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玄玉在一旁瞧著綻梅許久了。
他原先在用來教她習字的小廳內候著,候著候著,直到姑娘已然遲了,他行至衙門後院,便見姑娘立在覆著薄薄一層積雪的雪地中,微仰著臉容,不知在想些什麼。
時序已然入冬,現值臘月,霽陽城連下了好幾日的細雪方停,滿城屋瓦與街道上皆是一片白茫,而後院里的梅樹綻出花朵,硬生生從枝椏積雪間探出明媚。
此時正是梅花花期,她在賞梅嗎?
「綻梅,你人到了怎麼不進來?」李玄玉行至她身旁,問話聲調徐緩醇厚,唇際揚著始終如一的微笑。
「李大人。」沒預料到大人會在此時出現,綻梅心一驚,便將手中物事迅速藏到身後。
如此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措,怎會不令李玄玉感到好奇?
「綻梅,你身後藏著什麼?」
「沒什麼。」綻梅搖首,連退了好幾步,不解她一向平穩自持,淡然如水,為何李大人總能輕易逼出她的緊張與困窘?
「沒有為何要藏?」李玄玉擺明了不相信,卻又不願咄咄逼人,與姑娘相處了一段時日,他依然不明白姑娘心中想些什麼。
他不過問她幾句話,她為何要如此緊張?
李玄玉有些憂心地望著她連連後退的腳步。
「好了,我不問便是,你別再往後退了,再退便要撞——」
砰!綻梅當真撞上後頭梅樹了。
「唉!你呀——」方才那聲踫撞聲響沉厚篤實,想必她的後背現下一定很疼。
李玄玉望著綻梅緊蹙的眉與痛到發紅的眼眶,對於她總是默默挨疼的沉靜模樣有越來越多的無奈,與越來越多的心疼。
「不礙事的,李大人,外頭天冷,我們進屋吧。」綻梅竭力吞下一聲痛呼,語調依舊持平溫緩。
「你也知道天冷,下回若是不想那麼早進來,可以到偏廳里去等,別在外頭吹風受涼。」既知外頭冷,她方才還在這裡站了那麼久是為哪樁?以為他真不明白嗎?
綻梅聞言雙頰火辣熱燙,無話可駁,無言可回。
「知道了,李大——」
啪!啪啪啪!綻梅話未說全,似有一連串東西接連掉落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她才抬眸,尚不及搞懂發生了什麼,便有一隻寬袖橫過她眼前,她的身體被往前一帶,倉促之間落入李玄玉懷裡。
柴房屋頂上的積雪過重,沿著屋瓦成堆掉落,綻梅仰首望著李玄玉為她擋去積雪,雪花沾染了滿頭滿肩都是的模樣,硬生生壓下一股想伸手替他拂去衣上、臉上落雪的衝動。
「李大人,謝謝你,你……可以放開我了。」如此近的距離,鼓動得如此快速的心音,綻梅不能抬眸也不敢抬眸,明明不想直視,周身卻被他全然男性的氣息溫暖烘罩,即使想躲,仍是逃不掉。
綻梅伸手推了推李玄玉的胸膛,李玄玉卻只是直勾勾地瞧著她,沒留意到胸前的顫動,只注意到她紅艷微垂的臉容,與發上落梅點點。
她嬌小玲瓏,膚白似雪,黑髮如緞,清麗臉容溫婉秀麗,恬淡靜雅,有股執拗神氣,她發間總散發著縷縷香氣,似在不知不覺間早已縈繞他鼻尖、纏繞他心田,就連夜時,也偶爾入他夢……
「綻梅,你的名兒取得真好,這是你原本的名兒嗎?還是從前入唐府時另起的?你未入唐府前住在哪兒?又是怎地入了唐府為婢?你說令堂已經過世,那令尊呢?你的爹爹可還在嗎?」李玄玉瞧著她總是微垂的臉容,不自禁開口向她拋出一長串問題,伸手拂去她發上落梅。
