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凌南現在在哪裡?
他死了。
面對這樣以波瀾不驚的語氣說話的男子,秦訶只是用極低的聲音回了他一句:「你說謊。」
沒有絲毫的猶豫,也完全不像在硬撐,秦訶平靜而又一針見血地回應對方。他說,你說謊,凌南。
凌南笑了,那是一種完全不可捉摸的笑容,此時此刻它這樣突兀的出現在凌南臉上,讓秦訶一時之間莫名所以。
秦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笑,正如同他不明白凌南為什麼要說自己死了一樣——這個男子在沒有封的世界里隱藏起自己的存在用弟弟的身份生活在全然陌生的城市,毋庸說,秦訶根本無法理解凌南的作為。
凌南的行動毫無邏輯,就如同他現在的這個笑容一般。
而後是長久的沉默,久得幾乎讓秦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他抬眼看著凌南,對方卻只是深深地嵌合進了這種沉默中——
除了細微的呼吸和偶爾的眨眼外,凌南仿如融入了風景般的紋絲不動,抑或者說,他仿如早已死在了某段時間中。
最終還是秦訶先打破了室內死寂的空氣,他低聲地對著面前的男子說道:「凌……南……?」
暫停的時間魔法消失了,凌南極細微地移動了一下腳步,他不再對秦訶爭辯什麼,轉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秦訶的太陽穴處砸上了一拳。對著吃痛而暈闕起來的秦訶,他竟露出了可以稱之為親切地笑容,「你真的很糾纏不休,秦訶……和哥哥從前說過的一樣。」
秦訶再一次被綁在了床頭鐵質的柱子上,這一次凌南並沒有讓一群男人進來胡作非為,他只是將秦訶一個人扔在那裡,轉身便想要離開。
「我真的很想讓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真的……」這是關上房門前,秦訶從凌南口中捕捉到的最後的詞句。
*
接下來也許過了幾個小時,也許是十幾個小時,頭隱隱作痛的秦訶完全無法確知時間的流逝,但他想凌南這一次應該並不想將自己關多久,因為完全沒有人來看過他或者給他送飯——
除非凌南真的想就此讓自己從世界上消失。
秦訶紛雜的思緒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停留多久,他的理智僅用半分鐘就否定掉了這個可能性,「死」這樣一個字在這個時代並不是輕易就可以拿來威脅人的,而況秦訶也想不出來,在封已經死了的今天,凌南究竟還有什麼非要和自己鬥氣到底的理由。
這個世界上已經哪裡都不存在「遠見封」了,不管自己和凌南再怎麼掙扎,再怎麼踐踏對方,那個擁有一雙冷然雙瞳的男子,都不會再出現了。
然而,凌南始終還是做出了出乎秦訶預料之外的事。那天夜裡,就在秦訶的胃因為空洞而絞痛起來的時候,窗口出現了一道紅色的光,繼而愈來愈高,伴隨著一陣濃烈的煙味從緊閉的窗口中溢了進來。
熱度漸漸升了起來。
秦訶知道,那不是自己身體的溫度,噼里啪啦的爆響逐漸叩響了他的耳膜,被煙熏得已經有些鈍了的大腦終於發出鳴響——
著火了!
