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前世之因 前篇

在博薩瓦中部，沒有人不知道所得諾城，最初，這是一個富有的領主用堅硬的金屬建造的私人城鎮，世事幾度變遷之後，原先的主人不知所蹤，所得諾城成為一座被遺棄的城市，在博薩瓦眾多磚木結構的城鎮中，成為一個怪異的金屬廢墟，慢慢地，它不再擁有普通的居民，在沼澤之中的所得諾城成為盜匪與賊寇的樂園，收容了來自博薩瓦各地的流亡者，戰爭結束之後，這裡更加成為各種流亡者的聚集之地，每天，這裡上演著各種各樣的罪惡，所得諾城城的居民遺世獨立，只按照自己的規則生活。

「這一次你可要好好做個準備了。」在所得諾城的門口，那羅這樣對阿什亞說。

在幽界，應該沒有這樣的罪惡之都，對於來自高貴族類，受過嚴格教育的幽界浮靈來說，所得諾城是一個顛覆他們思想的絕妙去處。

儘管到達所得諾的時候已是黃昏，但在這座城鎮，白晝並不比夜晚更加安全，在城門口高聳的金屬城樓下，一群人正閑散地圍坐在一起，有幾個人抬起頭，看了一眼走入城去的那羅，阿什亞和索倫，有人的目光冷漠，也有人的目光陰沉，充滿不確定的威脅。那羅對他們的目光視而不見，徑直走了進去，所得諾城荒草遍地，處處瓦礫，有許多形狀奇怪的金屬建築，一些已經倒塌，另一些銹跡斑斑地矗立在街道上，這裡的街道雜亂無章，到處都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即使在瓦礫堆中，也能夠看到一些少年聚集在一起，一面是荒蕪破敗的城鎮，一面是肆意狂歡的人群，黃昏中的所得諾看上去就像一隻瘋狂旋轉的陀螺，急著向命運的終點滑落。

一群人叫嚷著從街道另一端衝過來，跑在最前面的一個人衣服已經被撕破，身上血跡斑斑，他踉踉蹌蹌地跑過去，後面一群人追過來，爭相撕打著他涌過去，那羅和街上其他人一樣側身為他們讓開一條路，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

其中一個人撞在那羅身上，後退了一步，說：「對不起！」

「沒關係。」那羅笑嘻嘻地看著他，兩個人臉上都充滿著溫和的笑容，然後那個人跑過去，追上前面的人。

那羅從背後伸出手來，掂了掂手裡一個紅布袋子，看著那個人的背影，輕輕一笑，說：「誰教的人，連我都不認識。」

阿什亞和索倫對於那羅這種增加財富的辦法已經見慣不驚，三個人繼續向前走，幾個人從對面走來，經過他們身邊，其中一個微微有些醉意，一把扯住阿什亞的衣袖，笑著說：「多漂亮的人，到哪兒去？」

他的同伴圍上來，醉笑著高聲說：「三個都很漂亮，夠分一分了！」

那羅不耐煩地擋開他們伸向他的手，說：「所以，我最討厭酒了，一個人喝醉之後，就完全忘記他自己是誰，也記不起別人是誰了。」

阿什亞略有些驚訝地發現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這個盜賊的眼睛里第一次掠過一絲沉鬱的閃動。

這時一個拉扯著索倫的人突然瞪大了眼睛，驀地鬆開手退了一步，然後用刺耳的聲音大叫著：「你！你是……」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羅和阿什亞驚訝地看了看那個人，又看了看索倫。

