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下) 聲嘶力竭宦官爭論
——熹平六年(公元177年)三月——頓丘
臧旻在會稽打了勝仗,接到詔命晉陞他為使匈奴中朗將,他與孫堅依依惜別趕回西北巡邊。到了涼州,正遇上田晏的部下欺壓羌人被他撞了一個正著,他實在有些看不過了,便寫了一封書信勸田晏收斂。不料田晏不但不聽還回信責怪他多事。臧旻被惹惱了,寫了一份彈劾奏章就大到京師去了。
本想給田晏一個教訓,誰料橋玄、楊賜特別重視,弄得田晏被打入監車押送進京。臧旻覺得有些過,剛想再次上疏替田晏說幾句好話,還未來得及動筆,就接到詔書急調他入京。他忙到皇甫規墳前祭奠了一番,便只帶著自己的心腹親兵入了京師。可到了京師卻沒有被召見,臧旻又不好離開,只得在京師暫住了下來。閑來無事到各府轉轉,才知道皇上有意派他出關征討鮮卑,但不知怎麼了,這事兒到現在也沒定論,所以就把他擱在洛陽了。
這一日恰好遇到了皇甫規的侄子議郎皇甫嵩,倆人一說話臧旻才知道老張奐獲罪病重,皇甫嵩正打算去探望。臧旻忙備下禮物要與他同去,又考慮到段熲與張奐不和,都是老上司有偏有向說不過去,也備了同樣的一份禮打算看完張奐再去拜望他。
如今張奐的處境實在是窘困,因為充當了王甫誅殺陳蕃、竇武的劊子手,他一直受到世人的非議。張奐事後追悔莫及,堅決辭官又四處奔走為黨人開脫罪名,不但到處碰壁還惹惱了王甫等人,宦官借著曹鸞上疏一事將他也列為黨人,全家禁錮起來。不過皇上還是「格外開恩」,允許他住在京師,只在城郊給了他兩間小房子,就算是禁錮的獄所了。
當臧旻和皇甫嵩帶著禮物來到這裡時幾乎驚呆了:兩間快要倒塌的低矮草房,四周只有一道籬笆強,蒿草布滿了院落,一口簡陋骯髒的土井,邊上還有一蓬看守的兵丁——這就是名震西涼一代名將張奐的下場!
「什麼人?不說話就往裡走?」一個公鴨嗓的兵頭叫住了他們。
「我們是來看望張大人的。」皇甫嵩客氣地說到。
「張大人?這裡沒有什麼張大人,就是一家子犯人。禁錮的黨人不允許隨便探視。哪兒來的閑人,快滾!」
「啪!」臧旻還沒說話,他身邊的親兵隊長程普上去就給了那兵頭一嘴巴:「狗奴才!睜開眼瞧瞧!這是大名鼎鼎受詔入京的使匈奴中朗將臧大人!你嘴裡放乾淨點!」
「德謀,不要打人!」臧旻一皺眉拉住了程普,「這位兄弟,我們和張奐是老朋友,聽說他病重來看看,略坐坐就走,你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吧?」說著從懷裡掏出兩吊錢扔了過去。
兵頭挨了打曉得此人來頭不小,又得了錢便不再阻攔,閃開路讓他們進去。正在此時,草房的門開了,一個衣著破爛的年輕人提著水桶走了出來。
「張猛老弟,是你嗎?」皇甫嵩一眼打見是自己幼時的玩伴,張奐最小的兒子張猛。
「義真兄!」張猛哽咽住了,扔下桶,搶步上前一把抱住皇甫嵩,哭喊道,「好哥哥,我這不是做夢吧……真想不到很能見到你……臧大人您也來啦……父親病得厲害……有時說夢話還念叨你們……」
皇甫嵩萬沒料到張家會敗落到這種程度,眼圈也紅了,抱著張猛痛哭了一場,半天才想起來進屋。饒是臧旻鐵錚錚的將軍也動了情,酸著鼻子低著頭推開了草房的門,剛邁進一條腿就是一陣頭暈:裡面光線很暗,門邊就是灶台,燎得牆烏黑,張奐的長子張芝正蹲在灶邊熬藥;屋子正中央鋪著破草席,有兩個烏黑的坐榻丟在那裡;席邊是一張几案,上面胡亂擺著竹簡筆墨,還有半塊干餅也扔在上面;還有一隻不大的破箱子,和几案一樣都是白木,沒有刷漆,沾了一層似油似灰的污垢,想必裡面就是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張大將軍的全部家當了!再往裡看就是張奐的病榻了。
張奐仰卧著,原本強壯的身軀已經乾瘦下來,身上穿著一件皺皺巴巴的青布袍子,蓋著破夾被,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一旁他的二兒子張昶正捧著一卷竹簡呆。
