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上城,王宮內,希蕊王后與相國大人夏寶德在御花園涼亭下相對而坐,品茶對奕,一面商談國事。
「我瞧應當不會。」
「為何不會?兵書上不是有雲「聲東擊西,圍魏救趙」嗎?」
「那也得看是什麼情況。」希蕊閑閑啜茶。「記得我們的情報探子曾經說過嗎?齊越國自古以來易守難攻,原因就在一條銀月古道。」
「銀月古道?」夏寶德訝異,這他倒沒聽說。
「由希林出發,這條古道是進入齊越國必經之路,路長狹窄,絕壁子創,其形如月牙,深凹如銀鉤,地勢險固,交通艱難,如今已是深秋,蕭寒瑟瑟,不日便會降下初雪,你說一隊大軍,該如何平安通過這條古道?曠日費時也就罷了,若是敵軍得知我軍行進
路線,先行埋伏突擊,豈不全軍覆沒?」
夏寶德恍然大悟。「娘娘說的極是,微臣有如醒蝴灌頂!」他望向希蕊,原本就對她敬畏有加,此刻又多了兒分佩服之意。此女能以一介地方縣官千金,登上國母之位,並於這宮裡呼風喚雨,確實有她的聰明能耐。
「我料想真雅不會冒險前進齊越國,大軍當直接開往衛國都城,果真如此的話——」希蕊停頓,明眸寒凝,櫻唇勾起薄銳如冰的微笑。「我倒是為她安排了一份大禮,只等她去收下了。」
「敢問娘娘,是何等大禮?」夏寶德好奇。
希蕊但笑不語,執棋思索片刻,接著優雅落下一枚白子,夏寶德駭然,當下驚覺自己黑子的陣地被殺了一大片——
「殿下,該當小心那個人。」
軍事議畢,夜己深沉,真雅步出主帥營帳,透透氣,仰首欣賞蒼茫月色。
曹承熙走近她,說有要事察報,兩人來到僻靜處,避開耳目,他劈頭便是這麼一句。
雖是沒頭沒腦,但真雅念頭一轉,便猜出他在說誰。
「你指無名?」
「是。」曹承熙面目凝肅,眉攏憂慮。「此人出身草莽,武功高強、聰明機變也就罷了,連軍事謀略也洞見犀利,依下官之見,絕非尋常人物,他的來歷必有蹊蹺。」
「你這會兒才知曉他來歷有異嗎?」她揚揚唇,似嘲非嘲。
曹承熙一怔,頓時有些窘迫。殿下這意思是怪責他挑撥離間嗎?又或者在提點他話該早點說清楚?他困惑不解,只能吶吶地解釋。「下官……早就知道了,只是殿下既然信任他,我……下官也不必多言。」
「承熙。」她望他,見他神態困窘,暗暗一嘆,溫煦揚嗓。「你我獨處的時候,就不必如此拘禮了。」
他又是一愣,與她深邃的目光相接,胸房一震,心韻錯亂,急忙斂眸。「是,殿下。」
就這麼緊張嗎?
真雅有些無奈,假裝沒看見他的慌亂,淡淡說道:「我也知他來歷不凡,尋常鄉野匹夫不可能有他此等才智見識,他該是名門出身的子弟。」
「名門出身?哪家名門?」曹承熙語氣不禁帶著鄙夷。名門子弟會如那小子這般不知禮數嗎?
「這就不知了,他不肯說,我也不好相強。」
「可是殿下……就怕他心懷不軌啊!」
「你如此認為?」
「並非我有意離間,而是殿下身分特殊,不可不防。」
「我知道。不過你莫擔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決定將他留在身邊,自有我的計較。」
「殿下的意思是,你信任他?」
真雅頷首。
曹承熙大驚。「殿下!那傢伙……那人怎能輕易信任?他一看就非善類啊!」
「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睛。」真雅悠悠回應。「我相信有那種眼神的人,不會壞到哪兒去。」
只看眼睛,她就決定相信那個人?曹承熙不能服氣。「殿下,別被他孩子氣的舉動給騙了!即便愛吃糖,他也絕不是個天真無邪的黃口小兒啊!」
真雅微微一笑。「我當然知曉他不是黃口小兒,也知他並非天真無邪,但人非僅有邪與無邪之分,更多的人其實遊走於界線之間。」
「這麼說……你真的相信他?」
「嗯。」
說謊。
她怎麼可能信任他?一個立志未來成王的人,怎能夠如此輕易相信一個人?
