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推開病房的房門,映入眼帘的是驚慌失措的阿威和以一種極度狼狽的姿態跌落到地上的漫畫書。

「阿威,朋友是當假的啊?」我笑著說,「就算我長的青面獠牙,你好歹也假裝一下,讓我以為自己其實沒那麼嚇人……這很困難嗎?」

「大白天的說什麼鬼話?神經病!」阿威白了我一眼,「要進來也不先敲門,害我嚇了一大跳。」

「是啊,我是神經病。」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除了神經病,大概沒有其它人肯把寶貴的假期時光耗在醫院、陪個一動也不能動的病人吧?而且還要被罵,多委屈!」

「誰叫你那麼欠罵。再說,你又花多少時間陪我了?」阿威刻意忽略我的哀兵政策,「還有,什麼叫作『一動也不能動』?我出車禍只是摔斷兩條腿,可沒有變成植物人。」

「有差嗎?」我笑眯眯的。

「你……」阿威雖然掄起拳頭、目露凶光,但兩條腿裹著厚重的石膏是不爭的事實,我因而一點也不擔心他能「跑過來」打我。

「等我復原,你就死定了!」最後阿威只能鼓起腮幫子撂下狠話,「給我記住,卑鄙凱!」

我用哈哈大笑作為回答。

我的名字,鄭益凱,念起來跟「正義凱」一模一樣。我曾經以此自豪——聽起來頗有俠士風範的,不是嗎?

可是阿威毀滅了我的美夢。他說我一定是我小時候去算命,算命的說我個性卑鄙無恥,爸媽為了「改造」才把我的名字取做「正義」。這跟不美麗的女孩總是取名為美麗是同一個道理。我當然不會把阿威的胡說八道當真,可是聽久了,心理不免多少有些懷疑,畢竟阿威說的不是完全沒有根據,再加上小時候媽的確喜歡抱著我到處給人家算命,害我有時候想到會覺得有點「怪怪的」。

「聽說那個什麼影的漫畫已經出第八集了,」阿威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你幫我租吧!」

「才不要。」玩心一起,我抱起床頭柜上的《論語》直往阿威砸去,「惠鈴姊不是要你看這個嗎?她想給你思想改造哪,希望你成為一個頂天立地有擔當負責任的好男兒,我怎麼能破壞惠鈴姊的計畫?」

「拜託,整天躺在床上已經夠悶了,你確定你忍心叫我看那些東西?」阿威給了一個萬般痛楚的表情,「要我死,直接拿刀子捅我不是比較快?」

「慢慢煎熬比較有樂趣嘛!」

「卑鄙!」

「隨便你怎麼說。」我吹起口哨。

其實我是一定會幫阿威租漫畫的,只是突然間想吊一下阿威的胃口,這才沒有正面答應。

拉了張椅子坐下的時候,我刻意和阿威的病床保持一段「安全距離」,然後拿出媽執意要我帶來的又大又紅的蘋果,接著取出水果刀。

「你要削蘋果給我吃?」阿威問。

「懷疑啊?」我笑了笑。

「可是我不喜歡蘋果。」阿威皺眉,「你知道的。」

「真的?我不知道啊!」我惋惜地說,「不過削都削了……這樣好了,我幫你吃,夠意思吧!」

阿威愣了一下,隨即掄起拳頭作勢要打我。

因為確定自己在「攻擊範圍」以外,所以我拿著頻果的姿勢半點也沒有改變,一邊有恃無恐地慢慢啃著,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小意思啦,你不用感謝我。」

突然,一個重物砸上腦門,我抱頭揉了起來,同時聽到阿威誇張的大笑。

低頭一看,是剛才丟給他的那本《論語》。

「卑鄙凱,以為我打不到你,哈,拿東西丟不就好了?活該……啊,你要做什麼?救命啊……不要搔我癢啦,不要……姊,你在哪?快來救我……唉呦,不玩了不跟你玩了啦……」

高中一年級結束以後要選組,然後重新分班,我和阿威就是在新班級認識的。

一開始,我和阿威並沒有多少交集。這麼說吧,我在班上沒有特別熟稔的朋友,不是孤癖,整體來說,我的人緣還算不錯,但全是些泛泛之交,沒有特別知心的。

因為,我是個同性戀。並不是說同性戀就特別難以相處,只是自己覺得,要找到一個可以完全分享心事的朋友,太難!不如在心裡築起一道高牆,大家「和平相處」就好。日復一日,我用這套生存之道,說真的,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有知心朋友的感覺是什麼?我從來不懂,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想懂。

直到我和阿威有了交集。高二上學期第一次的化學實驗報告,我、阿威和另外兩個同學同組。

分組一向讓我感到苦惱,像我這種只有一堆點頭之交的人,常常不知道該流落何方,有種「天地之大,竟沒有我容身之處」的凄涼。我的夥伴每一次都不一樣,美其名是擁有「跟每個同學相處的機會」,實際上……唉!