臧旻看著張家的落魄景象彷彿一下子到了另一個世界,一陣陣心疼,攥著兩個晚輩的手千言萬語哽噎得說不出來。皇甫嵩都呆了,抱著張猛問:「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呀?」
張芝抹了一把眼淚說:「一言難盡……兩位將就坐吧……這兒的水不好,多擔待吧。」
臧旻坐下來看了一眼張奐:「張大人睡著了?」
「睡著了,」張昶也坐了下來,「剛寫完信就睡了。」
「這個樣子還寫信?」
「噢!父親中風了,右手不能動,他說我寫。」
「寫的什麼信?拿來我看看行嗎?」臧旻好奇地問。
張昶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竹簡捧了過來。臧旻接過來道:「久聞伯英、文舒你們哥倆的草書寫得好,不讓梁鵠,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說著低頭看起來:
小人不明,得過州將,千里委命,以情相歸。足下仁篤,照其辛
苦,使人未反,復獲郵書。恩詔分明,前以寫白,而州期切促,郡縣
惶懼,屏營延企,側待歸命。父母朽骨,孤魂相托,若蒙矜憐,壹惠
咳唾,則澤流黃泉,施及冥寞,非奐生死所能報塞。夫無毛之勞,
而欲求人丘山之用,此淳于髡所以拍髀仰天而笑者也。誠知言必見譏,
然猶未能無望。何者?朽骨無益於人,而文王葬之;死馬無所復用,
而燕昭寶之。黨同文、昭之德,豈不大哉!凡人之情,冤而呼天,窮
則叩心。今呼天不聞,叩心無益,誠自傷痛。俱生聖世,獨為匪人。
孤微之人,無所告訴。如不哀憐,便為魚肉。企心東望,無所復言。
這封信寫得哀婉凄楚,簡直就是向人乞活。「文舒,這是給誰寫的信?措辭怎麼這樣?」
「除了段紀明還能有誰?」張昶嘆息一聲。
「段熲?!」
「別提了……我們都這個樣子了,他段熲還不放過我們,想趕我們回涼州。一路的監車拷打,走不到一半兒老爺子就得被折騰死。」張昶無可奈何地說。
「啊?畜生!他太過分了!」皇甫嵩憤恨地叫了一聲。
「咳、咳、咳……」張奐身子動了東,緩緩睜開了眼睛。
「老哥哥!我來看你了。」臧旻俯下身子伏在病榻前。
「哦……」張奐恍恍惚惚瞅了他一眼,露出了一絲微笑,「老弟你來了……我現在這個樣子,讓你見笑了。」
「老哥哥,您別這麼說,我心裡難受。」
「難受什麼?我也是咎由自取,應了那句老話,這叫身敗名裂!哈哈……你知道他們怎麼評價我嗎?揚戈以斷忠烈!揚戈以斷忠烈!我英明一世,只因一時不察就栽在這幫閹人手裡了」張奐很激動,「可是我能怎麼辦?我能抗詔嗎?我能殺入皇宮嗎?我能……咳、咳、咳……」
「別著急,我理解你、我理解你!」臧旻摸著他的胸口說,「不提這些了,您好好養病。」
「唉!不說了……」張奐緩了一口氣,「聽說尹端壞事了?」
「嗯,在會稽平叛不利丟了官。要不是僥倖得了一個當地的將領相助,我弄不好也得栽在會稽。」
「可惜呀!老尹跟我是好搭檔,最後也是沒下場。董卓那小子混得倒不錯,還有田晏、夏育、周慎也還可以,義真……」張奐看見了皇甫嵩,「你現在怎麼樣?」
「等夏育出征,我補他的缺,任北地太守。」皇甫嵩答道。
「出征?征哪裡?」張奐眼睛一亮。
「鮮卑。」
「檀石槐?」張奐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這仗可打不得!」
「哦?你有什麼見解?」臧旻一臉的不解。
「我跟檀石槐可是老相識了!打過仗,也見過面,還說動朝廷冊封他,他不接受。其實我是拿他當個朋友,他卻不懂。這個傻子!」張奐的表情似笑非笑,「這個人挺會打仗,但是志大才疏成不了什麼氣候。」
「現在鮮卑人屢犯我邊塞,只怕這個小疥不除早晚會養成大瘡。」臧旻一臉憂慮的說。
