短短的三四天,他一一嘗遍。

他沒法將這些全部說出來,對他而言,五彩斑斕又意氣風發的學生時代已經結束。只能在在褪去稚嫩的痛苦中急速的成長。而悠悠不能,她適合一個陽光燦爛的草原,眉眼燦爛的尋找她自己的幸福。

他淡淡的轉身:「知道就知道吧。悠悠,不用覺得愧疚,那天晚上,你是該對我發泄。」

悠悠在原地跺了跺腳,忽然笑得有些調皮,去拉他的衣袖:「愧疚?那些話我想罵你很久了,我不是來找你道歉的。」

笑容晶瑩得像是緩緩打旋墜落的雪花,靳知遠一時間覺得貪戀,再也板不起臉來,嘴角微笑:「我送你回去。」

「哎,我的牙套摘了,你發現沒有?」她想起那時候去摘牙套,寢室其餘的三個人浩浩蕩蕩的陪著她,王醫生邊拆邊隨意說了一句:「咦?施悠悠,以前陪你來手術的男生呢?好久沒見了。」恰巧鉗子在牙齒上磕了一下,悠悠疼得連眼淚都出來了,王醫生有些手忙腳亂,連聲說對不起。

他當然是發現了,如今已經潔白整齊的牙齒,任誰都會說漂亮。

靳知遠笑:「對啊,讓我看看你的牙齒。」

她的臉色還是蒼白,唯有嘴唇,大約是凍的緣故,淺淺一抹嫣紅。他就伸手輕輕扶住她的長發,不受控制的吻了上去。只是流連在唇齒間的深吻,氣息纏綿交錯。悠悠有些僵硬的立在原地,觸及的他的味道,有淡薄的煙草味和清淺的酒氣,他一再的貼近她,臉上的肌膚相觸,激起點點的溫度,溫暖而柔軟。

吻了很久很久,連時間都一再沉淪,靳知遠忽然記得,以往他只敢淺淺的吻她,生怕碰到她的牙套。慢慢從沉醉中清醒過來,又放開她,他微微喘氣:「對不起。」可雙手尤輕輕的環住她,不忍放開。

悠悠怔怔的看著他,臉頰帶了薔薇色,瞬間心情輾轉複雜,有久違的羞澀,卻也滑過淡淡的失望。

為了化冰的緣故,如今滿城的撒工業鹽。雪夜路上人少,多數車子速度又慢,主要路段的交通狀況都是良好。他將她宿舍的路徑記得清清楚楚,雖是偏遠了些,卻可以看到長長蜿蜒出去的黃色路燈,似乎在給人指引方向,卻又沒有盡頭。

天已經太晚,到底結上了薄冰,車子便有些打滑,他開的更加慢,微微眯起了眼角。悠悠安靜的坐在副駕駛座上,難得這樣的一刻,什麼都不用去想,暖和的讓人覺得沉沉睡去會十分的舒坦。她來找他,或者只是因為維儀不願直說的那一句「他不大好」,或者是想見到他明顯消瘦的輪廓,可他太習慣的用沉默來掩飾。過了那麼多年,悠悠再也看不到曾經那個英俊的少年笑意融融的等著自己。她微微側頭去看他,如果說熟悉,那麼眉眼分明沒有變化,濃眉英挺,眼角輕揚,可是那個吻里,她驚愕之後,嘗出了太多其他的東西:痛楚,不甘,歉意,而最後放開她時淡淡一句「對不起」,更加不似記憶中的他。

靳知遠似乎知道她在看他,掃她一眼,卻微笑著沒有說話。於是愈發的睏倦,竟連分神一絲也是不能,悠悠側臉貼上椅背,只是在瞬間,輕輕睡去。

斜前方有人穿馬路,靳知遠便放慢車速等著那人過去,他手指輕敲方向盤,那個人大約走得有些急,腳下一個趔趄,竟然撲在了地上,一時間沒有爬起來。

車速再緩,卻終於要撞上了——明知結冰的路上不能狠命的轉方向,亦不能踩急剎車,靳知遠握緊方向盤,咬咬牙,將車子轉向。車身已經明顯的甩向一側,然而火光電石的剎那,卻瞥到悠悠沒有系安全帶,他忽然害怕,車子已經向一旁衝去,只能騰出一隻手,倉惶間想把她固定在位子上。

悠悠在淺眠中被慣性拋向車門一邊,又被一隻手攔住,驚魂未定,卻被靳知遠牢牢的箍定在原處,撞擊過後,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靳知遠!」悠悠惶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看著他半伏在方向盤上的背影。

