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熱鬧的慶功宴，在飯店頂樓舉辦著。

這是「弘冠建設」一年一度的年終慶功宴，受邀的是北、中、南各分處的銷售高手，也就是所謂的房屋仲界大會。

明亮的燈光、熱鬧的音樂、美味的食物、愉快的氣氛，加上鬧哄哄的人們，氣氛非常熱絡。

嘉獎的場合，加上每個人都是受褒的對象，自然每個人都面帶微笑，心情非常愉快。

不過，人多必定嘴雜，在竊竊私語的角落裡，自然有是非。

「真是不敢相信，今年業績最好的，竟然是五股店那個女的。」有人壓低聲音，很有八卦的味道。

「拜託，那個女人……做人那麽失敗，人緣那麽差，我聽她的同事說，她雞蛋裡挑骨頭的能力簡直是嘆為觀止。」另一位女人附和著。

「可不是嗎？你有沒有看到她剛才上台的表情，一整個就是驕傲，活像那個獎天生就該屬於她的。」語氣里滿是輕蔑與不認同。

「反正李亞沁就是有本事，仗著臉長得不錯，就充分利用與生俱來的姿色，我們就是沒有，業績輸給人，只能怪爸媽。」雖是稱讚他人美麗，但內容卻尖酸又刻薄。

兩人持續談論著，沒有停歇的是對同一個人的批評。

「誰知道她會不會仗著那張臉，主動爬上主管的床，利用關係獲取業績……」兩個女人說著沒有憑證的話，卻仍笑得花枝亂顫。

大大的花籃後，一個修長的身影立著，因為自認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話，所以正遲疑著是否是適合走出的時機。

李亞沁……

駱言知道這個人，她年初剛從別家建設公司轉戰到弘冠建設，不過才一年時間就有驚人的成績，銷售一級棒，讓不久前才從國外回來的自己很快就聽過她的名字，還有人拿她的個人資料、簡歷，要介紹他認識這個得力的員工。

那看來是一張被側拍的相片，紮起一把高高的馬尾，有著挺直的鼻樑，看來有點嚴肅的神情，紅唇緊抿著。

她穿著一身合宜的套裝，稱得上是漂亮的女孩，不過卻渾身散發一種難以接近的氣息，讓人印象深刻。

這對一個銷售人員來說，並不是件好事，但詭異的是，她的銷售成績卻出乎的好。

或許是因為他單身，而她也是；也或許是她是個成功的員工，而他是個剛占上位的主管，於是，在他一回國接執行長一職時，曾有其他主管意欲引薦她給他認識，但都陰錯陽差的沒能成行。

沒有成行的結果，更是另一個讓他對她好奇的原因，因為她似乎也並不積極與他有更進一步的接觸。

這對他來說是新鮮的，以他一個初過三十的年紀，就接下執行長的位置，別的不說，光是自己公司里就有不少人想再靠近他一點，於公於私都是一樣。

但是她不同；於公，她找理由拒絕跟主管碰面，於私，她也沒有興趣多認識他一點。

她始終跟他保持距離，就連有兩三個主管開會的合宜出現時機，她都藉故有客戶而不出現。

這也算得上獨善其身，只想憑自己本事闖出一片天的工作態度，不攀親帶故，不巴結逢迎，這種態度，他算得上是欣賞。

於是，他對她一直保持著正面的評價，所以，他倒是很意外會在這個慶功宴上聽到這些並不友善的發言。

果不其然，對一個人的評價，會因為不同的身分而有不同的解釋，是此時最血淋淋的現實。

嫌惡的話語繼續，聽得有些扎耳，讓人心情平添不悅，他決定暫停接受這太過負面的訊息。

認識一個人，他喜歡自己感受，而不是經過這些旁人的言談，所以他努力保持中立。

思考三秒鐘之後，他決定給這些人一些自由言論的空間，也為了不讓人有下不了台、被捉包的感受，他選擇往後走，迴避這些說人是非的閑人。

他往後退了幾步，突地，腳步一頓，眼角餘光里有了另一個意外的發現。

角落裡，還有另一個人──另一個女人。

而且，那女人的相片，他似乎還看過。

他微微眯起眼，凝了幾秒鐘，然後挑起眉，深邃的眸里有些訝異。

這世界真小！

這個同時與他聽到這些秘密的女人……不是別人，就是李亞沁。

她背靠著牆，半垂著臉，綁在腦後的長長馬尾垂在側臉上，那裝扮、那模樣，跟他所看過的相片一模一樣。

只是，光線不明，她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不清，但瞧她的反應，可以知道她聽到的內容也跟他差不多。