一個禮拜天,我到阿威家準備報告要用的資料。事情發生在阿威離開座位去上廁所之後,無聊的我眼睛不安分地四處亂瞄,結果瞥見在阿威床鋪底下,隱隱露出一個方形,像是雜誌書籍的一角。

「會藏在床下的,還有什麼『好書』?」我玩心一起,走過去把書抽出來,打算待會兒好好糗阿威一番。

其實我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雖然隨和,但隱約覺得班上同學有些「怕」我。可能是因為我成績特別好的關係,有時候我甚至讀到他們眼裡或多或少的「敬畏」。沒什麼不好,總比受輕視好過多了,不是嗎?再加上這是一種「比較不會受傷的姿態」,我樂於維持。

因此,為什麼會做出如此和我形象大相逕庭的動作,說實話,我無法解釋。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真是一本「正常的黃色書刊」,我能怎麼收場。我真的會拿這個把柄取笑阿威嗎?還是裝模做樣地跟他一起分享?抑或笑一笑以後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無解。

可以說是一時衝動、可以說是吃飽沒事幹、可以說是想自毀「前程」。當然,更可以說是,命運。冥冥中似乎有股聲音告訴我「把那本書拿起來吧」,我憑著直覺,過去把那本雜誌還是什麼的從床鋪下抽出。

一看清楚封面,我整個人就呆了。那的確是未滿十八歲不宜的雜誌,在我預料之外的,是那個赤裸裸、臉上縱橫著情慾的模特兒——是男的!

「你在幹什麼?」身後一記響雷,我剛轉身,還來不及吐出任何一個字,手上突然一空。阿威已經把那本雜誌奪了回去,表情是因為憤怒而壓抑不住的扭曲。

我急忙解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夠了!我不想聽,你這個渾蛋!模範生?模範生會亂翻別人的東西,是嗎?」

我跟阿威狠狠地吵了一架,我怪他大驚小怪,他則罵我不尊重別人也不尊重自己。

吵到最後,不知怎地我也向阿威坦白了自己的性向。阿威一開始還不相信,直到我輕而易舉地說出他手上雜誌的名稱和幾個著名的同志網站。

後來,我和阿威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出櫃,也從來不打算出櫃。但是,知道有「同伴」以後,我忍不住激動,一古腦兒地就自己把最後防線一次瓦解。原本我還有點擔心,阿威會不會拿這件事要脅我?會不會讓我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好在,阿威很紳士,我的擔憂都沒有發生。就連我要求阿威「保密」,他也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

記得那時候阿威是這麼說的:「相煎何太急?用這樣不同的性取向來到這個世界,要面臨的挑戰已經夠多了,自己人何苦要為難自己人?」

我覺得感動,暗自在心裡下了一個決定: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自此,我和阿威成了「不連體的連體嬰」——吃飯一起、逛合作社一起、連上廁所都要相邀作伴……

或許很多人會以為這沒什麼,高中年紀的男生女生,哪個不是成群結黨?但對我來說,意義不只如此。

擁有一個可以讓自己毫無保留的朋友,這曾經是連作夢時都不敢奢望的事呢!

惠鈴姊直到五點二十分才趕到病房,那時我和阿威正在打打鬧鬧。因為阿威行動受到限制的關係,我佔了絕對的上風,所以從惠鈴姊踏進病房的那一刻起,阿威就「卑鄙凱欺負我」哇啦哇啦地叫個沒完。惠鈴姊只當是小孩子鬧脾氣,並沒有理會阿威。我更得意了。

簡單寒喧幾句以後,惠鈴姊提醒我該回家了。

「你不是輔導課結束后直接來醫院的嗎?算一算也離家好幾個小時了,快回去吧,別讓家裡的人擔心。」

我朝阿威吐了吐舌頭——哪有放學后直接過來啊?

阿威明白我的意思,會意地笑了笑。

或許是因為冬天晝短夜長的緣故,離開醫院的時候雖然時間還早,但天色已經半黑。

想到一天的逍遙就要結束,想到又要面對那幾張沒什麼感情的臉孔,想到就要回去那個被稱為「家」的「牢籠」,我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沉重起來。然而,不管心裡有多少不願意,嘆完氣,我依然認命地搭上開往「牢籠」的公車。我沒有其它的選擇了。

說實在的,我無法明白解釋為什麼會對那個應該是溫暖避風港的地方有如此委屈而絕望的闡述。可能是心裡的自卑感在作祟吧,覺得總有一天會向家裡的人「坦白」,到時候爸媽一定會很傷心,責怪不諒解和冷言冷語一定跑不掉,與其對他們的反應因期望過高而受到更多的傷害,還不如把自己武裝起來。