而他只是慢慢的回頭,暗紅色的液體如幾條小蟲,緩緩的在額上爬下。他微微踅眉,極快的問她:「你沒事吧?」

悠悠忍住尖叫的衝動,拚命搖頭。他這才緩緩的放下手,長長鬆了口氣。

車子前部撞在了護欄上,那個行人倒是安然無恙。這種時候交警的反應尤其的快,幾乎是片刻之後就趕到了。靳知遠確認了悠悠沒事,皺眉開始打電話。他側身避開悠悠的視線,極快的說完,配合交警調查取證。

小陳很快的趕過來,隨行的一個警官模樣的男子似乎和靳知遠認識,低聲問了幾句,就讓他們先去醫院處理傷口。靳知遠臉色有些蒼白,額頭微微有冷汗,手輕輕垂著,似乎一眼望見了悠悠的恐慌,只是低聲安慰:「沒事的。」

悠悠只是手背上擦破了皮,靳知遠的額頭上的傷重一些,加上護住她的手被車門一撞,輕微骨折,醫生略微處理了一下,就要給他縫針,他瞥了悠悠一眼:「你出去等我。」

她只是搖頭,執意要陪著他。她坐在一邊,可是也不敢去看醫生動作。靳知遠比自己硬氣的多,也沒聽到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送進了病房。悠悠才想起來道歉:「是我不好,忘了系安全帶。」

他只是笑笑:「我車技不好。以前你就怕坐我的車。」

這個笑話並不好笑,悠悠也只是皺了皺眉,替他掖了掖被角。靳知遠的聲音很平靜:「這裡沒事了,我姐馬上就過來。你先回家吧。」

悠悠還沒接話,他看她一眼,又改口:「你再等等,一會我讓人送你回去。」維儀果然就推門進來,連悠悠都沒想到這個向來鎮定的女子原來也有怒容滿面的樣子:「靳知遠,你能耐了!喝了酒還敢開車!」

靳知遠表情有些凝重,一聲不吭。

悠悠的笑意還有殘留,此時低低說了一聲:「姐姐,和他沒關係,是那個人自己摔跤的。」

維儀臉色柔和了一些,看著弟弟哼了一聲,淡淡說:「幸好沒事。」

小陳和交警交涉完畢,維儀就讓他送悠悠回去。她似乎並不想走,可是靳維儀的臉色不好看,好像還有話要和靳知遠說。悠悠應了一聲,在出門前停了一停,最後還是輕輕反扣住那扇門。靳知遠身子微微一僵,慢慢的躺下。

維儀在床邊坐下,嘆氣:「你怎麼這麼胡鬧?幸好是陳隊長來,又沒撞上人。」

靳知遠沒有接話,似乎只是懶得開口,片刻之後,只是說:「意外。」

維儀皺眉,大半夜的跑出來,大衣裡面還穿著睡衣,狼狽的連頭髮都糾結在一起:「你今天和誰在一起應酬?」

靳知遠此刻卻有些猶豫,眼看著她的疑惑愈來愈盛,只能坦白:「唐嘉在盧城。」

維儀的眼睛輕輕一眨,笑:「很好。」這是她極怒時的反應,靳知遠沉默,開口解釋:「他確實是為了生意上的事來的。」

「靳知遠,以後和唐家的生意,不做也罷。」她微微吐了口氣,「他再敢拉你花天酒地,我自己去找他。」

回過神來才察覺到靳知遠眼神中的笑意,維儀有些懊悔適才的失態,靳知遠只是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姐,我不是這種人。至於唐嘉,也是被逼的。」難得語氣很輕鬆,可以調侃姐姐。

維儀有些難堪,仔細想了想,略有些自嘲的承認:「我們姐弟很像,是不是?」

她伸手關了一盞燈,邊問他:「悠悠找你說什麼了?」其實她知道,他永遠不會對旁人提起悠悠,卻忍不住想問,似乎在幫他求一個結果。

他還是沒有回答她,那一吻之後,靳知遠忽然覺得心態有了些微的變化。如果說之前還能剋制,現在卻莫名的有些狂躁起來。然而良久之後,維儀以為再也聽不到他的答案,他的聲音卻低低傳來:「姐,謝謝你。」

稍稍沉寂下來的病房,倏然又被維儀的手機鈴聲打斷。

維儀猛的站起來,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剛才警察一個電話打到家裡確認身份,只說出了車禍。而靳知遠的母親一急,心臟病發作,阿姨忙打電話送醫院急救,如今需要家屬簽字。