這算得上是變相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

他避開前頭說三道四的人，卻沒避過這些話語中的「受害者」，這教他難得地感覺到難堪與不知如何自處。

但她沒有讓他有時間準備說法──

「聽夠了嗎？」她揚起眸，目光與他的直視。「你不接著往下聽看看，或許還有更精採的。」

在幾秒鐘的尷尬之後，駱言微微勾起唇，露出淺淺的笑。

她的表情有著自嘲，撇撇紅唇，清亮的大眼裡有著嘲諷。

那是他第一次那麽清楚地看進那一雙眼裡，清亮、水靈，更讓人訝異的是她眼中的情緒。

不是激動，不是狂怒，而是──平靜。

親耳聽到那麽多批評的話語，她沒有生氣，情緒似乎一點兒憤怒的起伏都沒有。

唯一稱得上的情緒，是冷笑、嘲諷，有一種……冷眼看待、說笑由人的超然態度。這讓他又對她的好奇多了幾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駱言裝傻，不打算承認自己認識她。

因為，她看起來的反應，也沒認出他。

這一點兒也不意外，他接下執行長位置才一個多月，他不可能跟每個員工都熟，而他們公司也沒特別發什麽員工手冊，讓員工好好了解主管的長相。

更別說，剛才的頒獎典禮，他刻意沒讓自己上台，慣性低調，為的就是不讓員工有綁手綁腳的不自在。

她似乎也不以為意，只是聳肩，攤了攤手。

「我是李亞沁，他們口中說的那個女人……」她扯了個輕蔑的微笑，不讓他繼續裝傻、打哈哈，索性直接點明。「別說你什麽都沒聽到，你來的時間比我早三十秒。」

「哦……」駱言故意裝出一副後知後覺的表情，指著她的鼻尖點了點。「原來他們說的是你。」

「是，我就是他們口中那個仗著自己長得還不錯，但是做人失敗、人緣極差的超級業務員。」李亞沁沒絲毫遮掩，甚至還揚聲開口，讓前頭還在討論的兩個女人倉皇尷尬地逃走。

駱言輕易察覺她刻意讓人難堪的動作與反應，大致上了解為何她的人緣會不好了。

「這樣跟同事相處……不太好吧？」他環著手，仔細地看著她。

「我的情緒管理沒你好，沒辦法視若無睹、聽若未聞，不做出反應。」李亞沁丟下幾句話，暗指他息事寧人的鴕鳥行為。

「我只是覺得……不太需要用這麽直接的做法。」他笑了笑，臉上滿是溫和。

但是，他的說法不被李亞沁接受。

「我不欺負人，並不代表我能讓別人欺負我。」意思是，她不背後說人閑話，也不喜歡讓人背後說她。

她從不當軟柿子，流言蜚語太多，如果沒聽到，她能裝作不知道，但這些人連說人背後話都這麽不小心，那就別怪她不給她們台階下。

話說到此，她揮揮手就打算離開。

「你去哪？」見她朝出口走去，他好奇地開口。

「我來領績效獎金，而現在，錢既然已經入袋，就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必要了。」她又揚起手，揮了揮，做出再見手勢。

駱言聞言一愣。這可真是個再直白不過的解釋！

「再說，我留下來，他們一定罵得不爽快，還不如直接離開，落個耳根清靜，他們也能罵個痛快，這不是個雙贏的方式嗎？」她大步往門口離開，迅速拉開兩人的距離。

「現在，你倒為了他們著想起來。」不由自主地，駱言跟了上去，對於她言談的態度與反應覺得有趣。

「著想？別開玩笑了。」她回眸，給了他一個真心的微笑。

那微笑很迷人，笑得眯上了眼，讓她整張臉嚴肅的表情全融化，溫柔得讓人無法轉開。

「我只是不想為難自己罷了，跟『替他們著想』這件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她說話不留餘地，簡單、明了、果斷。

