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星霜月。
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假山奇岩,其間一條條綠徑石道串連起各處廳堂院落,鋪展成一座佔地甚廣的王府。
華麗而深幽。
白天呈現出一幅宏偉壯觀的景緻,黑夜降臨後反倒收斂起張狂氣息,透著一股寧靜肅穆。
王府東側,一處寬敞雅緻的院落,十來個小廝手提燈籠立於長廊,眉眼低垂,屏氣凝神,正等候著他們的主子歸來。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伴隨著低沉卻有力的男子嗓音。
「珠兒,還傻在這裡做什麽,沒聽見你家主子肚裡直打鼓嗎?還不快去給我弄點吃的來。」一個挺拔寬肩的高大身影迅速穿過長廊,被他呼喚的小廝一領命就飛快轉身張羅去了,其餘幾個快步跟在他身邊,沒敢怠慢。
眾人簇擁的正主兒腳下沒停過,兩手卻是用力一拉一扯,將黑色皮手套給褪下來拋扔給身後之人;右手一轉,也沒看見怎麽動的,一下子就將腰側上的長劍給卸下,同樣半丟半扔的遞給後頭小廝;長腿一邁走到廂房前,沒等奴才們動手,逕自抬腳一踢,兩片紅木門扉應聲敞開。
「屋內還沒點燈,貝勒爺當心腳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廝邊說邊迅速提了燈籠走進來,一下子就將矮几上的琉璃燈給點上,又將罩子給套回去。
滿室流彩,紅的黃的綠的,朦朦朧朧照耀著。
「珍兒過來。」男子解開領口帶子,將身上一直披著的赭紅色長披風給脫下,遞給方才點燈的小廝;只見他披風底下穿的是一襲紫黑色緞面長袍,腰間系了個靛色鑲玉寬腰封,襯著高大卻精實的身材,更顯出一身的雍容軒昂。
「貝勒爺要不要先用點熱茶?」名喚珍兒的小廝湊向前去替他解開頸邊鈕扣,意欲替他寬衣。
男子正要開口,卻倏地濃眉略抬,嘴角扯了個冷笑,任由小廝將身上紫黑色外衣給脫下,並且接過蓋杯喝了幾口。
冷夜熱茶,這才叫舒爽。他慢悠悠呼出一口氣。
「行了,先出去吧。」男子擺擺手,示意眾人退下。「沒我吩咐別進來,珍兒珠兒也一樣。」
珍兒表情全然沒變,半句都沒多問就領著一干人退到門外,同時將門扉給密實掩上。
他們的主子向來都是捉摸不定,前一刻呼風便是雨,下一瞬卻變得風平浪靜;但也有可能相反過來,先是和樂融融、春風滿面,眼睛一眨卻立刻風雲變色。
屋內,男人噙著忖度的淺笑,悠哉放下蓋杯往內廳走去,邊走邊將白色襯衣的帶子給扯開,左右兩腳輪流一踩一甩,將靴子也給脫了,動作豪邁。
直到渾身上下能脫的全都脫了,這才往黃楊木長椅斜躺上去,一手撐著頭一腳弓起,襯衣就這麽敞開著,袒露出拓壘分明的胸膛,姿態隨性且狂放。
「出來吧。」他看向屏風後頭,嗓音低緩,嘴角仍舊淡淡笑著,眼底波光卻驟然冷酷。
角落一座精緻的玉石雕花屏風後面慢慢步出一道修長人影,走到屏風外頭就停步,上半身籠罩在黑暗中,僅能瞧見腰際以下。
暗色夜行勁裝,皮質長靴,腳邊腰間都配有利刃,兩手戴著露出半截手指的黑色皮質手套。
「屬下見過瑾鳳貝勒。」聲音略低,語調平緩,聽不出情緒。
「只你一個?等多久了?」瑾鳳一手擱在自己弓起的腿上,淡淡問著,眼神迅捷掃向黑暗中的人影。
「今晚僅屬下一人前來,已在此等候半個時辰。」對方恭敬答話。
