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誕生之日 前篇

周圍是寒冷的，天空似乎已經開始發亮，然而周圍依舊是寒冷的，取暖的辦法卻只能抱緊自己，抱緊，再緊一些，這不單可以讓自己覺得溫暖，而且似乎也覺得安慰，只有先安慰自己，才有力量站起來，去安慰別的人。

蘇西利亞俯下身，仔細看著熟睡的阿什亞，他蜷在門邊，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肩膀，手臂間露出的髮絲在清晨的天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芒。她的小貓依偎在他腳邊，也睡得正熟。此時的阿什亞絲毫也不像她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從容的浮靈，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孩子，正在等待母親的擁抱。蘇西利亞哼了一聲，踢了踢他，小貓醒了，警醒地向四周看了看，跑走了。

蘇西利亞看到阿什亞驀地驚醒，眼睛里閃過一剎那的迷茫，隨即他完全清醒，看到蘇西利亞，急忙站起身來。

「早安，小姐，」他說，「對不起，我又遲了。」

這已經又是那個平靜從容的奴隸，只是，沒有人能夠知道這個平靜從容的奴隸心裡到底都想了什麼，只有在他熟睡的時候，那緊抱雙肩的姿態才多少讓人可以窺見一絲他心底的感受。

「難道你每天都要我來叫醒你么？」蘇西利亞慢慢的說，從他面前走開去。

已經十天了，每天早上，蘇西利亞都忍不住想要早起一點，為了可以看看阿什亞熟睡的樣子和他醒來時那一剎那的迷茫，只有這一點點時間，她才能看到這個浮靈有著和這個世界里所有的人一樣的感覺，他看上去也一樣的脆弱，孤獨和渴望關懷，並且，只有這個時候的他，才讓人覺得如同普通人一樣也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無力和無助的渺小。

她想起五年前當她從烈火中倒塌的廢墟中爬起來，看到遍野的屍體和在天空中撕碎士兵的惡魔時的恐懼，還有見到父親也活著逃出廢墟，她大哭著撲進他的懷裡，父親緊緊地摟著她，安慰她時顫抖的聲音，她想，其實她知道她的家族都只是普通的人，無論在神還是惡魔面前，他們都同樣渺小，都有著被裁決的命運，讓她驕傲的，只是她的家族與生俱來的不甘渺小，這使得他們比這個大陸上其他的人都要偉大，然而，無論如何，他們始終還是冥界里的妖靈。她真想知道這個從容的浮靈在那場戰爭中是什麼樣子，在面對魔族的邪靈時，他也能像現在一樣從容不迫，平平靜靜么？蘇西利亞忍不住冷笑了一下，在看到族人慘死在面前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么？

「在以前，我會給他們一百鞭子，」蘇西利亞冷冷地說，「如果哪個奴隸居然要我來叫醒他的話。」

阿什亞只有苦笑，垂下頭。

「但是，」蘇西利亞走到窗邊，小貓跳進她懷裡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望著窗外明媚的天光，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果然不錯，你告訴我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阿什亞輕輕笑著，說：「生日快樂，小姐。」

「生日快樂？」蘇西利亞似乎嘲弄的一笑，轉過身來看著他，「你倒是告訴我，怎麼才能快樂？」

阿什亞對她的反應感到一絲驚訝，他說：「我想……您應該會得到很多禮物……」

蘇西利亞眼珠一轉，忽然又有了興緻，她對阿什亞一笑，說：「你告訴我，今天我會得到什麼特別的禮物？」

阿什亞忍不住一笑，說：「我想我恐怕就是最特別的禮物了。」

「你？」蘇西利亞一下子生起氣來，說，「誰稀罕你！」

阿什亞只好苦笑。

蘇西利亞卻嘆了口氣，說：「我想要的禮物誰也給不了……」

阿什亞驚訝地發現她是真的難過。

「你不是會占卜么？」蘇西利亞又轉過身來，對他說，「你早就知道今天的天氣這麼好，你就給我卜卜看今天會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阿什亞注視著她，說：「小姐希望發生什麼特別的事？」

