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曖昧的人(全書完)
戴佳臉色微變,隨即又鎮定下來,她猜想榮小白是想當眾讓她出醜,而她對此早已淡然,於是點了點頭,伸手去接。不料蔣匯東又將帆布袋縮手拿了回去。後退一步,將帆布袋的東西盡數倒了出來。在場的人都驚呼一聲站了起來,瞬間愣住了。
擺白相間的棋盤地面磚上,赫然躺著數十疊嶄新的鈔票,蔣匯東拎著空蕩蕩的帆布袋。說,他已經把所有東西都賣了,湊了這五十三萬元,是他的全部家當,希望你不要背著債務走進婚姻。
戴佳木然地站著,而後彎腰揀起一疊鈔票,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又蹲下來將那些鈔票全部揀了起來,用裙子兜著,慢慢地往樓上走。她像一個失魂落魄的新娘,用漂亮的婚紗包裹著戀人破碎的屍骨,絲毫不再顧忌此時自己的形象。戴媽媽跟了過來,站在樓梯口呵斥道,回來!你想去哪裡?
戴佳沒有回頭,只是言語堅決地說,我不想訂婚了。
大廳內的賓客們都騒動起來,大都是一頭霧水,互相詢問緣由,這讓戴媽媽更加覺得顏面大失。她抬手指著女兒,惱怒地說,你懂不懂規矩?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想不通的?
戴佳轉身忿恨地看著她,反駁道,是!我想不通!我和榮小白從幼兒園時就開始相處,我就是想和他一起生活,你們憑什麼來欺負我們?仗著有錢有勢?現在他走了,不要我了,你們滿意了么?你們覺得我們好玩么?
她越說越痛楚,奮力將懷裡那些鈔票拋了出去,賓客們鴉雀無聲,大廳里只有戴佳無助的哭泣。徐澤霖低頭看著腳邊散落著的幾疊鈔票,又望了望樓梯上滿臉淚水的戴佳,悄悄地將指間捏著的那枚鑽戒攥進掌心,恨不得將它嵌入血肉之中。
今天南京的天氣與南通差異不大,陰冷乾燥,但南京港口有所不同,凜冽的江風十分潮濕,人只要在岸邊站幾分鐘就會感覺頭藩潤。再過兩個小時,榮小白即將離岸登船,順著江流一直駛入大海。他已經登船適應環境,這次站在岸邊再次仰望那艘海輪,仍會被它的龐大所震撼。南通臨江靠海,但他只在江邊看過內河貨輪,在涼河邊看過遊船,從來沒有機會見過這麼大的巨型海輪。
它可能比泰坦尼克號還大吧?榮小白問道。
你今天說這話可不太吉利。大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再在這裡呆一會兒吧,下次回來就是七個月以後了,等會兒我過來喊你,你不要走遠。
榮小白點了點頭,他打電話回家,與父母告別。人言,父母在,不遠行,但是榮小白暫時無法在這片陸地生活下去,無法接受二十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瞬間倒塌的現實,他不得不離開一段時間。他給父母留了兩萬,出海歸來又有四五萬的收入,新的生活還可以開始。錢財如同高級妓女,窮漢們大罵其骯髒,卻又趨之若鶩。榮小白當了一回暴發戶,這才知道狎妓也就那麼回事兒,手一握,五十多萬來了,手一松,五十多萬飛了,而他的生活依然如故。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憊復來,這就是人生啊!
作為一個失敗者,他做得相當成功,事實上由始至終他都認為是在從一個失敗奔赴另一個失敗。他拼死拼活地賺錢,創建快遞網路,接受盞食天,但這有能怎樣?他在努努的父親面前幾乎不敢抬頭,他在戴媽媽面前狗屎不如,他甚至可以被徐澤霖麾下太子黨中任意一個小角色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扶著護欄,望著陰沉黯淡的天空。波浪涌動的江面,悲愴之情油然而生。他即將離開這片陸地,離開這芸芸眾生,像一個苦行僧,漂泊在蒼茫大海上。他需要不斷反省,反省自己的懦弱與無能,而那素未謀面的大海也會在每天深夜用其深沉的聲音責問他,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我為什麼要到那裡去?榮小白望著腳下的江水,回想那一個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內心滿是無奈。如今他一貧如洗,賣掉了所有家當,讓蔣匯東將那筆錢以及戴佳的衣物送回南通,從此他的回憶也將斷送在這個陸地。他自知對不起那個曾經陪伴他二十年的女孩,只願以綿薄之力協助她補上那筆債務,因為她不是一個債務抵押物,她是他深愛的女人。半年以後當他回到這裡。她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即使有機會見面,他也只能止步於幾米之外,輕輕地說一聲,你好。
有一天晚上戴佳忽然問道,小白,我們戀愛幾年了?
