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在元,坐下。」他指指沙發。
「有事嗎?」周在元彷彿看透爺爺的企圓。「如果不是特別重要,我累了,想早點回房休息。」
「你坐下就是了!」老人家怒視他。這孩子怎麼就是學不會乖乖聽話?
周在元挑了挑眉,無奈似地在單人沙發上落坐。
周英雄握著拐杖,嘴角抿了又抿,眉宇皺了又皺,表情很糾結。
「爺爺。」周在元很體貼地建議。「要是說不出口就別勉強了。」
「誰說我說不出口?」周英雄瞪眼,他這人最禁不起激。「我是要問你,那天她說的那些話,你相信嗎?」
這個「她」是誰,爺孫倆都心知肚明。
周在元也不裝傻,俊眸垂斂兩秒后,悠悠揚起,迸出清銳的輝芒。「相不相信都沒有分別,我不會原諒她。」
這答案在周英雄意料之中,這孩子的脾氣他了解,倔強起來幾頭牛都拉不動,跟他自己有得拚。「我也不想原諒,不過……」他頓了頓,一聲嘆息。「唉,這陣子我想了很多,你不覺得這個家很空嗎?」。
「不覺得。」周在元語氣平淡。
不覺得才怪!周英雄沒好氣,粗聲強調。「連在秀放假回來,都跟我說家裡感覺很冷。」
「台北是比花蓮冷一點。」
「去你的!她是說氣氛冷!」周英雄簡直快被這孫子搞瘋了,怎麼跟他對話就這麼困難呢?
「家裡有我跟你,還有傭人,怎麼會空?」周在元依舊是一副淡定的口吻。
真淡定還是假淡定?周英雄瞥望孫子一眼,假意憂鬱地感嘆。「是啊,你說怎麼會這樣呢?只不過是少了一個人……」
「爺爺,你到底想說什麼?」周在元清冽地打斷他。
「我就是感嘆一下,不可以嗎?」周英雄理直氣壯。
「沒什麼不可以。」可他不想聽。周在元很不給面子地站起來。「我先回房了。」
「等等!我還沒說完。」周英雄激動的聲嗓在身後追上他。「我查過了,多多把她拿到的兩百萬都捐出去了!她真的不是因為錢才接近你。」
他身子一凜,卻沒有回應,以一個玉樹臨風的背影宣告談話結束,留下咬牙切齒的爺爺。
離開客廳后,他來到書房,取出那顆銜在鳥嘴裡的紅豆,恍惚地在掌心裡把玩。
爺爺問他相不相信多多離去那天說的那番話?
其實他不相信,他看得出來她是為了將所有過錯擔在自己身上,才將自己的心機說得那般不堪。
她以為她演得很好,說謊說得很流暢,殊不知那一字一句泣血的言語有一半都噎在喉嚨里,顫抖著、破碎著,誰都能聽出那細細的哽咽。
他看出在說那些話時,她的心很痛,而他敢打賭爺爺也看出來了。
他們都看出來了,卻沒有阻止她離開,因為爺孫倆都是高傲的,當年她一個無心的謊言折磨了兩人十年,憑什麼要他們輕易原諒?
他不能原諒她,不想原諒她!
可是……
他想起羅愛理告訴自己關於這顆紅豆的意義——
「那是她媽媽跟她說的,有一天當她遇到一個很喜歡的人,就送他一顆紅豆,這樣他就會永遠記得她。多多十年前送你一顆紅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她那時候就喜歡上你了!」
她喜歡他,從十年前開始。
「她喜歡你,後悔說了那個謊言傷害你,所以才想要彌補你,學圍棋、學撞球,都是為了你,你不覺得她一直努力修補你跟你爺爺的關係嗎?因為她不希望為了一個謊言,害你們爺孫倆心存隔閡。她為了你來跟我學做醬菜,只要你跟她說句好吃,她就樂得像飛上天。你知道你們幫她慶生的隔天,她有多開心嗎?她跟我說她好幸福好幸福,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出生是件好事,直到那天你親手做蛋糕,你們一家人幫她慶生,她說她這輩子永遠不會忘了那天……」
思及此,周在元深深吸口氣,來到書桌后坐下,打開抽屜,取出一個遍體鱗傷的火柴盒。
「你問我火柴對多多有什麼意義?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喜歡蒐集火柴盒,這個浮世繪的火柴盒是我們一個飯店同事去日本旅遊時帶回來送給她的,她每天都要帶在身上,我問她為什麼?她說這算是她的護身符……」
是說謊的護身符吧!
