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海路(四)
多爾袞南下是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大清的攝政王和大明的攝政王再次相遇。與上次不同,前次是多爾袞主動南下,這次完完全全是被逼出來的。
淮安城外。
兩支隊形散亂的騎兵從西邊沃野而來,在明軍炮陣外打著旋,既不離開又不靠近。看騎兵控馬那嫻熟的技巧,就知道那是蒙古人。
元啟洲操著斧頭指向那裡喝罵:「有種的就過來!孬種!」可惜蒙古人聽不清楚他的吼聲,即使能聽清楚也聽不明白他那滿口江南方言。
明軍紅夷大炮從未停止過怒吼,但淮安城下已經沒有了攻城的明軍。
自從前日明軍在攻城中被清虜騎兵衝殺的大敗而歸后,翟哲把淮安城下的軍事指揮權完全還給了逢勤。
他基本完成了預想的戰略布局,但許久沒有指揮具體戰鬥了。大明的攝政王不能再像前幾年那樣率親兵衛上陣衝鋒,具體說到步騎配合,鳥銃兵和炮兵的戰線布局,他相差逢勤不是一點半點。
逢勤接手戰局后,首先命兵士在營內休整三天。當然,這三天里明軍的火炮沒有停止咆哮。
濟爾哈朗把仗打成這樣,多爾袞到了淮安后很是無語。他沒有過多責備濟爾哈朗,立刻命-一-本-讀-小-說-www-ybdu-com兩支騎兵出城。
蒙八旗騎兵在明軍火炮陣地外游弋,擇機用騎射騷擾明軍,但決不許與明軍步卒短兵接戰。博洛率鑲黃旗騎兵挺進在明軍大營與運河之間,企圖封鎖明軍從高郵州到淮安的補給線。
交出事務后,翟哲多半時間躲在大營中,有他在這裡坐鎮,也是給多爾袞施加壓力。
三日剛過,陳虎威率水師五千人從海路進入淮河。清兵吃了點小虧后,多爾袞命炮兵在河岸設立炮台阻擊。大明和清廷在淮揚的爭奪已經白熱化。
陳虎威安頓好水師營寨,上岸入營拜見攝政王。
他比幾年前稍有發福,小肚子腆起來了,但兇悍的形象沒變。鮑廣領他來到中軍。逢勤等人正在指揮休整后首次攻城戰,沒有淮安本營的武將接待他。
七月,在陽光下走了半個時辰,比冬天在屋裡抱著火爐還熱。
翟哲靠在最大的主帳南門口納涼,他手中拿著一柄芭蕉扇搖晃,哪裡像正在指揮事關國運的大戰,倒像個無所事事的大官人。
陳虎威老遠看見,快步越過鮑廣朝大帳奔跑過來,守在翟哲身邊的方進看見他的來勢,上前一步伸手右手剛要攔住,便見陳虎威順勢跪地叩首:「參見王爺!」
翟哲放下蒲扇,端詳他片刻,說:「陳虎威,你發福了!」
陳虎威跪在地上往前挪動靠近幾步:「末將雖然胖了點,但還能持刀跟著王爺殺敵!」他咧開白牙笑,看上去有些森然。
「你還敢拔刀像當年那樣直面清虜嗎?」
「有何不敢!」陳虎威眉頭揚起,「末將這兩年在寧紹渾身都像是上了銹,一直在等著王爺的召喚。」
「王爺,末將以為,攻淮河不如攻京師……」
「陳虎威!」翟哲一聲厲喝。
陳虎威的話語戛然而止。
翟哲的聲音又柔和下來:「你就在守在淮河,只要能切斷淮河水路,就算你立下大功。」
「遵命!」陳虎威回答的乾脆。
這幾年,陳虎威在浙東名為防倭,實為防鄭芝龍。據海商司和浙江巡撫衙門送來的呈文,浙海往倭國的航線中發生了大大小小的海戰近百起,有時候是十幾艘操著閩粵口音的海盜船。陳虎威初到浙東,常常親自上陣,千里追擊,有一次竟然追到福州附近的海域,擊滅了一股海盜。
翟哲心裡明白,鄭芝龍最終臣服,功勞也不僅僅是馬士英的。沒有陳虎威的悍勇,鄭氏水師豈會低頭。
翟哲的視線在陳虎威臉上打轉,陳虎威咧著嘴朝攝政王笑,不畏懼也不心虛,還像當年追隨翟哲從杭州水門中潛入城內血戰的悍匪。
「罷了!等打完這一仗,念你立下的功勞,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翟哲於心不忍。
老天爺才知道陳虎威這些年在浙海吃掉了多少海商。有哪家海商出海敢不給陳總兵送一份重禮?死在大海浪濤里的人送不回來證據,但海商口口相傳的「陳閻王」惡名又豈是空穴來風。
翟哲拿著蒲扇點向陳虎威,一字一頓說:「記住,我要你封鎖淮安附近的淮河,不讓物資進入城內,也不讓城內的兵馬退往徐州!」
「王爺放心!」陳虎威拍著胸脯,「交給末將的軍令絕不會出差錯!」
幾裡外的炮聲和銃聲如暴雨般突然傳來。
「逢將軍正在殺韃子呢!」他興奮的咧嘴,像聞到鮮血的鯊魚。