「他是誰？」另一個人問。

那個人卻仍舊全身發抖，注視著索倫的目光中充滿恐懼，然後他從喉嚨中發出幾聲無法分辨的聲音，轉身就飛快地逃掉了。

「你醉糊塗了！」他的一個同伴向著他的背影大聲喊，然後嘻嘻笑著轉向索倫，伸手托起他的下頜，說，「你是誰啊，漂亮的小子？」

這時那羅一把拽起他的衣領把他拉了過去，笑著說：「他不喜歡你，醉鬼！」

「那麼你呢？」那個人並不生氣，又向那羅伸出手去。

「我也，」那羅嘻嘻笑著，突然一拳打在他小腹上，「不喜歡你！」

那個人一時痛得叫不出聲來，只是扭著臉彎著身子，然後把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他的同伴吃了一驚，然後全都圍了上來，許多人抽出了佩刀，有人已經開始在他們旁邊聚集，準備看一場好戲。

「手下留情，**師，」那羅嘻嘻笑著對阿什亞好所，「他們都是普通的妖靈，差不多也醉得不會使用能力了，不要太認真。」

然後，他就上前一步，把索倫擋在了身後，在冥界，因為到處流浪，飄族人能夠得到許多秘密，也有比別人更多的獲得奇異寶物的機會，甚至，有的飄族人還可能因為常常被富有的領主利用而得到去往上一層世界的機會，許多人都喜歡打見識廣博但沒有保護能力的飄族人的主意。

阿什亞無可奈何地看著圍攏在身邊的人，如果他們知道了即將要參與這場鬥毆的是一個幽界的浮靈，不知道將會是怎樣一幅情景，他想到這裡，忍不住苦笑起來。

「入鄉隨俗吧！」那羅說了一句，然後就飛快地踢倒了一個衝上前來的人，拉開了這場混戰的序幕。

儘管並不熟悉這樣的毆鬥，但對於一個幽界的通靈師來說，要讓別人的拳腳刀劍不傷及自己卻也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直到目前為止，這場鬥毆還只是處於最低級的身體接觸階段，阿什亞看到那羅遊刃有餘地穿梭於人群之中，這在於他看上看似乎更像是一場有趣的遊戲，而且，因為這遊戲的過於有趣，讓他完全忘記了一開始打算要保護的索倫。飄族的小販沒有那麼幸運，他就像他們第一次遇到他時一樣，對於別人的攻擊沒有反抗的能力，而在阿什亞看來，索倫沒有的，與其說是反抗的能力，不如更確切地說是反抗的意識，他一味地後退，再後退，阿什亞只得嘆了口氣，來到他的身邊，把他拉到自己身後，索倫從各種刀劍的縫隙中看了阿什亞一眼，阿什亞幾乎是震驚地在這匆匆一瞥之中看到了刻骨銘心的痛苦。

這是他所看到的這個冷漠的飄族人第一次流露出的感情。

就在這時，那羅那邊突然一聲炸響，一團閃電劈了下來，那羅未及防備，下意識地一閃，閃電貼著他的胸膛撲了過去，他胸前的衣服被劃開有一道長長的口子，一個人終於酒醒了，使用了自己的能力。

「還要繼續么？」阿什亞輕笑著向那羅叫。

那羅一拳把那個人打得直飛出去，叫道：「別跟他們客氣！」

阿什亞於是開始念咒語，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忽然竄了進來，然後像是火藥在周圍炸響，包圍著他們的人剎那間都被逼退了十幾步。

然後那個人笑著說：「你們在動手之前從來都不打聽對方是誰么？」

那羅驚訝地叫起來：「萊恩！」

阿什亞這時才看清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十分乾淨而斯文的年輕人，穿著灰色的布衣，有著溫柔的琥珀色眼睛。