羅愛理不懂為何錢多多要天天隨身帶著火柴盒,可周在元卻懂了,他想起錢多多提起的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說她最喜歡童話里每個好人都能得到幸福。
小女孩每點亮一根火柴,就是對自己點亮一幅幸福的畫面,她在燃燒一根火柴的短短片刻里對自己的心說謊,快樂地作夢。
真傻!愚蠢透了的童話故事。
可為什麼,他會覺得胸口隱隱地絞痛?忍不住要想,她從小到大究竟搜集了多少火柴,點亮了多少根?
媽媽怎麼忘了告訴我,謊言說多了,有一天當你說真話的時候,也沒有人會相信了。
夢作多了,回到現實,她是不是感覺特別地寒冷?
周在元將背脊深深靠入椅背,掩眸深思。
今天在公司加班時,他接到羅愛理的電話——
「多多明天要出國了,下午兩點的班機,如果你覺得自己不能失去她,就去機場追她吧!錯過這次機會,也許你們兩個永遠不會再相見,你捨得嗎?」
他捨得嗎?
周在元捫心自問,一夜未眠。
錢多多在機場等周在元。
等著自己心愛的男人,等著看他肯不肯原諒自己?
當羅愛理打手機告訴她已經將她打算出國的事告訴了周在元,連班機起飛時刻都說了,她很驚訝,卻也明白這或許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多多,我能幫你的只有這樣了。」羅愛理嘆息。「希望在元的腦筋能轉過彎來,去機場把你接回來。」
「如果……他不來呢?」她語音發顫。
羅愛理靜默不語,而她也不敢再追問下去,匆匆掛了電話。
離開周家后,她回到之前在花蓮的住處,租了同一間套房,她想,如果他有心想找她,一定能找到。
她痴痴地等,等了一天又一天,日出日落,她像個呆瓜坐成一顆望夫石,怎麼也等不到他。
她絕望了,告訴自己再等下去也不會有結果,該下個決斷了。
於是她收拾了行李,買了機票,臨行前特地請羅愛理吃飯,算是道別。
或許她心裡隱約是有期待的,盼著誰能將她即將出行的事情轉告他,而他果然聽到消息了。
他會來嗎?
這天,錢多多很早便到機場了,連午餐也沒吃,坐在出境大廳的椅子上獃獃地等,時間一分一秒地煎熬著她的血肉,磨她的心。
起飛前一小時,她辦了Check-in手續,寄了行李,拿到了登機證。
起飛前半小時,她繼續待在入境大廳。
起飛前十分鐘,機場廣播系統響起FinalCall,催促還未登機的旅客儘速登機。
起飛前五分鐘,螢幕顯示她的班機即將關閉登機門,而她的名字傳遍整座機場,所有人都聽見有個叫錢多多的旅客延誤了登機時間。
播音員連續呼叫了她三次。
她坐在原位,如雕像般木然,一點一滴流失著生命。
他沒有來!
班機起飛了,她放棄了登機,可他沒有來。
時間繼續流逝,她從午後坐到了傍晚,又從傍晚等到夜色漸深,班機不停地起降,機場的人潮由熙熙攘攘到零零落落,那個她心心念念期盼的男人依然沒有出現。
於是她明白了,他不肯原諒她,不願來找她。
她等不到他了,再也等不到他了……
想著,錢多多茫然起身,坐太久了,雙腿驀地劇麻,她晃了晃,軟倒在地。
「小姐,你沒事吧?」一個機場工作人員想扶起她。
她搖搖頭,拒絕他的幫助。「沒關係,我自己可以站起來。」
沒錯,她可以站起來的,一直都是這樣的,自從母親過世后,她習慣了一個人,習慣獨自堅強。
沒問題的,她不會有問題的,多少年都這麼活過來了,她辦得到。
她揉了揉麻痹的雙腿,感覺好多了,接著用雙手撐著地面,緩緩直立身子。
瞧,她站起來了,她做得真好,不是嗎?
「媽,我很棒,對不對?不用擔心我,我沒事的……」她對著空中浮現的幻影呢喃自語,那是她死去的母親,正對她慈藹地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