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看起來好疼--「你沒事吧?」她啜泣著輕撫他肩胛手臂,又是埋怨自己笨手笨腳,又是心疼他捱的苦。「求求你,你千萬不能有事……」她很清楚,這一刀是為她捱的,這些苦,也是為她吃的。
不要哭--我不會有事--於季友實在疼得講不出話,只能朝她伸出手。
她趕忙握著他手,這會兒只要能讓他沒事,就算要她拿公主的身份交換她也願意。「你一定要好起來,我保證,只要你好起來,我以後一定不會再對你亂髮脾氣……」
要不是背傷劇疼,他這會兒,早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很清楚,對向來任性嬌蠻的普寧來說,這承諾,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
「沖著你這句話……」他吸氣忍下一次呻吟。「我會活著見識,不亂髮脾氣的普寧公主,到底是什麼模樣。
她嗔惱一瞪。討厭,什麼時候了還要糗她!
他輕捏一捏她手。「我好多了,幫我找塊布把傷口紮起來。
「喔,好。」她回頭拿起她剛脫下的衣物,到火堆下一照,全都沾血發硬,她再不解事也知道,這些布不能拿來纏傷口。
怎麼辦?她立刻想到,她身上也有衣服啊!
不遲疑,她立刻解去外裳,巾帛撕裂聲教他張開眼睛。
「公主……」
「看來看去,就我身上的衣裳最乾淨。」她邊說,邊放下於季友的配劍,狠狠撕開裙擺。
火光搖曳下,專註撕布的普寧臉上多了抹教於季友驚異的冷靜,感覺她好像突然間,從一個天真任性的孩子,變成一個能擔負重任的大人了。
想來,該是眾仆橫死刀下慘狀,令她起了轉變。
瞧她此刻模樣,於季友嘆息,他當初真是看走眼了。或許她此刻的幹練,才是她真正的模樣,只是以往從沒那個環境、那個必要表現。
如此一想,他心頭對她的好感,感覺又多增加了一些。
將紅色綢袍撕成長長寬頻后,她湊在他臉旁提醒道:「要扶你坐起嘍。」
他點頭,配合地撐起身子。
穿著白色里衫的普寧,跪著將細帶綁纏在他身上。
他垂眸看著她生澀不熟練的捆綁動作、因奔波而變得凌亂的發梢、閃著橘黃火光的嬌顏,在在侵擾他平靜的心湖。
他看過她更漂亮的時候,一頭青絲被人梳理的一絲不苟、衣著也穿得華麗端裝,在女官們的簇擁下,有如書工仔細繪在捲軸中仙人圖,美則美矣,他卻絲毫不心動。但現在,雖然她衣裳凌亂、臉頰也臟污了,可他卻覺得她有種以往沒有的真實感。
他突然間領略,現正跪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幅圖,而是個活生生、有滑度、有香氣的女人。
而她,正跟他處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山洞裡。
他咽喉一動,發覺自己體內,正燃起一簇重傷者不應該感覺到的亢奮。
他閉眼一哂。想來,自己的傷還不夠嚴重,不然就不會在這時候,還能察覺她柔膩手指畫過他身子的觸感,跟她身上若有似無的花香。
一邊動作,普寧感覺到他在看她。
想來他定是沒發現,他此刻的眼神多具脅迫性,就像叢林中鎖定獵物的野獸,只消她一個不住意,他就會撲上將她一口吞掉。
從來沒有人這麼看過她。
在他人眼裡,她是公主,是該小心翼翼呵護的寶物,是不小心落地就會摔碎的玉人兒,只能遠觀不能褻玩,所以沒人敢靠近她,更別提用這種會讓她全身顫抖的眼神看她。
她耳根熱辣辣的,但她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反而還有種微妙的期待,尤其在看過他結實完美的身軀之後。雖然他的身子一半被她纏在紅布里,可一塊一塊鼓凸的肌肉,仍舊張狂地提醒它們的存在。
火光下,他裸露出來的肌膚黝黑閃亮,猶如上了光的瓷,或像黑夜中疾馳的豹,有種似人似獸的狂猛氣質。她忍不住輕觸他燙熱的肌膚,懷疑他會不會如她所想般,幻化為豹奔了出去。
她微涼的指尖猶如冰泉,他身子突然顫了一顫。
她抬眼與他的眸子對上,而他用一種教她臉紅的方式,緊盯著她眼,然後移下她嘴。她頓時覺得喉間乾渴,身體騷動不安。
「我弄痛你了?」
「不是。」他眸子一閉,然後粗喘。
此刻閃過他腦中的意念,與他背上的傷全無關連,他想的是她的嘴,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下,看起來是那麼地可口紅潤,鮮嫩欲滴,宛如枝上紅梅,惹人垂涎。
但這種話,他怎麼能告訴她。
見他不再說話,她只好再繼續裹纏。「要是我纏太緊了,一定要告訴我。」
扎到最底,她衣裳撕成的布條也正好用完。她很少自個兒動手做事,才一個扎傷的動作,也能教她額上背上濕了一片。
「我攙你趴下吧?」她站起身來。
「等等。」他按住她。「得先找個東四儲水,我不確定這場雨會下多久,要拖到明早,今晚我們只能靠雨水止飢。」
「那我去--」她話沒說完,就被他的手拉住。
「換你休息。」他抹去她額上汗滴。「我沒那麼疼了,這點事就交給我辦。」
騙人!她嘟起嘴。他的傷口她又不是沒看過,哪有可能拿灰燼敷敷,拿布緞纏上就「好多了」?
