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他摸摸她已經留了好幾年的辮子,長長的,從床沿垂了下來。

「這樣綁著睡,不會不舒服嗎……」想幫忙解開,卻怕吵醒她。她一醒來,第一句話,定是要趕他走吧?也不管現在是大半夜的,沒良心得緊。

他就這麼握著她的辮子,靜靜側卧在床上,沒有保養的發尾刺得掌心好癢。

他莫名的想笑,發覺自己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全然的放心,有種油然而生的幸福。他有很久沒感到這麼安心了,因為他們幾乎已有兩年的時間不曾再這麼貼近相處。

抬起眼,靜靜凝視她的睡臉,長長的睫毛,小巧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嘴,圓圓的臉蛋,那是一張他最熟悉的清秀面孔,在他心情不好時,第一個會浮上心頭的臉龐。

接下來一整夜,他再也睡不著,總覺得……現在睡著了好像有點可惜。

冬天的夜晚,輕呼口氣都能吐出白煙。剛從便利商店下班,她縮著身體,小跑步進寒風中,才到家門口,便隱隱聽見電視聲。

「……又來了。」明明想要保持距離的人,卻像要跟她作對般,幾乎天天造訪,趕也趕不走。看來……她還要再想其它方法才行。

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她才認命進門。

「今天怎麼那麼晚回來?」大刺刺進駐她地盤的高大之人,如在家般自在。

「大夜班的人遲到,我稍微代一下班。」才取下圍巾,一杯熱茶立刻遞到她面前。

「幹嘛目不轉睛看著我?」他笑得一臉陽光,彷彿也把這小小屋子照亮了幾分。高大身子在小小空間里繞了一圈,像在展示什麼。「有沒有發現,你的小窩乾淨多了?」

「真的,地板亮晶晶的。」她乖乖致謝。「感謝免費男佣的幫忙。不過,你今天不是特地來幫我打掃的吧?」

「算你聰明,我這裡有兩張舞台劇的票,這個月底的,你快排休吧。」

她一陣遲疑。「這……」

「別又想找借口推託了。一句話,去不去?」

「不知排不排得到假,還是……你約別人好了。」

像早知她會這麼回答,高大身子爬上她床,十分耍賴的說:「你不答應,我今晚就不回家。『我已經把睡衣帶來了。」

「你幾歲了?還玩這種把戲。」她無奈看向自顧掏出睡衣跟盥洗用具的人,像個要在外露營的孩子般開心。

「只是約你去玩而已,幹嘛這麼不痛快?你的生活就是工作、工作跟工作,其他正常的大學女生都不知約過幾次會了。你上了大學后,卻只去學校跟打工這兩個地方,一點娛樂都沒有,人生也未免太黑白了吧?」他毫不費力地佔據了整張床,好整以暇地望著她。「你體貼的青梅竹馬正好心要拉你出火坑,去透透氣,你只要點頭負責跟我去玩就對了,知道嗎?」

她也確實拒絕了太多次,再也找不出理由,只能無奈道:「只要你現在立刻離開我的床,我就答應你。」

「真的?」他幾乎是跳下床的。

等站在地板上后,卻想到什麼般,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床。

「……這應該不是我太敏感吧?我是不是被歧視了,為什麼你總不喜歡我碰你的床,我身上有病菌嗎?」

「你還沒洗澡吧?我的床只有洗過澡、換上乾淨衣服的人才能碰。你要記住,以後不要隨便碰我的床。」

「你什麼時候開始有潔癖了?」挑眉。

「你沒看我一回家就立刻洗澡?」挑回去。

「你這裡唯一的椅子這麼小,要我坐哪裡?」她以前可沒嫌過他。

她不再多聊。

「我洗完澡就要睡了,要看什麼書就拿回去,別再賴在這裡不走。」

直接下逐客令的人衣服一抓,也不給他反駁機會,便離開了房間。

被獨留在房間的人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瞪著被關上的房門,久久,才不禁深深嘆了口氣道:「小花……你到底是怎麼了?」

陸嘉陽頹喪的坐在冰冷地板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以前幾乎天天膩在一起的人,現在卻得三催五請才能出來一次。連剛才答應陪他去看舞台劇,也是勉為其難的。每次碰面,雖然還是像以往一樣聊天,互動卻不似從前那般親昵熱絡、有來有往、氣氛總是溫暖而愉快。剛才的她,甚至連跟他說話的興緻都沒有,這絕非他的錯覺。

她根本一點一點的在疏遠他。

他們本來很親的。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朝夕相處,感情怎能不好?但從上大學后,他明顯感到她變了。

兩人小時即使共擠一張床也無所謂的,他當然知道現在已經不同,也不會呆得認為共擠一張床再也無所謂;只是,她對自己多了層莫名的隔閡,就像是……

她在防他……是這樣嗎?

