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說她是個傻妻。
謝可心坐在窗邊榻上,斜陽灑進窗扉,隱約映著她的臉,潔白瑩潤的肌膚、纖巧秀致的五官,玫瑰色的柔唇微分,噙著淺笑,如嗔如訴。
外表看來像個古典陶瓷娃娃,可掛在耳邊的卻是最時尚的耳機,強烈的節奏衝擊耳膜。
嫁進關家一個多月了,她沒跟關在齊說上幾句話,兩人即便同房也不同床,他待她以禮,不曾碰過她。
她也不像一般豪門媳婦,必須擔起管家或社交的重任,這個家有她婆婆趙芳在管,除了商業上的應酬,關在齊不喜歡多餘的社交活動,所以家裡也不像其他富貴世家經常要辦些宴會派對。
她的生活很自由、很悠閑,每天就只要好吃好睡,陪六歲的關家睿讀書玩耍,照顧他的起居作息,這樣就夠了。
與其說她是關在齊的妻子、關家二少奶奶,不如說她更像個專業保母。
關在齊……不喜歡她吧!
一念及此,謝可心不禁輕聲嘆息,望著窗外的明眸蒙上隱約的薄霧。
即便是哀愁的時候,她的唇依然是翹起的,神態柔和,溫潤似水的眼神顯得與世無爭。
她的丈夫不喜歡她,可她啊,她卻堅持嫁給他。
為什麽呢?
謝可心歪落螓首,額頭抵著窗扉,想起表姊在婚後生了家睿後,曾經拋下還未滿周歲的孩子,逃奔去加拿大。
當時,表姊說自己無處可去,求她收留,她愣愣地答應了,幫著瞞騙舅舅跟舅媽,不讓他們找到表姊的行蹤。
有一天晚上,表姊喝醉了,拉著自己模模糊糊地咕噥了一大串,說她後悔了,不該聽從父母之命嫁給關在齊的,他並非她心中所愛,她愛的另有其人。
只是那人啊,比表姊還小上兩歲,性格溫吞懦弱,家裡又窮,舅舅不滿意,舅媽更是刻薄地將那人羞辱了一頓,結果那人拿了方家一筆錢便出國留學了,從此毫無音訊。
悲傷欲絕的表姊這才死了心,嫁進門當戶對的關家,想著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也罷。
可到頭來,她還是後悔了,數落著關在齊有多陰沈多可怕,她在他面前連呼吸都感覺困難。
真的這麽可怕嗎?
後來,關在齊親自去加拿大接表姊了,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表姊夫,他逆光而立,身形如山偉岸,雕刻般鑿出的俊臉沒有任何錶情,只有那幽暗如黑洞的瞳眸隱隱透出森寒的冷意。
表姊立時就嚇到了,哭著說自己不回去,說自己要離婚,可表姊夫卻說他不離婚,要表姊負起一個母親該負的責任。
那天,她一直躲在涼亭後,看著兩人在花園裡吵架,她看見表姊難過得都坐倒在地了,可表姊夫依然屹立不搖,像一座亘古以來便巍峨的山峰,她懷疑有誰能軟化這個冷硬的男人。
直到表姊踉蹌地轉身奔回屋裡,她看見他忽地上前一步,手臂探出,像是要抓住什麽……
謝可心收回遊走的思緒,眸光垂落,凝定自己的手,蔥白玉潤的手指動了動,慢慢縮緊。
那時候,那男人想抓住的,究竟是什麽呢?
她很想、很想弄明白,所以當舅舅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時,她幾乎毫不考慮地答應了。
舅媽說,是他害得表姊染上憂鬱症,最後鬧到自殺,他們方家才會失去這麽一個美麗乖巧的女兒,表姊是方家從小捧著呵護著的掌上明珠,卻如此香消玉殞,她恨不得這個女婿來抵命!
