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斯密思馮又囑咐幾句,范丞曜讓人送沈小雨離開。
她安慰他說:「她一定會沒事。我一定會讓家父儘快回來處理這件事情。」
范丞曜點了點頭。
沈小雨說:「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不接受家父的安排。」她伸出手來說,「祝你幸福。」
他說「謝謝。」
她幽幽地說:「我多麼羨慕她,希望也能遇到位像你這樣的男子。」
范丞曜輕輕地推開房門,坐在葛薇蘭的床邊,看她雙目緊閉,他用手摩挲她的臉,低聲說:「你嚇死我了。」他笑,卻不知不覺掉下一滴淚來,他又笑了,把頭埋在她頸邊的被子上,像小孩子似的擦眼淚。他說:「等你醒來,我再與你算賬。」
他在她床邊蹲下來,為她打理頭髮,問她:「你明日想吃什麼,我讓黃嬸做給你吃。」他明知她聽不到,依然一句一句問下去。她似她真的會回答他一樣。他捨不得離開,便躺在她身側,小心地不碰到她的傷口,「我發誓,再也不會讓你遇到這樣的危險,永遠不。」他一遍一遍地看她容顏,似永不厭。最後他亦在她身邊睡去。
陽光透過窗檯照在范丞曜的眼睛上,他睜開眼,已是第二日清晨。他拉上窗帘,俯身用手摩挲她的臉,他對她笑,她還沒有醒來,他為她拉高了被子,轉身出去,讓她安靜休息。
那日他沒有出去,耐心等她醒來,他有許多話對她說,只能對她說。
他每隔一個時辰進來看她一次,伸手摸她的臉,這個習慣養成了可不太好,他暗自笑自己。每次她都在睡,他笑她,「你到底還要睡多久?」直到下午兩點左右,他再次進來的時候,發現她的臉異常的燙人,他變了臉色!輕輕搖她,「蘭,蘭!」她竟毫無反應。
范丞曜打電話給斯密思馮,他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子彈不是已經取出來了嗎?他叫自己鎮定下來,竟有一種無助的感覺襲上心頭。他害怕!他怕她永遠都這樣,像睡美人一樣永遠不醒來。
斯密思馮為葛薇蘭檢查了一次,沒有什麼異常,說:「沒什麼異常現象。」
「她還會昏迷多久?」他問。
斯密思馮不敢斷言,只說:「她可能出現了重昏迷。」
「什麼意思?」
「這是一種併發症,我之前也有病人出現重昏迷。昏迷的時間長短不一,不過如果病人一直處於這種狀態,必須輸水才行,以維持身體所需。」
她自那日起睡了六日,傍晚的時候,范丞曜坐在庭院的藤椅上,他近日越來越喜歡坐在這裡,因為她喜歡在這裡吃早餐。月升而日落,他坐了良久,想著,若是葛薇蘭現在在他身邊,或許她會端來水果,說一些小時候的趣事。他微笑。若是他那日沒有受傷,他們會不會見面?會,他們會遇到。他相信。他微笑。他握著那半塊的吉祥,是他們專有的定情之物。他想起她那時說:「坦白說,我還蠻內疚的,因為那結也許並不值什麼錢……你知道結草報恩這個成語吧,所以我才會那麼努力地想要愛上你……」
無論如何他是那麼感謝上蒼,帶她來到他生命中,她因吉祥結思念過的人是他哦。她要他一生一世不娶別的人。
他笑起來,覺得眼角一熱。他在心裡祈禱,我只要她醒來,其他什麼事都不重要。這些日子他深思熟慮,想起已去世的父親。也許他說得對。他在樹下禱告,像個虔誠的信徒:「我願放棄最珍貴的東西,只願你醒過來。我放你四海去遨遊,縱然不在我身邊亦無所謂,我要你好好活著!」他這生最珍貴的東西——唯有與她的感情。
這時風吹過藤蔓植物,一切啞然無聲色,他站在那裡,似座火山,表面積雪千里,內心卻洶湧澎湃。范丞曜走向葛薇蘭的房間,他想明日也許可以給桑桑發個電報,蘭說不定喜歡見到她。
他推開房門,她依然在熟睡,他低聲說:「你醒過來吧,我拿我最珍貴的東西與你交換。」他在她臉頰上一吻,「我答應你,永不娶別的人。」他抬頭看她,似要烙下烙印,覺得喉嚨發酸,他說:「我要你好好活著。」
桑桑自北平來,她見到葛薇蘭掉下淚來,她依然住在霞飛路霍家別院中,今次,葛薇蘭自青玉巷搬到霍家。范丞曜沒有阻止,他一開始就應當有自覺,像他這樣的人,不該愛上任何人。他每日去看她,獨坐並不說話。
