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不也猜到了。」田安蜜歪頭笑了笑,放下骨瓷杯,坐回皮椅中。她沒跟海英說,她其實寫了信給安秦,可沒收過他的迴音……原來,他被派到前線去了……
「要不是我猜中,你想隨便賴給我!」海英慍怒了,一雙大掌分按桌側,拱起肩來。「我可不背這個黑鍋!」
「那你到底要不要幫我照顧孩子?」她心平氣和拿起桌上口琴,翻著入門書籍,繼續研究。
「我總不能把孩子帶到戰場去找他--」
「你說什麼?」海英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要上戰場?」
田安蜜抬頭笑瞥他表情誇張的俊臉一眼,垂眸,視線膠回書頁上,一面軟柔柔地說:「懷孕了沒法長途跋涉,我本來打算生完孩子到荊棘海……可你剛剛說他在前線--」
「你以為前線是發線還胸線?想看就看得到,擠一擠就有--」
「擠一擠就有的叫乳溝。」田安蜜順口糾正。
「我在跟你說話,不要看書!」海英跳腳,抽走她眼下的口琴入門。
田安蜜仰起臉龐,瞅著他。「我有在聽--」
「你住口!」他吼道。
她眨眨眼,甜美臉蛋一片平靜,但還是說:「你把乳溝說成胸線,會讓人以為是醫學上講的胸腺--」
「我叫你住口!」海英氣極了,手一伸,捂住她的嘴。
田安蜜眸光定如鏡,映射他的怒容。海風穿進落地門拂撩他半長不短的發,田安蜜現在才發現,海英有一頭和安秦差不多的波浪髮絲,只不過安秦的還像雲,隨風飄得讓她捉不著。
拉下海英的手,她低垂臉龐。從他另一手取回書本合上。「對不起,海英學長--」
「不要叫我海英學長。」海英泄氣似地走向治療室前的佛洛伊德躺椅,重重坐下。「你怎麼打算?」
「你會幫我照顧孩子嗎?」她執起骨瓷馬克杯,又倒水,一手握著口琴,再次走出辦公桌椅外。
「你非得上戰場找他?」海英煩躁地抓亂髮絲。「別讓人擔心好嗎?」
「嗯。」田安蜜點點頭,移往海英面前。
「安秦忘記把他的口琴帶走,我送去給他就回來--」
「你以為你回得來?」海英抬頭。「那是戰場!不是遊樂--」
「我會回來。」她笑著,柔聲說:「我才不會讓我的孩子變成孤兒,我會陪著孩子長大,帶他去遊樂場。」
「你太天真了,安蜜--」海英皺眉。「我不想幫你照顧孩子,你給我乖乖待在加汀島,連荊棘海都不準去。」
「你不是希望我告知安秦孩子的事?」田安蜜反問。
「我的希望不重要。」他答道。那個安醫師既然忘記帶走東西,就全留下好了。「你不是在看口琴入門?想學的話,我教你--」
「謝謝你,海英學長。」田安蜜把左手重新斟滿水的克林姆系列骨瓷杯移向他。這杯子是他送她的--在她姐姐的葬禮過後,他返回加汀島,像今天一樣,直接到Segeh醫務室來找她。
他當時說--
「我想給你一個吻,讓你忘卻悲傷。安蜜,記得,想哭的話,把眼淚集進這杯子里。」把克林姆系列的「吻」放在她辦公桌上,他又出海了。
後來,她用這個杯子來插扶桑花,每天開心地笑得同這島的島花一樣。
「你送我這個杯子,我一直忘記跟你道謝,海英學長--」拿著口琴的手按在渾圓的肚子上,田安蜜再將杯子朝海英遞近。
水太滿,溢了出來。
海英瞅眄她的眼睛,接過杯子,嘆了口氣。「我只問你--你要怎麼去?無國界不招收你這樣超過--」
「我帶她去。」一個嗓音止斷兩人交談。虛掩的粉紅木格子門叮噹響得像是一種命運在催喚。
他們都轉了個方向,看著走進那扇門的蘇燁。
蘇燁這一生最厭惡的,絕對是假仁假義做慈善。那女人,連兒子都不理不養了,做什麼慈善!