「居然有辦法摸進王府里,也算有點本事。」瑾鳳漆亮精銳的眸子緩緩滑了一下。「聽聞當初派去的小子們全都武藝不凡,應該也是有點根據。」
對方靜靜聽著,沒答腔。
「一直杵在那兒幹嘛?站過來一點。」瑾鳳隨興的招了招手。
黑暗中,那人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才往前走了三步。
透著外廳的琉璃燈,隱約看出來人身形。高清瘦,窄腰長腿,肩膀胸膛不算寬闊,尤其是跟瑾鳳比起來更顯得單薄;但手指修長,關節略大,看來就是慣常使用兵器。
只不過,頸部以上依舊籠罩在夜色中,難以窺探。
「馬大人死後,是你傳消息出來的?」瑾鳳問著,聲音壓低,卻透著威嚴冷肅。
「是。」對方簡潔應答。
「你原是哪裡人?什麽名字?」瑾鳳不疾不徐的問著。
「屬下父母雙亡,自幼跟著馬大人住在北京,之後又隨馬大人一同出去,名字也是馬大人起的,他都喊我蝠兒。」
瑾鳳重複了一次他的名,又問:「哪個福?福氣的福?」
「蝙蝠的蝠。」
瑾鳳眉眼略抬,低低的發出一陣笑聲。「馬大人取名還真有意思。蝠兒蝠兒,他是希望你隱身於暗穴之中,晝伏夜出神出鬼沒是嗎!哼哼,也是,最高明的姦細不就是要這樣。看來,這名字還真適合像你這樣身分的人,是嗎?」
寂靜中,始終看不見表情的人遲遲沒有回話,就在瑾鳳眼神略沉的同時,才又聽見他的聲音:「屬下無論取什麽名字,都會謹守本分,恪盡職責。」
此話一出,瑾鳳逸出一串冷笑,卻很快斂住,烏黑漆亮的眼瞳不著痕迹的瞟了一下。「瞧你年紀輕輕的,講起話來倒十分伶俐,辦起事來也是有點樣子。不說別的,就說馬大人急病猝逝,你居然能在第一時間傳信號到我的人手上,不容易啊。」
隱隱約約的琉璃彩光從外廳透進來,一抹暗紅落在瑾鳳輪廓鮮明的側臉,襯著他半闔的雙眸,那態勢彷佛夕陽照射下的慵懶獅子,正好整以暇的不知在估量什麽。
「是我看著馬大人咽氣,聯繫方法也是他臨死前託付予我,屬下只是按他指示來辦。」對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的說著,心知此時看似輕鬆悠哉的閑聊,卻是貨真價實的盤問。
瑾鳳仍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就像是在做件並不重要的事,停頓半晌才又懶懶開口:「除你以外,還有幾個?」
「侍衛隊里連同我總共兩人。」
「才兩個?我這兒的資料分明記載著,馬大人當年可是帶了將近十個小子在身邊。」瑾鳳的語氣帶著明顯懷疑。
「可順利進入侍衛隊的只有兩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清風。」他頓了頓續道:「清風便是清風明月那兩字。」
瑾鳳聽了,肚裡一陣好笑。這名叫蝠兒的探子果真舉一反三,他方才不過是多問了幾句關於蝠的寫法,這傢伙現在稟報同伴名字立刻就懂得主動解釋。
腦子還算夠靈光。
「明晚我要宴請你們延齡君和那堆使節,你和那個什麽清風明月也會到場吧?」瑾鳳邊說話邊站了起來,逕自將襯衣給脫了扔在炕上,袒露出深蜜色的精實上半身,然後又繼續解開褲頭。
對方身形微動,卻很快穩住,頓了一下才又說話:「侍衛隊寸步不離延齡君,我和清風自然也會在場。」
「寸步不離?」聽的人冷笑。「你們究竟是侍衛還是侍寢?」
對方明顯一愣,但很快就答話:「也有人侍寢。可是我和清風沒被挑中。」