落梅,綻梅,她似是他心上的一朵梅花綻放,怒放寒風,明明不想與誰爭春,卻在他心頭悄然生根,令他隱約感到有情苗正在髮長。
他對她有憐惜之情,有好奇之心,偏生她對自個兒的事情隻字不提,逼得他不得不開口發問,順遂某種想更親近了解她的心緒。
「李大人……綻梅,便只是綻梅而已,多謝大人關懷,綻梅之事,不足掛齒。」綻梅斂眸,低垂的長睫掩去某些不願回想的意緒,閃避李玄玉的問句,轉身欲走。
「大人,今日耽擱得晚了,我先去學堂接小少爺,習字的事兒,我們下回再——」
「慢!」李玄玉再次捉住她手腕。
他實在覺得自個兒此時的行徑十分不可取,明明綻梅就已經如此不想談了,但,他偏生無法任她帶著一張如此愁苦的臉自他眼前離開。
「杜大娘與小虎子近來可好?」想他在公堂上能言善道,辨才無礙,此際卻為了留住一位姑娘,挑來挑去才挑出這句無關緊要的話。
「皆好。」綻梅低垂的螓首點了點,仍是不能直視李玄玉的眼,越想與他拉開距離,說話便越加客套疏離。「香粉鋪的生意極好,少爺也越見乖巧,李大人如此關心黎民百姓,憂心家國社稷,當真是辛苦了。」
唉!每回她想高築心牆之時,便是如此咬文嚼字,每一字每一句都極為度量分寸。
「不辛苦,心在牽絆,便是甘之如飴。」她謙謙恭恭地敬,他便也只好客客氣氣地回,李玄玉一語雙關,不論她有無聽懂,心中皆有份無以名狀的失落。
心有牽絆?甘之如飴?是她多心嗎?為什麼她總感李大人話中有話?
「李大人,綻梅先行告退了。」綻梅旋足便走,腳步越行越快,幾乎像林霽陽縣衙里落荒而逃。
唉……終究還是嚇著姑娘了。
李玄玉立在雪地中,望著綻梅的背影喟然而嘆,才想回房,眼角餘光便捕捉到白茫雪地中的一抹靛青。
他疑惑走近,彎身,拾起——是一雙絮了棉的布鞋。
布料極新,鞋底乾淨,這新鞋尺寸大小他識得,正好合他的腳。
綻梅適才望著天光若有所思,與在身後遮遮掩掩的模樣驀然跳入李玄玉腦海,這必然是他方才為她遮擋頭頂落雪時,她不慎脫手落下的。
這是姑娘為他納的新鞋嗎?
她怎知他的腳長啊?憑著雪地里的足印嗎?再者,她又是何時覷得的?是以自個兒的手長或足長去相比而記嗎?
她對他似乎不是全然無情,既是如此,那又為何他的每一個問句皆不願回答?抑或是,她的確是對他無心,此次納鞋,僅是為了償他教她習字之情。
然,若是為了報恩還情,她何必又要望天躊躇,費心隱藏?
「李大人……綻梅,便只是綻梅而已。」
想起她的避談推託之語,李玄玉搖首苦笑,是,綻梅便只是綻梅而已。
如梅花初綻,如砌下落梅,他當真是拂了一身還滿。
「綻梅,夫子今日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咱們做學問千萬不能半途而廢。」甫從學堂走出來的杜虎,雙手叉腰,對綻梅說得振振有辭。
「是,夫子說得極有道理,走吧,小少爺,我們回家了。」綻梅點頭微笑,頻頻稱是,她接過杜虎手中書袋,舉步前行的臉容看來有些心在不焉。
「既然有道理,那為何你這幾日都沒去李大人那兒習字了?」杜虎伸手拉住她衣袖,挑眉瞅她,話中挺有指現意味。
綻梅心口一跳,腳步一停,她確是好幾日沒到縣衙里去了。
自她不小心將為李大人納的新鞋落在衙門裡之後,她……她怎麼還有臉走進去,又怎麼敢走進去呢?
後院就那麼點兒大,李大人必然會發現那雙鞋,若是大人向她問起,她該怎麼說?說鞋是做給小少爺的?但那鞋怎可能是那大小?說是她路上不小心拾得的?大人如此聰明,又怎會相信?
