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站在門前,我只掏出了「牢籠」的鑰匙,還沒來的及插入鑰匙孔,突然門就開了。是媽。
「喔,是益凱啊……你回來了?」媽笑的很奇怪。
我決定不去在意,點了點頭,側身要進門。
沒想到媽竟然退後兩步。我以為她會和我擦肩而過的。
「你不是要出門嗎?」我問。
「啊?喔。沒有啊,沒有。」
「你剛才不是開門要出去?」
「有嗎?喔,有……沒有啦,我只是聽到鑰匙的聲音,順便幫你開門而已。」媽支支吾吾的。
我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厭惡,脫下外套,甩下書包,想直接逃到房間里去,媽卻把我叫住。
「益凱啊,知道益翰去哪裡了嗎?」
我搖頭。
「他沒有跟你講?」媽又問。
「他需要跟我講嗎?」我沒好氣地反問,「我又不是他的誰,他幹嘛跟我報備?」
「什麼不是誰的誰,益翰不是你哥嗎?你們兄弟倆年紀比較相近,他有什麼事應該比較會跟你說。」接著,媽又問,「益翰今天提早下班,應該要到家了啊,奇怪……你真的不知道?」
「你煩不煩啊?同樣的問題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問!」我生氣了。
這個「牢籠」里,沒什麼人關心我也就算了,何必硬要在我面前表現出其它成員之間的熱絡?
真是夠了!
「老媽啊,這裡有一通益翰的未接來電啊……」爸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原來爸也在家。
「我知道啊,」媽沒再理會我,邊回應爸的句子邊往客廳走去,「可是那時候我不知道是在做飯還是怎麼的,竟然沒有注意到。」
「真傷腦筋,怎麼會那麼粗心呢?搞不好益翰就是要說他會晚一點回來或去哪裡之類的。」爸的語氣充滿惋惜,彷佛他錯過的不是一通電話,而是一張中了頭彩的獎券。
「唉——」媽的嘆息又深又沉,和爸的遺憾成了最完美的搭配。唱雙簧?我腦子突然浮現這麼一個可笑的念頭。
我想自己應該偶爾搞一下失蹤的,或許到時候爸媽才會注意到他們其實不是只有一個兒子。
兩個老人家的叨叨絮絮一直沒有停歇,我冷冷地看著,冷冷地聽著。進浴室脫下襪子扔進洗衣機,沿原路折回要進自己房間的途中,突然——
「……益翰的手機是關著的,怎麼接……」
前前後後有意識無意識地聽了近五分鐘,進入耳里的句子少說也有百句,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句特別清楚,也特別刺耳。
反射動作似的,我立刻衝到爸媽面前,沉聲問了句:「哥有手機了?」
爸點頭,不過不是馬上。
「什麼時候的事?」我追問。
「去年吧……」爸想了一下,「好象是五月中,還是……」
「對了!」媽像是注意到我臉上的陰霾,插話,「益凱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想也應該給他辦一支門號,方便連絡……」
「不用了!」我大吼。
趁著爸媽來不及反應的空檔,我一口氣跑回房間,把門鎖起來。
手機有什麼了不起?我一點都不希罕!
晚上七點整,哥進門。雖然隔著門板,但我還是清楚地聽到了爸媽那誇張到不近情理的喜悅招呼聲。
「去哪裡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唉呀人回來就好,快進來,快進來……」
「只是跟幾個同事喝個小酒而已,又沒什麼,幹嘛大驚小怪?」
是啊,幹嘛大驚小怪?
直覺告訴我我他們接下來還會說些有的沒有的,乾脆拉起棉被蒙住頭,讓天地間只剩我的呼吸聲。
總算清靜多了。
過沒多久,媽敲我的門,說今天做的是什麼雜燴什麼合菜的,裝在碗里吃不到整體美感,要我不管手邊忙什麼都停下來,出去跟他們一塊兒吃。
我乾脆說我一點都不餓,不用管我了。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睡過一回。
一進「牢籠」就鬧彆扭,自然沒有時間洗澡。當時沒有在意,現在連自己都很難忍受一天奔波後身上散發的陣陣汗酸味。
看錶,時針分針指向十二點四十分。原來已經睡那麼久了?
