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時,望著李流玉捧著碗,喉頭艱澀滑動,努力吞下每口湯藥的模樣,她內心一緊,不由得問:「真好嗎?」
「什麼?」李流玉抿掉唇上藥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隨即淡笑。「說實話,我也不十分確定。但已經沒關係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塊千年『血鹿胎』,對我到底有無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實靜默半晌,慢吞吞道:「這些日子你天天灌湯藥,那些僅是滋補藥材,可你身子太弱,虛不受補,養了近兩個月仍一日較一日蒼白虛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啟唇時,神態甚是平靜。
「實姊姊……其實壽長或壽短,我原已看開,就是……獨獨放不下師弟,而他也夠狠,糾糾纏纏不肯罷休,我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心想就放開算了,最後還是狠不下心,還是要為他回來……我若走了,留他一個太可憐,所以總捨不得走,每往陰黑地方踏出一步,總要回頭瞧他……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讓命再長一點,能陪他久一些。實姊姊,我就只是這樣想而已。」
說話的人沒哭,樊香實倒是潮了雙眸。
她內心羨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實的,有人能相愛如斯,只不過她沒能遇上,而這「捻花堂」里許多女子也都沒能遇上。
深吸一口氣,她抿抿唇,又抿抿唇,彷彿一件事必須經過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後,她揚睫,雙手不自覺攥緊,聲音低卻清晰。「若是我願意一試呢?」
「實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攏,雙眸湛動,似瞧出了點什麼。
「就試用我的心頭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沒答話,僅怔怔瞅著她,似一時之間也不知能說什麼。
踏出那間廂房時,兩人最後所談之事尚無一個結果。
李流玉是極願意去試的,然樊香實血中之氣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嘗試,失敗便算了,最終是要害了別人。
至於樊香實,說到「願意一試」時,她心房突突騰跳,真有種豁出去的感覺。
走在大後院通往前頭鋪子的石磚廊道上,她下意識撫著左袖袖底,那裡她縫了一個狹長暗袋,隨身帶著當時刺入她心頭的那根中空鋼針。
當時被隔於密室養傷,她醒來時見到這根鋼針,兩日後,它猶然擱在同個地方。她不知那男人為何沒取走它,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藏了它,似乎將它偷偷佔為已有,莫名解了一點點怨氣。
離開北冥「松濤居」時,除當時身上衣物和這根鋼針外,她真什麼也沒帶走了。
想想是有些凄情啊,卻也自覺瀟洒,而今這根鋼針又要派上用場嗎?
她……她對自己下得了手嗎?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個小圓疤直直刺入,應該可行的,只是……怕自個兒臨了膽氣不足啊!倘是她退縮手軟,又能請誰相助?
事情橫在眼前一時難解,她嘆了口氣,兩手拍拍雙頰,再深吸口氣振作精神,跟著撩開厚重的門帘子來到前頭店鋪。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個時辰,一進茶館這邊的店頭,忙接過一位中年婦人手中的托盤,托盤上乾乾淨淨擺著一杯甫沖好的玉銙香茶,她脆聲道:「茹姨,我來我來,換您到後頭歇會兒吧!這茶是哪桌客倌點的?我送去。」
「阿實阿實,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著嘴,細嗓壓得僅餘氣音。
樊香實聞言一笑,把托盤遞迴去。「那還是茹姨去招呼吧。」相處雖才兩個月,但她深知這些「姨」字輩、「嬸」字輩,甚至是「婆」字輩的前輩們,對於欣賞英俊公子、斯文相公也是興緻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開花也是年輕姑娘去開。快去,茶都要涼嘍!」揮帕子趕人。
樊香實忍笑,整了整表情。
跟著,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張臨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顫,肚腹似挨了一記重拳,打得她五臟六腑幾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緊牙關。
該是離了十萬八千里遠的人,該是與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著了,此時此刻,怎又出現眼前?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樣,近到她又跌進那雙不見底的深幽長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臨窗而坐,長發簡單地縛於身後,俊龐迎風,幾縷跳脫綁束的青絲晃蕩,如江南的風中飄柳,既柔且軟。
好痛……
但至少她意識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醜。
她漸漸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手中托盤端得穩穩,「捻花堂」里熱鬧吵雜,她兩耳皆聾一般,什麼也聽不見,只余心跳,從胸房衝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響。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臉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極。
「客倌,這是您點的『玉銙香』。」斂下眉眸,她將茶擱上桌面。
她真想給自個兒贊聲好!好啊!當真太好!她聲音不疾不徐,中規中矩,竟無半字糾結,全順順地彈出舌尖、溜出雙唇。
所以,撐著點,她能撐過去的!