「關在齊辜負了你表姊,辜負了我們方家,我絕不允許他娶別的女人來當我們家睿的後母!只能是你了,可心,你來照顧家睿。」
嗯,她會的,她一定會照顧睿睿,可她也想……也想……
謝可心又是一聲嘆息,手指在窗玻璃上無意識地寫著字,一面望著窗外。
關家這棟豪宅除了三層樓的主屋,還有前後兩座庭園,後花園面積小些,花團錦簇間夾著一方泳池。
宅邸位於山區,交通不是很方便,所以除了關敏敏在英國留學外,關家三兄弟在市區都有公寓,關在秦與妻子住在藝廊附近,關在晉女友眾多,也不可能帶回家裡,關在齊若是工作忙碌,也會直接睡在離公司只有兩條街遠的公寓。
這個家很大,也很寂寞,難怪心思細膩的表姊會得憂鬱症。
就連向來樂觀開朗的她,在屋子裡關久了,也覺得悶。
不行不行!她必須振作,不能也跟著陷入憂鬱的情緒。
想著,謝可心伸個懶腰,躍下窗檯,簡單地做些體操動作,隨著音樂的節奏搖擺跳躍。
正舒展時,趙芳走進來,一身名家設計的洋裝以及胸前那串珍珠項鏈將她襯托得更加貴氣。
「在干麽?」趙芳的語氣明顯不悅。
謝可心忙立正站好,乖巧地喚一聲。「婆婆!」
趙芳銳利打量她,見她隨便穿了件棉質T恤加寬鬆的七分褲,一副上不得檯面的模樣,臉色不禁難看。
「不是說過了,就算在家裡也要好好穿衣服嗎?」
謝可心眨眨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著。「我有好好穿啊!」
這叫好好穿?趙芳翻白眼。
「這樣穿很舒服。」謝可心補充一句,輕聲笑了。
趙芳瞪她,她笑得愈是嬌憨,愈令人生氣。也不曉得在齊怎麽想的,居然娶來這麽一個傻丫頭!
「看來我得幫你請個造型師來教教你怎麽穿衣打扮。」
連穿衣打扮也要請老師來教?謝可心悄悄咋舌,她其實不是不會打扮,只是不愛而已,但顯然這個理由對婆婆行不通。
她轉了轉眼珠。「哎呀睿睿應該要下課了!我去書房看他。」語落,也不等婆婆反應,便一溜煙地離開。
關家睿上課的書房在三樓,關在齊請了三個家庭教師來教導兒子,一個專教語文、數學,一個教鋼琴、小提琴,還有一個教繪畫、書法。
只是個六歲的孩子,關在齊卻彷佛意欲培養絕頂天才似的,壓了千斤的重擔給他,有時候她看著真覺得可憐。
「阿姨!」關家睿見到她,原本蹙眉斂眸的小小臉龐煥發出光彩,抿緊的嘴唇也跟著微微綻開。
他這節上的是書法課,剛剛結束,老師跟她打了招呼,特別看了她好幾眼,帶點疑惑,又似有幾分同情。
謝可心暗暗嘆息,自從十四歲那年發生車禍後,她很習慣這樣的眼神了,這個愛擺老學究派頭的書法老師並不是第一個,而她很清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她裝作沒發現,笑笑地跟他揮手道別,接著把注意力轉到關家睿身上。
「寫了什麽啊?睿睿。」她彎腰趴在桌面,看家睿的作品,這一看,眼角都要抽搐了。
小小年紀,居然臨摹王羲之的字帖!而且還是〈蘭亭集序〉。
「這些字……你都認識、都會寫嗎?」連她都有好幾個字看不懂呢!
果然,關家睿很坦白地搖頭。「可是老師說不認識沒關係,反正先學起來照著寫。」
就是一筆一畫地抄寫就是了,那不就是訓練一隻模仿貓嗎?好獃板的課程啊!比她以前上的那些課更呆板。
「你不覺得無聊嗎?」她笑盈盈地問。
關家睿怔了怔,半晌,點頭。「可是爸爸說,這些是媽媽希望我學的。」
「真的?」謝可心一愣。是表姊希望的?
「嗯,我記得媽媽以前也跟我說過,她要我學得很厲害,她說這些爸爸小時候都會,我不能比爸爸差。」
這就是所謂的豪門接班人教育嗎?
謝可心望著一臉認真訴說的小男孩,明眸氳水,一股軟綿綿的情感在胸臆纏結,她伸手揉了揉關家睿的頭。
「上完課,我們出去走走吧!」
「不行,等下還要上鋼琴課。」
「不是還有一小時空檔嗎?」
「我要複習,要在老師來以前把上次學的彈好。」
「唉,就算彈得有點不好又怎樣呢?大不了下次再重彈嘛。」
「可是……」
「走吧!老是在屋子裡待著會悶壞的,我們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謝可心不由分說地拉走關家睿。
兩人在後花園逛了一圈,賞賞花,看看魚,她問小男孩記不記得兩人初次相見?
