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語氣乎板刻薄,仍然首勾勾凝望她,看得她不自在地摸臉理髮,一張下巴變尖瘦的娃兒臉白裡透紅。
她扯唇,半開玩笑。「你這話要被江寒波聽見,他又要跟你鬧。」
「好啊,我就等他來鬧。」
當他用再乎淡不過的語氣說著乖戾的話時,其中的狠勁十足十可怕。樊香實咬咬唇,心裡嘆氣,鬆了握髮的手,改而輕摳底下軟榻。
這地方仍是他在江北永寧住下的四合院。
她後來問了,他告訴她是「武林盟」的人替他弄來的,所以……或者……唉,「同氣連枝」就是這種意思吧。「武林盟」有難,他視難度大小酌收費用出手相幫,他有求於「武林盟」,對方立馬幫他辦得妥妥貼貼。
昨日他重回「捻花堂」,瞧過昏迷不醒的李流玉后,只跟江寒波道,要他救人,就把人搬到他的四合院來,別想他也跟著住進人多嘴雜的「捻花堂」后大院。丟下話,他扯著她便走,也不給她充裕時間跟「捻花堂」內的眾女說話。
他這公子脾氣不發作便罷,一發作實在教人恨得牙痒痒又拿他沒轍。
心裡忽而一軟,彷彿浸在「夜合盪」的溫泉池中……樊香實有些驚奇地眨眨眸,這是從他重重傷她到現在,她首次能完全敞開內心,不勉強自己,不掩藏本心,或者還有一點點惆悵,但並不悲傷,因為連惆悵都很有滋味,她像似回到之前的那個樊香實,可以坦坦然地跟她的公子撒嬌耍賴,他不再騙她、瞞她,儘管他內心無情,她心中卻不再滯礙。
她就做她自己,想愛誰,便去愛。
深吸口氣,她表情難脫靦腆,將那根擱在枕邊的鋼針取了來,遞給他。
「這個……你拿去。」
見他杵在那兒還是不接,她拉來他的袖,硬把鋼針塞進他手裡。
「我準備好了,動手吧!」她說得豪氣干雲,接著往榻上一倒,頭枕著枕子,雙手交疊在丹田處,躺得端端正正。
混蛋!
陸芳遠剋制不住又在心中狠罵。
第一次下手,他毫不留情,直到刺進她體內,他五感才全面接受了她傳遞過來的波動,即便心驚心絞,也是事後之事。
然此時握住這根鋼針,他掌心竟隱隱發汗,那種恨極她的感覺再次升涌,只是這一次他明白了,之所以恨她、惱她,是因動了情。
他在榻邊落坐,垂眸,髮絲垂在他兩邊頰側,將一張俊龐烘托得更加雪玉迷人。
他抿成一直線的唇冷冷吐出話。「把衣衫脫了。」
樊香實眨眨眸,紅潮迅速漫上清肌。
她躊躇一會兒后,銀牙一咬,有些發顫的指慢吞吞拉開腋下衣帶,敞開襟口,春光半露,僅讓他看到左乳近胸央的那箇舊傷。
雖說要取血救人,她是自願的,但臨了要挨那一刺,她還是膽怯得很,緊緊閉上雙眸,就盼能夠舒緊挨過去。
哪知,等了又等,等到的是他撫罩過來的溫掌。
那隻透暖的大手探進衣內,按在她左乳上,她不禁一顫,儘管他的指僅是安分地放在那處舊傷,還是讓她渾身顫慄,腹中可恥地掀起溫潮。
她略驚嚇地掀開眼睫,定定望著他。
他的面龐依稀沉靜,讓人瞧不透,她卻口乾加舌燥,著迷般望著。
然後,那薄而有型的男性唇瓣輕輕摩挲低聲道——
「李流玉的病是因心脈嚴重受創,與菱歌的狀況不同。我取你心頭血喂她,先保住她小命,再與江寒波輪流為她輸入真氣,倘是過程順利,十日後定見成效。如果醫治的法子有誤那,就是她命該絕,誰也救不了。你明白嗎?」
他這是在跟她說清楚、進明白,怕流玉真不能活,她要把罪怪到他頭上嗎?