是凌南,一定是凌南,秦訶這才醒悟到對方說話中所含的決心,凌南真的想讓自己就此消失。
秦訶扯動起被縛在床頭的雙手,卻只是感覺到粗糙的麻繩在銼著自己的皮膚,一瞬間他絕望地想到,也許就這樣去到封在的世界也不錯,然而某種不知名的意識卻立刻否定了他的想法。
還不能死。秦訶,你還不能死,還有什麼事你仍未想起來。
究竟……是什麼事呢……
火勢蔓延地越來越快,放棄了在記憶中做無謂搜索的秦訶嘗試著大聲喊叫來求助,可是木柴迸裂的聲音遠遠蓋過了他乾裂的唇際流瀉出來的幾個斷句,房門一點一點被熔得變了形,終於有某處倏的竄進了一株火苗,而後便勢不可擋地佔據了整個室內。
秦訶從床上跳起來,盡最大的努力避開將要燒到自己身上的火焰。飛濺的火星從四面八方彈落在他沒有衣物遮蔽的手臂和臉上,一點一點細小的疼痛逐漸匯聚起來勾起了神經的抽搐。
「沒膽死,就給我好好活下去!」突兀至極的,封的話清晰地在秦訶的耳邊響起。
秦訶自嘲般地笑了起來,「一直到今天,我還不想死呢,封……沒有你的這個世界,不知為何,我卻還不想離開呢。」
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無數神經末梢瘋狂地躍動起來,拚命想要傳達給秦訶一個訊息:還有什麼,必然還有「什麼」,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它。
一剎那,身體的疼痛隱沒了。
秦訶鼓起全身的氣力,拚命拉開手和柱子間的距離,將繩子放在已經點燃了被單的火尖上烤起來,一股人肉微焦的奇怪氣味瀰漫開來,但秦訶哪裡還顧得了那麼多,一面燒一面扯,直到雙手終於淌著血絲恢復了自由。
無視從手肘處開始的麻痹感,秦訶一轉身從幾乎完全被火焰淹沒的門口沖了出去。
*
秦訶幾乎可以說是以超越肉體的意志力支撐著自己回到了租的小旅館中,無視服務台小姐充滿好奇和鄙視的目光,用動作僵硬的左手食指接過鑰匙,扶著樓梯把手上到三樓,花了半分鐘對準鑰匙孔將門打開,來不及走到床前,他的身體就在門口滑落了下去。
人的思緒有時候確實很奇怪,往往無法和身體的疲憊度同調,明明強烈的疼痛感快要將自己淹沒,神經中樞卻總是不願就此沉睡下去,被灼傷的手落在冰冷地面上的觸感和一幕幕有著封的畫面交織著在秦訶的腦中奔騰起來。
聽說人之將死的時候,往事才會這樣清晰地出現在最後的記憶中。
「我……要死了么?」秦訶自嘲般地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音來,「不是剛才還拚命地想活下去的么?」
只是即使在這樣一個記憶異常完整的時刻,他仍然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在為了「什麼」而執著著,正如同他想不起來封的墓志銘究竟要刻什麼一樣——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所遺落的那一塊碎片正是名為「墓志銘」的記憶,隱約覺得很重要,卻偏偏想不起一點零星的線索,就連那塊碎片存在的真實感,也早已變得如夢似幻。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某一個臨界時間點,秦訶決然地停下了關於「墓志銘」的記憶轉輪,他勉強支撐起身體,請服務生送來醫藥箱和幾份報紙,用繃帶凌亂不堪地包紮起了清洗過的雙手,然後勉強撥通了電話。
那是一家小型私人偵探事務所的電話。廣告登在報紙中縫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甚而只是用最普通的字體印上了名字,連廣告詞也沒有想一句。然而秦訶也顧不得這許多,電話從聲音聽起來像是負責日常事務的中年女秘書那裡轉到偵探的辦公室后,秦訶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想請你幫我查一個人,他在七年前死了。」
*
約定拿調查結果的時間是一個星期後的周三。
打完委託電話的整整三天里,秦訶一步也沒有踏出過房間,只在服務生送飯來的時候才下床去開門,他躺在床上看著發黃得有些晦暗的天花板,強迫自己以睡眠來補充體力。直到第四天清晨,睡得已經有些肌肉酸痛的秦訶才終於起了床,卻立刻在窗口看到了樓下凌南的身影。
兩分鐘后,敲門聲響了起來。
這家旅館在兩間客房相鄰的牆上安上了一扇小門,然而似乎是由於常年緊鎖的關係,門框上銹跡斑駁,秦訶在頗有節奏的敲門聲中迅速思考了一下將門踢開引起巨大聲響的危險性,然後又在窗邊目測了一下到地面的高度,最後他站到茶几上,打開天花板一隅通風口的網狀蓋板,縱身向內躍去。
幾乎是在同時,門口響起了插入鑰匙和轉動把手的聲音,進入房內的人,正是凌南——
那一刻,秦訶幾乎要為凌南的神通廣大和自己的吉星高照而驚嘆了。