「老弟,你好好聽我說。檀石槐的這個鮮卑單于是靠殺人殺出來的,內部不一定就穩定,只有素利、闕機等人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其他的比如慕容部族,對他就很不滿。檀石槐也一把年紀了,將來他老了或者死了,鮮卑群龍無馬上就會內亂。到時候用不著打,就像對待匈奴一樣,冊封幾個領,煽動他們內亂,用不了幾年的工夫鮮卑就瓦解了。現在出塞打他們,他們本來不和,反會因為有外敵而團結起來。再者,咱們漢軍不適合草原作戰,如若徵兵勞民傷財,要是調西北涼州的主力,還沒到并州消息就傳到彈汗山了,他們準備好了跟咱玩命,那還怎麼打?要是一仗敗下來,兵、糧、財三傷,到時候連掉過手來對付羌人都難了。」張奐雖然中風但思緒一點兒都不亂,「堅守邊防以待其內亂才是上策!城牆該加築的加築,邊郡可以組織民兵巡查、保護鄉民,這花不了什麼錢,只要皇上把修園子的錢挪出一點兒來就全有了……」
臧旻暗自驚訝他身在茅屋病榻還能運籌千里,忙道:「不瞞您老了,田晏、夏育那裡請了纓,段熲又把我薦了出來,弄不好調我回京就是要讓我當這個征討主帥。這仗既然打不得,那該如何是好?」因而把整個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張奐躺在那裡沉吟了半晌,「實在難挽回聖心,也只有勉力而為之了,唉……得想出奇制勝的法子!」
出奇制勝四個字說來簡單做起來難,臧旻滿腹憂慮地搖了搖頭。
「老弟……」張奐又開口了,「真要是派了你,你往護匈奴營調一趟軍械……我在那兒領兵時叫尹端製造了一大批加寬加厚的大盾。」
「大盾?」
「嗯。鮮卑境內盛產角牛,這種牛的角製作的弓弩最是厲害,我怕有一天會跟他們主力作戰,所以事先準備好了,沒想到給你用了。有了這宗東西至少咱們不會吃大虧。」張奐嘿嘿一笑。
「老哥哥,你真是深謀遠慮呀!」臧旻至此算是對張奐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怎麼使它們不用我教你了吧?」
「這我知道,你放心吧。」臧旻點點頭。
「我這個樣子上不了戰場了……要不然我也學學田晏將功折罪,何至於在這裡等死?」張奐感慨地搖搖頭。
「老哥哥,剛才我看了你的信,怎麼段熲把你害成這樣?」
「別提了!」張奐白了他一眼,「我也不怨他。他本事不錯,在皇甫公和我手下屈居了這麼多年,現在拿我撒撒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王甫、曹節才是真正要害我的人……好歹段紀明也算是個講義氣的人,我想這封信到了他手,他就是刀子心也軟了……我不是怕死,我死了不過少受罪,可我這三個兒子……我得保全他們呀!」說著老淚縱橫
「段熲也太可恨了!」皇甫嵩又叫道。
「不是可恨是可惜。」張奐的表情頗為哀婉,「可惜他段紀明一身能耐,指揮三軍作戰如神,只因一心陞官蛻作宦官的走狗!再沒了當初的氣魄,上不得戰場啦!我大漢一擎天白玉柱竟成了拴牲口的樁子了!可惜!可悲!可痛!」
……
就這樣聊了很久,臧旻、皇甫嵩才離開,一出來程普就迎了上來:「大人,看守兵丁說張大人一家是禁錮之人,不能收受禮物。」
「留下來給他們當兵的分了,告訴他們對張大人好點兒。」
「諾!還有,段大人的禮品也備好了,咱們現在就去嗎?」
「不去了!」臧旻惡狠狠道,「把給段熲的禮物統統給我扔到毅水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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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劉宏本以為征討鮮卑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召集朝會公議的時候卻鬧得沸沸揚揚。太中大夫段熲極力贊成出兵,而議郎蔡邕則據理力爭表示反對,滿朝文武有喊戰的有喊守的,雙方互不相讓,弄得劉宏也沒了主意,草草了結束朝會。原本已經召調旻入京了,卻一拖再拖沒有召見。