掙扎著坐起身來,頭有些暈。下一秒,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好幾聲,我於是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
像我這種三餐如調好鬧鐘般準時的人,漏了一餐便會覺得渾身不對勁。記得小學時有一次鬧鐘沒按時響,為了能及時趕到學校而放棄了早餐,沒想到竟然就真的感覺到隨時要昏倒似的虛脫。一餐沒吃就受不了的我,想是永遠沒辦法理解號稱不吃早餐或不吃晚餐那些人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吧?
除了我,看來整個「牢籠」都已經入睡。
我一路開燈,決定先進浴室舒舒服服地沖個熱水澡,再來盤算食糧的危機——其實不難解決,我自己有存一點零用錢,有錢難道還怕買不到東西吃?
蓮蓬頭降下甘霖的同時,我暢快地吼出聲來。
可能會吵到家人或鄰居,不過我管不著了。這一天運氣超背的,均極盡挑逗之能事卻緊接著拍拍屁股走人,阿威上演一場失蹤驚魂,「牢籠」里的情況就更不用說了,已經很久沒有過上愜意的日子。
思緒一轉,我想到跟阿威道別時他塞給我一張「好康的」……哎呀!我趕緊用最快的速度把學校的制服褲從洗衣機里撈出來,接著往口袋裡一掏——還好,便條紙還在,而且完好如初。媽通常將洗衣機的運轉時間設在晚上八點,一個小時后就可以晾衣服。現在,深夜時分,洗衣機里等待的是屬於明天的衣物,我剛丟下去的長褲——連同便條紙——因而幸運逃過肥皂水的洗禮。
展開,歪歪斜斜的「阿威體」在紙條上一覽無遺。是一行英文字母的排列組合。定睛再一看,原來是個網址,「http://www……」。
雖然照阿威的個性推測,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不會是什麼重要的訊息」這樣的結論,但他不時寄來的電子郵件都挺暴笑的。對現在直想解解悶的我來說,這張紙條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喔,對了!阿威常辯解說自己不完全是個笑匠,有時候也會寄些知性的東西,比如愛滋病的十大特徵。
五分鐘后,我帶著重生似的通體舒暢走出浴室。沒料到黑暗中竟然有一個人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目光如炬,雙手高舉著棒狀物眼看就要揮下!
「哥?」我及時叫出聲來。
棒狀物——現在我看的很清楚那其實是一根球棒——於是在我面前不遠處停下,接著黑影的身子往前,臉龐因此接收到身後浴室的光線。的確是哥。
「你幹嘛?」我不明所以。
「你才在幹嘛?」哥皺起眉頭。
「洗澡。」
「洗澡就洗澡,幹嘛鬼叫?」
「我?有嗎?」仔細一想,「喔,好象有。」
「去你的,害我以為是小偷。」
「小偷敢明目張胆用別人家的浴室嗎?」
「或許他尿急,也可能他有潔癖……天曉得!」哥若有似無地開了個玩笑,氣氛頓時輕鬆不少。
然後,他問:「吃東西了嗎?」
我搖頭。
「不會餓啊?」
「其實……有一點。」
「冰箱有今天晚上的剩菜,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喔。」
「早點睡。」
「嗯。」
哥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回房去了。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背影,突然覺得這個人好陌生。
哥比我大了整整四歲。有人說兩歲的年齡差距會造成一條代溝,照這個演算法我和哥之間便有兩條代溝了——不知道算多還是算少?
只知道,我跟哥的確很少有相處的機會,從小到大心裡話也沒說過幾句。小時后我喜歡當跟屁蟲,他找玩伴的時候我總涎著臉要求跟他「同一國」,他雖然一臉不願意可多半還是會「收留」我。後來長大了,我不再干這種「缺德事」以後,基本上兄弟就斷了線。我讀國中的時候哥已經在高中,現在我追到高中哥卻已經上了大學。年齡的差距現實地將我和哥分配到兩個截然不同的生活圈,加上近幾年我和「牢籠」里的感情愈來愈淡薄,和哥自然就更不熱絡。
簡單來說,我覺得我們兩個只是有著血緣關係的陌生人。
要是時光倒退十幾年,我還可以說哥是我的「玩伴」;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什麼都不是……
哥的背影讓我感到陌生,我才驚覺,有多久沒仔細瞧過這個人了,這個理當和我有手足之情的傢伙?