「我們不加入無國界慈善組織。」蘇燁否決田安蜜的提議。
那是在一個月圓的星期四,隔天是黑色星期五,她兒子滿六個月的日子,他們決定啟程。
他告訴她,他已經是國際救援志願隊成員,只要有那支組織需要的專業技能,不用經過冗長的教育訓練,他們會以飛快的速度簽發戰地許可證,讓你去任何你志願前往的危險地帶。
世界火藥庫中心--圖尼埃法爾,這個內戰協議休兵、寧和日子永遠加起來不超過十年的國家,真猶如田安蜜在歷史資料讀的,恐怖活動隨時無預警上演,空氣飽滿煙硝味。
他們搭的船艇剛入港,岸上即是汽車炸彈衝破防線,射向軍艦,截炸船腹,完全像電影畫面的特效場景,就在眼前發生,轟隆巨響讓他們搭乘的大型船艇成了小落葉震蕩起來。
「趴下!找掩護!」有人高喊大吼。「退離舷梯!」
準備下船的志願隊醫療人員們全抱頭壓低身子縮靠船舷壁,田安蜜站在舷梯口,抓著欄杆穩住腳步,朝著爆炸的方位望去。
一排軍艦似乎都陷入燃燒,連環爆炸不斷,攻擊式直升機一架一架升空,像蜜蜂成群出巢。
砰--砰--轟隆隆--轟隆隆--爆炸聲無絕。
「趴下!安蜜!」一股力道將她往後拉回船舷。
尖銳汽笛聲響起,凄厲得猶如海天發出的慘叫。
他們運氣真他媽的好,尚未行善即可準備上天堂!蘇燁連聲咒罵,猛拉行李背包,扯出防護斗篷,蒙蓋田安蜜。
田安蜜回仰臉龐,看著蘇燁。「阿燁,這裡的歡迎儀式果然轟轟烈烈……」她還能幽默以對,美顏無一絲畏懼。
「別說話,把面罩戴上。」蘇燁遞給她一個多功能安全面罩,自己戴上防塵口罩和防護眼鏡,拿著呼吸具,一手拉著她,伏低身子移動。
志願隊的老資格成員處變不驚地導引新人前進避難艙。倘使爆炸持續擴大,火苗波及過來,避難艙會脫離母船,沉入海中,往事先設定的安全地帶潛航。
「鎮定!不必慌亂!」
沒人爭先恐後,志願隊成員是寫好遺書、選定墓地才來這個國家。他們慢慢地挪動,接近避難艙入口樓梯時,有軍官上了他們的船艇。
「你們全是醫事人員?」那軍官高聲問著。
爆炸聲漸趨緩小、零星。原本蹲伏著移行的志願隊人員一個一個站起,由資格深的那個回話。
「運梯大多是醫事人員--」
「是醫事人員馬上跟我走,動作快!」軍事化的命令不容人違抗。「動作快!不要拖拖拉拉!」隨手一抓,拖人就走。
「住手!」蘇燁摘除防護用具,一手打掉捉扯田安蜜的軍官大掌。
那軍官轉過頭來,凌厲眼神一瞟掠,抽出配槍對住蘇燁額心。
「少校請冷靜。」
軍官目光微挪,冷瞅靠近中的志願隊成員。
「艾隆…揚…伊戈--」資深者舉高雙手,報出姓名和來歷。
「國際救援志願隊編號ll22任務領袖。」緩緩降低一隻手,指著胸前的名牌。
年輕少校軍官認得艾隆…揚…伊戈--這名中年男人遊走在各個醫療團體人道組織之間,來來去去,去年還在解救戰爭孤兒組織,今年到了國際救援志願隊,又換了一個身份。他不看那張多餘的名牌,只說:「伊戈,你確定這個男人是你們的成員?」槍口抵著蘇燁。
「他是新人。」艾隆…揚…伊戈謹慎表明。「這次來的有九成是新人,第一次出征上陣,所以少校沒見過--」
