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沒有可是,該是你的東西就是你的。」好的編劇可以站在劇本之後默默無聞,但並不是代表他們可以因此沒有姓名。
「靳揚……」沈芝柔突然心中一陣感動。她與靳揚討論劇本之初,其實是從沒想過要為自己爭取什麼的。
「謝謝你有這份心,成也好,不成也罷,總之,你當導演,我當場記,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去把那部戲推掉喔。」
靳揚抬眸睞了她一眼。
「我送你去。」靳揚拿起車鑰匙的動作一怔,不禁又多看了沈芝柔喜不自勝及受寵若驚的表情幾眼。
到底是為什麼,這樣天經地義的事情值得她如此感激涕零?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世道?可為與不可為的價值觀如此扭曲?
他只是不想占誰的便宜,如此而已。
創作人應該有創作人的驕傲,尊重別人心血與想法也是驕傲的其中一種。
他與靳航早就提過「愛殺」的劇本不是由他獨力完成,但是前陣子他只顧忙著要父親認可自己改編的劇本,卻忘了與父親再三確認。
會不會他父親這次又想著要將他推上高峰,又做出一些令他很反感且覺得不被尊重的決定?
靳揚想,也許,在「愛殺」開拍前,他得再與父親耳提面命幾回。
送沈芝柔到了風賦之後,靳揚也搭上了電梯,來到屬於父親的辦公室樓層。
幾分鐘之後,整間風賦都聽見靳航辦公室里傳來極高分貝的怒吼——
「我沒有辦法答應你這件事!」靳航在自己的辦公室內,對著兒子拍桌大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提議。
「為什麼?我早就告訴過你了,這份劇本她也有分,理所當然應該掛上她的名字。」
「我沒有辦法掛上除了你之外的任何名字,這是我見你寫過最好的作品。」靳航斬釘截鐵地道。他已經可以想象這部黑色推理劇會多引人注意,會掀起怎樣的討論熱潮,於是他傾注了所有資源,想要利用這齣戲將靳揚一舉推上高峰。
他蟄伏了好幾年的兒子總算可以借著這次機會大放異彩,他要靳揚同時寫下編劇與導演最優秀的成績,吸引媒體最多的關注與目光,不能令別人分去他一絲一毫光芒。「愛殺」的導演只有靳揚,編劇也只能是靳揚,即使有某部分的靈感源自於別人的發想,即使將來出了原創劇本,上面的編劇也只會有他兒子的名字,不會有任何人能夠瓜分他的成就。
「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好,但若是沒有她,就沒有這部作品。更可況,她不只有發想,她也參與其中,第二集之十四場與十六場都是她獨自完成的。」
「你說她叫什麼名字?」
「除非你願意白紙黑字保障她的權益,否則我不會先告訴你她的姓名。」為了避免他父親不擇手段地令沈芝柔除去,靳揚只能出此下策。
靳航冷笑了起來,靳揚真不愧是他的兒子,在關鍵時刻的心思還真是縝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是你好不容易可以得到的機會,即使我讓她和你共享編劇之名又怎樣?如果沒有適當的契機與包裝,這市場本就鮮少會注意到編劇,她的名字可能還是會淹沒在茫茫人海里,你為了這件小事來跟我犟,值得嗎?『愛殺』雖然已經箭在弦上,但我要放棄仍是隨時可以。」
靳揚沉默不語。
關於版權與改編的合約早就簽訂,而他本身與風賦並沒有合約關係,若是靳航不投資,他大可以與別的製作公司合作,抑或是早日獨立出去籌備自己的工作室。
差別僅在於,他的製作費銳減,能請到的演員與工作人員陣容一定相對遜色,得到的廠商贊助也不會像在風賦那麼大,更慘的是,他甚至搶不到播出的好時段。
雖然靳揚很不想承認,但這些「僅在於」,通常是決定一部戲劇是否成功的關鍵要不要提早脫離風賦,此時已經不是他想不想守與父親約定這麼簡單的問題,而是一個真真正正的難題。
走嗎?他不甘心;不走?父親的理念又與他如此相悖。
他父親一直以來都想好好經營他的名字,讓靳揚兩字和靳航一樣成為一個優秀的品牌,但他一直以來都只想拍一部好戲而已。
究竟,令沈芝柔第一部參與編劇的戲拍得如此困難是辜負她的心血?還是抹去她的名字,令她的作品得以在風賦大放異彩才算是辜負她的心血?