「嗯。」她咬牙頷首,臉蛋紅撲撲,一直看他。
「我不能在你身上用迷藥,那會使心脈跳動整個緩下,氣凝不出,不利於取血……你聽明白了嗎?」
「嗯。」她深吸一口氣。
既是交代清楚,她再次以為他就要動手了,沒想到他掌心大張,五指輕托她的乳,彷彿那綿軟的重量無比可人,他托著、密密罩住,手勁或重或輕地撫弄。
她呼息在瞬間加急,眸底竟涌水霧,想也未想已伸手按住他的掌,牢牢抓緊。
通紅的臉蛋略現倉皇神氣,但極快便穩住心緒,她望著他那張晦明莫辨的面龐,扯扯唇瓣欲笑,第一次沒有成功,又試了一次才淡淡笑出。
「你、你不需要這樣的……」
陸芳遠不太明白地眯了眯眼,聽她再道——
「上一次取心頭血時,你為了引開我的注意力……唔……吻得我目眩神迷,然後再出其不意下手……」手指纏進他五指中,不教他妄動,臉紅紅道:「這一次不用的,我已有心理準備,不會逃也不會亂動,你……你儘管下針取血,我應該挺得住,不需要公子幫我分散注意力。」
他面色陰沉又盯住她好一會兒,定在她乳上的拇指惡劣地挲動。
樊香實雙肩忍不住瑟縮,上身卻微拱,哼出細細呻吟。
輕易被撩撥,她有些懊惱想咬唇忍住,男人溫熱唇舌已探進,照樣是吻得她天旋地轉、目眩神迷。
當他退開之時,她感覺舌下被渡進一顆藥丸,口中略泛清苦,她盯巴著圓眸不明究理,欲啟唇問,陸芳遠修長五指一貼,按住她的嘴。
「別說話,那是用參材煉製而成的大補藥,含在舌下讓它慢慢化開。」
人蔘常用來吊命,他是恨她一口氣緩不過來,小命被閻羅王收走嗎?樊香實聽話含著,讓唾液融開藥丸,神情怔然。
他語氣持平又道:「你想救李流玉,那就救,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望你記得之前許下的承諾,待這邊的事到理過後,你賣身給我,跟我走。」
她本能地嚅著唇要說話,濕濕軟軟的唇瓣挲著他的指腹,無法出聲。
她頰面染霞紅,既然被下閉口令,只好點點頭回應,跟著見他一臉似笑非笑,頭頂上那片火似乎收斂了些。
他又靜靜凝望她片刻,直到那顆參丸盡數在她口中化開,他撤開覆在她唇上的指,上身朝她傾下,寬袖掩著她。
樊香實以為他又要吻她,雙眸不禁輕合,卻感覺他面頰輕貼她的,熱氣拂過,他的唇貼蹭在她耳畔。
她聽到他低嗄、一字字慢吞吞道:「阿實,我心中從來就無誰,直到你闖進來,於是我心裡就住了人……」
他、他說什麼哪?!她瞠圓眸子,傻裡傻氣的,一時間分不清虛實。
她的嘴再次被吻住,他竟也沒合睫,嘴糾纏著她的,瞳心深幽幽的光迷惑她的神智。
他在此時下手。
扣在指間的鋼針刺進她左乳上方那箇舊痕。
手段一樣那麼利落乾淨。
樊香實仍痛到不行,眼淚一下子濡濕雙頰,但奇詭的是,那痛彷彿是瞬間之事,迅速席捲而來,沖刷全身後,又迅速揚長而去……是因他專註纏綿的吻?還是他深邃如淵的注視?還是……還是……是了,是他最後說的話……
她一直、一直想去聽懂,神魂放在那個點上,肉體疼痛反倒減輕,但沒辦法啊,她還是聽不明白……
怎麼這樣?他為什麼只說一遍?是怎能這樣……欸,連問都沒法子問,因他的舌一直、一直攪著她的小舌……
她全身輕顫,氣息漸淺,迷迷糊糊合上雙眸,畏痛的淚依舊流不停,點點滴滴似都淌進陸芳遠無情的內心。
有情其實無情,當他以為真無情,偏又動了情。
他以訊雷不及掩耳之速彈針取血,再封她胸前幾到穴位,跟著拔針、止血、上藥一氣呵成。
最後,他替她擦淚,俯身啄吻她的眉眸。
他的唇在顫抖,手指在顫抖,整個人從裡到外都無法剋制地發顫。
突然間又恨起來,他神情變得乖戾,湊在她耳邊啞聲道:「樊香實,等你醒來,立刻在賣身契上給本公子簽名畫押,聽清楚了嗎?」
枕上那張秀顏寧靜無語,唇色便如頭一次取血那樣漸轉灰敗,他胸中頓掀劇痛,又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感受。
若真能無情到底,那該有多好?