「只有一年，你們就把那羅忘記了？」萊恩微笑著對那群人說。

那羅這個名字起到了奇異的效果，人群一陣騷動，然後有人高聲叫道：「是那羅！」

那羅懶洋洋地把手搭在萊恩肩上，說：「終於有人想起來了，我還以為你們已經把我忘光了，現在都有人把手伸到我口袋裡了。」

人群里發出一陣爭吵和埋怨聲，然後不知道是誰先轉身跑走，所有人都迅速散開了。

「歡迎來到所得諾。」萊恩這時轉向阿什亞和索倫，微笑著躬下身子。

「對，」那羅笑嘻嘻地說，「歡迎你們看到了所得諾城裡唯一懂禮貌的匪徒。」

萊恩輕輕一笑，並沒有反駁他。

然後那羅看到阿什亞和索倫驚訝的目光，一笑，說：「我忘了告訴你們，基本上我算是在這裡長大的。」

「確切地說是從這裡完成他的學業，」萊恩微笑著補充，「然後就成為整個所得諾最無賴的無賴。」

那羅大笑起來，然後看著他說：「你還是老樣子，心眼小得像針尖。」

「你也是老樣子，」萊恩也溫和地微笑著，「臉皮厚得像城牆。」

阿什亞和索倫對視了一眼，誰都沒有說話，原來那羅來自所得諾城，這就很好理解為什麼他對於進入這個罪惡之都毫不在意了，別人眼裡的罪惡之都其實就只是他的故鄉而已，就和任何其他人普通的故鄉沒有分別。

就像愛自己的親人一樣，多麼殘敗的故鄉也在我們心中佔有不可磨滅的位置，只要還記得故鄉，我們就不會在滄海桑田中忘記自己是誰。

萊恩這時帶著他們穿過明亮的街道和黑暗的小巷，然後來到一個人群聚集的廣場，在燈火通明的中心，一群年輕的姑娘毫不在意地跳著冶艷的舞蹈，圍觀的人群喧嘩笑鬧，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酒氣，像是末日前的最後狂歡，在所得諾，人們擁有永恆的迷亂的節日。

阿什亞略帶驚訝地望著這副場景，然後看到萊恩和那羅絲毫不以為意的臉和索倫慣常的冷漠，在心裡想，只有來到冥界，他才有機會理解這個世界真的是由各種各樣的人所構成，在對待生活的時候，也許，沒有態度的對錯，所有的一切，都僅僅只是方式的不同。

萊恩帶著他們一直來到廣場後面一個高大的金屬建筑前，那是一座三層的小樓，每一層都燈火通明，從外面就可以看到一層人們的熙來攘往。

那羅第一個走進去，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一年了，這裡居然也還是老樣子。」

萊恩還未及答話，大廳另一角就有一個人高聲叫起來：「萊恩！這傢伙的爹娘還沒有送錢來！」

萊恩轉向他，溫和地一笑，說：「是么？那沒辦法，只好按規矩做了。」

那個人答應了一聲回頭一拍手，幾個人從一扇門裡拽出一個臉色蒼白，渾身都在發抖的人，拖著他向外走去，待到阿什亞弄明白這個人馬上就要因為贖金沒到而被殺掉的時候，他看到大廳里的其他人仍舊喝自己的酒，賭自己的錢，沒有給予這件事情絲毫的注意，這裡的人們決不掩飾他們只為自己而活的直率態度。

「你的父親大人現在可比要乾淨多了，」那羅笑著對萊恩說，然後不等萊恩回答，就大聲向整個大廳里的人們叫道，「我回來了！」

人們都停下來，看著他，然後一個人第一個大叫：「那羅！是那羅！」

隨即大家紛紛站起來，許多人湧向門口，各種各樣問候的聲音響起來，那羅從懷裡拿出那個紅布袋子，拉開，向空中拋灑，許多金幣和銀幣落下來，人們蜂擁而上，那羅就趁著這個時候拉著阿什亞和索倫上了樓。

「還是這樣大方啊。」萊恩笑著說。

「反正也不是我的，」那羅嘻嘻一笑，然後轉過頭看著他，說，「而且你那親愛的父親一直教導我做人不能吝嗇。」

萊恩一笑，沒有說話。

他們一直來到三樓的一間屋子裡，這裡沒有人，推開屋子裡另一扇門，看到一個打掃得十分乾淨的房間，那羅仰面躺倒在床上，呼出一口氣，說：「太好了，我的屋子居然也還是老樣子！」