末了，她又補一句。「那些人，不值得！」連罵他們都嫌費力氣。

駱言先是一愣，定住了腳步，但很快地回過神，仗著他人高馬大腿又長，很快就追上她，與她齊肩並走。

「你很坦白。」他又是淺淺的一笑。

李亞沁撇撇嘴，聳了聳肩。

「這大概是我唯一的優點。」她又一次消遣自己，話語里沒有半分勉強，像是她很習慣這麽做。

「不。」駱言搖搖頭，持反對意見。「至少你房子賣得不錯，是第二個優點。」

「這倒是。」李亞沁笑了出來。她喜歡他的幽默，至少，他對她還算得上是友善。「一起去喝一杯？」

訝異於她的主動，駱言有幾秒鐘的遲疑，並沒有馬上回覆。

李亞沁是個敏感的人，有雙敏感的眼睛與神經，立即就察覺他的怔愣。

「不方便沒關係，你再多留會兒，我先走了。」李亞沁不愛麻煩人，更不喜歡勉強他人，會主動邀約他，只是覺得他還談得來。

而她一向跟男人談得來，她不諱言，大概是異性相吸的原因。

不過，好感大概也維持不了太久，男人不太喜歡工作能力比自己好的女人，總是自然而然就會淡交。

她從不強求，以前不會，現在更不會。

「沒什麽不方便，我只是想，需不需要跟誰說一聲？」駱言隨便找了個理由解釋自己的遲疑，對於離開這個慶功宴會場，他還挺有興趣。

橫豎這個聚會是獎勵表現好的員工，讓愛出風頭的「長官」能有個展官威的場合，對於這一點，駱言心知肚明，所以頒獎的「榮耀」，身為執行長的他全部推辭。

「所以，想到了嗎？有什麽人需要拍馬屁的嗎？」李亞沁消遣他，心裡把他當一般員工，認為他也只是來與會的其中一員。

「我想是不用。」駱言哈哈大笑兩聲，對她攤了攤手。「你都這麽說話，難怪你的人緣差。」

「我人緣差，是因為我的業績好。」她翻翻白眼，人紅遭忌，自古皆然。

「那可不盡然，太囂張的說話方式，也不惹人喜歡。」駱言學著她的方式，說話也直著來。

李亞沁看了他一眼，緩緩地露出微笑。「謝謝，你的建議我收下，我會……視情況改進。」

她知道自己的缺點，但是對於那些只敢說背後話的人說出的批評，她一向嗤之以鼻，不掩飾自己厭惡的情緒。

但眼前這個男人不同，敢當著她的面說出她的缺點，一來表示他有膽，二來表示他無愧於心，她將之歸諸於善意。

「我叫李亞沁……相信你剛剛已經聽過我的名字。」她伸出手自我介紹。

「大家都叫我阿駱。」他回握住她的手，穩當而有力地晃了幾下。

「『阿洛』？很好記的名字。」李亞沁很欣賞這個初識的男人。「一起喝一杯去，今晚我請客！」

她拿出放在口袋裡的紅包，也就是剛才才入袋的績效獎金。

「這麽大方？熱呼呼的口袋就放不住了。」身為執行長反倒被下屬請客，這可是頭一遭。不過，感覺還不錯。

「古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她對他露出坦然的微笑。

「知己？」他帶著笑收下她的友善，語帶疑問。

「雖然我們初識，還算不上知己，不過比起那些已經共事一年，卻把我當仇人看的同事們，你對我還真是客氣。」她坦言道。

駱言點頭，頗為認同她的說法。

「聽起來，我做人還不錯，果然挺值得讓你請上幾杯。」駱言輕笑，與她並肩一起離開。

「的確。」李亞沁明亮而清澈的眸對著他眨了眨，是一個帶著點頑皮的表情。「你做人好極了。」

她臉上燦爛的神情，讓他有幾秒鐘的怔愣。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在冷漠時，渾身像帶了刺，說出的每句話都像是要扎人，散發出來的氣息直達零度以下，難以接近。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當她卸下全身的武裝，露出淺淺的微笑時，看來竟有幾分鄰家女孩的可愛氣質。