關家睿點頭,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他去參加鋼琴檢定考試,哪知會場忽然發生火災,而帶他去的老師剛好去了洗手間,一團混亂中他被人潮推擠著跌倒在地,偏偏又當場氣喘發作。
正當他又慌又怕,以為自己即將完蛋時,有人一把抱起他,救他離開現場,又替他找出吸入器,緩和氣喘。
後來他才知道,救了他的人正是媽媽的表妹。
醫生稱讚可心阿姨處置得當,救了他一命,她笑笑地看他,不愛講話的他只得不情不願地道謝,可她說不要他道謝,只要他答應她一件事。
「記得你那時候答應了我什麽嗎?」謝可心笑問。
關家睿愣半天,好不容易吶吶地吐落。「學游泳。」
「對,就是游泳。」她蹲下來,握住小男孩的肩,與他目光平視。「你什麽時候才要開始學呢?」
關家睿的眼神閃過一絲慌亂。「可是奶奶說我身體弱不能做劇烈運動……」
「適當的運動有助於身體健康,而且游泳可以幫助控制氣喘。」
「可是爸爸也說我平常必須小心……」
「我們會很小心地學啊!」
「可是……」
「所以,你是害怕嘍?」謝可心話里含著戲謔。
「誰、誰說我怕了?」關家睿最像他爸爸的,就是一股倔強不服輸的傲氣。「我才不怕!」
「不怕的話,我們就來試試?」
這是在做什麽?!
黃昏,霞光暈染整個天空,關在齊難得早回家,竟發現他剛娶進門的傻妻正強迫他體弱的兒子學游泳。
不錯,是「強迫」,關在齊可以確定,因為家睿套著個泳圈,在水面上載浮載沈,咬著小嘴,掩不住驚慌的表情,而她卻是伸手用力掐他軟嫩的臉頰,取笑他膽小,又拿水潑他,嚇得孩子聲聲尖叫。
「關家睿,你是膽小鬼!」她不客氣地嘲笑。
「我不是、不是!」家睿生氣了。
「那你干麽這麽怕水?」
「我、我不是怕,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不習慣!」
「那就學著習慣,我看啊,以後我們每天都練習游泳一小時,你總會習慣了。」
「什麽?每天都要?」
「就是啊,你怕了嗎?」
「我說了我不怕!」
「不怕才怪。」她潑他水。
家睿又尖叫。
她卻是笑著,很歡快、惡作劇似地笑著,笑聲如夏日掛在屋檐搖蕩的風鈴,清脆悅耳。
關在齊聽著那笑聲,有些怔了,在關家從沒有人那樣笑的,就連他嬌氣的妹妹關敏敏也不例外。
關家人不愛笑,尤其是他。
一念及此,他凜神,沈聲喚。「關家睿!」
小男孩一震,抹去臉上的水看清是他,神色乍變,眼底閃過一絲不安。
「上來!」他命令。
「是。」小男孩忙用手划水,雙腳也踢著,好不容易來到池畔,小手攀著階梯,卻不曉得該怎麽掙脫泳圈爬上岸。
關在齊攏眉,伸手將兒子抱上來。
「他會冷的!」謝可心在泳池中央揚聲喊。「快讓他裹上浴巾,洗熱水澡。」
關在齊瞪她,喚了在落地窗邊守候的女傭過來,將兒子交過去。「帶他回去洗澡。」
「是,二少爺。」
女傭牽起家睿的手,家睿一步三回頭,偷偷瞥向謝可心,擔心她被爸爸罵。
謝可心看出他的擔憂,朝他比了個V手勢,這手勢落入關在齊眼底,說不清心下是何滋味,似惱非惱。
「你也給我上來!」他冷淡地下令。
「可是我還想繼續游耶。」她眨眨眼。
「上來!」
「喔。」
謝可心潛進水裡,雙腿輕巧地踢打著水,猶如一尾美人魚在水面劃開,她上岸,身上穿的是保守的連身泳裝,款式顏色都像是學生穿的,一點也不誘人,可關在齊的呼吸仍是略微緊了緊。