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了,可一想起他為何勉強自己,她又把話咽下--他是捨不得她累。
她心頭甜甜,一方面覺得感動,一方面又覺得心疼。她想自己實在太過無能,竟讓一個傷重者為她擔心。
「要不,我們一塊去?」見他沒反應,她又接著說:「留我一個人,我會怕。」
望著她關切的他無法拒絕,只得將手伸向她。「拿火過來。」
自柴堆里抓了根最大的柴枝,靠近攙起他腰。
藉著搖晃的火光,兩人慢慢朝洞底走去。
看來,之前有人在山洞裡住過一陣,裡邊還有些雞骨碎屑,跟幾個瓦盆。
於季友彎身拾起,確定裡邊沒藏毒蟲,才交給普寧拿到前頭來。
洗盆接水的事,當然只能靠她獨做。
「洗乾淨就丟外邊,一會兒就有水喝了。」
普寧十指不沾陽春水,連一點小事,也可以教她濕了半截衣袖。
「這些事,公主想必從沒做過?」見她扭著濕答答的袖子走回來,於季友覺得好笑又可愛,她鐵定是忘了把衣袖捲起了。
普寧擰著袖口皺眉。「宮裡幫手那麼多,需要我做。」不過再一想。「不對啊,你的身份地位也不低,怎麼你都會?」
「我是野孩子,從小就愛在野林馳騁。」他添了幾根柴枝進火堆。「說來,我在野地還比在宮裡自在。」
怪人。普寧睨他。在她的世界,哪個人不喜歡榮華富貴,偏偏他跟別人不一樣。
他嘆口氣說:「今天晚上,得委屈公主待這過夜了。」
「不是你的錯。」他一說,她腦子立刻浮現女官們仰倒在她面前的凄慘畫面--說真的,在宮裡,她從沒想過伺候她的女官們,跟她一樣都是會流血流淚的人,是那些血,那一雙雙死前仍然擔憂她的眼眸教她想起,她虧欠了她們多少。
「我很擔心其他人……」她驀地轉頭看他,眼底閃爍著淚光。「你說,他們會不會全部喪命在賊匪刀下?」
「不會的,」他眼神肯定。「我帶來的那批人都是我親手訓練出來的精兵,我相信他們一定能反敗為勝,活著帶人來找我們。」
「我對不起他們……」她說的是所有因她而死的人。
她這輩子從沒感受過如此龐大的內疚與不安,她甚至會想,若當初在路上她沒任性撒潑,讓隊伍能更早經過那座山,說不定就能避過那一場劫難,所有人現在還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
累積了半日的驚愕跟愧疚,瞬間化為淚水奔流。
見她落淚,於季友不知所措,猶豫一會兒,才伸手輕搭住她肩。「我想他們在天之靈,看見你為他們這麼難過,一定不會有人怪你的……」
一聽見他說什麼,普寧眼淚掉得更凶了。
「我不信。我知道我一路上都沒給他們好臉色,可是發生危險,他們非但不害怕逃跑,反而一個個護在我轎前--如果換成是我,為了這種主子丟了性命,我一定會覺得不值得……」
「你仔細回想,他們看你的眼神,有一點點勉強的樣子么?」
她搖著淚濕的小臉。就是因為沒有,她更難過了,她哪裡值得她們付出性命了?
「我猜想,她們所以甘願為你付出性命,大概跟我現在的感覺一樣,看出你不只是一個愛發脾氣、不講理的刁鑽公主。」
她鼻子一吸。「原來你是那麼看我的?」
他點頭。「你仔細想想我們第一次見面,還有這幾天的相處情況,哪一點不符合刁鑽、愛發脾氣、任性、不講道理這幾樣?」
還不是因為你都不理我--她心裡嘟囔著。「可是我昨天晚上就沒有了!」
「是啊,要不是你昨晚有了轉變,我今早也不會叫胡里送東西過去。」
「就是因為這樣,你當初才跑去跟我父王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