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因為肚子餓打人?真像他的作風呢。
舒妍想笑,可當然笑不出來,她連睜開眼睛或是動一根手指頭都有困難。
「班上同學看我那麼能打,高興得不得了,下課後拉著我,在學校附近請我吃了一頓豐盛好料當作謝禮,我也高興得不得了,那是我幾個月來第一次吃飽,甚至還能打包飯菜回去,讓培元也吃飽。我心想,這麼好,打贏了就有飯吃,人生果然還是充滿希望。從此之後,誰要打架都找我,先是同班的,再來同校的……我人高,目標顯眼,為了有飯吃,我打得比誰都狠,打著打著,就打出口碑,開始有些人成黨結隊的來拜託我。」
跌跌撞撞的青春,有些苦澀,有些惆悵,卻是他不可否認的從前,這些年來,他已經學會和這些難堪的過往和平共處。
「當時年紀小,不懂事,有飯吃什麼都好……之後,有一天,家裡闖進三個男人,他們拿著棍棒和西瓜刀,說叔叔欠了他們一屁股賭債;叔叔二話不說要他們去找嬸嬸,亮亮……可亮亮在嬸嬸那裡,我怎麼能讓他們去找嬸嬸?」
邵一帆手指輕觸過她眉眼,就像無聲地說著,他不能令亮亮遭遇危險,正如同他不願意令她受傷一樣,舒妍長長的睫毛因他細緻的撫觸微微震顫。
「我說,我很會打架,我可以去幫你們打架,我可以幫叔叔還債……那三個男人聽我這麼說,哄堂大笑了起來,叫我跟他們打打看。他們先是一個上來,後來又一個,最後三個齊上,我斷了一根肋骨,可他們比我更慘……帶頭的那個男人很高興,當晚就帶我回去見他們的老大,老大聽說我還沒成年,很滿意,拍拍我的肩膀,馬上就給了我一筆錢,讓我開始為他做事……」
未成年令人高興,想必是因為很好操控,又格外受法律保護的緣故吧?舒妍有些難過地想。
當她在自責成績太差,當她在煩惱她永遠不如姐姐的時候,原來他過著這般生活……
「舒妍,你知道嗎?當時,打架打到能賺錢,我覺得我真夠厲害了,我不只養叔叔養培元,還可以寄生活費給嬸嬸,可以幫亮亮付學費……我意氣風發,呼風喚
雨,覺得全世界都是為我轉動的;我覺得我很行、很強,就連天上的星星都摘得下來,所以後來,我學討債、學偷車、學用槍、學該怎麼教訓小弟,學管場子……我進進出出少年觀護所很多次,可我一點都不在乎;等我長大,留了前科,我也不在意。我看著老闆的成就,心想那有一半江山都是我幫他打出來的;看著亮亮和嬸嬸越過越好,還換了房子,我是真的很驕傲。」
原來,他是想保護亮亮,也想讓家人過更好的日子……如果可以的話,誰想過這種生活?他說得驕傲歡快,舒妍卻感到十分悵然。
「再來,我鋒頭太健,終於出了事,老闆讓我去避一避風頭,說是避風頭,其實他是想跟我劃清界線以自保。那時,我心裡很不服氣,我想,我幫他打拚了那麼多年,他一看苗頭不對,就把我當垃圾一樣扔掉,那我究竟算什麼東西?!我跑到台北來,想重新開始,想打我自己的江山,結果,卻發現我除了打架之外什麼都不會,這麼多年來,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我唯一學會的事情,居然就是如何打架打得更好,如何賺不乾凈的錢賺得更快……」
即便已事過境遷,他口吻中的失意與挫敗仍那麼明顯,舒妍試圖想動動手指安慰他,可仍是一場徒勞。
「接下來的,你就知道了,你出現在我的生命里,美好得像假的一樣,我真沒喜歡任何一個人或一樣東西像喜歡你這樣,昏頭昏腦,像個每天只會傻笑的笨蛋……」邵一帆緊握著她的手,細細撫過她每根纖長的手指,她曾經緊緊抓著他的手指。
這是他曾經狠狠放開過的手,狠狠推開過的愛情,他究竟要做多少事才能重新得到她的信任與託付?他是不是永遠都無法再將她的手牽回來?