不過我沒時間想那麼多,從胃裡傳來的空洞感不斷地提醒著我,覓食才是現階段的首要任務。我走到廚房,打開了冰箱。
「今天晚上的剩菜」這個辭彙給我的感覺很不好,直接聯想到的是殘餘的菜肴因沒有擺盤而顯得落魄,再佐以黏稠的湯湯水水,噁心至極。
好在事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應該是媽的傑作吧,幫我用一個碗把飯啊菜啊通通裝好,看起來就是平常端給我的那個樣子,只是上頭多覆了一層保鮮膜。我心裡多少有些安慰。
用微波爐熱了一分鐘以後,我把碗端進房間里。打開電腦的開關,連上網路,我一邊消化晚餐,一邊猜想阿威要給我看的是什麼東西。
應該不會是色情圖片。阿威雖然秉持著「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的信念,偶爾會寄些讓人血脈賁張的圖片,但應該不會、也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把網址抄下來,再神秘兮兮地賊笑著給我——才是。
不過話說回來,阿威的特立獨行著實難以摸透。要是他想試試看大驚小怪的無聊,好吧,那我就認了。
照著便條紙上的網址,一個字母一個字母輸入,最後,Enter。
映入眼帘的是一個論壇版面的架構,還有一個發言主題。
字有些迷你,我眯起眼睛,看清楚它的標題:舞動·青春·狂歡。
往下,一大篇洋洋洒洒。我雖然沒仔細看,但讀了幾行就大概知道是什麼玩意。
你對男人的渴望在熊熊燃燒嗎?你饑渴的靈魂得不到慰藉嗎?現在,試著給青春肉體一個盡情放縱的機會……
竟然是個集體雜交的邀約!
我只覺得好笑。阿威把我當什麼了?欲求不滿的淫娃盪夫?
再往下,言辭一句比一句露骨,張貼者想是絞盡了腦汁,聳動誘惑各種口吻輪番出爐,寫到最後字裡行間竟透露出「不參加絕對是人生一大遺憾」的語氣。
我開始覺得有趣。如果不以道德尺度衡量,這樣的文字修辭和宣傳手法倒是堪稱一絕。只可惜情慾部分的描寫略顯青澀,要是補貼一篇現成的情色小說,能把點閱觀看的人全部搞到臉紅耳熱,哈哈,那就更高竿了!
注意了一下發言的網友名稱,「好康的」,呵,還真敢說!
我好幾次說阿威是「怪ㄎㄚ」,他還不承認呢!普通人會想到要報這樣的「好康」給我嗎?
跟帖回復的網友反應不一,有的不住叫好,有的只回「惡」一個字,非黑即白,沒什麼可看性。
大概就這樣了吧?
把游標移向視窗右上角,接著我按下「X」。
視線被最簡單的藍天白雲桌面背景佔滿的前一秒,一行什麼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在意。
同樣的網址再輸入一次的時候,我多了點遲疑。網頁開展,我眼睛一掃,很快就找到了那一行——
地點:新義市恆洲路二段七十六號之二
新義市恆洲路?均租的小套房不就是在那邊嗎?
胸口一悶,我竟然記不起均的小套房是幾號幾樓。印象中自己獨自去過兩次,怎麼會……想不起來呢?
盯著螢幕,吞了口唾液之後,我突然覺得「七十六號之二」念起來是那麼的熟悉……
不可能,一定是我記錯了!
我心慌地在一大段篇幅里重新尋找有用的資訊,可除了一句「註:自備保險套」讓我更加篤定這不是普通的聚會以外,其餘的句子只有一堆精液高潮肉慾橫流。
我反覆在慾海里搜索。過了好久,才讀到另一條有用的資訊:這場邀約的時間——我一定是急瘋了,它明明就在地址的上一行!