綻梅整了整心神,避重就輕地回道︰「小少爺,綻梅進縣衙,是去為大人浣衣,不是為了習字的,近來天冷,衣服不須那麼常洗,綻梅過幾日再去便行。」
「呿!浣衣歸浣衣,習字歸習字,怎可混為一談啊?你們大人就是喜歡來這套,自個兒不願做的,黑的也要說成白的!」杜虎哼了聲,喳呼抗議了一長串,白胖的圓臉皺成顆包子似的,又道︰「我知道啦!一定是你做給李大人的鞋不合腳,李大人不小心嫌了句,你就生氣了對不?」
綻梅心一提,老習慣又來了,心中越慌張,回話便回得越平穩。
「小少爺見我納鞋,怎知是要做給李大人的?」
「我瞧見那布與李大人的錢袋色像,不是做給李大人的,還是做給誰的?我知道,你一定又要問我怎知那錢袋是李大人的對不?那是因為錢袋上綉著跟李大人書袋上一樣的『李』字,李大人用好幾年啦,我認得,再者,我知道的事情可多啦,我還知道你常常半夜不睡覺,總要瞧那錢袋瞧上許久,每回從李大人那習字回來之後,也總是心不在焉,綻梅,我知道,你心中喜愛李大人喜愛得不得了,對不?」
「小少爺,你別胡說八道。」這裡是大街旁,孩子越急聲越揚,再這麼胡鬧下去,她的心事要教多少人聽見?
「霽陽城姑娘都喜歡李大人,我也喜愛李大人,這又不是啥新鮮事,你何必急急否認?你一定是見我說中,心虛了便說我胡說八道,我瞧你才胡說八道呢!」杜虎雙手盤胸瞪著她。
「好了,小少爺,綻梅是喜愛李大人,是綻梅說錯話,綻梅跟你賠不是了。」杜虎鼓嘟嘟的胖頰令綻梅又無奈又好笑,直想儘快結束這話題,連忙安撫。
「賠不是也沒用,得罰罰才行,罰……就罰你陪我吃白糖糕!」杜虎短胖的食指往前一伸,接著對街賣米糕的小店鋪。
「好啊,那我們順便也給杜大娘還有鋪里師傅們買一些。」綻梅舉步便要過街。
「順便也給衙里弟兄們買一些吧。」身旁倏地插入一道男音。
綻梅猛然旋首,心眼都快提到嗓口。
這眉,這眼,這聲嗓……確是李大人沒錯,他何時來的?
方才她與小少爺的胡話,他又聽得多少?綻梅真想挖個地洞將自個兒埋進去。
「李大人!你怎麼來啦?」杜虎立馬跳到李玄玉身上,小小身子被李玄玉牢牢接住。
「還不就惦著我缺課的學生,見差不多到你下講的時辰,便來守株待兔了,杜公子,你可莫要學你綻梅姊姊。」李玄玉垂眸睞向綻梅。
他本想,他見著綻梅時,必要把腦中盤旋了幾日的問句通通向她問出,問她鞋子是何時做的?問她如何得知他的腳長?再問她為何拿來了又不敢給?但是,方才聽得杜虎所言,他又覺自己什麼都不需要問了。
她說她喜愛他,即使是安撫孩子的戲言,聽在耳里仍是極為受用,令他異常歡喜。
「哈哈哈!我就說了唄,綻梅,你可糟了,先生親自來逮你。」杜虎揚聲大笑,神情好不得意。
怎忘了,這孩子心性的一大一小兜在一塊兒胡鬧,要教她如何招架?
「小少爺,李大人,我去買白糖糕。」綻梅面紅耳熱,匆匆抓了個現成的理由便往對街逃。
她千不該萬不該,怎麼偏要在李大人那兒落了一雙鞋?或許,她還落了些別的什麼?才會沒見著李大人的時候如此相念,見著的時候又如此想逃……
「娘!咱們回來啦!」買完了白糖糕,杜虎與李大人和綻梅一路行至杜家香粉鋪前,杜虎興高采烈地邊跑跳邊吆喝,卻竟然發現鋪門竟是掩上的。
「怪了,今日鋪子怎麼這麼早關門?」杜虎推開鋪門沖入鋪內,四處張望無人,掀開拉簾便往裡屋竄,「娘?你快出來,我買了你愛吃的白糖糕!你快來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