連接通風口的管道被長年堆積的塵埃環繞著內壁,呼吸得稍微用力一些,就會覺得有飛揚的微塵飄落到自己臉上。秦訶拚命壓抑著聲響,一點一點地沿著管道朝不知名的地方移動著。所幸,沒過多久就有一間房間空著,於是他打開通風口的蓋板,跳了下去。
不知道凌南離開了沒有,而或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的逃跑方式追了過來?猜度不定的秦訶決定立刻離開這家旅館,旅行包和護照都放在原來的房間里,可是秦訶卻完全不想冒險回去拿——
也許真的會死。他的理智這樣告誡他。
*
秦訶用車站前的投幣式電話跟偵探重新約了見面的地點,並且讓他不管搜集到多少資料,先帶過來讓自己看一下。
「其實這件事查起來不難,七年前一名美籍華裔男子跳樓的事,也在社會版上佔了一個小角落。」站在公園假山背後,偵探壓低了帽檐說道。
秦訶緊張地絞著雙手,用力咽了下口水,這才問道:「死的那個人是……?」
「凌瑄。」偵探用異常標準的中文發音說出了這兩個字,「死亡原因是從二十層的公寓樓頂墜落,警方判定為自殺。」
「自殺……真的是自殺么?」秦訶的腦海瞬間被封「是我殺了他」的悲泣聲音環繞起來,小心翼翼地向對方確認道。
偵探從公事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遞給秦訶,一邊將其中的大意告訴秦訶,「警方仔細勘察過了現場,沒有任何他殺和掙扎的痕迹,而且據當時目擊凌瑄墜樓的證人的口供來看,似乎也沒有什麼可疑人物在現場出現過。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見偵探欲言又止,秦訶急忙追問。
「只不過,我那個弟弟在自殺前的半個月,就已經從湘南的公寓中消失了,沒有任何人見過他。」冷不防,假山的另一側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來,凌南臉上掛著森冷的笑容,筆直地朝秦訶走過來。
秦訶本能地退後一步,吃驚地看向身邊的偵探,然而對方也正以一副出乎意料的神情囁嚅著,「凌……瑄……?!」
「小林忠尚私人偵探,不如我們談個條件如何?請你立刻跟這件案子撇清關係,而我會付給你比這傢伙多五倍的尾金,」凌南一面說,一面以眼角的餘光牽制著秦訶,「當然,即使你不同意我也不會勉強,但總可以做到後果自負吧?」
小林偵探沒有回答,只是以無聲的口型不停地重複著「凌瑄」兩個字,黑色的瞳孔中隱約流露出壓抑的恐懼來,轉身踉蹌著跑了開去。
轉過三十度,凌南將視線全部投注在秦訶身上。
「你想怎麼樣?」被火灼燒過的雙手劇烈地疼痛起來,埋藏在記憶里的傷痕比真實更加令秦訶的身體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
「我想怎麼樣?」凌南重複了一遍秦訶的話,繼而笑得越發親切了,「我只是讓你知道你想要了解的真相罷了……既然你這麼執著於所謂的真相。」
「你果然是凌南。」秦訶咬牙切齒地說道。
凌南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這個動作讓他一頭漂亮的黑髮呈不規則曲線般在空氣中飛揚起來,「我是凌南,也是凌瑄,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是任何人。」
秦訶一偏頭,「什麼意思?」
而凌南卻答非所問:「你知道剛才那個草包偵探為什麼見到我像見了鬼一樣么?」
「……」秦訶開始隱約可以感覺到「真實」的某些碎片了。
對話中止,凌南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因為他以為我是凌瑄,呵呵,在他的整個調查過程中,『雙胞胎』和『凌南』這樣的字眼一次也沒有出現過……一次也沒有。換句話說,你可以知道真相,然而那也不過是我施捨於你知道的真相罷了。」
沉默。秦訶已然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來回應眼前的凌南了。這個經常一臉笑容的男子,有著真正會把人推入地獄的眼神。
凌南突然伸出食指,緩緩地對準了秦訶的太陽穴,「其實,你為什麼不幹脆全忘掉呢?把我、封、還有你喜歡男人的這件事全部忘掉,去過正常人的幸福生活不是更好么?」
「你以為我不想嗎?!」秦訶終於積聚起一點反駁的力量,一口氣地吼了出來。
「你不想!」沒有任何猶豫,凌南斬釘截鐵般地說道,「如果你想,那有些事你就永遠也不會想起來……」
「什麼?」
再一次的轉換話題,凌南道:「你真的想了解所有的真相么?」
點頭。秦訶也毫不猶疑地點頭。
「跟我來。」
*
所謂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它真的存在於某處么?