天已經晚了,劉宏還在德陽後殿聽取王甫和呂強的意見。兩個宦官一老一小已經爭執了半個多時辰了。
「小疥不除,必成大患!征討鮮卑是必需要做的大事,今日不除後世必為子孫憂!」王甫的嗓子已經叫得有些嘶啞了。
「即便如此,現在也不是時候。」呂強寸步不讓,「國庫空虛,黎民疲憊,百廢待舉,現今應當以撫民為先。」
「戰事不會拖得長久,夏育討戰疏上說得明白『一冬二春,必能破滅!』」
「夏育不過是虛計二載,自許有成。若禍結兵連,戰事拖延,豈得中休?到時候難免要征百姓再作征戰,這樣無休無止,沒多久我大漢積累下來的財力將揮之一空,萬歲一定要三思呀!」
劉宏本是個沒有主見的君王,眉頭皺成一個大疙瘩,含糊說道:「你們講的都有道理,朕究竟聽誰的?讓朕再好好想想。」
「萬歲不要再猶豫了,」王甫還是喋喋不休,「匈奴尚可,羌人大定,何況鮮卑小族?」
「此一時彼一時也!」呂強又駁道,「自匈奴遁逃,鮮卑強盛,據其故地,稱兵十萬,才力勁健,意智益生。加以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為賊有;漢人逋逃,為之謀主,兵利馬疾,過於匈奴!」
「哼!長敵人士氣,滅自家威風!」王甫對他的說法不屑一顧。
「專勝者未必克,挾疑者未必敗!方今郡縣盜賊尚不能禁,況此醜虜而可伏乎!」呂強冷笑道。
「你……」
「行了!行了!你們不要吵了!」劉宏急了,「這樣爭執下去天亮也不會有結果……王甫,要打鮮卑到底有沒有戰決的辦法?」
「有!」王甫感覺皇帝動心了,「現今可以調集精銳人馬分兵三路出關,直搗賊**。太中大夫段熲推舉臧旻為將,此人素與匈奴友善,可藉此調匈奴單于之兵為我先驅,保我漢軍無恙。夏育驍勇,主動請纓,可領一軍;田晏戴罪,若蒙恩典,必然死戰!此三人並肩協力,定能成就大功!現有段熲密折待老奴念來……」王甫掏出段熲的奏章足足念了半個時辰,塞外地理如何,鮮卑的歷史展,怎麼樣調兵,怎麼樣派兵,出兵的路線,戰前的準備,聽起來似乎還頭頭是道。王甫讀得口噴白沫才算完,最後還補充到:「昔日武帝,情存遠略,志辟四方,南誅百越,北討強胡,西伐大宛,東並韓夷,封狼居胥,何等英武!孝順皇帝,繼此遺志,竇憲耿秉,輕兵八千,破敵數倍,匈奴降伏,甘為我用,燕然勒石,揚我雄威!萬歲呀萬歲!您一定要建立功業,如先輩明君一樣永載史書!」說完這一大番話,王甫累得呼呼直喘。
「萬歲!您……」呂強還想辯論卻被劉宏攔住了。
「朕意已決!朕要效仿封狼居胥,燕然勒石,建立功業,永載史書!」劉宏好像很激動,「一切按段熲所議,命使匈奴中郎將臧旻總涉六萬兵馬出塞。調夏育為護烏丸校尉,田晏願將功抵罪其志可嘉,朕授他為破鮮卑中郎將,由他二人協助臧旻出關作戰。另外請匈奴屠特若屍逐就大單于帶領匈奴軍為前導,三路並進出擊鮮卑,直搗彈汗山!」
呂強的心涼了半截,狠狠瞅了王甫一眼,心中暗罵:老賊誤國呀!
「萬歲聖明!」王甫最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好了,時候不早了。朕實在是乏了,你們也退下吧!」說著劉宏揮袖而去,他的一半心思其實沒在這裡,剛剛被晉封為美人的王氏還在溫柔鄉里等著他呢!
呂強看也不看王甫一眼扭頭就往殿外走,卻聽後面王甫笑道:「小奴才!還想和我斗?」
「老奴才!你禍國殃民總有報應的一天!」呂強頭也不回。
「哼!看我不整死你!」
「誰死誰活還不一定呢!要是打敗了,看你怎麼收場!」說著呂強已步出了大殿。
殿里只剩下王甫一個人,他畢竟上了年紀,這半天的爭論累得他筋疲力盡。但正如呂強所說,打敗了該怎麼辦?弓已拉滿無可更改,他反覆給自己打氣:「不要擔心!他們不會敗!絕對、絕對不能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