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闆,這給你。」沈蔚藍將手中物品遞給他。
「這什麼?」於培武回身,眸中仍是始終如一的溫煦笑意。
「給你的,打開看。」沈蔚藍回他一個微笑。
於培武納悶地望了望沈蔚藍,然後打開牛皮紙袋的封口,探頭往裡瞧,在旁邊閑置著的流理枱空間上,將裡面的東西倒出來——
那是沈蔚藍的存摺、印章、還有提款卡。
他危險地眯了眯眼,揚眸,望著沈蔚藍,等她提供解答,她為什麼要給他這些東西的解答。
雖然他與沈蔚藍之間除了是老闆與員工之外,更存在著債權人與債務人的關係,但是他對她的好並不是因為這層金錢關係,更不是因為擔心她跑掉之類等等奇怪的理由。
他並不希望沈蔚藍時時刻刻把這筆錢放在心上,更不希望她居然連存摺、印章這麼私密的東西都交給他。
沈蔚藍不得不承認,當於培武刻意想端出一名身為知名連鎖餐廳老闆的架子時,他真的挺有老闆架勢的。尤其像現在,他這副眯著眼看人的模樣,還真有幾分令人不寒而慄的威嚴。
但是,她並不怕他,她比誰都知道他的心有多軟。
「我另外開了一個新的戶頭,以後每個月會把沒有用完的薪水存進這裡,我想,如果不先慢慢存起來,說不定我哪天被雷打到就花掉了,而且,老闆,你也會有偶爾需要調度資金的時候,總會用得上的。」沈蔚藍禮貌微笑,口吻溫婉得體。
「想還錢的話,直接拿現金給我,或是轉進我戶頭,不必把這些東西都拿給我。」於培武將她的存摺印章收進紙袋裡,推回去給她。
沈蔚藍後退了兩步,雙手盤胸,不拿就是不拿,開口向於培武抱怨——
「老闆,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要不是每次說要還你錢,你都找借口開溜,我何必多開一個戶頭?」哪間分店的AI醬沒了要補貨、哪間分店的店經理找他、哪個媒體要來探訪,各種奇奇怪怪的理由,總會在她想還錢時出現。
「……」於培武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推了一年,終於還是被沈蔚藍發現了?
他只是擔心,擔心她為了還錢省吃儉用,真的有急用時卻連半毛錢都拿不出來。他吃過苦,知道沒有錢的日子很難過,特別是像沈蔚藍這種痛也不喊疼的性子,總令他忍不住想多關照一點。
「收下吧!」沈蔚藍將那個牛皮紙袋按進他胸口。「培武哥,你對我好,我很感激,真的。」
「……」於培武神色複雜地望著沈蔚藍。每次,當她想阻止他繼續關懷她的時候,她總是親昵喚他「培武哥」。
這個小他七歲、已經從女孩長成小女人的沈蔚藍很懂得掌握撒嬌的精髓,知道該怎麼令他無法拒絕。
算了!他投降!
「至少把這個收回去。」於培武把金融卡拿出來,半強迫地遞進她掌心。「存摺跟印章我收,金融卡你留著,需要急用的時候至少有錢可以領。」
「我……」沈蔚藍正想推辭,旁邊的烤箱便叮一聲地響了。
「好了,這件事就這樣,別在這兒礙手礙腳,出去坐著等吃的。」於培武戴上隔熱手套,拉開烤箱門把,擺了擺手趕她去飯廳。
沈蔚藍拿著那張提款卡,真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她約莫是全天下最想還錢的債務人,而於培武則是全天下最不想被還錢的債權人。於培武借錢借得很大方,她還錢倒是還得很卑微……
「我回去了,你吃完早點休息,別太晚睡了。」於培武將餐盤放在她面前的同時,揚眸對她說道。
「我知道了,謝謝,你也是。老闆,早點休息,晚安。」果然,他每次都離開得如此匆忙,她連為他多準備一副杯盤的機會都沒有……
沈蔚藍起身想送於培武走到門口的動作被他一把按住。
「我自己來就行了,這我的房子,我還會不知道路嗎?你先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再見。」於培武笑道,回身走向玄關。
「培武哥?」沈蔚藍霍然起身,突來的大動作令餐椅椅腳在大理石磁磚上磨擦出銳利聲響。
「怎麼了?」於培武納悶地轉頭望她。
沈蔚藍與他四目相接了好一會兒,沉默了好半駒,才終於遲遲開口:「沒什麼,只是問問你,明天的員工聚餐會去嗎?」
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叫住於培武做什麼?或許,她只是單純地捨不得他走?