「我見過他。」少校軍官打斷艾隆,揚…伊戈的嗓音,拇指喀答地按下槍把擊縋。「你確定他是你們的人--」
「開什麼玩笑!」蘇燁揮開槍把。
砰地一聲,子彈朝下射出,擦過蘇燁小腿。
「啊!」幾名女性成員齊聲叫出。
「軍人就可以恣意對一般人開槍!」蘇燁吼道,身形微頓,血滲染他的淺灰褲料。
「你受傷了!阿燁!」田安蜜扯掉面罩,欲蹲身檢視他的傷口。
「統統不要動。」艾隆…揚…伊戈上前隔開蘇燁,直視少校軍官。「你們的醫療艙被炸掉了,需要我們的醫事人員協助。」
艾隆…揚…伊戈不愧是出入戰地的老資格,一眼看透他們的窘境。
那少校軍官收了槍,旋即下舷梯,冷聲命令:「馬上跟我走。」
艾隆…揚…伊戈明快指示成員們跟上少校軍官腳步,自己殿後,拉住蘇燁與田安蜜。
「你的傷口得包紮一下。」他對蘇燁說,眼睛看向田安蜜。
田安蜜立即打開隨身醫藥包,取剪刀剪開蘇燁的褲管。蘇燁就地落坐,讓她消毒包紮。
「還好只是擦傷……」田安蜜說著。「剛剛好危險。」
好幾架戰鬥機斜飛過他們頭上的天空,往鄰近號次軍用碼頭去。洒水降溫的飛機也來了,滿空爆炸后的灰煙末散盡,警報鳴笛亦無停止。
艾隆…揚…伊戈蹲低身,吩咐田安蜜。「先簡單處理,補上針劑,避免發炎感染。」
「嗯。」田安蜜點頭。
「記住,在這個國家千萬不要跟任何軍人正面衝突。」他眸光沉澱淀,緊盯蘇燁。「尤其是你--」
「什麼意思?我身上沒有任何武器。」蘇燁皺眉。「你應該看得出來,是那個軍人故意找碴。」
「他想的話,的確可以打爆你的頭--」
「他擊縋按下了,就是想打爆我的頭,這是謀殺!軍人謀殺百姓!」
「好了,少說幾句。」艾隆…揚…伊戈大掌搔搔蘇燁的頭,像在摸一個小孩。
「聽我的,否則隨時取消你的通行證。」他站起身,往舷梯下走。
蘇燁喊道:「伊戈--」
田安蜜扶起他,跟在艾隆…揚…伊戈背後。
「把口罩戴上。」艾隆…揚…伊戈頭沒回,道:「我猜有不少士兵死傷,得把這邊收拾收拾,才能前進內陸。
田安蜜將口罩遞給蘇燁,戴上后,他們不再說話。
踏上碼頭車道,水泥地面有股熱燙蒸騰之氣,不知是爆炸的關係,還是陽光輻射?田安蜜仰起頭,這兒的天是一樣的碧藍,飛滿戰鬥機,這兒的海是一樣的碧藍,停滿軍艦,風裡沒有花香,即便戴著口罩掩唇遮鼻,她也知道這兒聞不到花香……
至少、至少,不用擔心過敏打噴嚏的問題。田安蜜幽幽低下頭,瞅著行走的腳邊流過閃刺的光--那是彈殼碎片,地上的殺戮星星。
望著空中著火的旗幟,艾隆…揚…伊戈揭開防護面罩,再看清楚些。
「羅布爾瑞斯的醫療主艇成了靶心……」嗓音喃喃低傳。這個港口是國際聯合軍團駐地,那些恐怖份子炸彈亂槍打鳥,一國是一國。
「羅布爾瑞斯--」田安蜜拿掉口罩,往前伸手,拉住艾隆…揚…伊戈。他轉過頭來,她說:「伊戈先生剛剛說了羅布爾瑞斯--」
天空地面很吵雜,他們其實聽不太清楚彼此的聲音,但她就是聽見了羅布爾瑞斯,心頭猛撞一下,彷彿被開過眼前的坦克車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