就連他至親的師父,都不信他!
你的體內流著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
是啊,他的本質陰狠、殘酷、冷血如獸,人性於他身上,蕩然無存。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能信嗎?
可她說,她相信。
無名斜倚在一株參天古樹的粗枝間,冷笑著,仰望天際銀月如鉤。
真雅與曹承熙私下說的話,他都聽見了,他們沒察覺他獨自倚在樹上,在樹下低聲細語,全飄進他靈敏的耳里。
是權術吧?為了御下,她不能讓部屬懷疑她對人存有猜忌之心,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做出一派公正無私、坦誠相待的形象,這才是至高的帝王之術。
她年紀輕輕又是一介女流之輩,己有如此高深的城府了嗎?
是城府,抑或真心?
無名發現自己心亂了,胸臆涌動著一股難言的苦澀,直逼喉間,他咽著唾津,又想吃搪了。
從懷裡掏出一包糖球,取了一順,糖球卻拿不穩,意外滾落,沒入地上的草叢間。
他的目光追逐著那穎不知滾落何方的糖球,競感覺不到一絲可惜。
真是怪了,若是平常,他肯定為自己的粗心懊惱,說不定還要幼稚地趴在地上,固執地非尋回那穎糖不可。
可如今,他只是怔愣地出神,腦海的思緒,連自己也捉摸不透。
正如希蕊王后所料,真雅並不進入齊越國境,選擇揮軍直指衛國王都,主因自然是不欲冒險穿過那條路途艱險的銀月古道。
兵貴神速,既是遠征,更不得浪費片刻時間,將士們日夜兼程,務求於入冬以前結束這場戰爭。
此時衛國國土,大半已淪陷於齊越軍隊之手,齊越主帥早就得知希林將率軍來援的消息,於是在佔領的各城都留下兵力,嚴加看守。
攻城費時耗力,真雅下令軍隊兵分三路,采游擊戰方式,使對方疲於奔命,繞過城池往前推進,若是繞不過,便以聲東擊西的戰術,分散其兵力,一網打盡。
如此順利進軍,才過一月,己來到距離衛國王都不過兩日路程的白雲城。
齊越軍於此城集結重兵,希林軍若欲繞道,也只有一條穿山越嶺的棧道可走,而在銜接兩座山嶺之間有一座索橋,據探子回報,橋身己斷成兩截。
這自然是齊越軍的傑作,令他們無路可走,只能選擇正面攻城。
一般攻城,為免士兵大量傷亡,多以圍城斷糧為主要手段,以時間換取戰果,短則數月,長則數年,都有可能。
「殿下,我們不能於此虛耗時辰,多拖延數日,說不定衛國國君就會被俘了。
「那就修繕索橋吧!也許重新搭一座橋會比較快——」
「你這傻子!你當只是斷橋這麼簡單嗎?齊越軍肯定在山區布下伏兵,到時我們也只是自投羅網罷了。」
「那該當如何是好?」
將領們爭辯不休,各有意見,真雅揚起玉千,阻止眾人爭論。
「就這麼辦吧!派一支誘餌軍佯走棧道,其餘大軍暫退十里之外,待夜間視線不明時行軍,兵臨城下。」
「公主當真要攻城?」
「是,而且要趁對方以為我們走棧道,放鬆戒備之時,於四座城門同時進攻。」真雅在地形圖上指點,說明軍隊的布陣及將採用的攻城戰術。「……這場戰役,搶的就是時機,務須令對方措手不及,才能減輕我方傷亡。」
她——分派任務,接令的將領都是肅然凜遵。
隔日,誘餌軍出動,於戰車及馬尾綁上樹枝,揚起煙塵渺渺,齊越國的哨兵觀察到,以為希林大軍開進棧道,急急通報。
齊越主帥加派兵力至山區,擺出決戰陣勢。
「公主,他們當真以為我們放棄攻城了。」
真雅接獲探子來報,沉吟片刻。
事情怎會如此順利?難道齊越主帥都不懷疑這很可能又是一次聲東擊西之計嗎?