「會。我會到,只是會晚一點。」於培武盯著她突然低垂的眼神,心中忽而感到一陣好笑。她特地叫住他,就只為了問他要不要出席明天的員工聚餐?
「我當然會到,那是我辦的聚餐,好不容易才安排到幾家店同時公休半日,老闆不到象話嗎?」於培武頓了頓。「而且,那間餐廳我選的,天知道我有多想去那兒吃野菜跟泡溫泉。你明天也得去知道嗎?那間山上餐廳的野菜,沒吃到會後悔的。」
沈蔚藍聞言失笑,於培武的美食主義真是數十年如一日,難怪ChezVous的餐點總是那麼好吃。
「好,那麼明天見了,老闆。」
「明天見。」於培武闔上大門,若有所思的腳步微微一頓,將沈蔚藍交給他的存摺拿出來,翻到有數字的最新一頁——
五十五萬。
才一年的時間,她就存了五十五萬?以一個月平均五萬元的薪水算起來,她每個月的生活費甚至花不到一萬元?額外發的季獎金更是全部存起了。
而存摺里,還夾了張她寫著存簿與提款卡密碼的紙片,那是她與他當年立下約定的日期……
教人怎麼不疼她呢?她是這麼地無欲無求、知足且懂得感恩……照這情況下去,她也許用不著八年便能將欠他的金錢全數還清?
於培武望著那道門后隱約傳來肋排香氣的門板,唇邊清清楚楚地浮現一抹無奈、卻寵溺的微笑。
有時,他望著沈蔚藍嫣紅的臉頰與燦亮的雙眸,也會有一股很想觸碰她的衝動;或是想撫開她額前掉落的秀髮、或是想輕撫她的臉頰,也或者是給她個溫暖的擁抱。
他不知道心中這份騷動的源頭是來自於對她的憐憫?同情?或是與日俱增的、對她越來越多的疼情?他搞不清楚,他只是照顧她,嚴守著老闆與員工、男與女的分際,期許自己對她的好別無所求,僅此而已。
於培武提起腳步,整頓遊離出走的心神,在心思錯綜複雜的夜裡,踏著月色大步離去。
四月的初春氣候溫爽宜人,樹木枝椏發了新芽,滿城杜鵑花開。
中午的用餐時間與下午茶時段結束,ChezVous難得地掛上了本日公休的告示牌,一行員工,浩浩蕩蕩地開車上離ChezVous本店不遠的陽明山,在某間溫泉餐廳內進行一年兩度、所有分店員工集合的盛大聚餐。
席開十桌的獨立包廂,趁著餐廳還沒有上菜的時間,感情一向交好的同事之間,有拿著溫泉券去泡溫泉的、有已經泡完溫泉在包廂內等用餐的、有聊天的、有已經吃起小菜喝起小酒來的、也有拿著點歌本點歌,與拿著麥克風在小舞台上嘻嘻哈哈唱歌的。
「唱歌!唱歌!」此起彼落的吵鬧喧華聲響令喝了點小酒的沈蔚藍好開心。
她明明還在跟著大家起鬨,拱某間分店的情侶檔上台合唱情歌,卻沒想到這對檯面上的情侶合唱完之後,這把愉快的火焰延燒到她身上,麥克風被遞到她手裡,她也被一群好同事們鼓噪著上台合唱情歌。
好吧!唱情歌就唱情歌,她才不怕唱情歌,就算那位合唱的對象據說是對她很有意思的大廚也一樣。
沈蔚藍快快樂樂接過麥克風,往小舞台上走去。
於培武走進十裡外遠都能聽見吵鬧的包廂中時,看見的就是這幅景象——
沈蔚藍換下了工作制服,難得地穿著連身洋裝與高跟鞋,美麗的長捲髮微帶著剛泡過溫泉的濕意,柔軟地貼在頰邊,比平常更為紅艷的頰色令於培武猜測她喝了酒。而她拿著麥克風,被那位三個月前才到任、姓方的大廚牽著手,愉快且含情脈脈地對著她唱情歌。
於培武眼中閃過一抹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不高興情緒。
「我錯過了什麼?」他坐到連嘉莉身旁問。這是高層幹部們的桌位,當然會有他的位子。
「喲!老闆,你今天穿西裝?」連嘉莉先是調侃了一年難得穿幾次西裝的於培武一下,才回答他的問題。「沒有錯過什麼,還沒上菜呢!」
於培武又眯起眼,森森地望了舞台上一眼。
「那這是怎麼回事?」他指了指舞台,又指了指自己的手。
這段肢體動作翻成淺顯易懂的白話文就是——
唱歌就唱歌,為什麼那個男人牽沈蔚藍的手?