七月十八日(六)晚間八時至盡興為止
十八日?這個禮拜六?
均是不是問過我,說他這麼禮拜六要幹什麼?吃飯?真的只是吃飯而已?
我忍不住倒抽好大一口涼氣,然後,力氣像是瞬間被抽氣筒抽光似的,我在電腦桌前慢慢軟倒。
七十六號之二,我想起來了,均的小套房是這個地址,沒有錯。
***
學校。第二節下課的時候,我撥了均的手機。
電話一接通,我劈頭就問:「你那邊是不是七十六號之二?」
或許是心裡擱著這個問題的緣故,我翻來覆去幾乎一整個晚上,始終閉著眼卻怎麼也無法入睡。接近天亮的時候,好不容易「昏迷」半個小時,卻馬上被一個詭異的夢驚醒。夢裡,均在我面前大喇喇地和一個個男孩做愛,我哭了,他給我的安撫卻是:「別急,很快就輪到你……」
生平頭一次失眠,我藉此體會到不亞於餓肚子的痛苦:精神渙散、四肢乏力、注意力無法集中……
在師長眼裡,我自認是個平凡的學生,沒什麼特殊表現也不會搞怪,應該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種。但早上兩堂課下來,我竟然破天荒地被老師點名三次。我這才驚覺自己有多麼失常。
通常我是在第三節下課的時候才打電話給均的,不過今天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那邊?什麼那邊?」均一時沒有會意過來。
「你租的小套房的地址,」我詳細說明,「是不是七十六號之二?」
「喔,是啊,怎麼了?」
儘管心裡已經有底,但聽到均親口證實,暈眩的感覺還是壓抑不住地湧上腦門。
「你今天那麼早打來就是要問這個喔?」均笑了,「你放學后要自己過來,是嗎?我去接你不是更好?」
聽著均的一派輕鬆,我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為什麼均能那麼自然?還是,其實是我誤會了?可是……
「喂,益凱?你有在聽我說話嗎?」均的音量愈放愈大。
「啊,什麼?」
「你在想什麼?有心事喔?」
「我……」心一狠,我沉聲問道,「均,我要問你一件事。」
「喔,好啊。」聽筒那邊頓了一下,「什麼事這麼嚴肅啊?害我都有點怕怕的……」
「這個禮拜六,你說要去跟別人吃飯,是嗎?」
「嗯。」
「晚餐?」
「對。奇怪,我沒跟你說嗎?」
「跟誰?」
「幾個網友。其實不能說是網友啦,這樣聽起來像是聊天室里隨便抓的,」均呵呵笑了兩聲,「我們已經很熟了,從高三到現在,網聚辦過大概不下五次吧。沒騙你,都是很nice的人。」
「是喔。」聽起來不像在說謊。
我該繼續追問嗎?
「怎麼突然那麼有興趣?」均下了結論,「你今天真的怪怪的……忘記吃藥了?」
或許什麼亂七八糟的聚會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對了,說不定是阿威在整我,他不知道哪裡弄來均的地址,在設陷阱等我中計、等著看我笑話……對,一定是這樣!想到這裡,心情頓時輕鬆許多。
「你想加入嗎?以宇宙無敵大帥哥謝倚均BF的身分……」均又問。
「好啊。」我順口回答。
均卻沉默了。
「怎麼,不行嗎?」我是笑著說的,只是嘴角有點僵硬。
「上次問你,你自己說不要的。」均聽起來很為難,「我已經找好『伴』了,總不能臨時把他換掉……凱,還是算了吧!」
我一時語塞。原本以為接下來要反悔說「其實我不想去」的,誰知道卻是均出言拒絕!
「找到『伴』了,臭皮?」
「不是。臭皮那天有事,我約另一個朋友陪我去。」
上課鐘聲響起。我聽到了,均也是。
「好了,不能繼續說了,就先聊到這裡吧。」均說,「還有,你今天要過來嗎?我去載你?」
隱約感覺到均不願意深談,我忍不住懷疑:「為什麼不能繼續說?你在怕什麼?」
怕謊言編的不夠周詳嗎?