據說她的智力發展只有十四歲,但這玲瓏有致的身材完全是個成熟的女體,瑩白細緻的肌膚在暮色掩映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她裸著素顏,濕透的墨發隨意地瀉在肩頭,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清新的韻味,一種純真的性感。
這是他的妻子,他從沒想過要將她當成自己的女人,只當她是陪著家睿一起生活的青春少女。
可現在她這模樣,哪像個未熟少女……
「你在生氣嗎?」她不知他腦海複雜的思緒,來到他身旁的休閑躺椅坐下,仰頭看他。
她睜著大眼睛,眸光清透,像個孩子般無辜的眼神。
他一凜,抓起一條乾凈的浴巾丟給她。「快圍上!」
「喔。」她接過浴巾裹圍自己,那懶洋洋的動作帶著一抹漫不經心,接著她自行拿起一塊小毛巾,一面擦拭濕發,一面笑咪咪地睇他。
他皺皺眉。「干麽這樣看我?」
「你是不是怕我感冒?」她嬌滴滴地問。
「什麽?」他愣住。
「不然干麽催著我圍浴巾?」她看著他煞有介事地宣稱。「關在齊你是好人。」
他差點嗆到。
活了三十多年,有人說他精明,有人怨他冷漠,有人敬他有人怕他,但從沒有誰用「好人」兩字評斷過他。
當然他不是那種無惡不作的壞人,但也絕對說不上是個好人。
他面色更沈,一般人見了會敬而遠之,或者像她表姊一樣倉皇不安,但她只是微微笑著,香唇如花。
她就不能偶爾嚴肅一點嗎?從認識她以來,他幾乎沒看過她不笑的時候。
「我說你好,你不開心嗎?」她坦率的問題令他臉更黑。
這女孩……真的不怕他呢!
他刻意板起臉。「那你自己呢?你是好人嗎?」
她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問,愣了愣,接著熱切地頷首。「我是啊!」
「你如果是好人,為什麽明知家睿身體不好,還逼他下水?萬一害他氣喘發作怎麽辦?」
「我讓他學游泳,就是為了幫他克服氣喘啊!」
「什麽?」
「我問過醫生了,醫生說只要小心一點,游泳對氣喘病人來說是很好的運動。」
關在齊沈吟不語。
其實他也有聽過類似的說法,但家睿從小到大發病太多次了,有幾次甚至嚴重到昏厥,他不敢冒險。
「關在齊,難道你也是膽小鬼嗎?你怕家睿有危險?」她問得超直率,直率到令關在齊眼潭結冰。
如霜冷冽的眼神,咄咄逼人,稍微有點腦子的人,肯定都會明白他已動怒。
可惜她就是胸大無腦。「你笑了,所以你是承認了?」她眉眼彎彎,顯得很樂。「膽小鬼!」
就算她是個無知少女,他也不能容忍她如此嘲弄他。
關在齊倏地擒扣謝可心手腕,將她順勢拉起,若不是她反應敏捷,早已跌進他懷裡。
「你、你干麽?」她刷白了臉。
「謝可心,你不是個孩子。」他一字一句自齒間迸落。
所以呢?
「就算你不夠聰明,也不準在我面前放肆,說些不該說的話。」
她的心狂跳。
「你今年是二十六歲,不是十四歲,不要以為可以這樣對我裝瘋賣傻。」
她裝瘋賣傻?
「學著長大!」他拋下最後一句,甩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人。
直到他進了屋,身影在她眼前徹底消失,謝可心仍怔忡地凝立原地不動。
他生氣了嗎?