「是我在問你！」蘇西利亞一下子惱火，大聲說，「叫你做什麼你就去做，你想挨鞭子嗎！」

阿什亞嘆了口氣，說：「天氣這種小事一看就知道，但是占卜是需要法器和時間的，現在恐怕辦不到……」

「什麼辦不到！」蘇西利亞打斷他，大聲說，「在這裡有什麼我辦不到的事情？要用什麼你說出來，我馬上就能準備好！」

阿什亞只是望著她，沒有說話。

蘇西利亞忽然又泄了氣，躺倒在軟榻上，許久，才說：「你今天要一直跟在我身邊，我要是有一秒鐘看不到你，你就等著挨鞭子好了。」

阿什亞溫和地一笑，說：「是，小姐。」

今天卡非曼家的莊園空前的熱鬧，所有的植物上都系了慶生的紅色緞帶，從上午起就有賓客絡繹不絕的到來，每位客人都帶來了各種各樣的禮品。主屋的鵝白石前廳早已聚集了眾多賓客，所有僕人和奴隸都忙得不可開交。莊園里到處都是馬車和僕人，從窗子看下去，這裡的熱鬧已經快要趕上市集了。

蘇西利亞正站在二樓她自己的客廳里，往窗外看。她穿著華貴的紅色禮裙，長長的紅色頭髮披在腦後，身上的所有飾品都是青寶石製成的。她正在等待她的父親，按照禮節，她應該在正午的時候在父親的陪同下來到迎賓大廳，完成她的成年禮。

「你瞧你瞧，」她指著下面，對阿什亞說，「這肯定是老托森帕克和法爾馬爾親自來了！」她說著。一笑，「都借這個機會跑到這裡來，想看看你呢，托你的福，我的成年禮場面可要大了。」

阿什亞站在旁邊，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每年都要這樣鬧，今年尤其厲害，」蘇西利亞說著，忽然轉向阿什亞，「對了，你們幽界里是怎麼過生日的，你怎麼過生日？」

阿什亞怔了一下，然後頓了頓，笑起來：「每個族類的習慣都不一樣，至於我，是不過生日的。」

「不過生日？」蘇西利亞有些驚訝，問，「為什麼？」

「因為……」阿什亞垂下眼睛，笑了笑，說，「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蘇西利亞吃了一驚，然後笑起來，說：「別開玩笑了，一個通靈師會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你的父母都幹什麼去了？再說，你自己算也算出來了！」

阿什亞苦笑了一下，說：「我們不是什麼都能算出來的。我的父母就是沒有告訴我我的生日。」

「你的父母呢？」蘇西利亞接著問，「他們怎麼會讓你跑到冥界來做奴隸呢？他們在戰爭中死了么？」

阿什亞愣住了，片刻之後，才一笑，說：「沒有……沒有。」

說完，他就垂下頭，閉上了眼睛，在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

父親，母親，戰爭，奴隸，他的生日……

通靈師也不是什麼都能占卜得出，什麼都能想得明白的。也許他們可以預知這個世界的末日，但是，沒有一個通靈師能夠看清自己的命運，預見自己的未來。

對於一個通靈師，這個世界上最熟悉和最陌生的事物就是他們自己。

「你還沒有回答我，」蘇西利亞又問，「你的父母怎麼會讓你跑來這裡做奴隸的？」

阿什亞急忙抬起頭，輕輕一笑，說：「我已經忘了是為什麼了。」

蘇西利亞盯著他，哼了一聲，她知道他不會說的，其實，她只是想看看他慌亂無措的樣子。剛才，他急匆匆地垂下頭去，其實她早已經看到他臉上的憂傷和在心底那聲沉重的嘆息，只是，他居然這麼快就又抬起頭來，而且，居然笑得和平時一樣從容。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走廊上的所有僕人和奴隸都彎下身子，隨後卡非曼就在一對奴隸的跟隨下走進了客廳。除了那個紅色眼睛的男孩子，其它奴隸都留在了門外。

「生日快樂，我最尊貴的蘇西利亞小姐！」卡非曼愉快的笑著，向他的女兒走過來，伸開了雙臂。

他今天穿著綉有金線的深紫色華貴長袍，看上去就像一個帝王。

「爸爸！」蘇西利亞投進她父親的懷抱，高興地說，「我等你很久了！」

「還不是你的女奴告訴我最早也要十點鐘你才能起來，」卡非曼笑著說，「樓下已經有六位領主在等候你了，這面子還不夠么？」

「我又不想要見他們。」蘇西利亞撇了撇嘴，挽住父親的胳膊。

父女兩人向門外走去，走廊兩旁已經站滿了盛裝的奴隸，都恭敬地彎著身子，等候主人經過。

阿什亞跟在他們身後，走出這條青色的走廊，穿過許多廳房，下了樓梯，終於來到他第一次進入卡非曼家的那個宏偉的鵝白石大廳。然而今天，整個大廳都換了鮮紅的燈罩，所有雕像都繫上了鮮紅的緞帶，大廳里滿是尊貴的客人和他們衣著華麗的僕從，卡非曼家的僕人和奴隸全都穿著紅色的衣服，系著金色的腰帶。