「怕你太晚進教室啦!我也該出門了,早上跟別人有個約。」
「不行,不要掛斷!」我趕緊說,「我還沒問完。」
我想知道的事一定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我會發瘋,真的!
「呃……時間……你不是該去上課了嗎?」
「你愛我,對吧?」無視於該說再見的提醒,我追問,「你推掉那個飯局,不要去了,敢不敢?」
「不是敢不敢的問題。這次聚會是我主辦的,我不去也不行。」
均主辦的?我彷佛可以聽到心「喀啦」裂掉一角的聲音。
「地點在你租的小套房,時間是晚上八點直到盡性為止,是嗎?」我苦笑著問。
「這個還沒有決定,我們還在連絡。」
「怎麼聯絡的?用網路論壇,留言板,是不是?」
均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沒了剛接電話時的熱情和耐心,「凱,我實在不願意這麼聯想,可是你的語氣聽起來明明白白是在找碴。你到底想問什麼,直接一點,行不行?」
「你星期六真的只是單純要去跟朋友吃飯嗎?」接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強調,「你敢不敢發誓?」
「一大早的發什麼神經?你不相信就不要問我啊!」均的字句流露出明顯的不滿,「不說這個了。放學后要不要我去載你?」
「我才不希罕!」
「隨便你。」
通話就這麼斷了。
均竟然掛我電話?我呆住,不敢相信擺在眼前的現實。
哨子聲在身後響起的時候,我看錶,才知道上課鐘響已經是十幾分鐘前的事。聽筒早就沒有聲息,我竟然到現在才想到要掛上。
「上課多久了,打什麼電話?幾年幾班的……大牌喔,教官跟你講話,沒聽到是不是?」
我緩緩轉過身,抬起頭,已經準備好挨罵了,迎上的卻是一臉詫異。
「同學,你……還好吧?」教官的聲音放柔不少。我覺得奇怪。
「我?我怎麼了?」
順著教官的視線,我的右手無意識地撫上臉龐。
濕濕的。
「我沒事。」
同一句話已經記不清重複多少次了,教官卻不領情,硬是要把我送到輔導室。
我苦笑,可也不得不承認,上課時間,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手裡緊握著早該扣上的話筒,臉上不由自主地爬滿淚痕……此情此景的確很有想象的空間。
要不是已屆不惑的教官人生經驗豐富,想是會直接問我家裡死了誰吧?
好在從教官那裡接手的輔導老師是個溫柔體貼的女性,我直捷了當地說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就好,她點點頭,退出跟學生單獨面談用的小單間,也就沒再打擾,只在接近下課的時候敲門問了一聲會不會口渴需不需要茶水。
從輔導室退出來的時候,雖然事情依然沒有得到解決,但至少心情平靜許多。
回到教室,還是下課時間,班上鬧烘烘的。這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我消失一節課以後又突然出現,正好,可以多少節省一些解釋的氣力。
把輔導老師開的證明交給風紀股長,要他不要記我曠課以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算在第四節上課鐘響前眯一下眼。
就在這時,肩膀被人一拍。是坐在我後面的一個瘦瘦高高的女同學。
「你的臉色很不好呢,怎麼了?」她關心地問。
「沒什麼。」我強迫自己扯了一個微笑。
「剛才你不在的時候,阿哲抽籤找了兩個人,說是這個禮拜六要幫學校布置禮堂還是什麼的,有抽到你喔,詳細的情形你再去問他。」
我苦笑。
這個禮拜六?又是這個禮拜六?
禍不單行是什麼意思,現在的我有了極度深切的體會。
「就這樣,我只是負責傳話而已。」女同學有些抱歉地說,「你繼續休息吧,吵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不會。」我禮貌性地回應。
然後,也不急著趴下了,鐘聲已經響起。
五十分鐘后,廣播系統傳來下課兼放學的福音。
我簡單收拾一下東西,還沒來的及去找那個有著學藝股長頭銜的傢伙,他就已經先來找我。
「鄭益凱,」阿哲說,「有人跟你說抽籤的事了嗎?」
「嗯。」我點了點頭,順口問說,「另一個倒霉鬼是誰?」
「就是我羅!」阿哲指著自己的鼻子苦笑,「真沒想到會那麼准,好死不死地竟然抽到自己的簽。」
「班上笑翻了,是不是?」
等我注意到自己竟然在微笑的時候,嘴角已經有些麻了。以我現在的情況來說,沒有哭喪著臉就已經是萬幸,我其實不用、也不需要強裝笑靨的。不過淡淡的笑彷佛是一種面對人群的自動反應,不受大腦意識左右的反射動作。不想笑卻還是自動笑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
偽君子卑鄙凱,唉!