「什麼怎麼回事?就求偶啊!」連嘉莉哈哈笑,又推了推因她的胡說八道緊皺著眉心的於培武手肘一下。
求偶?於培武看起來更不愉快了。
連嘉莉抓起桌上一把瓜子瞌了起來,很無奈地拍了拍於培武的肩頭。
「別擔心啦,蔚藍人緣好,很會應付這種狀況的。她都幾歲了,別為她煩惱了,你真以為你是她監護人啊?受不了……」連嘉莉拿了張放在旁邊的溫泉券遞到於培武眼前,推了推他。「好啦!別三十二歲就把自己搞得跟個更年期的老頭一樣,趁著菜還沒上,快去泡溫泉,順便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吧!你有帶衣服來吧?不是最討厭穿西裝的嗎?」
於培武看了看那張溫泉券,又望了望那令他不舒服的小舞台,拉鬆了此時令他呼吸不到新鮮空氣的領帶,推開椅子起身,信步朝溫泉區走去。
越不想看見的便越會撞見,這大概是某條不知名的定律。
當於培武換下西裝、泡完溫泉從獨立的溫泉間走出來,正準備回到包廂內用餐時,便在某條回包廂的僻靜廊道上,聽見沈蔚藍的嗓音,悠悠柔柔地從旁邊閑置、無人使用的包廂內傳來——
「謝謝你,但是我現在真的沒有考慮過這件事。」
於培武前行的腳步微微一頓。這是沈蔚藍的聲音沒錯,她在沒人的包廂內做什麼?又與誰在說話?是方才與她合唱情歌的那位廚師嗎?
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於培武走近,往未完全掩上的門扉內瞧,果然看見沈蔚藍與那位方姓大廚在包廂內,不知正討論著什麼。
於培武聽不清楚背對他的方姓大廚說了什麼,只看得見沈蔚藍的神色雖然有些為難,但還不算太過凝重。
「嗯,我現在只想好好工作賺錢而己,感情的事以後再說吧……當然啊,當然還是朋友啊,大家都是好同事、好朋友嘛!」沈蔚藍輕快地說,話語中有淡淡笑意。
這樣子的談話內容,約莫就是男的向女的告白,被女的委婉拒絕了吧?
於培武不知道自己心頭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是什麼?但是,偷聽別人談話的行徑實在太違背他平時處事的原則,他心中有些許罪惡感,舉步便想離去,才走了幾步,那位方姓廚師的腳步聲便跟上他的。
「老闆,你來了啊!」方姓廚師與於培武寒喧了幾旬,便以要泡溫泉為由先行離去。
大廚走了,那沈蔚藍呢?於增武回頭張望。她怎麼還沒跟上來?她還在那間包廂內嗎?他回身往後走,果然看見沈蔚藍在那間空無一人且昏暗的包廂內,傻傻地呆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