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過,只是不舒服罷了,沒什麼的;現在的她,太需要有感覺,即使是源源不絕的痛感,或無時不刻的難受,都沒有關係……任誰在經歷了近十年的禁錮,在黑暗中不見天日,頭不著天,腳不著地,不能動彈,連思考也被凍結,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生機更是一絲絲從靈魂中被剝離,所有的「我」都正在化為虛無,那種恐怖,她再也不願意去體驗,所以她需要痛感來證明自己仍然存在,就算痛到滿地打滾,她也是寧願承受這份感覺。
雖然手上這塊紫黑斑點一點也不會痛,卻給了她極度不妙的預感……她不知道現在自己的身體又發生了什麼事,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趕出身體,被困鎖在那片虛無之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能回到自己身體里來。這一切都不曾出自她個人的意志或努力。
好像她的人生、她的命運,都操控在某人手上,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而她無從置喙,連抗議也不知道該找誰去。沒有人在乎她怎樣,也不會有人幫她主持公道。像是她的生命從來不屬於她,她只是幫別人活著,當別人需要就拿走,不需要就丟下。她的身體就像一件衣服,而她的靈魂,只是個衣架或衣櫃,暫時撐起這件「衣服」,或暫時用來放置「衣服」罷了,等到別人想起要穿這件衣服了,她這個容器就該乖乖退散消失。
開什麼玩笑!有這樣欺負人的嗎!
趙子昀可不是逆來順受的人……好吧,就算她曾經是個性子很軟弱良善的小女孩,也在那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坐牢」生涯中變態了。
她不知道天地間到底有沒有所謂的鬼神,有沒有神佛司掌公平正義;有了那十年的經歷,她肯定了靈魂確實存在,卻再也不信神,不信天命。
如果神明不能庇佑無辜的人,那麼祂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所謂的天命,指的是她得認命乖乖當個衣架衣櫃,讓自己的身體像件衣服似地隨時供人取用,那麼,誰會信命?誰會認命?
一串清脆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讓一整天都呆坐在電腦前的趙子昀瞬間從咬牙切齒里回神,抄起手機,頓了一下,才以不熟悉的手勢滑動手機面板,順利接聽。
「喂?」
才發出聲音,那頭便傳來充滿火氣的一串叫嚷……
「趙子昀!你不要太過分,你手機打不通也就算了,我寄了mail給你,你也不回,昨天我line你,等到今天也沒等到你回應!你是在搞什麼啊!」
趙子昀閉了閉眼,嘆氣地想著這幾日來,她遇到的每個人對她不是冷嘲熱諷就是一肚子火氣,顯見之前竊據她身體的那個人完全沒有善待她,毫不在意地把她的人生攪得烏煙瘴氣,就算眾叛親離也沒當回事……反正隨時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是嗎?人家可是有別件「衣服」……喔,搞不好還是好幾件「衣服」任憑挑選呢!幹嘛特別珍惜她這一件,是吧?
真是,可惡!
「請問你是哪位?」心情不好,口氣當然也不會太溫和。
「什麼哪位!我是趙子琳!」沒好氣的聲音。
趙子昀的雙眼驀然瞪大,失聲道:
「趙子琳?!」
「喂!就算你每年清明節都不記得回老家掃墓,也總該不會忘記自己姓趙,不會忘記你有個堂妹叫趙子琳吧?!」
「你是……琳子?」握著手機的右手掌因為用力過度而青筋盡顯,更是微微發抖著。
「什麼琳子,少肉麻了!我們沒那個交情,你別叫我乳名,我會嚇得雞皮疙瘩掉滿地。我一個不學無術、只能在鄉下小工廠混飯吃的土包子,可不敢高攀你。你還是叫我趙子琳吧,這樣我自在。」
不用挖出這具身體的記憶,趙子昀也知道這十年來那個人一定把鄉下的那些親戚給得罪個徹底了,不然子琳不可能會對她這樣的不假辭色。
對那個人而言,這些居住在鄉下的趙家人不是她的親戚,而是麻煩累贅,加上家境平庸普通,完全沒有利用價值,當然最好老死不相往來,省得被看出不對勁。以那個人的自私涼薄,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琳……好吧,子琳。」雖然胸口堵著一抹委屈的淚意,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但趙子昀硬是咬牙不肯讓眼淚軟弱地流出來。深吸口氣,問道:
「你好像找我很急,有什麼事嗎?」
「當然有事!沒事我才不想理你!」趙子琳一點也不客氣地哼道。也不等趙子昀追問,就劈哩啪啦說了:「是我爸叫我聯絡你的。我爸說你爸葬滿十二年了,該撿骨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啦,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前兩天你爸給我爸託夢說要撿骨,我爸就是個爛好人,堅決要接下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我們阻止也沒用。雖然你一定不會領情,還會怪我們多事,一毛錢也不會出,我們也認了。還有,我們也不敢想你會願意出錢,我爸說他出就好。所以我也就通知你一聲,反正十二月十五號那天是我爸看的好日子,就算你再怎樣不願意回老家,這次總該回來一下吧?」
「你說……叔叔要……幫我爸撿骨?」父親在她十六歲那年病逝,原來,已經十二年了嗎……
