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怎麼來找我?」陸嘉陽一見到她便問。因為兩人班級雖然相鄰,在學校時杜芳華卻總是避他惟恐不及,難得會來找他。
「這幾天一直沒遇到你,忘了問,你下個禮拜——」
「嘉陽,」她話還來不及說完,遠遠地,清柔好聽的聲音加了進來。
「展覽的票今天記得去買喔。」
溫筱芹在廊底對他們兩人微微一笑。兩個女生視線交會了下,互相點頭算招呼。
「知道了。」他揮揮手。
「你們今天不一起回家嗎?」杜芳華目送飄逸身影離去。
「她今天有事,而我們籃球隊要留下練習。」比賽在即,籃球隊這兩個月都在特訓。「你剛剛要說什麼?」
不大不小的眼睛轉了轉。「她剛剛說……你們要去看什麼展覽?」
「埃及文物展,下禮拜日就結束了,所以我們趕著最後一天去參觀。」他一臉期待。
這麼一想起來,她的確聽他說過十分期待這次的文物展,而這禮拜有高中籃賽,所以只剩下禮拜天才有空去看展覽了。
「怎麼,你也想去嗎?」他笑。「你要來當電燈泡也是可以,我可以順便幫你買票,」
她微眯起眼。雖沒想過一定要他陪,但見他完全忘記「那件事」,還準備開開心心地去約會,還是讓人很想打他。
「門票很貴,你們自己享受就好了。」她沒好氣的。
「要不要來看我練球?」籃球隊的人在廊底呼喚他。
「沒空,我要打工。」
「那byebye!"
看著高大身影瀟洒遠去,直到看不見了,她才對著空氣道:「這個笨蛋……」輕嘆口氣。「這樣也好,以後省得麻煩。」
明明早就獨立慣了的,為何此刻心底還是會有一絲落寞?
突然覺得這樣的心情有點像小時候所發生的一件小事。
小時候,她有一袋愛不釋手的玻璃彈珠,一直寶貝地放在口袋裡隨時把玩,無論走到哪裡都隨身不離的帶著,卻在一次河邊遠足時不小心跌倒,那袋彈珠滾進河中,再也找不回來。
那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卻是她心中的寶貝,每每回想仍感悵然若失。現在,就有點類似那樣的心情。
好像有什麼東西失去了,不會再回來。
列車搖搖晃晃的進站,南部的炎熱空氣撲面,提著大包小包的杜芳華一走出火車站,立刻搭乘計程車來到每年都會來的地方。
一束滿天星安置在墓冢前。
「媽,你好嗎?」她抽出面紙,把墓碑上的灰塵擦乾淨。「今天阿陽有事,所以不能來。」她笑說自己的近況,然後道:「阿陽現在交了個很漂亮的女友唷!也許以後只有我一個人來。不過沒關係,我每年一定都會來陪媽媽的。」她花了整個上午整理墓園,仔細拔草。中午拿出便利商店的飯糰簡單進食,下午就靜靜坐在墓旁。
每年陸嘉陽都會陪她來,這時兩人通常都在鬥嘴,現在這麼安靜,還真有點不習慣。
因為媽媽喜歡南部,所以爸爸便選擇將媽媽葬在南部故鄉,距離鄉下外婆家不遠。之前每年掃墓她都會在外婆家住一天,祖孫倆話家常,不過前年外婆也過世了,葬在另一邊的靈骨塔。她趕在日落前又去外婆所在的靈骨塔弔祭供果,才結束一天的行程。
火車抵達台北時,剛好趕上末班捷運。出門時天是黑的,回來時夜亦已沉,緩緩散步回家,拾階而上,卻發覺家門口杵了個人。
一個高大的人影。
「阿陽?」一見到他,步伐變得輕快。「你不是有我家鑰匙,幹嘛在門口罰站?」
那自行罰站的人瞪著她手上的水果,皺著眉,臉色並不好看,已經夠低沉的聲音更加沉鬱:「你回去掃墓為何不跟我說?」
她聳聳肩。「總不能破壞你們約會吧?你已經先跟人家約好了。」
「我每年都跟你一起回去,只要你說一聲,我一定會跟你去的。」
她失笑。「我一個人又不會走丟,還不用我走到哪兒你就必須跟到哪兒吧?」像想起了什麼,她把在火車上買的名產交過。「喏,你的太陽餅。」側身開門讓他進去。
他卻只是杵在門口瞪著她,還把太陽餅推了回去。
「我不要這個。」
「為什麼?」她古怪地看他一眼。
「以前跟你回去,你都用一盒太陽餅當作我陪你的謝禮。」他臉色一直好不起來,「……今年我沒有陪你。」
「幹嘛那麼死腦筋,出去玩當然要帶土產回來呀。」
「你不是去玩。」眉心皺得更緊,甚至垂下頭。「對不起,我居然忘記……明明答應過每年都要陪你去的。」
「幹嘛這麼嚴肅。」她輕鬆的拍拍他。「早掃過好幾次墓了,又不是小孩什麼事都要人陪。若是非你不可的事,我一定會叫你的。」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怎麼樣?埃及文物展好看嗎?」
他懷疑地看看她,像在觀察。
「拜託你不用亂想,我想要什麼就會直說,不用你猜。」她有點哭笑不得。他是被現任女友訓練得這麼小心翼翼的嗎?「記得嗎?小時候我們看完恐怖片,連上廁所都要手牽手,否則就嚇得半死。現在長大后,即使一個人看完恐怖電影都還能大刺刺的走夜路回家,不是嗎?」所以,她一個人真的無所謂,聽懂了嗎?