但時間緊迫,不容她遲疑,拖得一時片刻,都可能失去先機。她立時決斷,趁夜急速行軍,開至白雲城外,令大軍整肅隊形,推出投石車與沖城車,先鋒兵躲在雲梯里,伺機而動。
她身穿將軍愷甲,英姿凜凜地立於後方戰車上,身後一面帥旗迎風翻揚,藕臂揚起,朗聲喝令:「攻城!」
士兵們合力拉下投石車的梢桿,往城牆砸落一顆穎石彈,猶如流星雨,轟然作響,一列列兵卒身穿愷甲,手握盾牌,蹲低身,在震人心魂的戰鼓聲中,精神奕奕地吶喊前進。
城牆箭垛上密密麻麻站著弩兵,拉弓,箭如雨下。
雙方交戰,希林軍士氣暢旺,縱使一個又一個兵卒中箭倒於血泊中,仍是前仆後繼,英勇奮戰。
因為他們敬仰的女武神,與他們同站一起,為了捍衛她,他們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城牆上的弩兵開始射下點燃油火之箭,熊熊火焰映亮了蒼沉夜空,濃煙焦臭,與將士的鮮血混合成刺鼻的味道。
這就是戰爭。
真雅眼睜睜地注視著己方士兵衝鋒陷陣,雲梯在漫天烽火中井然有序地前進,巨木一次次用力撞擊堅固的城門,雲梯上,一個個士兵身手矯捷地爬上,又被敵軍揮刀斬落。
殺伐聲此起彼落,和著戰鼓,交織成令人震懾的旋律。
要多少血肉與骨骸才能鋪成一條和平之路,多少隕落的英魂才能成就一場勝利?多少人懷著夢想上戰場,又在戰場上失去夢想?
真雅,你要切記,戰,是為了止戰。
承佑哥曾如此叮囑她。
戰,是為了止戰,要到何時,這世上方能完全沒有戰爭?
「殿下,事態不妙!」一道驚慌的呼喊在她身側響落。
她驀地凜神,望向緊隨在她身旁,負責護衛她的曹承熙。
「怎麼了?」
「你瞧城門上,那是——」
真雅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色己蒙蒙亮,城頭上站著一列列四肢遭到綁縛的老弱你孺。
他們身著百姓服飾,個個面露驚俱,全身顫抖。
守城的將軍高喊:「希林的將士聽著!若是你們再不停止攻城,衛國百姓將與你們共存亡!」
這算什麼?他們竟用黎民做人質?
真雅蹙眉,正自心神不定,對方己將那些站在城頭的無辜百姓,逐一推落,尖叫聲、哀號聲、甚至夾雜著嬰兒幼嫩的啼泣聲,即便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也不忍卒聞。
被推下的人,個個摔得頭破血流,那個小嬰兒更是腦漿進裂、血肉模糊。
這慘絕人寰的一幕,正活生生於希林將士面前上演,於真雅眼前上演。
她的心跳凍凝,連呼息也兒欲斷了。
「殿下,沒想到齊越軍競如此無血無淚,不顧戰爭義理!」曹承熙氣憤難抑。「現下該當如何是好?」
「……停止吧。」
「什麼?!」
「我說,停止攻城!」
即將到手的勝利,就這麼拱手讓回嗎?
接獲暫停攻城的指令,希林大軍於是退避數里之外,士兵們趁此機會休息,療傷的療傷、煮飯的煮飯,將領們卻不甘心,齊聚于帥營,抗議真雅的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