萊恩倚在門口，微笑著望著他，那羅坐起來，從懷裡拿出蘇西利亞那條鑲有許多青寶石的腰帶，笑嘻嘻地對萊恩說：「這禮物怎麼樣，我可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你。」

萊恩伸手接住那羅仍過來的腰帶，看也沒看，淡淡地說：「好好睡一覺吧，你終於回到家裡了。」

一個姑娘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來：「那羅！」

然後這個穿著鮮艷衣服的姑娘就撲進了那羅的懷裡，那羅最開始甚至沒有看清她是誰，然後才看到這張有著細長的眼睛的美麗臉孔，他略帶驚訝地笑著，戲謔地說：「我的天啊，蒙黛，你怎麼也還是老樣子！」

「那羅！」蒙黛大聲說，「你走了都沒有來和我告個別，你還說你喜歡我！」

「我當然喜歡你。」那羅嘻嘻笑著說。

「你要證明給我看！」蒙黛說著，就開始吻他，絲毫也不在意房間里另外三個男人。

那羅沒有說話的機會，只好騰出一隻手向萊恩擺了擺，斷斷續續地說：「給他們……個睡覺……的地方……」

萊恩一點也不對這幅場景感到奇怪，他帶著阿什亞和索倫退了出來，順手關上了門。

阿什亞和索倫得到了一個在那羅隔壁的房間，直到萊恩離開很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最後，索倫開口說道：「我們在這裡分手吧，你們走你們的，我走我的。」

「你不用和我說，」阿什亞淡淡地說，「不是我把你留下來的，而且，」他說著，頓了頓，看著索倫，接著說，「我們也對你的過去不感興趣。」

索倫驀地抬起頭，看著阿什亞，然後又把頭垂下去，什麼也沒有說，阿什亞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並不再問。索倫坐在床上，沉默著，然後躺了下去，把臉轉向牆壁。阿什亞看著他的後背，也沒有說話。

夜深的時候，那羅從屋子裡走出來找吃的，看到阿什亞站在露台上，他走過去，發現這個浮靈正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喂，」他拍了拍阿什亞的肩膀，說，「你在做什麼？」

阿什亞回頭看到那羅，想了想，說：「我們要在這裡停留幾天？」

「明天就走，」那羅說，然後忽然沉靜下來，頓了頓，似乎是嘲弄地笑了笑，說，「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除了主人……」

阿什亞淡淡地說：「他們真的已經把你忘記了吧。」

那羅搖了搖頭，然後一笑，說：「在這裡，離開就意味著放棄，一年前這裡是我的家，現在，這裡的一切都是萊恩的，我想要在這裡安全地停留，也要得到他的同意……」

「那條腰帶是買我們三個人的安全的，是么？」阿什亞問。

那羅笑了，然後說：「他也只是個普通的生意人啊……」

阿什亞理解這個盜賊在自己曾經呼風喚雨的家裡要轉而乞求於人的惆悵，然後又忍不住問道：「對於你，蘇西利亞真的什麼都不是么？」

那羅一怔，然後笑起來，沒有說話。

阿什亞嘆了口氣，說：「你從那間藏書室里拿走的卡非曼家的珍寶，可不僅僅只是一張地圖啊。」

那羅這次稍稍一驚，然後忍不住笑起來，看著阿什亞，說：「這也可以占卜出來，是么？」

阿什亞看著他若無其事的笑臉，說：「我也不想知道，可是那天我就在書架後面。」

那羅怔了怔，然後大笑起來，把手搭在了阿什亞的肩膀上。

阿什亞也笑起來，然後說：「剛才索倫說要我們自己走，不過，現在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把他帶上。」

那羅笑著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時，不知道為什麼，兩個人都覺得似乎很愉快，而且，很久沒有這樣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