可是,現在跟這些兒女情長比起來,他更希望她能趕快醒過來,就算是醒過來罵他幾句也好。
「你父親送醫之後,看你哭得那麼傷心,其實,我心裡也很不好受,我想趕快找個正當的工作,趕緊讓你爸喜歡我……可是,我只有高中肄業,什麼英文、日文都不會,還有前科,怎麼找工作,別人都不用我……你媽媽看著你的那兩個月,我想了很多,才發現原來這世界上有很多我用拳頭掙不來的東西,偏偏你就是我最想要的那一個……我知道你氣我,可是假如時光倒流,我還是會作出一樣的決定;你氣我也好,恨我也罷,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認知的,但是,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比我的生命重要……」
說到這裡,邵一帆喉頭一梗,聲音突然聽起來怪怪的,原還回蕩著他聲嗓的病房倏地安靜了下來。
舒妍好想睜開眼睛看看他究竟怎麼了,可是無論她如何使力,她千斤般重的眼皮依然文風不動。
「我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我終於離開那裡了,你居然還是會碰上危險……對不起,你若不來找我就沒事了,你若不想幫我就沒事了……對不起,你什麼時候才會醒來?我好擔心你……」他將臉龐深埋入她手心,想確確實實感受她的溫度,想清清楚楚感受她並未離開,巨大的恐懼感與自責、愧疚,排山倒海般將他淹沒,令他接下來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很怕、他真的很怕,就算醫師護士們一再和他保證,持續注射血清能維繫舒妍的生命,他仍然很怕。
怕失去她,怕見不到她,怕再聽不見她的聲音……他從前怎能忍受與她那麼長的分離?
即便無法睜開眼睛,藉由手心上傳來的濕意與熱度,也能輕易令舒妍感知發生了什麼事。
他在哭。
他坐在她身旁,老是不正經的那張俊顏埋在她手裡,向她傾訴了一堆心事,然後自顧自地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他說他擔心她。
風水輪流轉呢,終於也輪到他擔心她的一天了。
舒妍以為她會有一種終於報復了的快感,但她沒有。
她以為她可以像多年來拚命在腦海中練習的那樣,毫不留情地對他指責——
「你終於知道會擔心了嗎?你知道你走了之後,我每天發瘋似地看著新聞,看著社會版,就怕發現關於你的任何一則消息;我害怕你死在一條我完全沒去過的暗巷裡,害怕我在某個睡夢中便會失去你,假如生命這麼無常,你難道不該更珍惜與我一起的時光嗎?你這個大笨蛋為什麼選擇撇下我?你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看!他有多笨、多自作聰明、多傲慢、多自大……她應該要仰天長笑,狠狠嘲笑他的愚蠢。
可是,人生跟預想的絕對不一樣。
她聽著他沈沈壓抑的哭聲,細細碎碎,就像她多年前對著他背影時哭的那樣,胸口竟揪得很疼。
胸臆間那些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悶氣似乎統統發出來了,很暢快、很淋漓,可全數吐出了之後,只剩下空虛,空虛得令她連心痛也實實在在。
眼眶既酸且痛,但她現在連流淚的氣力也沒有……
別哭、不要哭……你哭得我也想哭了,當年,我哭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很想哭?
別哭……
舒妍遊離的意識再度飄遠了,他沈抑的哭聲卻持續回蕩在她耳際,久久不去。
「二小姐,你醒了?我去請先生過來。」
治療了好一段日子,舒妍緩緩掀動眼睫,在一個王姨獨自看顧她的時間緩緩睜開雙眼。
「王姨,有水嗎?我好想喝水。」眸光梭巡病房一圈,房內只有王姨,舒妍喉嚨乾渴至極,四肢仍然無力,只能拜託王姨為她取水。
她的氧氣罩已經摘除了,身上唯一懸挂著的,僅剩提供她營養的點滴。
「有有有,當然有。」當了多年管家的王姨手腳俐落,立刻就拿了杯溫水,插上吸管,遞給舒妍。
「二小姐,你慢慢喝,別嗆著了,我去請先生進來看你。」舒先生最近都待在這間醫院裡,他有交代,二小姐醒了的時候要通知他的。
「王姨,不急,先等等。」舒妍趕忙阻止王姨,小口小口地啜飲溫水,無意識拉扯吸管的動作看來緩慢卻焦慮。
她住的這間醫院是父親眾多分院中的一間,她明白她一定會見到父親,只是,她還沒有心理準備。
她知道,父親有時會來看她,甚至還會親自幫她做一些簡單的注射,或瞳孔、血壓等例行檢查,可是,她真不知該拿什麼表情見父親。
這次的事件,雖說是姐姐引起的,但父母親對姐姐向來甚少責難,更何況,事情還牽扯上邵一帆……
爸爸向來記性好,怎會不記得邵一帆這號人物?而邵一帆甚至還朝姐姐開了槍……雖然,她也因著姐姐的緣故,必須待在醫院裡,但,爸爸也許會覺得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舒妍從來都不了解父親,她猜不到父親會如何反應,越想越心慌,只好鴕鳥般地想先將這件事暫且擱下。
可惜,天不從人願,舒妍不過才喝了幾口水,眼角餘光便看見父親西裝筆挺地自門口走進來。
「嚇!」舒妍水杯一擱,迅速躺回病床上,耳邊聽著父親那道永遠令她害怕的腳步聲越走越近,戰戰兢兢,戒慎恐懼。
「小姐還沒醒?」舒父走到舒妍床畔,問。
他看了一眼插著吸管的水杯,吸管上緣分明還垂掛著方才喝過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