瑾鳳哈哈笑出聲來。「馬大人這就不對了,一開始就該挑些長相引人垂涎的混進去才是,怎麽說侍寢也比侍衛要來得更好辦事。」
「延齡君的夫人善妒,同一人侍寢最長不超過三個月就會被攆走,可侍衛卻是經年不換。」意即擔任侍衛才是長久之計。
瑾鳳點點頭,嘴角笑意仍在,兩手卻倏地將深色長褲一脫,露出修長有力的兩條腿,全身上下僅剩一件短褲。
對方靜靜看著。
「清風什麽長相?圓的扁的?長的短的?」瑾鳳問,語帶調侃。
「到時站在我右側隔兩個人的就是他了。」對方謹慎的小退一步,因為眼前人在屋內大剌剌走來走去,一下子洗臉,一下子喝茶又漱口,然後拿了塊濕布在身上擦來擦去。
高大頎長的身形,寬肩勁腰,窄臀長腿,骨架魁梧卻不過於壯碩,體態隱含一股剽悍之勢,渾身上下袒露出來的地方皆是勻稱深蜜色,胸膛看來十分紮實卻不賁張,腰腹緊繃且硬肌分明,手臂和大腿在移動間顯得強勁有力。黑暗中,一對眸子微微閃動,卻又很快的將視線移開。
半晌,室內安靜無聲。
「瑾鳳貝勒,屬下按照馬大人以往所做,將這次所有使節的身家背景都列了出來,此外也有延齡君以及他身邊幾個重要大臣的調查。」他從懷裡摸出一封厚實的信,慎重的擺在旁邊的矮几上。
瑾鳳瞥了一眼,隨意應了一下。
闃靜無聲。
「屬下……」對方遲疑著,腳步微微挪動,等了一會兒,眼見主子始終沒再發話,他才又開口:「屬下先行告退。」
修長身影輕巧的倒退幾步,欲往屏風後頭走去。
「蝠兒。」深沉冷肅的低喚。
正往後退的人倏地停下腳步,卻只聽得一陣犀利短促的風聲在耳邊響起。
嗖--
他渾身一顫,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整個人已經籠罩在巨大的陰影底下。
「貝勒爺!」他驚訝低喊,只因對方居然一下子就欺到他身前,猛烈地將他整個按往屏風,卻又在屏風幾乎推倒之際將他硬生生拉回,一手緊箍著他肩膀,另一手狠掐住他手臂,然後順著這股箝制之力將他給揪出黑暗中,「碰」的一聲壓制在圓桌上。
風馳電掣之間,蝠兒本能的翻出袖裡短刀,卻只是握著刀柄,全然沒有將兵器取出之意,同時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抗,任由瑾鳳將他上半身壓在桌面。
一時間,有如一頭兇猛龐大的惡虎覆在不敢吭聲的瘦貓之上。
幽暗中,兩人對視。
方才始終沒能看清來人的臉,這下子,總算將他從黑暗中整個拉出來了。可出現在眼前的卻又是另一層掩蓋。
「戴這甚麽狗屁面罩!說甚麽清風會站在你右側隔兩個人,你老子我連你長甚麽樣都沒看見,這是要我認甚麽狗屁?!」瑾鳳呸的一聲,動手將黑色皮製面具給整個掀開。
被他壓在身下的人驟然露臉。
瑾鳳盯著他的雙眼,心底微訝,表面卻是不動聲色,視線轉而看向他的頭髮,帶點惡意的輕聲哼笑:「差點忘了,那邊的男人不剃髮,瞧著還真有點意思。」
對方冷靜的注視著他,任由他扯了幾下前額髮絲,以及,忍受著他毫不客氣的緊掐他脖子。
「怎麽不反抗?我說不定會掐死你,或者一刀砍了你腦袋也不一定。」瑾鳳不斷貼向他的臉,近距離打量著他,最後一句話幾乎是貼在他耳廓旁說出。
「貝勒爺不信任小的?」他略顯困難的擠出話來。