「對啦!開棺動土撿骨進塔什麼的,我爸都包了。你身為你爸唯一的孩子,啥也不必做,就露個面,拜一拜他,就這樣小小的要求,你不會想要拒絕吧?我警告你啊,這次你一定要回來,不然你爸不會放過你的,他可是跟我爸託夢,說要你回來的!你這十年都沒回來掃墓,這次非回來不可!不然你給我走著瞧!」說到最後,口氣滿是威脅。
「我會回去,一定會回去。」終究還是沒能控制住眼淚,任憑豆大的淚一
滴又一滴地垂墜落地,淚如泉湧,像是要一口氣把身體里的所有水分都流光,想止也止不住。她啞聲道:「還有,謝謝你,也請你幫我謝謝叔叔。費用方面,當然是我出……」
「少來!說得好聽,你哪來的錢?你那堆卡債還清了沒有?四年前我們家族要修墳,只是叫你出一下你爸的費用,你就說你有上百萬的卡債,公寓也抵押了,雖然手上拎著香奈兒的包包,但你窮得快要死掉,沒錢!不讓別人修你爸的墳,說反正以後也是要撿骨,不用浪費錢修了。現在你隨口說要出錢,我們誰也不敢當真,所以,你還是閉嘴吧!反正十五號那天你記得回來就行了,我也懶得聽你胡言亂語,就這樣,掛了。」說完,掛得乾脆俐落。
「琳子……」對著已經結束通話的手機,趙子昀哽咽地輕叫著小時候與她最交好的堂妹的乳名;滿臉的涕淚就算不斷抽面紙抹了去,臉上卻一直是濕濡狼狽的狀態。
這是她回魂后,第一次聽到親人的聲音,第一次擁有歸屬感,第一次覺得在這個孤苦的世界,她還是有人惦念著的,她的存在,不是沒有意義的。
可,也是因為這通電話,讓她之前幾天以倔強苦苦支撐著的心志,一下子崩潰得支離破碎。
她不怕痛,不怕苦,不怕未來可能更糟糕的處境,她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意志力去應對;但,為什麼,她還是一直在流淚?為什麼全身發抖不止?為什麼,在她最需要堅強的時候,竟在渴望著可以有個地方讓她軟弱一下?
明明,她早已孑然一身了啊,再哭也沒有人會心疼她的……
明明,她已經有了足夠的堅強了啊,怎麼,還會想要軟弱?
這世上,已經沒有能讓她去撒嬌的人了啊。
所以,不可以再哭了,把淚收起來。
哭泣對她來說,實在是件既浪費力氣又過度奢侈的事。
不會有人心疼的眼淚,從來沒有存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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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打電話?而且又沒打通?」錢佑平舉了舉手中的啤酒,撇著唇角問。被問話的男人沒有回答,靜靜地將手機收回外套口袋內,不再試圖做徒勞的動作,拿起桌上的啤酒,仰頭喝了一大口。
「維埕,那個女人有事沒事總拿分手來鬧你,你總該當真一次吧!至少,不要主動去聯絡她,你這樣只會把她養得更任性、更肆無忌憚,害慘你自己罷了。」
「我不想談她。」低沉的聲音有著長時間沒有說話的沙啞,並且帶著抹克制忍耐。
「我也不想談。事實上,我們大夥兒多希望可以一輩子都不要談她。如果哪天真能這樣,叫我跑到一大樓頂樓去跳脫衣舞都沒問題!」
「不會有人想看的。」當自己是絕世美女啊,沈維埕輕笑了聲。
「那可不一定!」錢佑平很自我感覺良好地道:「我好歹也算是個富二代,雖然沒有富可敵國那麼誇張,但是這身家拿來騙騙那些滿腦子灰姑娘美夢的無知少女還是不在話下。我這樣多金富二代跳的脫衣舞,還是很有號召力的。」
閑扯完,很快又拉回今天會面的正題……拉沈維埕一起合夥開公司。
「我說,維理,你就同意我的提議吧!我們一起開公司,我出錢、你出力,我不會幹涉你的經營方式,給你最大的自由,不會亂塞一些亂七八糟的人進來當蛀蟲……」
「佑平,我暫時沒心情想這個。而且,就算我們真的合夥開公司,也不該是這樣的模式,以及,現在這個時候。」
「這個時候怎麼了?這樣的模式又怎麼了?你不會是覺得我在施捨你吧?你堂堂一個知名大學的高材生,完全的真材實料,只不過是幾年的時運不濟,
就讓你喪失自信了嗎?你竟然會覺得別人在施捨你一份工作,而不是認為我在趁你人生低潮時撿便宜、拐你上我這艘賊船!別告訴我你這樣的人也會鑽牛角尖。」錢佑平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個問題就很嚴重了。
這人是誰啊,沈維理耶!一個讓他從中學同班開始,就一路仰望羨慕嫉妒到大學的風雲人物耶!是他這種自命不凡的二世祖憋足了吃奶力氣追趕、拚命補習看書卻怎麼也追趕不上的天生高智商高能力的異類耶!
如果這樣的一個人物,竟然也會對自我產生質疑,進而灰心喪志,變得畏縮沒自信,那他們這種相較之下智商告急的人,是不是該集體去跳河自殺啦?
「賊船?」沈維理忍不住搖搖頭。
「會有人這麼形容自己的嗎?出國留學這幾年,你到底學了什麼回來啊?」
「我學了什麼不重要。重點是,如果你仍然拒絕跟我一同創業,那麼就得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話說,為了拉他入夥一同創業,錢佑平已經磨了沈維理八個月。當然,也在這八個月之內,親眼目睹了沈維埕正在走的楣運到底衰到什麼離譜的地步。
很衰,衰得很徹底,衰得不可思議。就是那種就算沒有人禍也會有天災的衰法,讓人看了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身為沈維理的好友,當然會對他的不幸遭遇感到憤怒;但是,他必須老實說,身為一個從小就苦苦追在這樣一個風雲人物身後吃灰塵的悲摧人士來說,看到這樣一個天之驕子吃癟、灰頭土臉的樣子,還是會……忍不住有點暗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