同一家醫院,手術室在五樓。這種大事,她不會瞞著靳知遠。最後是靳知遠,一筆一畫的在病危通知書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字跡還是飛揚挺拔,可他的臉色很難看,手臂還纏著繃帶,額角貼著膠布,頹然坐在長椅上,狼狽不堪。她伸出手去,握住弟弟的手,此刻什麼也不忍心說,看著手術室的燈亮著,只希望一切都安好。

然而還是沒有等來這一刻。醫生出來的時候摘下口罩,聲音有著熬夜后的疲倦和看慣生死的冷漠:「抱歉,還是準備後事吧。」

他們都沒見上這個老人最後一面。他們的媽媽,像所有的老人一樣,善良,羅嗦,還稍稍有些懦弱。如果不是有一雙堅強的兒女,可能連丈夫去世的打擊都難以承受下來。可是現在,腳步匆匆,終於還是走了。

如果不是因為這場車禍,她還可以活著,看著兒孫滿堂,最後鬢髮蒼蒼,和藹的對著晚輩微笑。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這一切也都不會發生。靳知遠木然看著安詳躺著的母親,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微薄的喜悅感,忽然對自己充滿了厭惡。他曾經在心裡允諾的,會給母親最安逸的晚年,可是一切才安定下來,不過兩三年,一切又都落空。

蒼涼和悲哀的感覺,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嘗到了。可是偏偏這一次,本來以為,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而這些歡愉,卻輕而易舉的被更深的悲哀覆蓋。

維儀整夜的忙碌,沒有露出絲毫的倦容,只在天將亮的時候,收拾了哀容,頭也不回的衝出了醫院。

他看著窗外光線放明,有人早早的送來訂製好的百合花,將靈堂布置的素白淡雅。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瓜子臉,青春漂亮。其實父母還是比自己幸福,因為他們自由戀愛,雖然不能最後相濡以沫,可子女會將他們合葬,從此不再分離。

他換了衣服,對公司交代了一下,知道必然會有很多人來弔唁。可那些人,並不是因為和母親熟識,只是因為他,或者姐姐,甚至只是為了生意。這個世界上,拋開地位和金錢,他所擁有的,真的很少很少。

有人送來花圈,來弔唁,鞠躬,絡繹不絕。年輕的男人一身黑色的西服,修長的身段,看上去很英俊,又帶了濃濃的哀傷。蘇漾是最早來的,陪在他的身側,半步也沒離開。她問他:「阿姨怎麼突然就走了?」

靳知遠閉了閉眼睛,「嗯」了一聲,不願意去回憶昨晚。唯一可以安慰的,大概是母親走得很快,大概沒什麼痛苦。

幸好有電話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施悠悠的聲音很活潑,像是初春的驕陽:「你醒了?身體好點了么?」

他側過了身子,像在尋思用什麼樣的心情回應,末了,聲音很淡:「沒事了。」

「哦。那我下午來看你。」

靳知遠終於說:「我媽媽去世了。這裡很忙。」

那邊輕輕「啊」了一聲,良久沉默,然後她的聲音怯怯傳來:「我能不能來……看你?」

他想,他是真的可以分辨出來吧,她的聲音里有和他一樣的悲傷,似乎感同身受,於是愈發的不能拒絕,低低說了句:「好。」

維儀是和唐嘉一起回來的。她的眼睛紅腫著,似乎已經精疲力竭,唐嘉想要扶她的肩膀,卻又不敢。靳知遠瞧在眼裡,又看看母親的遺像,生出些安慰來,又似乎落下了一塊心頭大石。唐嘉這些年的心事,他也清楚,只是沒想到這一晚上,倏然改變了這兩人的關係。就算是意外吧。

然後是施悠悠,黑色的半長大衣,襯得她身材纖細。她連長發都不及束起,散亂的披著,臉色蒼白,目光有些慌亂的在來往人群中找到了靳知遠,再也沒有移開。

他們之間隔了那麼多的人,可是卻只看到彼此。他快步向他走來,想說些什麼,最後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語氣繾綣溫柔:「不要擔心。」