可她,並不想惹他生氣的……
想著,謝可心不禁看向自己方才被他擒住的手,遲疑地握了握,瞳光映著粼粼水波,明滅不定。
晚餐後,關家睿又拉了會兒小提琴,算了二十題數學,才昏昏沈沈地回自己房間。
謝可心送他上床,他揉著疲倦的眼皮,努力撐著。
「你被我爸爸罵了嗎?」
「嗯。」她癟癟嘴,可憐兮兮地招認。「你爸爸好凶。」
「你不要難過。」關家睿小大人似地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我爸爸有時候是凶了點,可是他不是壞人。」
謝可心聞言,訝異地挑眉,以他們父子之間冷淡的相處情況,她本以為家睿怨著爸爸,但愈看愈不像是這麽回事。
看樣子這孩子還是很敬愛父親的。
她悄悄抿唇,故意逗他。「你爸爸如果不壞,為什麽無緣無故就罵人?」
「因為……誰叫你強迫我學游泳?就說了爸爸會不高興。」
「可是我也是希望你能克服氣喘嘛,醫生說試試看可能有用啊。」
「我知道。」家睿細聲細氣地應,醫生當時說的他也有聽到,只不過他本來以為阿姨隨便問問而已,哪知她認真要教他。
「難道你想因為氣喘,就一直關在家裡嗎?別的小孩子整天在外面野,你不羨慕嗎?」
他當然……是有點羨慕的。「我不想爸爸生氣。」
「哼,所以我說他是壞人,動不動就生氣!」
「他不壞啦!他就是脾氣壞一點點,可是他人很好。」
「哦?哪裡好了?」
「他……」關家睿急了,爸爸究竟哪點好呢?
「看吧!你也說不出來。」謝可心低哼。
「他……他會賺很多錢!」
「還有呢?」
「他對敏敏姑姑很好,姑姑說什麽他都會答應。」
「還有呢?」
「還有……奶奶罵他的時候,他會乖乖地聽,不會頂嘴。」
還很孝順呢。謝可心微微一笑,沒想到那個高傲的男人在母親面前也懂得讓步。
「那他對你媽媽呢?好不好?」
「媽媽……」關家睿倏地怔住,彷佛想到什麽傷心事,眼睛眨了又眨,眨了又眨,終於落下兩滴晶瑩的淚珠。
一看那純凈的眼淚,謝可心立即後悔了,她是怎麽了?怎麽能問他這樣的問題?徒惹孩子傷心。
「對不起,睿睿。」她摸摸他的頭,誠摯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關家睿伸手抹去眼淚,吸了吸小鼻子。「其實爸爸沒有對媽媽不好,可他們……很少講話。」
這般貌合神離的婚姻生活,究竟是誰的錯?只可憐了這孩子!
謝可心不忍地看著關家睿紅紅的眼眶跟鼻頭。「你很想念媽媽嗎?」
「嗯。」他點頭,猶豫一會兒,顫抖地揚起眼睫。「我是不是很不應該?爸爸……還有奶奶他們都說我要堅強,要勇敢,不可以老想著媽媽。」
「傻瓜!」謝可心心疼地擁抱他。「是你媽媽啊!為什麽不能想?」
「可是……」
「別說你會想了,我這麽大的人了,都還會想自己的爸爸媽媽。」
「真的?你也會嗎?」關家睿從她懷裡抬起頭,墨瞳被淚水洗得亮晶晶的。
「真的。」她對他微笑。「我很想、很想他們。」
關家睿不再說話,依偎著她,她輕輕拍他的背。
氣氛溫馨,兩人都沒發現門外佇立著一道沈靜如山的人影,看了他們好一會兒,才轉身離去。
「睡吧!」謝可心低下唇,親親孩子軟嫩綿細的臉頰。
她替他蓋好被子,哄他睡覺,確定他睡沈了後,留下一盞小夜燈,悄悄走出房間,帶上門。
還不到九點。
她和關在齊的新房也在三樓,和家睿的房間中間隔著書房及小客廳,這時候關在齊即使在家也是待在書房裡工作,所以她很放心地回到卧房,一進門,便迫不及待地踢開拖鞋,倒在軟綿綿的床上。
累死了。
太久沒游泳,她竟覺得有些筋骨酸痛,她隨手抓起一個抱枕摟在懷裡,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按摩背部。
「你在干麽?」一道低沈的嗓音忽地落下。
她嚇一跳,一骨碌彈跳坐起,這才驚覺關在齊坐在臨窗的單人沙發上,正拿著本書翻閱。
「你、你、你為什麽在這裡?」
劍眉斜挑。「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裡?」
「你……應該在書房啊!」每天晚上,他不都在書房待到三更半夜,等她睡了才回房嗎?
「我工作做完了,想休息一下。」
那也不必在這裡休息啊。她眨巴著眼,懊惱地瞪他。
所以她方才在床上滾來滾去都讓他看見了?太丟臉了!