「這個禮拜六下午三點,在活動中心集合。」
我只記住集合的時間和地點,至於其它阿哲講的像是這次是為了什麼活動而做的努力、到時候有哪些長官要來、學校會不會給幫忙的學生記嘉獎……之類雜七雜八的字字句句,聽是聽了,但是都沒有聽進去。
阿哲愈講愈口沫橫飛興緻盎然,我的思緒則愈來愈不清楚。
不過,為了證明我不是純粹在發獃,我中途有插一個問題進去,「為什麼安排在下午而不是早上」。阿哲雖然有細心提出解釋,但我依然沒有吸收就是了,只忙著胡思亂想:連這都可以講那麼久?
看錶,十二點二十分。放學鐘聲的響起已經是二十分鐘以前的事。
我不知怎地突然想到,均在校門口一定等很久了吧?他說過自己每次約會都會提早十分鐘到的。
如果他真的有來接我的話……
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已經過了放學的尖峰時段,行人三三兩兩,我視線左右一掃,很容易就找到有一輛很眼熟的機車,和上頭坐著的——
「均?」我驚呼出聲,緊接著用盡全力衝上前去。
我萬萬沒料到均真的會「不請自來」,尤其是鬧彆扭沒多久的現在。
「你還沒有跟我說要不要來載你?」
均的聲音很冷,我聽著卻覺得溫暖。
他對我如此,我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接過安全帽,坐上機車後座,我的手緊緊地抱住均,身體也儘可能地往前貼住。平常的話,我絕對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表現出難以圓滿解釋的親密,但現在我不想管那麼多了。
沒想到均愣了一會兒,竟伸手過來要扳開我的手指頭。
「幹嘛?」我問。
「不要抱我。」均的聲音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空洞而陌生,「你的手拉後面的置物架就好,放心,不會掉下去的。」
「為什麼?」
均遲疑了一下,「我還在生氣。」
「生氣?為了早上的事?」我也不高興了,「少爺,『您』還真是尊貴啊,問一下就會污染『您』的耳朵?」
「你根本一點都不相信我,也沒有尊重。你以為你是在審問犯人啊,還是徵信社在捉姦?」均的聲音很沮喪。
我一時語塞,過了好久,才說:「對不起。可是……」
「我不想再提那個了,吵架好累,生氣也是。」均深吸一口氣,然後換了個輕鬆的口吻,「去我那裡嗎?還是你要直接回家?」
我卻無法就此釋懷。均的意思是要我不要再過問,是嗎?我告訴自己應該相信均,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胸口就是悶悶的。
「去阿威家。」突然間我想到還有一個人可以問。
如果阿威能跟我說一切只是無聊的玩笑,那該有多好?他應該會捧腹大笑吧,摻雜一些「笨凱,這麼爛的把戲你也信」之類的句子。
算了,笑就笑吧,此刻的我寧願被笑。
「親耳聽到自己的BF要去別的男人家,這種滋味很不好受呢!」均隨口開了個玩笑。
我呵呵應付兩聲。其實我根本不想笑的。
唉,偽君子卑鄙凱!