她看到很多人,靳維儀,蘇漾,還有很多培訓的員工。人人流露的表情都不同,只是她現在沒有時間去關注和理會,低低的說:「我陪你。」

靳知遠鎮定卓峻的臉上沒有一絲外露的情緒,然而心裡卻波瀾大起,彷彿千丈巨浪,咆哮衝擊著原有的堤壩。

他微微側過身,悠悠看到他的側臉,那塊紗布略有些煞風景,可是他依然氣度沉宇,對她的話雖然不置可否,然而下一瞬間,卻柔和了神色。

悠悠幫不上什麼忙,往來的人很多,她只是覺得他辛苦。喪母之痛,偏偏還要禮節周全的站在這裡寒暄。如果是自己,可能只想一個人找個地方,安靜的呆著,而不是疲乏的接受旁人的安慰。

直到蘇漾走到她身邊,即便是一身冷色調的衣服,依然氣質華貴。她冷冷的看她一眼,然後輕聲說:「我想和你說句話。」

她們站在走廊口,蘇漾的語氣很淺淡平直:「阿姨昨天接到了靳知遠出車禍的電話,心臟病突發,凌晨走的。」

悠悠不自覺的回身看了一眼,微微咬住了唇,目光依然清亮,卻也布滿惶恐。如果這是真的……可其實,她心底已經相信這是真的了。靳知遠不會告訴她,維儀也不會責怪她,可事實就是這麼顯而易見,她在大雪天把他約出來,然後他的母親因此而去世。

她沒有再理會蘇漾的目光,轉身走了回去。

靳知遠的眉宇間全是倦意,趁著人少,坐在一邊,因為用手撐著額頭,也看不出什麼表情。悠悠木板的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敲敲他。她知道自己很幼稚,明明很想哭出來,卻拚命的忍著,拚命的眨著眼睛,連氣息都不穩:「對不起,靳知遠。」

不遠的地方傳來低低的抽泣聲,不知是哪家的親戚,遵循著老家的慣例來哭靈。她再也忍不住,微微揚起了頭,又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拖著她的手一直到門外,放開她,或許又覺得自己動作生硬,頓了頓,才對她說:「為什麼和我說對不起?」

悠悠實在沒法把這件事再說一遍,她惶錯不安的點點頭,遲疑著去握住他的手:「是我太任性,昨晚……」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冷冷的截斷她,「是誰告訴你這和你有關係?」

悠悠沒說話。

他似乎更加惱怒,唇角的笑冰涼:「這麼說起來,我、你、姐姐三個人都有錯,是不是?」

難得放晴了一天,靳知遠在這有些溫暖的午後,陽光的輕柔撫摸下,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他的本意,並不是那句話。可是他來不及控制自己,就放任那些話脫口而出。他也累了,他也要發泄,他看著她離開。再也分不出精力去挽留。

雪霽天晴,看來暴雪的天氣暫告段落,新聞主播喜氣洋洋的換上了橙色的外套,鮮亮的像是數日難見得那輪太陽,只是清亮的聲音被淹沒了人潮擠擠的長途客車候車廳里。悠悠簡單收拾了行李,看了眼手機,然後循著人流上車。

到家已是下午,江南小鎮還是那樣不急不忙的慢吞吞過著自己的日子。施爸爸在車站門口等著,翹首以盼的樣子讓悠悠莞爾。媽媽在家裡先準備了大個餛飩,餛飩皮煮得薄又透亮,鮮肉里撒了些新鮮野菜,湯里又有顏色鮮嫩的蛋皮和幾縷紫菜,悠悠連吃了十個,然後對著老爸眉開眼笑:「飽了!」

施媽媽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紗布,「呦」了一聲,不過也就是多了幾句抱怨:「你長這麼大了,還這麼不小心?哪裡摔的呢?」悠悠只是吐了吐舌頭。

吃飽了,連屋外的寒風也不當回事。施爸爸有飯後散步的習慣,出門前看了一眼正在幫老媽收拾碗筷的女兒:「悠悠,陪老爸散步去。」

悠悠把碗筷放下,聽見老媽在笑:「去吧去吧,你爸很久沒人陪著聊天了。」

小鎮天暗得早,一路的蜿蜒流水,掛上了大紅燈籠,隱約映出了暖黃色的燈光。她挽著老爸的手臂,聽得見潺潺而過的水聲,輕輕踏過的腳步聲,原本一切柔美安靜,驀地聽到老爸說了一句:「悠悠,你是不是有心事?」

知女莫若父,這句話放在施家是絕對的適用。施媽媽向來豆腐嘴,可是心思卻糊塗,遠遠不及老爸來得敏銳。她只是不置可否的笑,故意把語氣說得誇張:「心事多著呢!我現在是大齡女青年了,老爸,我同學都當爸媽了。」