更可況,這不單單隻是辜負不辜負沈芝柔的問題,這違逆的還有他處事的大方向與大原則,與他一直以來堅持的信念與理想是徹徹底底的背道而馳。
他不想變得和當年竊取他心血的那個人一樣,但若是他允許了他父親將所有的功勞歸於他身上,不就是等同於往竊取沈芝柔心血的道路上走去?雖然沈芝柔這個當事人說她毫不在意!
他的自尊很想令他直接翻桌走人,但他的理智卻不允許他這麼做。
「讓我想一想。」靳揚捏緊了幾欲折斷的拳頭,由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說得很艱難。
「在我決定撤資前,你還有兩天可以想。」靳航緩緩地道。他沒有太多時間陪他的兒子乾耗,他要他的兒子名利雙收,越快越好。
「好,我考慮一下。」靳揚一臉陰鶩地關上辦公室大門,才旋身,便與迎面而來的沈芝青撞上。
「靳揚?」沈芝青理了理險些被他碰掉的那疊文件。「怎麼搞的?我大老遠就聽見老闆在生氣,你跟他吵架了?」
靳揚就連一眼也沒看沈芝青,僅是一語不發地往前走,離開沈芝青的視線。
真是的,就說他怪裡怪氣,也真難為沈芝柔可以跟他相處那麼久不被他欺負……沈芝青心中還正在暗自腹誹,便又看見沈芝柔尋人似地,由走道的另外一頭出現。
「芝柔?」沈芝青不可思議地喚。
沈芝柔的戲已經殺青了,昨晚又住在靳揚家,她怎麼會沒事出現在風賦?她和靳揚一起來的嗎?她在找靳揚?還是在找她?總覺得,自從沈芝柔談起戀愛來之後,她與妹妹是有些疏遠了。
「姐。」沈芝柔看見沈芝青的表情看來好開心。
「你今天怎麼會來?不是殺青了嗎?接到新戲了?」沈芝青問。
「我來談一部新戲,談完了就順便上來找你,想等你一起回家。」沈芝柔笑得好甜。其實,每回住在靳揚家,她心裡都有愧疚感。是種拋下姐姐的罪惡感。
「談成了嗎?」雖然想妹妹,沈芝青表現得依然像個母親。
「我推掉了。」
「為什麼?」
「靳揚找我去拍『愛殺』。」
哦?那個據說是驚艷四方的劇本。
「你已經推掉了嗎?」
「是啊。」
「我勸你還是接回來吧。」
「為什麼?」
「我剛剛聽見靳揚跟老闆在裡面吵得很大聲,靳揚說什麼他要考慮一下,說不準『愛殺』就這麼砍了也說不定。」
「靳揚剛才有來?」她還以為靳揚送完她之後就回家了,靳揚根本沒有向她提起他也要進風賦呀,沈芝柔心中隱約有種不妙的預感。
「是啊,他剛走。」沈芝青指了指靳揚離去的方向。「而且他臉很臭。」
臉很臭?
「他有說什麼嗎?」沈芝柔問。出門前,也沒聽靳揚特別提起什麼啊。
「你比我了解他,他臉臭的時候還會說什麼?」這不是廢話嗎?沈芝青白了沈芝柔一眼。靳揚是什麼死人個性,她難道還不清楚嗎?
