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沙丘之變(七)
趙信順著主父的眼神望向身後的墓碑,緩緩開口問道:「主父說的可是先王后?」
趙雍笑了笑,神情中卻滿是苦澀,雖未回答,其意卻已經不言而喻。
這天下,能羈絆住主父心的,除了孟姚,還能有誰。
「你相信命理天意之說嗎?」趙雍問了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我不相信。」趙信搖頭道;「我命自在於我,與天命何干。」
趙雍聽罷趙信的回答,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道:「我原來也是不信,可我遇見她后便信了。」
「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趙雍閉目,面露沉醉緩緩念道。
「這是我在夢中遇見的佳人為我鼓琴隨唱,而我在舞劍伴舞,那種奇妙的感覺,別人永遠不會體會到的。我從未如此沉醉過,如此的放縱自己任性所為。」
「所以我在親眼看見孟姚的那一刻起,我就堅信這是上天為了補償我趙雍,才將她送入我的夢境,送到我的身邊。那時起我開始留戀邯鄲,二年未曾離開邯鄲,那座冰冷的王宮因為她的一顰一笑而不再變的冷漠,沒有什麼事情能比陪伴在她的左右對我更是重要了。」
說道此處,趙雍忽然笑容有些奇異,又道;「以前我讀史時,每每看到夏桀、商紂和周幽之事時總會拍案大罵,心想堂堂天子,竟然為了一女子拋棄江山社稷,豈是男兒所為,如今看來倒是我錯了。」
「妹喜喜好裂帛之聲,夏桀便時常派人在她面前撕裂錦帛,若是孟姚願意,我亦能如此;妲己索要酒池肉林以縱其情,在我看來無非小事一樁;褒姒不喜言笑,幽王則為其點燃烽火戲弄諸侯以博美人一笑。若是換做孟姚是她,即便將整個王宮點燃,我也願意換取她的嫣然一笑。」
趙雍說起此話時神情坦然,絲毫不以為忤。此話若是被外人聽道,定會瞠目結舌。堂堂的趙國主父,以武功盛名於世的趙雍,竟然會有如此亡國之念!說出來恐怕天下無人相信。
可這話真真切切就是趙雍親口說出的。
趙信暗嘆,心想果然溫柔鄉是英雄冢。夏桀和商紂早期也是有為之君,四處征伐武功極盛,幽王雖然文弱,但也甚是明理。可是為了取悅佳人,竟用了整個天下作為獻禮。與他們相比,主父算的上幸運很多了,他最愛的人非但不是傾國傾城的妖女,而是知書達理,溫婉淑賢。
主父在夜幕中凝望著銀白色的墓碑,眼神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溫柔,就放佛看見了當年婷婷裊裊站在自己身前的孟姚王后一般。
忽的低聲喃喃問道;「你嘗過愛一個人的滋味嗎?」
趙信一怔,腦海中閃過了冉敏那張經歷脫俗的臉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趙雍有些詫異的望向他,面露不解道:「這是何意?」
「聽聞邯鄲令之女已經被指婚給你,你說的那人可是她,那你對她是何感覺?」
趙信撓了撓頭,有些猶豫的說道;「說不上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愛,只是有時候會想起她,會很想見她,可有時候忙起來又會顧不上想她。」
趙雍曬然笑道;「你這不過是青年人之間的喜愛好感而已,哪裡算得上愛。」
「若是真正愛上一人,定會對她夢回牽繞,一日不見就如隔三秋兮。每次哪怕我只是離開王宮片刻,就會無比的想念起孟姚,想念起她的一顰一笑,想念起她的恰到溫柔。於是整日半步不離她的身邊,即便出巡也是將她帶在身邊。」
趙信帶著一絲疑惑問道;「那主父你為何沒有一直待在邯鄲,據我所知,王后誕下大王后不久,你就重新返回了中山地主持軍務。」
「這便是孟姚和他人不同之處,其他女子若是得寵,必然持寵已驕,恨不得時刻將大王留在身邊。可孟姚不是,她時刻不忘提醒我勤於政務,而不是沉迷後宮。她說她不想做妹喜,不想做妲己褒姒,更不想因為自己毀掉趙國一個有為的的君主,成為趙人唾罵的對象。所以何兒生下后不久,她就堅持讓我離開邯鄲,重新回到中山前線。」
趙信嘆道;「我對先王后了解並不是很多,今日聽主父您這麼一說,先王后倒是極為聰敏、識得大體之人,也難怪主父您對她夢回牽繞、念念不忘,至今不曾納后娶妃。」
趙雍仰頭灌了一口酒,面露苦笑道;「既已相識孟姚,其他女子對我又有何意。你小子若是以後愛上一人,便會體會到其中滋味了。情之一物,在於專一,心中有了所執之人。其他女子對你來說不過過眼雲煙罷了。」
趙信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喃喃道;「當真如此嗎?」
趙雍點頭道;「自是如此。」
伸手輕輕的撫摸著身後白色的碑文,面露痴情狀喃喃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能遇孟姚,實是我趙雍平生之幸,失去她,大概是上天不想我太過幸福了。我過去從不曾相信天命,我以為我就是天,我的命只能我自己決定,即便別人的命也只能由我決定。可她走的時候,我卻發現我是那麼的軟弱無力,我根本掌控不了任何人的命運,包括我自己的。」
趙信見主父面露悲意,心中不禁升起悲切之意,黯然低下頭,半響才喃喃道:「主父,你也不要太過傷心了。人有離散,月有盈虧,這本就是天理循環,我想王后定然也是十分愛你的,否則哪個女子不想夫君在身旁陪伴,又何必要催你重回戰場。」
趙雍低聲道;「愛又如何,你可知我此生最悔恨之事是何,就是未曾見到她最後一面。她染了惡疾,前幾日還在書信中與我報平安,不到三日的時間宮中就傳來了病危的消息。我一夜疾馳,終究還是沒能趕上見她最後一面,你可知我在宮外聽見宮中只有在大喪時才會響起的喪鐘時,我的心幾乎已經死了。」
趙雍說及此事時,淚水已經湧出,拳頭緊緊的握住,往事種種,猶如歷歷在目。忽然霍地站了起身,拔出佩劍仰天長嘯。嘯聲穿過原野,在夜色中久久回蕩,其中滿是悲涼之意。也驚動了遠處四散開來的趙國騎兵,騎士們紛紛勒馬安撫胯下的坐騎,只是低頭不語,似乎都已經感受到了主父心中的悲傷,皆是面露戚然之色、
趙信從未見過主父如此神情,他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萬念俱灰的悲情人,同以往那意氣風發的趙主父聯繫起來。
這一瞬間,他忽然有了一種錯覺。
那就是叱詫風雲的趙國主父,其實也是個可憐之人。他即便得到了天下,也註定不會快樂,因為他最想要的,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失去了你,即便得到整個天下,又能如何!
血染江山的畫
怎敵你眉間
一點硃砂
覆了天下也罷
始終不過
一場繁華
此刻,趙信身前的主父,不再只是高高而在上,而不過是個天涯傷心客罷了。
可惜這種錯覺並沒有持續多久,悲嘯過後,趙雍似乎已經將心中的悲憤之情疏泄出了。在他收劍回鞘時,眼神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清明。
他大踏步離開,卻忍住未曾回身,只是留下了一句。「好了,夜色已深,我們回宮吧。」
頓了頓忽然停下了身子,側過臉又沉聲說道;「今夜我和你說的話,我希望你明早就能忘得一乾二淨,可好?」
趙信低下了頭,按耐著心中的千思百緒,只是低聲簡單的回道:「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