瑾鳳嗤的笑出來,同時鬆開了對他的箝制,逕自站起來往炕邊走去,隨手拿起一件深色外袍套在身上,朗聲道:「信!怎麽不信?馬大人撒手就走,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對方矯健的站直身子,眼眸波動,思忖著瑾鳳所言,半晌才徐徐開口:「屬下自幼跟著馬大人,向來都是他要我做甚麽我就做,如今馬大人已不在人世,往後屬下就是聽令於貝勒爺,除此之外絕無二心。貝勒爺若對屬下起了懷疑之心,隨時可動手取我性命。」
「瞧瞧這嘴巴還真會說。」瑾鳳走到他面前,見他始終微微低垂眼眸,面容一肅,沉聲發話:「看著我。」
對方抬眼,直直望著他。
「聽好,我只說一次。」瑾鳳看進他眼底,聲音如冰似霜:「以後你按馬大人慣例,定時寫密函給我,內容越詳盡越好,就算你覺得不重要也得稟報。像是延齡君見了誰,或者誰在他身邊頻繁走動,又或者誰忽然減少在他身邊出沒,這些我都要知道。你在北京期間,我若要見你,自然會找人傳消息到你耳邊;還有,我不管你和那個清風是做侍衛還是侍寢,反正往後你們倆出任何岔子我就是找到你頭上,到時你別跟我哭爹喊娘說甚麽不干你的事,聽清楚沒?」
「是,屬下都聽清楚了。」
「還有,」瑾鳳伸出食指戳了戳他鼻尖。「不要給我自作聰明自作主張,以後我沒要你退下就別給我說甚麽你要先行告退,聽懂沒!」
「是,屬下聽懂了。」
瑾鳳冷哼,一轉身甩了一下袍子,大步走到炕邊,一下子坐在炕上,並且弓起一腳,狀似隨意,目光卻仍注視著眼前人,這個初次見面的年輕姦細。
剛才面罩一揭,他很快就看清楚那張臉。果然馬大人親自挑選的探子就是不一樣,瞧瞧這小子,看那模樣約莫十八九,相貌居然十分俊俏,臉龐偏長,五官清秀,身板手腳以及脖頸線條看來就是比一般人更為修長好看,活脫脫就是個美少年。
就只是,那一對眸子透出的氣息,著實出乎意料。
瑾鳳犀利的掃向他全身,最後重新看回他雙眼,卻見他眉眼一跳立刻低下頭來,不敢與他對望。
「怎麽?你很怕我?」瑾鳳好笑的看著他。
對方沒講話,就只是搖搖頭。
「放心吧,好好給我辦事,不會吃了你也不會虧待你。」瑾鳳下巴一揚,示意他打開矮几上的小箱子,續道:「裡面幾包碎銀,還有一些精細的玉佩首飾什麽的,你先拿去,打探消息時可以拿出來用用。記住要收得嚴密些,免得被人給搜了出來。」
對方將東西收入懷裡。
「走吧。」瑾鳳手一揮,讓他離開。
對方將黑色面罩戴上,很快的閃進屏風後頭,靈巧無比的沿著柱子攀爬到屋頂橫樑上,無聲無息的將身子從一扇小窗戶給擠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瑾鳳看著,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小子不該叫蝙蝠,應該改叫甚麽貓之類的,不單單是爬牆的模樣像只貓,就連眼睛也像只被豢養的小花貓……
那雙眼!
瑾鳳眸底驟冷,就是那眼神老讓他覺得不對勁。
探子他見得多了,那些人哪個不是精得像只狐狸,更別說是這種身處異國的姦細,照理說這樣的人總是眼神精銳犀利,甚至帶著冷血與殺氣。
可這個叫做蝠兒的卻完全相反,面罩被揭的那一瞬間,甚至是被掐住脖子的那刻,他除了流露些許訝異之外,全然沒有閃現半點狠勁。
瑾鳳沉下臉,不斷回想著方才眼前人的眼神與表情。
這傢伙,口齒清晰,對答機靈:身手矯健,反應極佳,一看便知出自馬大人細心調教,可怎麽會有一雙如此……該說是溫柔嗎?怎麽會有那樣的眼神?
他從沒見過擁有溫柔眼神的姦細。
這是高明的偽裝嗎?