「那有聽見裡面吵什麼嗎?」沈芝柔壓低音量,比了比老闆辦公室大門。
沈芝青將沈芝柔拉開了幾步,音量壓得比沈芝柔還低。
「只聽見老闆說什麼沒辦法答應,靳揚說他要想一想,怪了,都要開拍了,還有什麼喬不攏的?」
是啊!都要開拍了,還有什麼喬不攏的?靳揚今天不是還說要她當他的場記,說要付她兩份薪水說得很開心嗎?
兩份薪水!
沈芝柔突然福至心靈!
她知道了,她知道什麼喬不攏了,那一定是靳揚出門前還在說為她爭取的東西,所以靳揚才去找靳航找得那麼臨時,才會怕她反對或是擔憂而隻字未提,否則,依靳揚的個性,如果他人在風賦的話,一定會等她一起離開,再順便拐騙她今天繼續留宿他家的。
靳揚為了她與父親吵架嗎?他為了劇本上面掛不掛她的名字吵架嗎?她明明已經告訴過他,她不介意的,他何苦把事情搞成這樣?
「姐,你說靳揚往哪兒走?那邊嗎?」沈芝柔慌慌張張地伸手比了個方向。
「是啊,那邊。」
「那姐,我先去找靳揚,對不起喔,晚點再跟你聊。」沈芝柔匆匆忙忙地跑走。
「喂!沈芝柔!」誰剛剛還說要等她一起回家的?沈芝青望著妹妹的背影苦笑,連第二聲都不想再喚她了。
女大不中留,就連妹妹也是。
剪接室,沒有!影印間,沒有!樓下咖啡廳,沒有!就連靳揚平時放空沉澱找靈感的風賦天台,也沒有!
靳揚的手機轉語音信箱,家中電話也沒有人接……他人呢?
沈芝柔在風賦樓層上上下下轉了好幾圈,最後才在地下停車場內發現靳揚的身影。
他坐在自己的車裡,手搭在方向盤上,眉頭深擰,望著窗外的漂亮琥珀色眼神渙散沒有焦距。
「靳揚。」沈芝柔走到他視線內,輕叩車窗,成功引來靳揚的注意力。
靳揚將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
「你談完了?那部戲推掉了嗎?」他問。
「嗯。」沈芝柔點了點頭,仔細端詳靳揚臉上的神色。
與其說他看來憤怒,倒不如說他看來疲憊。他看來好倦好累,掩不住的倦容令她心疼,真是為了她和父親吵架了?她是造成他如此疲累的原因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方才任由手機盡情亂響,誰的電話都沒有接,想必當中大概有幾通是沈芝柔打的。
他不是不想接她電話,他只是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此時不甘的情緒,畢竟他還沒作出一個完美的決定。
「我不知道你在哪兒,我只是到處找你。」沈芝柔搖了搖頭,據實以告。
「為什麼找我?你不是說今天要等沈芝青一道回家,今晚不過來了嗎?怎麼?你想我?反悔了」靳揚以為他說這句話時臉上帶著微笑,但其實他臉上就連一個勉強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他什麼都不提的倔強神色總是令她好難受。
「靳揚……」沈芝柔望著他,欲言又止了會兒,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你還好嗎?」
「為什麼這麼問?」靳揚一頓。沈芝柔臉上為什麼又出現那種好同情他、好可憐他、好擔憂他的神色?
他今天手沒流血,也沒有砸破什麼玻璃。為什麼?她知道了些什麼嗎?怎麼會?她方才不是還在接洽新戲?
「我剛剛遇到我姐姐……」支吾了半晌,沈芝柔切入主題。
姐姐……對!她姐姐!靳揚身體一震,倏地徹底明白。
除了沈芝青之外還會有誰?他腦中徒然浮現他在父親辦公室外險些撞上沈芝青的畫面。
真可笑……一直以來,沈芝柔會慌慌張張地跑來找他的原因,都是為了沈芝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