其實秦訶並不能肯定地回答「真相是否存在」這個問題本身,驅使著他的腳步不停歇地跟在凌南身後的,只有對於某些既存事實之虛偽性的強烈直覺——或者說,只有他對於自己記憶中所存在的某些片段的無由否定。
「到了。」
陰暗小巷內破舊公寓前銹跡斑駁的大門,這一點倒並不值得十分驚訝,讓秦訶略感不解的是,凌南所謂可以了解所有真相的地方,竟然是一個全然黑暗的房間;而更讓他無從理解的是,在鐵門打開的咯吱聲中,他的心底竟湧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請進。」凌南做個手勢,將秦訶讓進房間,轉而以極快的速度關門上鎖,空氣被鐵門和地面摩擦的刺耳聲線劃破,如同貓的爪子在人心上抓了一下般得難受。
「你幹什麼!」秦訶轉身用力地捶打鐵門,然而卻只是在室內留下了鈍響的回聲。
隔著一扇鐵門,他卻幾乎可以感覺到凌南在笑,冷冷的冷冷的、毫無溫度可言卻又標準得無可挑剔的笑容。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所以我才帶你來的啊,」聲音穿過許多阻礙到達秦訶耳膜的時候,已經有些變了調,「凌瑄死前的一個月,就是被封關在了這間房間里。」
「……什麼?」秦訶的聲音微顫了一下,轉頭環顧起四周來。
說是環顧,其實不過就是將視線胡亂地變換著角度,然而無論怎樣變換也沒有用,一雙正常的眼睛只需要三秒就可以確認,這間屋子裡沒有光線——
哪怕只是一絲一毫一點的光線,亦沒有。
全然的黑暗。如同落進深海中橫無際涯般的黑暗。
「這裡是……」僅只三個字,秦訶再無法說出任何語言。
鐵門自外側傳來一聲悶響,隱約像是被人踹了一腳,然後是凌南的聲音:「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不錯,死的人是凌瑄,而且確實是自殺,只不過他原來是個開朗活潑和自殺二字根本扯不上邊的人……他之所以會自殺,是因為被封關在這間屋子裡以至於幾乎要發瘋了,不如你也在封所愛的人待過的屋子裡好好感受一下吧,也許會生出什麼共鳴也不一定,呵呵。」
「多久……」混沌的回憶一下一下地叩著秦訶腦中的某一點,他用恍惚的聲音問道,「你要關我多久?」
「關多久才好呢,」門外的凌南愉快地打了個響指道,「就到死為止,如何?」
不對!
不是這一句。
凌南似乎走遠了,門外再沒有任何聲響,剩下的只有秦訶心底的轟鳴超越了耳部的聽覺在清楚地告訴他一件事——
這個屋子的使用期限,並不應該是到死為止。
*
從封在RUIN里說出「是我殺了凌瑄」然後摔門而去以後,已經過了四天又十七小時二十四分五十八秒——當秦訶盯著手錶這樣想的時候,秒針再一次爬過了七個小格。
無計可施。比籃球賽第四節只剩下最後兩秒比分還落後六分更加得接近核心和無計可施。
就在這個時候,秦訶意外地接到了凌惠的電話。
「我哥走了。」凌惠開門見山地說道。
「凌南?」秦訶吃了一驚,名為「凌南」的人的一言一行,永遠讓他覺得摸不著頭腦。
「嗯,」話筒另一側傳來輕微的呼吸聲,凌惠思索了半晌才道,「他乘今天第一班客機回美國了。」
「呼……」不知為何,秦訶就是想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彷彿凌南一走,所有的問題皆可以迎刃而解般。
然而事實卻不可能這麼簡單。
「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就這樣,拜。」
電話被對方切斷了,聽筒中響起「嘟、嘟、嘟」的忙音。問題仍然真真切切地存在於那裡,就如同若果不掛上電話,無論再怎樣掩緊雙耳,也無法阻斷這規律到刺耳的忙音般。
賭一次吧。
秦訶這樣對自己說,撥通了封公寓的電話。他知道封不喜歡接電話,如果他想要漠視鈴聲,那麼即使你將電話線打到融化,他也仍然不會來接。不拔電話線,不停機,封承認著電話的存在,只是無視它並非擺設這個事實罷了。
賭一次,如果封在鈴聲響起的二十下之內接電話,我就……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九、二十。
放下電話,秦訶站起身,拿起外套走出房門——
有些事無論如何都要去做,因為你永遠無法將它規避。
*
站在一個熟悉的地方,敲一扇熟悉的門,等待一張熟悉的臉龐出現。不知為何,這種感覺卻讓秦訶覺得無比陌生。
一瞬間,封的無動於衷焦躁不安笑意微展雙眉緊蹙、所有這些表情全都隱沒到了夜幕的另一側,秦訶的眼裡只看見了那一天的深沉絕望,那一天的、深沉絕望的封。
封來應門了。
與其說是應門,不如說是堵門。看清了來人是誰后,封只是冷然地站在門口,不說話,也沒有流露出一絲想要將秦訶請進門內的眼神。
「我不會走。」秦訶對著無聲的空氣說道。如果說人一生只能用一次後悔葯,那麼他絕不想用在這裡。
嘆了一口氣,封竟然不再堅持,「你來幹什麼?」
這個問題讓秦訶立時一愣,自己只是想來,有些什麼思想逼得他不得不來,然而來幹什麼,他卻全然沒有想過。
低下頭,封睨視著秦訶道:「難道你不怕我這個殺人兇手?」
對了,就是這個「什麼」!