均把我送到目的地以後就先行離開了。我接著走到附近的公共電話,撥了通電話給阿威,跟他說我待會兒要過去他家。再接著,打回家裡,跟媽說我不回去吃午飯。媽只有說「知道了」,沒有多問什麼。阿威已經出院這件事媽不曉得聽到消息了沒有,可能沒有吧,否則媽知道我不會是去醫院的話,應該多少問一聲要去哪裡還是什麼的……算了,有問沒問對我來說並沒有差別。
幫我開門的是阿威的老祖母,一個挺慈祥的老人,因為已經很熟的緣故,她沒有跟我客氣,桌上的水果冰箱的食物都要我「想吃什麼自己來」。第一次老祖母對我這麼說的時候,我感到很不好意思,連聲推辭。現在的我已經學會自己打開冰箱,替自己拿一塊起士蛋糕。
踏進阿威房間的時候,他正坐在床上看漫畫。
「整天看漫畫,不會膩啊?」我以這句話作為開場。
「喔,你來了啊!」阿威伸了個懶腰,無奈地說,「當然會啊,可是又不知道能做什麼。」
「拿起拐杖到處走走啊。」我提議。
「我想還是看漫畫比較好。」阿威揉完眼睛,又把頭埋回漫畫里,「沒事把自己搞那麼累幹嘛?」
「去,沒出息。」
我口頭上調侃,心裡則思量著該怎麼把對話引到「主題」上。
「我不在的時候,班上有發生什麼好玩的事嗎?」阿威先一步提問。
我想了想,搖頭,「馬馬虎虎吧。」
「我現在正在掙扎要不要提早回學校上課。」阿威放下漫畫,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這個假放的太久了,沒意思。姊也說我想回去上課沒有問題,只要撐著拐杖就好,現在只等我點頭答應了。」
「想回來就回來啊,掙扎什麼?」
「萬一我只上一天課就後悔了,怎麼辦?」阿威苦笑,「我不覺得自己會因為很久沒到學校,就對書本產生興趣。」
「看你自己吧。」我隨口應了一聲。
心理擱著其它事,我回答時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我自己當然不會察覺,是阿威告訴我的。
「在煩什麼啊?」阿威壞笑著,「把你男朋友的肚子搞大了嗎?」
「神經病!」我白了他一眼。
「嘿,說給我聽吧,我最喜歡聽秘密了。」
「我又沒有說是秘密。」
「八九不離十吧。」
我遲疑了一會兒,「阿威,你昨天給我的那個網址,那個……是真的嗎?」
「什麼?」阿威想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轟趴喔?」
我皺了眉。我不太想聽到這麼一個代表淫亂放縱的辭彙,尤其在它和均可能有所牽扯的時候。
「不會吧?」阿威瞪大雙眼,「卑鄙凱,你要去喔?」
「應該是假的吧……那篇主題不是你張貼的嗎?」我想套阿威的話。
「我哪有那麼無聊?」阿威格格怪笑。
完全是正常的「阿威式」反應。我的心涼了半截。
「去見識一下也不錯啦!」阿威繼續說,「要不是我行動不方便,我大概會跟你一起去。」
我哼了一聲,撇過頭,不相信。阿威通常只是嘴巴說說而已,標準的有色無膽。
「不信就算了!」阿威無所謂地聳聳肩,「不過話說回來,你有了BF還不滿足喔?他在『那方面』很遜嗎?沒辦法滿足你?」
「滿足個頭!」
我在桌上隨手抄了個東西,也沒看清楚就往阿威砸過去。阿威反應奇快,一偏頭就閃了過去,沒料到那是一個塑膠杯,裡頭的水潑出來還是灑了他一身濕。
「哇啊,卑鄙凱我跟你拼了!」
剛才拉椅子坐下的時候,我忘記要保持「安全距離」。結果阿威奮力一撲,就倒在我身上,我們接著扭打成一團。
表面上我笑著鬧著,實際上我的心思已經不在這個房間里了。
後來,我借阿威的床睡了一覺。或許是前一個晚上幾乎沒有闔眼的緣故,我剛躺下來沒有多久便沉沉睡去。
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黃昏。
阿威笑說我已經「上他的床」了,等碰到均的時候要向他哭著告狀。我沒有理他。
「卑鄙凱,睡傻啦?」阿威又笑。
「嗯。」我深了個懶腰,然後說,「我要回家了。」
「我是沒辦法攔你啦!不過你是專程來我這裡睡覺的喔?」
阿威的疑問句是個很好的提醒,我馬上想起最初來這裡的目的。忍不住,有些沮喪。
阿威看我沒有回答,自己接話:「沒關係,至少你肯來看我。」
「對啊,總要看看你死了沒有。」
「可惜我沒有那麼容易掛掉,禍害遺千年嘛!」阿威看錶,「好了,時間不早了,你快滾吧!」
「嗯。」
阿威的祖母拿了塊蒲團,坐在客廳念佛。我經過的時候露出微笑跟老祖母喊了聲再見,她便樂不可支地直說:「好乖!好乖!」
見面要說好離開時說聲再會,大人好象都很吃這一套,我覺得奇怪,明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既然老祖母喜歡,我以後就繼續喊吧,反正也沒有損失,何樂而不為?