見她一臉痴獃,關在齊似笑非笑地抿唇,丟開書本,起身走向她,他在床沿坐下,帶來一股洗浴後的淡淡清香。
那是薄荷的味道……謝可心不覺嗅了嗅,她也很愛這種味道。
察覺她嗅聞的舉動,關在齊劍眉不禁一挑,略微垂下眸,緊盯著她,像要從她水蒙蒙的眸子里看出一絲端倪。
「謝可心。」他突如其來地喚,驚得她心揪緊。
「怎樣?」
「我傍晚跟你說的話,你有聽懂嗎?」
「什、什麽話?」
「要你學著長大。」
那句話啊!謝可心恍然,忙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床上,彎身向他行了個規規矩矩的禮。
「我知道了,對不起。」她像個知錯的學生委委屈屈地向嚴師道歉。
他愕然。
「我以後不會再調皮了,相公不要生氣。」
她叫他相公?!關在齊臉黑黑。「誰讓你這麽叫我的?」
「小說上寫的。」她嘻嘻笑,很得意似的。「你是相公,我是娘子。」
他橫睨她。「你懂相公、娘子的意思嗎?」
「就是夫妻的意思。」
「你懂什麽叫做夫妻嗎?」
「男生跟女生結了婚就是夫妻。」
「那你懂……」關在齊驀地傾身向她,溫熱的氣息曖昧地拂向她耳畔。「夫妻之間應該做什麽嗎?」
他這啥意思?
謝可心震驚地身子一僵,呼吸屏凝,半晌,方小心翼翼地抬眸。
他正看著她,用那雙墨黑如曜玉、深邃如銀河的眼眸,意味深長地瞧著她。
他到底……想怎樣?
謝可心默默地往後移,默默地抓起一床薄被,擋在自己身前,她穿著的是很普通的棉質睡衣,高領的,連一丁點酥胸都沒露出來,照理不會勾起男人的情慾,但教她人際關係的老師說過,男人終歸跟禽獸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很難說。
關在齊盯著她的舉動,神情仍是一貫的淡漠,唯有墨瞳閃過一絲異光。
看來她對男女情事也不是全然無知,還是懂得保護自己。
他用手指挑起她尖巧的下頷。「真的只有十四歲嗎?」
為什麽這樣問?她心韻亂了調。「我二十六歲了。」
「我說這裡。」他敲敲她腦袋。
他這是在嘲笑她嗎?
她望向他,想從他眼裡找出那些熟悉的同情或輕蔑,但沒有,他眼裡只有璀亮的光,教她緊張又有點暈眩的光。
「我二十六歲了,不要把我當笨蛋!」明明是想警告他,不知怎地,綿軟的嗓音聽起來卻像是在撒嬌。
他聽著,劍眉又是挑了挑,接著低聲揚嗓。「你說你二十六歲了?」
「嗯。」
他往她移幾寸。
她悄悄吞咽口水,忍住再往後退的衝動。
「那這麽說,如果我現在親你,並不算是勾引未成年少女?」
「什麽?」她震撼。
他微笑,右手拇指若有似無地揉碾過她唇瓣。
她一動也不動,是不能動,也不敢動。
良久,他像是玩夠了,這才放開她的唇,在她耳邊低語。「我不介意你傻,謝可心,如果你是真傻,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但如果你是裝的……」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每個字句都猶如冰珠,冷冷地撞擊空氣。
「你最好就這樣傻一輩子,不要期待我會給你什麽,也別妄想從我們關家帶走什麽,更不準對家睿有一點點傷害,懂嗎?」
她心跳暫停。
為什麽他要這樣說呢?他認為她會從關家帶走什麽?
「我問你懂嗎?」淡漠的聲調堅持要一個答案。
謝可心揚眸,直勾勾地睇著關在齊清俊冷硬的臉龐,有些茫然,有些慌張,又有些莫名的心酸,但終究這縈繞胸懷的百般滋味,都化為一抹傻氣的微笑。
「嗯,我懂。」
就這樣?
關在齊訝異,這並不是他預先期待的答案,不是如此順服,如此毫無異議。
他看著眼前獃獃笑著的女孩,瞳神越發深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