大廳正中擺放了一個水晶的祭台，上面有一隻玲瓏剔透的水晶球，祭台周圍六張鑲嵌著頂級青寶石的描金華貴椅子上都坐了人，烏達多大管家正在親自為其中一位捧上一杯熱茶。

一看到卡非曼和他的女兒出現，大廳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交談，注視著他們。看到跟在他們身後的阿什亞，有人發出低聲的讚歎，然後，所有人都用欣羨的目光看著美麗而驕傲的卡非曼小姐。

「我送你的這件禮物還拿得出手吧？」卡非曼輕笑著，低聲對他的女兒說。

蘇西利亞驕傲地一笑。

然後，烏達多就一一向主人介紹尊貴的客人。阿什亞這才知道博薩瓦大陸上著名的十二位領主中有六個今天親臨了這裡，沒有親自到的幾乎也都派了自己的一個兒子，送上了厚禮。他看到他到的那天離開莊園的托森帕克少爺也坐在他父親身邊，他是個亞麻色頭髮的年輕人，有一張英武的面孔。卡非曼的兒子們也都在這裡，在聚集的人群中，他們標誌似的鮮紅頭髮格外耀眼。

沒有人和阿什亞說話，儘管所有人都在注意他，而阿什亞也習慣了這種注意，他望著滿屋子衣飾華貴，僕從成群的客人，禁不住嘆了口氣。這只是戰爭結束后的短短五年，在特爾拉貢，已經沒有了一絲戰爭的痕迹，人們過著熱鬧的生活，領主們依舊擁有巨大的財富和成群的奴隸。在五年前的那場席捲三節的戰爭中，魔族的惡靈血洗了東方的耶塔拉蘇大陸，其他六大陸上也死傷慘重，而現在，一切似乎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阿什亞自己也不知道這種忘記是否是強韌生命力的一種體現。

這時正午已經到了，大廳的水晶天花板四周的晶體驟然發亮，將燦爛的天光反射到大廳中央祭台上的水晶球上，水晶球發出耀眼的光，將整間大廳籠罩在它的光芒之中，大廳中的人們都被這奇觀吸引了，許多第一次參加卡非曼家成年禮的客人都發出了驚嘆聲。

阿什亞也禁不住感到驚奇，這居然是一種很高級的召喚法術，通常，施展這種法術需要相當的靈力和法器，以卡非曼家的財富擁有這種珍貴的水晶球並不為奇，但卡非曼家只是赤限族的妖靈，要掌握這種法術，並且擁有自己固定的召喚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阿什亞注視著水晶球發出的耀眼光芒，在心裡暗暗想到，這確實是非常高級的召喚靈，它所發出的光芒純凈而透明，不下於任何一個幽界法師所能做到的，這恐怕就不是單憑卡非曼家就能做到的了。

這時卡非曼洪亮的聲音響徹整個大廳：「歡迎大家來參加今天的典禮，請所有尊貴的客人作證，卡非曼家又一個孩子成年了！」

蘇西利亞此時跪在祭台下，虔誠地祈禱，然後水晶球所發出的全部光芒都向她聚集，漸漸全都籠罩在她身上，光芒中的蘇西利亞看上去就彷彿一個女神。

然後水晶球諍然一響，頂角的四塊晶體同時暗淡下來，光芒全部在蘇西利亞身上隱去，水晶球也閃爍著暗淡下來，蘇西利亞站起來，轉過身面向著所有客人，輕輕微笑了一下。她的臉孔更加明凈，頭髮和眼睛的顏色更加燦爛，她終於成年了，從此，可以開始接受求婚了。

許多客人鼓起掌來，連幾位領主也禮貌地拍手，然後他們都讓自己的一個兒子送上了一樣十分珍貴的禮物。阿什亞看到蘇西利亞冷淡地接受這些博薩瓦大陸最聲名顯赫的領主公子的祝賀，看也沒看那些禮物就擺了擺手直接由站在祭台下的摩爾頓收了，她依舊如往常一般的驕傲，並且毫不掩飾這種驕傲。

客人的禮物一一送上，蘇西利亞在許多的華貴中卻顯得愈加不耐煩起來，有些人她簡單的敷衍，而有些她乾脆就不理睬。卡非曼似乎欣賞女兒的驕傲，他只象徵性的在大廳里停留了幾分鐘就和幾位領主一起離開了大廳。客人們反而因為他們的離去而顯得更加自在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