老爸永遠是寬厚的,大約看出了她若有如無的迴避,只是笑了笑:「老爸就隨便問問,你都這麼大了,總會處理好自己的事。」

她忽然打斷了老爸的話:「爸,你為什麼和媽結婚?」

老爸的腳步慢了下來,微微發福的身體頓了頓,他搖了搖頭,聲音低緩的像是吱呀搖著櫓的烏篷船。

「你媽年輕的時候能鬧騰,不然就嫁不成了。那時候我家窮,你外婆說什麼也不讓女兒嫁給我,都是她自己鬧的,後來她家吵不過她,就嫁了。」

都說江南的女子溫柔若水,悠悠笑了出來:可老媽永遠風風火火。

悠悠只敢想到這裡,其實她知道自己有時候不大靠譜,做事迷糊,又稍微有些優柔寡斷,遇上了想不通的事,喜歡逃避甚於面對。

她把這些念頭統統甩開,隨口就問:「老爸,那你們在一起還挺順利啊?」

「就是窮。不過那時候大家都不富,倒也沒什麼。而且我們那時候,大家心思都純,和現在哪能一樣?」

那樣走來的愛情才讓人動容,過了那麼久,往事都已經化成記憶深處的側影了,語氣卻還是坦蕩而留戀的,只讓人覺得艷羨。悠悠輕輕嘆口氣,看到老爸耳鬢的几絲白髮,忽然替父母感到幸福。

這是學生階段最後的一個假期,悠閑到了無所事事的地步,上網、吃飯、睡覺,偶爾有一天悠悠發現自己的一塊手機電池用了整整四天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真的已經與世隔絕。不意手機還是會響,悠悠接起來,吳宸氣得哇哇直叫:「施悠悠,發你一百條簡訊了都不回,原來停機了你都不知道。」

她很老實的說:「現在我知道了。」

悠悠正坐在窗台上,窗戶大開著,曬太陽,連眼睛都睜不開,她微笑起來:「無聊的人總是一樣的。」那邊難得沉默了一下,吳宸也像是有心事。閑扯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吳宸堅持要請她吃飯。鑒於他表白了多次,悠悠覺得有必要和他保持距離,免得再有誤會,可是最後敵不過他不停的勸說,才勉強讓步說:「哪天都有空了,就聚聚吧。」假期結束前幾天,臨時接了導師的通知,讓悠悠回去翻譯資料。老闆的話不得不聽,好在因為之前有幫同事代課,於是在寧遠剩下的課程,就交給原先的同事了。她心底微微悵然,可轉念一想,回不去了,也是好事。

吳宸趕來請她吃飯,半開玩笑:「你來寧遠工作吧?不然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她看著肥牛肉在鍋里上下翻滾,白沫起伏,問:「你還是調動工作了?」

吳宸搖搖頭:「你肯定想不到。我辭職了。回去幫我爸打工,爭取努力成為新一代的民營企業家。」

悠悠真的有些吃驚,滾燙的漏勺碰到臂腕,又嚇了一跳。

他突然說:「你認識靳知遠么?」

離開寧遠后,她第一次聽到靳知遠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於是眨了眨眼睛:「怎麼?」

窗戶外邊,東邊的天空雲彩漂浮,是極晴好的天氣,可見霞光萬丈,碧波如洗。

這個春節,似乎人人都過得不順心。吳宸的父親的體檢報告出來,確診了肺部腫瘤。

「靳知遠來醫院看我爸爸,我們稍微談了談。」

那是在醫院裡。大廳肅穆,晨光灑下,生死如流水般在這裡輕輕滑過。

靳知遠說:「你爸爸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公司。這段時間他很忙,你家新廠的流水線剛開始生產,那些產品是第一批發到國外的訂單,沒想到昨天他忽然犯了病……我估計,他心裡還是放不下那些產品。」

「這一批我可以幫忙看著,但是接下來公司的運作,我就不好插手了。」

和他相比,自己還是有些稚嫩,吳宸張口結舌的站著,想要反駁,卻又被他截住了話題:「我知道你的意思,搞股份制?請經理?現在的民營企業,像你爸的公司這樣,管理上缺陷很多,那些東西不過是紙上談兵。」

有些事不會是永遠的秘密,好比靳家的起伏。吳宸多少曾經聽父親提起過,不過都是外人的談資和猜測,永遠有些和事實不沾邊。可是此刻吳宸從心底明了了,這個男人一定經歷過那些,不然不會這樣舉重若輕的告訴別人該怎麼做。而從他的臉上,似乎也看不出母親剛剛去世后的晦暗神色。他語氣平淡,話語如清茶:「其實無所謂,我們誰都不能替誰選擇。」可是氣勢那麼強,一瞬間彷彿走過了千山萬水。吳宸無可辯駁,想起父親的病容,心頭越發的沉甸甸。