翟哲道:「五六日後,施福的水師將從海路北上,你把附近的漁船和盜匪都清理乾淨,不要走漏了消息。」
陳虎威的笑容收起來,「施……,施福?」
翟哲面沉如水。
「不錯!」
「他要去哪裡?」陳虎威的表情僵硬。
翟哲沒有回答。
「你回去早作準備吧!」
陳虎威起身告退。方進一直肌肉緊張的手臂稍稍鬆弛,陳虎威很容易讓他想起草原上的餓狼。
陳虎威的功勞夠大了,水師中無人能壓得住他。如果他是個遵紀守法知進退的人,翟哲不介意命他北上。如果他不惹那麼多事情,早該升將軍了。
但他就是陳虎威,從未改過風格的悍匪陳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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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福龐大的艦隊北上,孟康率三千步卒隨行。
明廷在江南徹底空虛。
這是決定國運的一戰,相信有許多賊心不死的人躲在暗處摩拳擦掌,但只要北伐之戰沒有塵埃落定,就沒有人敢跳出來。
顧三麻子和施琅在先鋒船隊主艦上,其他的木船都是跟著他們行駛。
雖然他們祈求了,爭取了,但當攝政王的密令真傳到崇明島時,他們還是難以置信。從水師戰船啟程起,施琅在戰船上就沒有安穩過,年輕人躁動不安,尖刀的刃口磨的寒氣逼人。
顧三麻子像個絮叨的老太太:「施琅,此次北上,海戰無礙,但可不僅僅是海戰!」絮叨的人,一般都不夠心狠,也不夠心黑。
施琅發狠道:「顧叔,一路上,您都說了幾十遍了,我施琅要有負攝政王之託,就戰死在登州!」
「嘿嘿,我沒想到,王爺沒把北上的軍令交給陳虎威,真是交給施總兵了!」顧三麻子摸著腦袋,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事情已經成了,他也沒白收施福的銀子。具體的內幕如何,他沒那個心情再去探究。
施琅的黑臉漲的通紅:「陳總兵雖勇,末將也不差,陳總兵能做到的,末將也能做到!」
相處了幾個月,顧三麻子有些喜歡這個年輕人。
施琅一直不忘半個月前覲見攝政王時自己的衝動請命,他以為攝政王能把北伐之戰交給施家,多少有他表現的功勞在里。
「北伐結束后,末將決定不回福建了,末將要繼續從海上攻打遼東!」
初生的牛犢不怕虎啊!顧三麻子感慨。
一百多艘水師戰船從崇明島出發,沿遠洋航線往北行駛,一路風平浪靜。五日後到達山東海域,一路沒見到一艘漁船,也沒見到一處海盜。
施福和孟康在中軍主艦上,方便商議登陸后的作戰計劃。
明軍計劃先取登州,再取濟南,擇機切斷運河水路。
天色快黑后,海上突然起風,大船隨著波浪搖晃。幸虧船上都是遠航過的老水手,孟康部下也曾在船上訓練過,沒有產生太多的不適。
施福憂心忡忡,他伸出手掌放在半空中,彷彿想抓住大風扭動的線條。
「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雨呢!」
孟康瓮聲瓮氣的回答:「別說下雨,就是下冰雹也耽誤不得,我們在海上多停留一天,風險就會增加一分。」
施福縮回手,默默的點頭。
孟康的意思是被清虜知道了他們的意圖很危險。施福久在海上行走,深知大海之危深不可測,幾萬人在海上飄著,別一不小心全給海龍王收去了,那才叫賠個血本無歸。
施福初與朝廷官兵協同作戰,對孟康很尊重,問:「現在就靠近登州港嗎?」
孟康不屑道:「你我加起來近兩萬人,登州守軍只有一千人,不儘快取下登州更待何時?」
施福朝身後的親兵小聲說了幾句話,號令兵在高高的桅杆上打起旗語。如果是深夜,他們便以號燈互通消息。
水手們轉動船帆,大船在大風中加速行駛速度。兵丁們扛著鳥銃站在船舷兩側,默默看著翻騰的海水。
木船顛簸突然變大,孟康不得不用雙手扶住船頭維持身體平衡。
施福大聲呼喊:「孟總兵,您可去船艙里歇著,等靠岸后,我再來叫你!」
海水永不停歇的涌動,彷彿下面藏了一頭未知的怪獸,孟康看了片刻,覺得頭有些暈,不在逞強,扶著繩子進入船艙。
進入船艙,孟康命親兵把自己那面巨大的盾牌和小斧頭拿出來。那盾牌是他在浙東找匠人用精鋼新打制的,放在身前能擋住半個身體。
「登州,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