瑾鳳冷笑。看來,他想得太容易了。他早該猜到,馬大人一死,這些聰明能幹的小傢伙肯定不會太安分,他得格外留心才是啊。
*
恭親王府
一場華美隆重的宴席在夜色中登場,十來個禮部官員忙不迭的前後穿梭,精心布置,妥善打點,只為舉辦這場專程為貴賓們接風的夜宴。
迎接來自朝鮮的使節團。
朝鮮使節年年前來大清朝貢,每回抵達與離開北京時,皆由禮部設宴款待,慰勞遠道而來的使節。
若按往例,自是不需尊貴如貝勒身分的瑾鳳親自出面,可此次使節團由朝鮮王親弟延齡君率領而來,為表示大清對朝貢國的禮遇,遂由瑾鳳在親王府設下宴席迎接這批使節團。
「原來延齡君這麽年輕啊。」一道清亮高昂的聲音傳來,語氣透著興奮與好奇。「看起來像是書生似的。只不過他們這幫人,那頭髮還有那身打扮,看了還真不習慣。」
瑾鳳瞟了隔壁一眼,淡淡發話:「奕格,你這麽高聲嚷嚷是怕他們聽不到嗎?別以為那幫人都不懂漢語。」
「使節團裡面有人懂漢語?」奕格訝異。他以為只有通事懂得兩國語言。
「不一定是使節,搞不好是他們身邊的小廝或者護衛。」就像他也有精通朝鮮語的小廝,只不過除他以外沒人知道。瑾鳳不疾不徐飲了一口酒。
「行了行了,小聲點就是了……真沒趣。」奕格有點無奈。他最受不了正經八百的場合,更受不了正經八百的瑾鳳。這人私底下老愛鬧得不成體統,但在人前端起架子來還真是挺嚇人的。他也知道瑾鳳不是有意對他擺派頭,可這人板著臉不講話時,即使只是靜靜坐著,也夠讓人望之生畏的了。
奕格朝身邊人瞥了一眼,又不經意看向對面,正巧看見延齡君以及幾個使節正在打量瑾鳳。
瑾鳳察覺對面眾人的注視,淡漠的笑了一下,端起酒杯遙遙致意。
卻沒想到好幾個人同時微愣,像是偷窺被逮到似的臉皮一顫,慌慌張張的舉杯回敬。
奕格看著,忍不住暗暗好笑。
恭親王府大貝勒瑾鳳五官粗獷、濃眉利眼,臉龐與下巴的弧度份外的有稜有角,配上那雙始終無所畏懼的眼神,格外令人感到一種張狂氣息。
「瞧你把他們嚇的。」奕格頗感有趣,忍不住壓低嗓音說著。
瑾鳳冷哼一聲,沒去理會他人目光,卻是以酒杯遮住嘴巴,不著痕迹的朝奕格發話:「記得我方才點到的人吧?你看看他們身手如何。」
奕格應了一聲。剛才瑾鳳命人拿了盤小點心放他桌上,盤上擺了一個肉餅,餅的中央黏了一顆芝麻,後頭更有一排總共七顆芝麻,其中有兩顆的位置陷了下去。
按以往默契,奕格抬眼往對面一看,馬上就知道這是在暗喻延齡君以及他身後的七個侍衛,其中下陷的兩個,便是瑾鳳鎖定的目標人物。
「最右邊那個,單看兩腳定住不動的架勢就知道是個練家子,再看他兩個眼珠子沉穩內斂心無旁騖,還有方才他走動的姿勢和腳步,此人肯定身手不凡……」
瑾鳳狀似欣賞眼前歌舞,實則專心聽著奕格滔滔不絕的分析。他知道奕格口中的練家子便是清風。
「至於中間那個。」奕格停頓了一下。
「怎麽樣?」瑾鳳追問。站在中間的是蝠兒,昨夜室內昏暗沒能瞧個仔細,現在燈火通明有如白晝,很容易就將他看個一清二楚。
其實自延齡君一抵達宴席就引來不少注目;並非延齡君或其率領的使節團有何三頭六臂,而是緊跟在延齡君身後、為數七人的侍衛隊著實令人眼睛一亮,因為這當中居然有好幾個面貌不俗的美少年,姿容既好,身段亦佳,自是人人想要多看幾眼,其中當然包括站在隊伍正中央的蝠兒。
瑾鳳又一次若有似無的瞄向對面,一眼就鎖定了那個以蝙蝠為名的傢伙。
侍衛隊清一色的紅白相間服飾,穿在蝠兒身上卻明顯較為秀氣。這也難怪,身形較窄的男子即便身量頗高,也很容易就顯得單薄。
至於那雙令人納悶的眼睛,瑾鳳掃了一眼,卻見蝠兒竟然也正在偷偷望著他;接收到瑾鳳犀利的目光,蝠兒立刻若無其事將眼神飄向別處。
瑾鳳在心中冷哼。這傢伙今晚看來倒是正常多了,眸底沒了讓人嗤之以鼻的溫良柔順,而是多了侍衛該有的謹慎戒備,以及屬於探子的冷靜與漠然。