駱言很快就發現，他很喜歡這個噙著淺笑的女人，這個……被人罵得一無是處的女人。

他很好奇，究竟那些人的評論正確，還是眼前女人說的話才是對的？

看來，他有機會好好研究研究了！

☆☆☆☆☆☆☆☆☆

日式燒烤店裡，空氣中滿是帶著焦香的烤肉味，微暗的淡黃燈光，彷佛能拉近彼此的距離，感覺多了幾分親切。

「來，我敬你。」李亞沁舉起還帶著泡沫的生啤酒，輕輕撞擊駱言的杯子，態度十分爽朗豪氣。

「不，應該是我敬你，今天你是主角，我是配角，你可以多喝一點，超級營業員這個招牌，可不是每個人都拿得到。」駱言在舉杯之後，咕嚕咕嚕地灌下幾口。

他意思意思地喝了幾口便放下酒杯，發現她沒有停下的意思，仰頭直飲，金黃色的酒液馬上少了一半，讓他濃眉微皺。

「喂喂喂──我說你可以多喝一點，那只是應酬話，你喝那麽急做什麽？小心醉……」駱言壓下她的杯子，阻止她的豪飲。「我是沒打算送你回家，你可得保持清醒。」

雖然他補的那句話帶著些許怒氣，但李亞沁沒有忽略他眼中的關心，發自內心地笑了笑。

「放心，我的酒量很好。」她是個很小心的人，不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酒量好，也不是拿來猛灌用的，小心傷身體。」駱言對著她搖頭，不認同她的舉動。

李亞沁點頭，如果他的立意是好的，那她會接受。

「好，謝謝。」她收下他的好意。

大家都說她難相處，是因為她總能看清那些在話意之後包藏的禍心，以至於她表現出來的反應總是不友善，但若說者出乎好心，她也不是看不見。

兩人對視一笑，對於彼此的好感有了進一步的建立。

雖然不再像剛才喝得那麽急，但生啤酒好入口，很快地，幾杯黃湯下肚之後，話匣子聊開了。

「所以，你喜歡賣房子？」他問的是，她喜歡這個工作嗎？畢竟要做出這樣的業績，沒有一點熱誠是做不到的。

李亞沁頓了頓，很認真地想了一分鐘，然後一口飲盡剩餘的生啤酒。

「我喜歡的是錢。」她迎向他的眸，很認真地回答。

駱言愣了一下，瞠著眼與她對視。

李亞沁也不跟他鬧，沉沉地點點頭，紅唇微勾，雙眸篤定，慎重表達出她「不是開玩笑」的表情。

那可愛的表情逗得他直接笑出來。「你真的很老實，我以為你至少會先掰個理想、理念，為人尋找新幸福之類的。」他最常聽的就是這些。

「哈哈。」她乾笑兩聲。「有，要講那一套我也會，不過，你不是客戶，我不需要裝出那些。」

她對他聳聳肩，不以為然全寫在臉上。

「OK，你要這麽說也可以。」駱言沒理由要求任何人都有真心為人服務的想法。只能說，換個方向來想，她不用喝太多就非常坦白。

「你看起來有點失望。」李亞沁沒有忽略他眸中閃過的情緒。

駱言攤攤手，也不否認。「我的確期待你這個銷售高手會有個……很能唬人的說法，或者是讓人感動的地方，可供我以後學習。」

「呵。」她又乾笑一聲，招來服務人員又倒來一杯新的生啤酒。「你是新手嗎？只有新人才會談理想、說抱負……經過這幾年的磨練，那些為人製造新幸福的人，都是找我麻煩的人。」

她一心覺得，如果是真心為人，就不會有比較的心態，更不會有踩著他人往上爬的心理。

可惜的是，像這樣的人，無論是男是女，她遇到太多了。

這種年代，要能感動人心實在太難，但是要傷害人，舉手之勞罷了，講個幾句話、打幾下鍵盤，就會有人身敗名裂。

她是左耳進右耳出的人，不把這些妨礙身心的話往心裡去，所以過得從容自在，要是其他人，大概也很難活得快樂。

駱言微微蹙起眉。「你的話氣聽起來像是也曾有過這樣的心態，只是因為受到太多挫折、傷害，才改變自己的想法？」他好奇地分析著她的心態。

「敢情你還是個心理分析師。」李亞沁笑笑地轉移話題，沒有正面回答。

「我只是好奇你的想法。」他搖搖頭。

「與其把精神花在這裡，還不如用心找出潛在買家，針對每個買家的需要，去成交更多的房子。」她也不拐彎抹角，每個人都有自己賣屋的方法。

「多謝指教。」駱言毫不吝惜表達謝意。

四目交集，彼此都噙著笑。

這真是個很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