他勉強接受她的說法,接過她手上的水果,進屋去。
「你爸這次有去掃墓嗎?」
「……他還在外地出差,哪趕得回來。」她把所有行李放下,就逕自往房間走去。「水果放冰箱就可以了。風塵僕僕的貴妃要入浴去了,不準偷看喔。」
見她像個沒事人般還能說笑,一點抱怨也沒有,陸嘉陽知道有些事情已拖得太久,她大概是不準備告訴自己了。
他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客廳里。他不喜歡兩人間有秘密的感覺……曾幾何時,她對自己竟變得如此客氣?
今晚,他是做好會遭受毒打的心理來負荊請罪的,卻沒想到她像事不關己般,還有餘裕說笑,甚至體貼安慰他,表面上非常親切,他內心卻感覺……
感覺什麼?
他突然好懷念她的河東獅吼,一副有理就不退讓、吃人不吐骨頭的蠻橫無賴樣,總之,不會是這麼從容客氣的模樣……
自己想了想也不禁失笑,難不成他有被虐傾向……
「這題該怎麼算?」
二年級下學期,課業壓力已然變重。午休時間,她與林若旗兩人開始在餐后順道複習功課。
在生硬的數學問題旁,有生動的漫畫公式提醒,加上簡單易懂的教法,使她數學一下子進步許多。借了他課本來看,裡面滿滿是塗鴉。
「你上課都在畫圖,為何功課還這麼好?」疑惑。
「數學其實是很簡單的東西,只要熟記公式,弄懂問題,就能舉一反三,說一得十,接下來的課就隨我要不要聽了。」他故作得意,讓人不由得笑罵。
兩人一直相處得十分融洽,在外人服里早就形同交往,而且是交往許久的固定情侶了。但這未經本人證實的八卦蜚語,至今仍有一人完全未曾聽聞過——
「小花,你怎麼躲在這裡吃東西?」
高大的人突然出現在樓梯口下方,額有薄汗,像找了她很久。
「我問你班上的人,都說你最近午休都不見人影……說什麼你在學校角落吃東西,不要來打擾你比較好。那是什麼意思?」三步並作兩步躍上轉角梯台,非常驚訝地發現她身旁坐了一個陌生人。
「他是?」
杜芳華這才想起陸嘉陽從沒見過他。
「阿陽,他是林若旗。你叫他小旗就可以了。」然後轉向身旁的人。
「小旗,他是——」
「我知道,陸嘉陽對吧?跟你一起長大的鄰居。」他友善地對陸嘉陽微笑。
雙方介紹完畢,她抬頭問:「難得你在學校里會來找我,有什麼事?」
陸嘉陽瞪著她那渾不在乎地穿裙子盤腿、毫無防範坐在那男生身旁的模樣;一旁有吃完的便當、喝到一半的飲料,兩人手上更拿著同一本課本在研究,肩碰著肩,頭也幾乎挨著頭,看來簡直……
簡直——親密得不得了。
她同學說「叫他別來打擾」——就是這個意思嗎?
「阿陽,你到底有什麼事?」杜芳華不解地望著瞪大眼的人。
陸嘉陽整個人獃獃愣住,根本忘記來找她的目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胸口深處會有種大受打擊的感覺。
當天打完工回家,發現臭著張臉的人正盤據在她家沙發上。
「怎麼?終於想起你要跟我說什麼了嗎?」杜芳華一想起來就好笑。
這個今天中午找了她半天的人,居然忘了為何要找她的原因,足足站在他們面前發獃了數分鐘之久,才突然一聲不吭,快步離去。
「……期末考快到了,教我歷史!」抱著厚重自修的人,臉拉得老長,口氣十分不快,像剛被誰踩過尾巴。
「有事拜託別人,居然還擺張臭臉。是剛被女朋友甩了嗎?」她玩笑道。
「女朋友……」他臉色更加難看了,悻悻道:「我一向有事都會找你商量,為何你什麼事都不跟我說?」
「嗯?」她聽不懂。
「你有沒有什麼事要跟我坦白的?」他瞪她,給她自白的機會。
「坦白?」歪頭思考三秒。「沒有啊。」
「你最好仔細想想!」他開始目露凶光。
「基本上……若是想不起來、也記不住的事,代表那根本就不重要吧?」她摸摸鼻子,識趣地不去招惹今天荷爾蒙明顯失調的人。「今天太晚了,歷史下次再教你。」
見她打個哈欠,轉身就要上樓,他悶悶出聲:「有男朋友,算不算重要的事?」
她停下腳步,「……誰?」
「難不成會是我有男朋友?」他沒好氣。「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餐的人是誰?聽說你已經跟他在一起很久了,而且每天都膩在一起,全校的人都知道,就只有我一個人不曉得!」有種被蒙在鼓裡的怨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