一雙濃眉不禁打了十幾個結。

「你怎麼還在這裡?」

從浴室出來的人,一見到仍賴著不走的人便劈頭說道。

「我有話要跟你說。」坐在地板上的人認真拍拍身旁床鋪,示意她坐下。

「怎麼了?」看著眼前正襟危坐、雙手握拳、表情嚴肅得像武士要切腹的人。才一坐下,雙手便被緊緊握住,她連眨了好幾下眼,像被刺到。

欲抽回手,卻被握得更緊。

「阿陽……」那大掌的熱度讓她不自在極了,幾乎是斥責道:「有話快說,不要動手動腳的。」

「若是我多想,你不用在意……可是,最近應該不是我多心吧?」他們之間向來有話直說,從不曾有過任何秘密跟保留的。最起碼他對她是如此。「你最近實在很反常——我不知道是不是伯父的事情讓你受影響,但你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連對我都保持距離,你……」他該怎麼讓她明白?他不希望她防他。

他長久以來一直只想保護她,沒有其它意思或企圖。他以為她也清楚的。

「我想跟你說的是,你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一般的女生……我早就把你當成家人了,你是知道的吧?」

不把她當女生、是當家人,她當然早就清楚明白這個事實,所以她對他從來不曾有過非分之想。何必他來提醒?

瞪著一臉誠懇的人,她大力抽開雙手,壓不下心中的酸澀,便出手狠捏始作俑者,下手毫不客氣!「你去哪裡吃到過期的自白劑了?這種事還要你說。」

「哎,我是說真的——」

「我知道你是說真的。」她打斷他還要開口的話。看著他不知已經胡思亂想到哪裡去的擔憂表情,完全明白他心中所轉的是什麼念頭,也清楚什麼話才能讓他安心。他那發自肺腑的擔憂眼神,讓她不由得|內心對自己輕輕一嘆。

話已挑明到如此地步,她再不識相好好解釋回應,就當真沒有良心了。

她說出他想聽的話:「我也一樣,我……也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就跟……嗯,家人一樣。嗯,不會改變的……」

「那你最近那麼冷淡!」他立刻指控。

「那不是針對你,只是……啊,是因為青春期的內分泌失調。」她往後仰躺在床上,雙眼盯著天花板,突然覺得全身無力。

其實應該是「春天到了」的荷爾蒙失調才對,她自嘲地笑。

可惜春天到得不是時候,對方仍是朗朗夏日,純粹而無一分雜質的燦爛陽光,沒有灰色地帶,甚至沒有一絲春天的彩色存在。

「內分泌失調?」他愣住,從沒想過會聽到這種答案。

「就是……莫名其妙會心情不好,與任何人都無關,我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她在某木書上看過這樣的癥狀,青少年本來就喜怒無常,推給內分泌失調她一點都不心虛。

「真的?」他仍嚴重懷疑,起身就要坐到她身旁——也就是床上。

「不行。」她嚴格把關,不忘提醒自己,必須面帶微笑以示親切。

「為什麼?」還是被拒,他不由得瞪大眼。

「潔癖跟親情是沒什麼關係的,即使是我的家人,也不能沒洗澡就坐床。」她斜眼看了不時鐘。「已經十二點了。」

知道她又在趕人,他偏不配合。「你睡你的,我看電視。」又坐回地板,雙眼緊盯電視,拿著遙控器一台台的轉。

那短短的頭髮,高大身軀,寬厚結實的背影……她靜靜地望著這個不懂她真正心情的人。

他不會知道,每次看著他的背影,明明觸手可及,卻不敢碰觸的心情。

她所冀望的,跟他所要的親情完全不一樣。他不會知道,現在跟他共處一室,她甚至……會睡不著。

為什麼呢?就算不說話,兩人各做各的事,只要共處在同一個空間,她也滿足了。

可是,她更清楚如此會沉淪下去。

「電視聲吵得我睡不著,你不是說你那邊的電視比我的大一倍,房間也比我這裡寬闊更舒服嗎?阿陽。」

她費了好一番唇舌,軟硬兼施,才把一臉不快的人請回家去。倒進柔軟的枕被中,她輕輕閉眼,對自己重複申誡跟提醒:「是家人……記住,是家人。他已經親口告訴你了……」

三年級上學期,六月下旬。

杜芳華剛下課,一打開家門,不禁愣住。緩緩收回踩進門裡的一隻腳,左右張望,狐疑地確認門牌。

明明沒有走錯房間呀!怎麼會……

「連自己家都不認得了?」身後傳來久違的熟悉聲音。

她斜眼回瞪,心底升起的認知,讓她決定先踹一腳再說!

「唉唷!幹嘛踹我?」吃了一腳的人無辜問。

「誰准你把我家搞成這個樣子的?」她指著房間質問。

「這樣不是好多了嗎?」他悠哉走進煥然一新的房間,像個展售員般介紹:「原本陳舊的地磚鋪上木板,淘汰掉二手傢具,換上舒服軟椅,挑高的新櫥櫃收納了所有雜物,讓整個空間寬闊許多,甚至神奇的空出一個可以放小沙發的地方,我整個下午流血流汗親手完成的結果,你不滿意嗎?」他把所有東西清出走廊,請賣場的人來鋪地板,然後再把新傢具安置妥當,很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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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與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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