如果跟家人沒什麼感情,出櫃后造成的衝擊應該就小的多。一開始我是這麼想的。

於是,漸漸地沒有交集,漸漸地相敬如賓。現在「牢籠」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提供免費餐點和床鋪的旅館,實質意義大過於其它的什麼。

有一次,媽不斷嘮叨著「什麼時候洗澡啊,我要早點開洗衣機早點晾衣服」,同一句話整個晚上重複撥放了二十遍三十遍,我不堪其擾,忿忿地回了句「你可不可以不要念些有的沒有的?真希望你是啞巴」,結果那之後整整一個禮拜我和媽沒有說上半句話。我偷偷觀察過的,那陣子媽看我的眼神像是有千言萬語卻硬生生吞下去似的,儘是壓抑。我確定媽沒有生我的氣,或許前一兩天還是有些不高興的,可是之後幾天那姿態完全是想說話卻找不到句子可以吐露的困窘。一個禮拜后,媽在我踏進家門時,或許是無意的,或許是忍不住了,問了句「吃飽沒」,我只有「嗯」了一聲並沒有其它多餘的反應,和媽的相處才又回到從前的模式。

多麼可悲啊,除了例行性的招呼以外,竟然就無話可說了!

我應該要感到雀躍的,和家人疏離不是我一直以來努力貫徹的目標嗎?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沒有任何喜悅的心情,一丁點也沒有。

更奇怪的是,爸媽明明已經完全不了解我的生活、無法介入我的交友狀況了,卻仍然固執地堅持出門前一定要先打聲招呼,晚回家時必須事先撥通電話。他們天真地以為這樣子孩子就不會被人帶壞,我覺得可笑。唯一的哥哥是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只有我知道。

「回來啦?益凱,還是益翰?」媽的聲音從遙遠的廚房傳來。

「益凱。」益翰是我哥的名字。

脫鞋,然後我準備進房間去。按照老規矩,只要進門時報一下名字,接下來就沒自己的事了。

「等,益凱,等一下。」出乎意料的,媽一反常態地叫住我。

「嗯?」尾音上揚,算是個問號。

「媽的鑰匙不見了,你的先給我。」

我應該問媽要做什麼,要出門嗎,還有鑰匙是怎麼不見的,或許只是她不小心忘在哪個地方而已,鑰匙其實正安安穩穩地躺在某處呢。積極一點的話,我應該主動開口說「媽,我幫你找」。

可是都沒有,我只是沉默地掏出鑰匙,放在客廳桌上,然後進房間去。

房間的存在對我來說太重要了,那是在我聽聽音樂看看書轉移些許注意力以後,在這個「牢籠」里唯一能笑的出來的地方。

沒多久,爸和哥也進門了。媽帶著兩瓶洗碗精回來以後,一家人到齊,晚飯時間於是展開。

跟平常一樣,媽把屬於我的那一碗飯菜送進房間,我一個人吃,他們三個則在餐桌上圍成一圈。我很難有不被孤立的感覺。雖然哥在餐桌上也不多話,但總好過我一個人的凄涼。

會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一開始是在我國三準備考高中的時候,讀書讀的沒日沒夜的,媽為了方便我衝刺,便專程把我的餐點送到房間里。沒有想到的是,高中考上了,我卻再也沒有「搬出去」過。印象中媽好象問過我兩三次,要不要一起吃比較熱鬧還是什麼的,我好象都用一個忘了是什麼反正很爛的理由矇混過去,媽後來也就沒有再問。

晚飯時間過後,我簡單溫習一下明天的小考範圍,然後就上床睡了。

這大致上是我在「牢籠」里的生活實況,單調、無聊且乏味。

我常常想,當我找到一個不必愁吃穿的工作,有了養活自己的能力以後,是不是就會展翅高飛,飛離這個禁錮我靈魂的所在,然後再也不回頭?

或許吧。

我曾經把這個想法告訴均,結果他驚慌的很,直嚷著他打工賺的錢只剛好夠他的生活費而已,沒辦法負擔兩個人的開銷。我氣的搥他。以為我是什麼了?要找人包養我也會找個有錢一點的。

學校里的生活雖然也沒有比「牢籠」里的有趣到哪裡,但我通常會擺出比較和善的面孔。偽君子指的大概就是我這種人了。表面上我跟每個人都處的還不錯,實際上除了阿威以外,一個聊的來的也沒有。課業也總是應付了事,其實我知道自己的成績可以很好的,可是那麼好有什麼用?拿獎學金考明星大學或許是其它人的目標,不過不是我的。

阿威常常說我已經老了,沒半點積極進取的野心,我想是吧。跟真正的老人家比起來,我沒做到的大概只是每天清晨沒去公園晨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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