「牢籠」和阿威家相隔不遠,於是我慢慢散步回去。
路上看到一個小家庭,總共有三個人,小男孩大約一兩歲,看起來是媽媽的婦人緊緊地把他牽著,怕他走丟似的。小男孩卻只想掙脫媽媽的束縛,一直往前跑去,還不時別過頭,涎著臉眨著大眼睛,像是在央求媽媽走快一點。順著小男孩視線的渴望一看,原來他爸爸走在前面,一邊揮手招呼一邊拿一塊餅乾逗他呢!小男孩又急又無奈,夫婦倆則笑的眼睛都不見了,真的是好——
「幸福」兩個字浮上腦海的時候,我不知怎地突然覺得有些不是滋味,趕緊撇過頭,加快腳下離開的步伐,不敢再看。
在「牢籠」的門前,我通常要發獃至少十秒以後,才會掏出鑰匙開門。不過今天情況有點特殊,遠遠的我就聽到從屋子裡傳出陣陣吵雜,愣了一下,然後我好奇地把耳朵貼在門板上。
沒多久我就意識到這樣的動作有多麼鬼鬼祟祟,連忙往後退半步。裡面的人每句話的音量都放地很大,因此我不必用會引起路人注目的姿勢就能聽的很清楚。
「我是你的仇人嗎?為什麼你什麼事都要針對我?」是哥的聲音。
「益翰啊,媽是為你好,而且,而且也才提醒你兩句而已,不是嗎?」
「提醒?哼!」
「你這個孩子,怎麼……」
「益凱咧?他就真的那麼好,完全沒有你可以『提醒』的地方?」
我嚇一跳。怎麼扯到我身上了?
「你弟跟你不一樣。不要怪媽說話難聽,益凱就是比較會想,還有……」
「還有他頭腦好,隨便讀就可以考上我一輩子也進不去的公立高中,是吧?」頓了一下,「大學沒有讀完,是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我現在做工廠也沒什麼不好啊,是辛苦一點,可是一個月也有四五萬。為什麼你就是不滿意?」
「媽沒有不滿意。媽只是不希望你跟那些狐群狗黨混在一起……」
「不准你這樣說我的朋友!」
「益翰!」我聽到媽在跺腳。
「還不如多分些心看看益凱,你不是說上次跟他借鑰匙的時候,發現多了一根嗎?你為什麼不問?真的一點都不擔心?你可以相信他不會在外面跟人同居生孩子,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出門只是單純要跟朋友聚一聚?」哥愈說愈氣憤,「媽,你為什麼一定要把我管的死死的呢?我已經長大了!長大了,就算我的選擇……反正我可以自己做主,你懂不懂?」
沉默。
「是啊,媽是不懂。老了,也沒辦法懂了。」媽的聲音帶點沮喪。
「媽,你不要這個樣子!」
「別說了。媽再去炒盤菜。益凱應該快回來了,待會兒就可以開飯。」
兩種腳步聲先後離去。爭執就此落幕。
我呆了一下,把鑰匙放回口袋。
在附近繞一會兒再回「牢籠」好了,他們那一家人,和樂相處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並不代表我就有調解衝突的能力。
進門的時候乾脆裝作什麼事都不知道,反正我本來就不應該聽到的。
話說回來,均的鑰匙不能掛在一起了,得找個地方藏好才是。
均特別打給我的、只用過兩次的鑰匙在夕陽下閃耀著銀黃色的光芒,我愣愣地看著,一時有些不平。
吵架就吵架吧,哥幹嘛拉我當替死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