她終於在半個月後醒來,那日范丞曜剛要踏進房間,就聽到桑桑叫她名字。他在門外屏住呼吸,再邁不開腳。他再也沒有理由每日去看她。他再不去看她。
他每日上碼頭辦事,日日不休。阿笙問他:「你當真不去瞧她了嗎?」好像他多無情啊!她因他而傷。
那日,阿笙與他一起回公館,喜鳳說:「葛小姐來過了!」
范丞曜莫名地揪心,阿笙問:她「說些什麼?」
喜鳳搖頭,「少爺不在,她就走了。」
他與阿笙開懷暢飲,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阿笙問:「你當真不去瞧她了?」
他比誰都想去瞧瞧她,他想見她,他含笑說:「阿笙,我很小的時候家母就已離開上海。」
「這個我知道。」他聽人說起過。
「她與家父離婚,其實家父並不是不愛她,」他陷入回憶,「家母離開之後,家父曾對我說過一句話。」
他想起他那時年幼,除夕夜的時候,拉嬤嬤去看煙火,他玩得盡興,直到子夜才被嬤嬤勸回。他路過父親房中,他正在拉二胡,伊伊呀呀地拉著。
「爹,你怎麼哭了?」他抬起眼問他。
「今是除夕,爹高興啊!」可是他明明那麼不快樂,他為他擦淚。
「少華,將來若你遇到自己真心喜歡的女子,遠遠看著便足矣,動不得真情。永遠也不要妄想娶她入門。」
「為什麼啊?」
「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阿笙說:「他大概是傷心過了頭。」
「我以前也是這樣想。」范丞曜趔趄地站起來倒酒,「阿笙,我爹說得沒有錯。」多麼無情的話啊,永遠也不要妄想娶她入門!他如今總算體會到那種感覺,情到濃時情轉薄!他要做那個無情的人,藏起對她的濃情眷戀。他從今往後,要做個無情的人!
「我要她好好活著,找個值得依靠的人做丈夫,一生幸福。」
「跟著你難道就不幸福嗎?」阿笙不懂這其中的道理。
他笑,「我們有什麼幸福可言。」整日刀光劍影,連他都累了。
「曜哥,你醉了。」阿笙去扶他。
「阿笙,我與你講,我真的愛著她,若是她不在身邊,我會覺得幹什麼也沒有意思。」
阿笙猛地清醒過來,「曜少,你醉了。」
「我想讓她待在我身邊。」
阿笙平淡地說:「把她接回來?」
范丞曜搖了搖頭,笑得凄涼,「她就像雲,在半空之中,我們就像湖水中的魚,她在我們的世界生存不了。我要她好好地活著。」他又倒了一杯。
阿笙搶下他的酒杯,「華少,你真的醉了。」他扶他上樓休息。
范丞曜第二日在頭痛中醒來,他揉揉頭,下樓讓喜鳳泡解酒的茶。他看到阿笙,「怎麼這麼早?」
「我昨日睡客房。」
他憶起他昨日與他對飲。范丞曜笑道:「好久沒有這樣與人喝到痛快。」
「你昨日醉了。」
「是嗎,記不太清,對你發酒瘋了?」他笑,阿笙覺得那笑更讓他難過。
「你當真什麼也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他反問他,「對了,昨日姚叔的貨運過來了,今日記得去點清楚。」
「華少。」
「嗯?」
「昨晚,葛小姐來過。」
他怔了一怔,極力保持原有的表情,裝作不在意地問:「什麼時候?」
「我扶你上樓之後。她說……」
「什麼?」
「她要與霍太太去南洋。」
噢,那雲終於飄走了!他的心向下一沉,「什麼時候走?」
「明日中午。」
阿笙與范丞曜開車到火車站時,葛薇蘭與沈月紅正要進月台。他終於還是說服了自己,他想要與她見面。他遠遠地便瞧見了她,她比之前更加清瘦了些,生了那麼大一場病。阿笙上前去打招呼。
葛薇蘭對他微笑,范丞曜覺得自己撐不了多久,他有種想擁她入懷的衝動。他對她說:「我很抱歉。」
「如果你是說受傷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兩個人說些不相干的事情,似有默契,絕口不提感情。
「怎麼想到要去南洋?」
「霍先生去了那邊,他催桑桑過去已催了好多次。」葛薇蘭笑,打趣地說,「他們感情較好,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句話陡添尷尬,好似他們感情不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