他以為是她的口誤。於是掐著手指算了一下,自作聰明地說,九十四天了。
戴佳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微微地點頭,噢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榮小白想到這裡。胸口又酸又疼,他總是那麼遲鈍,連她那麼熱烈的示愛都沒有察覺得到。如今他才意識到,在戴佳的概念中,他們早已開始戀愛,興許是三年,五年,十年或者更久。她考試時給他傳答案,她每天都要搭乘他的破車。她幫他製作小軟陶去追求小蘿莉。她放棄北京的一個高薪職位,與他一起輾轉奔波在求職的路上。榮小白終於想了起來。他們的確已經戀愛了很久。
然而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都已經呼嘯著消逝,他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年代。他打開背包,取出那隻歪瓜裂棗的軟陶人偶,溫柔地撫摩著,而後奮力扔進江水之中,洶湧的江水立即將它淹沒。榮小白對著那隻人偶沉沒的方向輕輕地擺手,自言自語道,永別了,榮小白。
大副站在船舷邊,拿著擴音器對著他喊道,榮小白,登船集合了!
榮小白應了一聲,拖著行李箱往跳板上走,那根跳板又長又窄,遠遠看上去彷彿一條繩子。其他海員們從這裡經過時都如履平地,只有榮小白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生怕摔下去,何況這一次他還拖了那麼重的箱子。他第一腳踩上甲板時深呼了一口氣,走了上去,他流亡飄泊的生涯從此開始。
當他顫顫巍巍地挪到跳板中間部分,已經離地十來米高,萬一摔下去絕對可以半身不遂。這個高度的風比地面大得多,吹得跳板悠悠地晃蕩,發出吱呀吱呀地聲響。幾個友善的海員趴在船舷上,望著忐忑不安的榮小白,而大副站在跳板另一頭,循循善誘道,別往下面看,往我這邊走,不停地走就行了。
榮小白並沒有恐高症,只是這凌烈的風吹得他心底發毛,他穩住情緒,自我安慰道,這是新生活的第一步,千萬不能丟人丟在起跑線上。他鼓足勇氣,繼續往上走,不料他剛抬腳就聽見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呼道,榮小白!
他愣了一下,猜想自己遭遇幻聽,於是繼續前進,不料那一聲呼喚又從背後傳來。這次他對原先的揣測產生動搖,那聲音真實得幾乎可以觸摸,可以擁抱,他遲疑地扭頭觀望,看見一個身影正向這邊跑來。他放下箱子,抬起一隻手擋住迎面而來的風,這才看清戴佳的臉。這一刻,他驚慌失措,恨不得拎起箱子往船上跑,而後將跳板推下去。他要遠走他鄉,目的就是淡忘這個即將成為他人之妻的戀人,如今她卻跑過來見證他的敗退,這如同一個內心虛榮的窮光蛋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時被自己的前任戀人撞見。然而,他的雙腿像水泥柱一樣失去知覺,他怎麼也挪不動,只得迷茫地站在高空的寒風中。
戴佳仰臉望著跳板中間那個孤伶伶的身影,說,下來,我們回家。
小白搖了搖頭,決意不再退縮,彎腰去拎箱子,準備登船。不料他的手微微一抖,擱在跳板邊緣的那隻行李箱乾脆利索地掉了下去,船舷邊觀望的海員們都發出一陣驚呼。那隻行李箱墜入江水中,翻了一個滾又浮了上來,在眾人視線中折騰幾秒后終於被江水吞沒。榮小白望著行李箱消失的那片水域,那涌動不息的江水讓他有些暈眩,差點栽下去,他趕緊將目光轉向其他地方。當他再回頭看地面,卻看見戴佳踩著跳板,慢慢地走了上來。她伸出右手,說,不要出海了,好么?
他看見她特意製作過的髮型,看見她鬢髮間精緻的耳墜,還有她胸口的胸花,戴佳察覺到他的目光,於是扯掉那朵胸花,輕輕地擁抱他,說,訂婚已經取消了,以後誰也不會再干涉我們,我們一起回家,哪裡都不去了,好么?
榮小白望著那朵死蝴蝶一般飄走的胸花,內心一陣迷茫,而後看見天空西側的陰雲已經散去,一片火燒雲蔓延開來,映得江面波光粼粼。他曾經誤以為永遠丟失的幸福在這一剎那如同清晨飛散的灰鴿一般爭先恐後地從遙遠的天際飛了回來,在他貧瘠的院落里歡快地跳躍著,聒噪著,擁擠成一團。他也擁緊這個嬌柔的女孩,將臉埋在她的長發中,努力地呼吸,淚水一不小心就滾落了下來。當海輪的汽笛悠長地響起,他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只要他離開生命中最心愛的這個女孩,任何所謂遠行的夢想都顯得空洞蒼白;只要他守護著她,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次遙遠並美麗的遠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