「中間那個啊,長身玉立體態飄逸,唇紅齒白下巴尖尖,而且臉型瘦長麵皮白凈。」奕格忍不住噗哧一笑,調侃著:「這種相貌不是你最喜歡戲弄的嗎?怎麽,你看上人家了?」
「是又怎樣?」瑾鳳面不改色的飲了一口酒。
「不是吧?你別動腦筋動到人家朝鮮使節那邊去。」奕格眉目一跳。
「我不但要戲弄,而且還要狠狠的大玩一場。」瑾鳳眼神倏地變冷,又問:「你先看看最左邊那個怎樣?」
奕格正想開口阻止,卻很快被轉移了注意力,但他只瞧了左邊侍衛一眼就扯扯嘴角移開目光。「延齡君的侍衛怎麽都像個娘兒們啊,剛才中間那個已經有點不像話了,結果左邊這個才真的是離譜。那也算侍衛隊?長相先不說,看他下盤站姿就知道功夫不怎樣,我敢保證他是裡頭最差的一個。」
「很好。」瑾鳳對他的回答很是滿意。「如果七個全上,你有沒有把握故意讓最差的那個不小心刺傷你?」
奕格硬生生愣住,但臉色很快就恢復如常。他知道瑾鳳絕不會在重要場子亂開玩笑,思忖了一會兒,他很快再度開口:「沒問題。只是得多花點時間。」
滿人向來好武,瑾鳳身邊不乏拳術劍術高人,他自己本身亦是精通多項武藝,可那是奕格不在場的時候才敢自稱高手。放眼整個北京城,倘若奕格說自己排行第二,恐怕沒人敢稱第一。
奕格天生便是個武術奇才,旁人須得花費個把月才能達成的功夫,他輕易就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不僅拳腳功夫難不倒他,長劍短刀巨斧暗器等等也是一學就會,舉凡教過他的師父都贊其天賦異稟。除此之外,他自幼便察覺自己眼耳鼻比尋常人更為靈敏,那彷佛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助他更能鉅細靡遺的觀察周遭人的舉止動作,同時也使他施展武術時效力倍增。
因此,當奕格說沒問題,瑾鳳知道這絕對是不容置疑的保證。
「雖說今晚任你差遣,可我得先問問,你不會是想殺那幾個侍衛吧?」奕格瞄了瑾鳳一眼。若非皇上要他「去幫著瑾鳳,他要你做甚麽就做」,他才不想來這種憋死人的場合干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當然不是。」至少不是今晚。瑾鳳一直看向前方,直到這時才轉頭朝奕格敬了一杯。「喝吧。」
奕格一飲而盡,仍想不通瑾鳳幹嘛尋人家侍衛隊的晦氣,卻見瑾鳳已經展開行動。
「諸位。」沉定的嗓音響起。
原本喧鬧的場子迅速安靜下來,在場所有人全都看向說話者,也就是今晚夜宴場地的主人瑾鳳貝勒。
「朝鮮使節團素來與我大清交好,此趟由延齡君率領諸位大臣風塵僕僕遠道而來,就由我先敬各位一杯。」瑾鳳舉起酒杯,目光如炬的審視全場,幾句話說來鏗鏘有力,盡顯威儀。
在場眾人豈敢怠慢,紛紛舉杯一飲而盡,幾個禮部大員也連忙附和,輪著說了不少好話--恭祝兩國友誼長存、大清庇蔭朝鮮共享太平等等;通事們也忙著將漢語譯為朝鮮話,一一轉述給使節團。
瑾鳳面露微笑,待眾人說話聲漸歇才又開口:「咱們一整晚看了不少歌舞表演,想來諸位也跟我一樣有點膩了,不如換點口味。我看就由我恭親王府幾個護衛上場,來給諸位舞劍,你們就當是看個熱鬧,倘若看得開心就多給點喝采,也算是為今晚宴席增添點兒樂子。」
要開始了!奕格心知肚明瑾鳳當然不是添樂子這麽簡單,只是全然搞不懂這狂人葫蘆里賣什麽膏藥。同一時間,他察覺侍衛隊正中央那個被瑾鳳盯上的美少年很快的望向瑾鳳,奕格也立刻抬眼打量他,卻見他迅速隱去眸中閃爍不定的異樣波光,改為低垂眼帘看著地上。
奕格馬上以眼睛餘光觀察瑾鳳,卻見他嘴角仍舊噙著笑,兩眼卻深沉幽暗得嚇人,彷佛黑夜中蒐尋獵物的惡虎,嗅到了一絲絲血味,正忖度著該從哪裡下手才能將獵物玩弄於股掌之間。
不是吧,瑾鳳來真的?!
那美少年到底什麽來歷,值得他擺這一局棋來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