吳總的手術很成功,而他回研究所辭職,變數之快,讓周圍的親朋好友、單位中的領導都是措手不及。頂頭上司對於這樣一個大好的科研骨幹離開很是不舍,挽留了數次后,聽說了他家的情況,這才幫他辦理離職手續。

他第一次坐上談判桌。秘書忙碌的在布置,工程師也一應到齊,等著國外的客戶。還是之前的印度客戶,顯然是因為滿意之前冰箱的電機,這次趕著來定製同一系列的空調電機。

靳知遠皺著眉頭看了看客戶的報價,輕輕用筆劃了划,推給一邊坐著的吳宸。

而此時秘書匆匆在吳宸耳邊報了成本數字。如果按照客戶的報價,那麼所能賺取的利潤不過幾厘,除非能極大批量的生產,否則實在沒必要繼續下去。他掃一眼靳知遠的筆跡,簡單的幾個字:太低。

印度人精明得如同千年老狐,似乎看出了談判的僵局,聳聳肩,連聲說要休息一下。靳知遠低聲對吳宸說:「你抬價,他最多再堅持一會,一定同意。」

「這麼肯定?」吳宸還是有些懷疑。

靳知遠的聲音十分篤定:「我把客戶帶來和你們廠家當面談,本就是表明著了我們這邊不收差價,他不會不清楚這點。」

吳宸簡單的笑了笑:「靳知遠,以前我老是說我爸,一大半的錢都給外貿公司賺去了,這樣看來並不是。」

靳知遠看了一眼低頭啜飲咖啡的客戶,眼中滑過笑意:「我可不是奸商。」

真的如他所說,幾次僵持過後,客戶主動提出加價,最後的價格皆大歡喜,利潤空間很高,而後續合作應該也能順利進行。會議室里最後只剩了他和靳知遠,微微有裊然的煙草點起,吳宸一臉疲倦:「你為什麼要幫我?」

透過男人指間的薄煙,吳宸見到他倦漠而怔忡的神色。他的回答很不搭界:「從研究所辭職了,會不會覺得很可惜?」

辭職后第一次有人這樣當面問他,他目光有些耀眼,像是發現了商機,也有了幾分商人的精明,答的坦然:「那倒沒什麼,辭職也好。淡水水產養殖方面,我一直有想法,想搞一個投資項目。」

而靳知遠亦從輕薄的煙霧中慢慢抬頭,安然的對他說:「吳宸,你知道我羨慕你什麼嗎?你還有一個爸爸,不管怎樣,你做的成績,他總會看到。」

會議室的空調嗡嗡作響,煙草味道更加嗆人,靳知遠回過神來,掐滅了手中的一點星紅,站了起來:「說不上幫忙,只不過有時候覺得有些經歷相似罷了。」

悠悠有些匆忙的打斷他:「你爸爸沒事就好了。」

吳宸噗哧一聲笑了:「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要說起他?」

她想問,可是偏偏覺得心虛。

「因為我知道了,你忘不了的人是他。」

吳宸笑了笑:「人人盼著你回寧遠,施老師。」

她的臉頰立刻變得洇紅,有些坐不住了。她嘆口氣,說得有些艱難:「吳宸,你不覺得,我和他,如今不大可能了么?」不止吳宸,只怕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們的過往,如今又因為靳知遠母親的事,她有時候望向未來,總覺得面對的是無底的深淵,墨沉沉的看不到盡頭。

吳宸看到她小女孩一般的表情,心緒很複雜。他想安慰她什麼,可到底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想起靳知遠,而自己和他一樣,放下了很多東西,又扛起了很多東西,希望給所有人看到堅毅如岩石的眼神和背影。良久,才說:「吃飽了?走吧。」

出門的剎那,初春的凜冽撲面而來。可是這不是全部,很快的,街邊那些殘雪會全部化去,一點點的滲進泥土中。然後那些褐色的土層里,會緩緩的鑽出嫩綠的青草,最後牽起一個繁熱的盛夏。

他終於知道,在不得不放棄的時候,世界上還有一件事情能撫慰人心,那就是重新開始之後的期待。在爽快的決斷後,可以甩脫原來的心情,繼續大步前行。那種轉身,也一樣不失獨特的翩翩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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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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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似流水的人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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