肯定是騙她的……
肯定是!
都說好不再騙人,怎又故態復萌?
什麼……她闖進去?
又什麼……什麼他心裡住了人?
不信不信!明明就是故竟拿話誆騙她,故竟惹得她心有懸念,故竟要她連墜進夢境,神魂都沒法子好生歇息。
這一次不再是濃濃大霧,她兩腳踩在綠草地上,起伏的丘陵不斷延伸,她認得這個地方,是北冥十六峰的丘陵地,阿爹曾帶著她在這兒墾地種田,他們種麥也種黍米……她又回到北冥了嗎?
遠遠、遠遠的那一端,有抹熟悉身影。
她邁開雙腿奔過去,使勁地跑,看清那人模樣后,她歡喜大喚——
「爹!爹——爹啊——」
她這到高壯黝黑的中年漢子面前,顧不得自個兒氣喘吁吁,一手揪住他的袖。
「阿實怎麼來了?」他褐臉帶笑,粗厚大手揉揉女兒頭頂心。
樊香實圓亮眸子都笑眯了,彷彿回到幼時,想也未想便道:「我來找爹啊!」
「你來找我,有人要找不到你,怎麼辦?」
她用力搖頭。「沒人找我的,我跟著爹種田,還要上山砍柴打獵。爹,我身手很好,我練功夫了,公子教我好多東西,公子還教我……他教我……公子……」突然記起什麼,她眉心微扭,一臉迷惑。
樊大叔再次摸摸她的頭,溫聲道:「阿實,你的公子在找你。」
她突然癟嘴,眸里泛光,卻又倔氣道:「他只會騙我。」
——樊香實!
——給我回來!
朗朗晴空突然爆開一記大雷,她聽到那男人惡狠狠喚她,什麼斯文俊氣、什麼溫潤如玉全都死了似的,他狠起來跟閻羅大王沒兩樣。
她雙肩不禁縮了縮,將爹的衣袖抓得更緊。
「我家阿實長大了,心裡有喜歡的人了。」樊大叔臉上有感慨有歡喜。「回去吧,爹在這兒挺好,你不能老跟著我,阿實還有自個兒的路要走,快回去,聽話。」
緊緊抓住的衣袖不知怎地已從她手中消失。
「爹啊——」大霧眨眼即至,她什麼都看不清,只記得爹消失前的笑臉。
——樊香實!
那怒不可遏的喚聲再次爆響,她腳下驀地一空,整個人往底下直直墜落!
「哇啊啊——」
「唔……」夢境里中氣十足的凄唇叫喊,在醒來后僅如貓兒的喵叫。
樊香實只覺下顎微疼,口中發苦。
她一直想把那苦透舌根的苦味吐出去,但有人不允她這麼做,硬封住她的嘴,迦她的氣息也要強佔。
眼皮沉得要命,吊著千斤重的石塊似的,她費了好大勁力才掀開雙睫。
公子的臉近在咫尺,眼神……唔,有些兇惡,朗眉壓得有些低,眉峰有些糾結。他的手扣著她的下巴,嘴黏著她的嘴……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他在喂她苦藥,自己先含葯汁,再一口一口喂她。
見她睜開眼睛,瞳心迷濛卻有神,陸芳遠緩緩拔開雙唇,定定看她。
「……真醒了?」他聲音低啞沙嗄,幾難聽明。
「嗯……」靠卧在他懷裡,提不起半分力氣。
「很好。」他摸摸她泛涼的頰,道:「你若不醒,我會過去弄死李流玉。」
「什、什麼?」她沒聽錯吧?!
陸芳遠坦蕩蕩地表明噁心。「沒道理她活了,你卻活不成。沒道理江寒波痛快開懷了,我卻傷心難過。」
她傻了般怔怔望他,見他面龐清瘦,唇上與下顎原本光潔的肌膚竟冒出小鬍渣,眼白的地方隱約布著血絲,而嘴角細紋略深……如此不修邊幅的公子,她似是頭一回瞧見。
他說「傷心難過」說得那樣理所當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好像她當真出事,把一條小命玩完了,他真會既傷心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