「我想知道真相。」秦訶略微提高了音量道。
挑起兩道眉,封不耐地問道:「什麼真相?如果是殺人這件事的話,你不必再抱什麼希望了。」
「希望?」秦訶苦笑起來,「我還敢抱什麼希望么?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是全部的事實。」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封這樣說的時候,秦訶清楚地看見他眼中曾有的深沉絕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捉摸的空洞感,藏在那雙淡褐色瞳孔后的思想,仿如從無底洞的洞口開始下墜,一直、一直無法停下來,以至於連思想的主人都忘記了去尋回它們。
「你真的記得嗎?」秦訶舉起手,將他覆在封的眼瞼之上,「你相信存在於你回憶中的不是虛偽的假象么?」
「不是!」
「如果不是,你就證明給我看。」
封甩開秦訶左手的動作分明極盡優雅,被風托起的發梢看起來卻像一頭狂暴野獸的鬃毛,他不再爭辯什麼,大步走過秦訶身側,將自己沒入夕陽漸沉的餘暉中。
*
封走得很快,以至於秦訶幾乎是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在他身後,然而秦訶不敢出聲打擾封。血色的落日之光將封的影子照得一片殘紅,他頭也不回地走,甚至沒有確認過秦訶是否還跟在他身後。在某一個瞬間,秦訶甚至想拉住封的手讓他別再走下去——
因為封就好像一步一步走在黃泉比良坡上。
「到了。」
破舊的公寓,銹跡斑駁的大門,咯吱咯吱的聲響昭示著這裡的年久失修。
「這裡是?」秦訶一眼掃過室內,卻尋不到半點光線,連忙將視線收回來,不明所以地看向封。
「進去。」不像命令也絕非邀請的口吻,封不帶半點溫度地說道。
「可是裡面……」猶豫。
「進去,」如同被西伯利亞的海水濾過般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那就進去。」
一咬牙,秦訶舉步便走進室內,待他迴轉身時,封早已將鐵門拉起,還掛上一把似乎以巨斧也無力砸開的大鎖。
「你幹什麼?」秦訶慌忙叫道。
封將雙手的食指交叉在一起,做出「十」的樣子來,「只要十天,你就會明白真相到底是什麼。」
「十天……么。」轟隆隆地關門聲響起來,鐵門被徹底合上了最後一絲縫隙,可以被人類雙眼所捕獲的光芒,從這間屋子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恐懼。被未知的黑暗所虜獲的無邊無際的恐懼。
秦訶轉過身,瘋狂地敲打起門來,「開門,封,快開門!讓我出去!」
「刷」的一聲,鐵門上被拉開一條橫著的鐵片,封的視線從二十乘十五厘米的有限空間中射了進來,如同懸在井口的太陽,讓人一時無法逼視。
「想出來么?」封勾起嘴角,作了一個絕對無法讓人感覺出笑意的動作。
「嗯!」秦訶一個勁地點著頭,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全然的黑暗更恐怖,那就只能是全然的未知的空無一物的黑暗了。
然而封並沒有回應秦訶的眼神,他仍然只是用雙手交叉出一個十字來,「想要知道真相的人是你自己。不過有一點你可以放心,這間屋子你只需要待十天,一天也不會多。」
鐵板被人推著,眼看又將閉合起來,秦訶連忙伸手去擋,鐵鏽傾斜著嵌進了他的手心,暗紅色的血沿著鐵門淌落下去,看不見一點蹤跡。
「放手。」封沒有鬆手,反而更用力地推了一下鐵板,秦訶吃痛,將手縮了回來。
鐵板被嚴絲合縫地關了起來,秦訶隱約聽到鐵門外傳來沉悶的上鎖聲,待他再用手從內側去推鐵板時,已然推不開了。
「只要十天,」封最後一次重複道,「然後我們就可以永遠從對方面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