「您慢用。」
話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吁了口氣,轉身欲退。
此時分,她腦中掀起思路無數——
想著要走、要逃。
想著等走回拒台之後,她就要閃回店鋪后準備開溜。
想著接下來是否該離開江北,又該往哪兒走?
想著她這一走,李流玉的病該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驟然而斷,她身子甫動,一隻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這時才真正、真正對上他的眼。
他的那雙微彎、似帶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卻竄著火,一片詭譎。
芳遠香實
客倌?
她稱呼他……客、倌?!
陸芳遠額角鼓跳,那把在體內悶燒了將近四個月的火氣,在此時鬧騰欲沖。
他遲了好幾天才動身尋她,原是追蹤牛家小哥一輛馬車,未料甫出北冥地界,所追蹤到的車輪子痕迹變成一前、一后兩輛車,且往川東而去,並非他一開始所認定的中原兩江,讓他不禁起疑先前料定的那一輛馬車,究竟是否為牛家小哥所有?
之後他南下,行船入中原富庶之地,而後再北上找到在那兒談買賣的牛家小子,他並未現身,連著幾日暗地跟蹤、夜探,才從對方欲捎往江北永寧的一封信中瞧出端倪。
於是北上后復又南下,來到永寧「捻花堂」。此時,他坐在臨窗雅座,見她撩簾而出,見她與旁人親匿說笑,見她抬睫瞧向他,前後竟已花去這麼長時日。
而她來到他面前了,竟敢將他視作陌路?!
這一邊,樊香實掙了掙,沒能掙開他的掌,又怕引起旁人注目,一張臉嚇得微微發白,仍故作鎮定問:「不知客倌……還有什麼吩咐?」
他的掌心好燙,施勁一握,像也掐握她的心,她瑟縮著,又氣自己的畏懼。
「你說呢?」他不怒反笑,笑得她頭皮泛麻。
「……你、你……來這裡幹什麼?」裝不下去了,她拿背擋住其他人視線,嗓音壓得極低,挾帶怒氣。
「你說呢?」
……是要她說什麼?!
這樣玩她很有樂趣嗎?
她圓亮雙眸忽而起霧,水光含在眼眶裡,以往她會拿手背恨恨的、還有點孩子氣地擦去,但如今她卻抬高下巴,深深呼息吐納,很努力要把眼淚逼回去。
察覺她雙眸泛光,陸芳遠臉色微微一變,看著她的目光不禁複雜起來。
相別幾月,她腴頰消瘦更多,離開北冥「松濤居」時,她臉色狀帶病氣,如今亦未調養過來,下巴太過尖細,小小臉上,兩丸瞳眸顯得更圓、更黑,此時還輕覆淚霧……他原本頂著一把大火,恨極、怒極,不甘心她讓他難受,忽見她這模樣,才意識到這些尋她不獲的時日里,他一顆心高懸,就怕她頭一次離他這麼遠,在外頭要吃苦受罪,儘管曉得她會努力活下去,仍舊憂心。
在意一個人的感覺並不好受。這點讓他感到厭煩,而且愈益喜怒無常。
捺下心思,他在桌上放下一塊小碎銀子作為茶資,沉靜道:「回去了。」
隨即他便徐徐起身,握著她的手要離開,彷彿她僅是跟主子鬧脾氣才溜出來散心的小丫頭,如今玩夠了,主子親自來尋,她也該乖乖聽話隨他走。
樊香實驚喘了聲,沒料到他突然來這麼一招,不禁被他拖走了三、四步,一手還攥著店裡的小托盤沒放。
「阿實?!」茹姨在她身後訝呼。
聞聲,她回頭看,沒察覺眸里眼淚已滾出來。
此時眾人目光全聚集過來,她神智有些穩了,連忙用力扭動手腕,聲音仍壓得很低,但禁不住泄出哭音,求著——
「我不跟你走了,你放過我吧。我在這兒做得挺好,她們待我很好,我喜歡這兒,喜歡這兒的人,你放過我吧……」
陸芳遠胸中如中巨錘,因尋到她而略平息的怒濤再次高掀。
他不太確定那樣的心緒波動是否全因憤怒。
胸臆繃緊,喉頭亦被狠狠掐住,他吐不出一絲氣息,也搶不進丁點兒空氣。
他這一怔,握力陡松,收在掌里的那隻秀荑如咬破網子的魚,驚嚇溜走。
樊香實逃得很快,想也未想已奔回「捻花堂」後頭大院。
要逃要逃啊!
她像只無頭蒼蠅在迴廊上來回踏步,本要衝回房中收拾包袱,又想是否該跟誰辭別,繼而再想,她扔下公子逃進來,前頭莫不會出什麼亂子吧?
果不其然,前面鋪頭已傳來聲響,她還清楚聽到茹姨罵著——
「像你這種男人,老娘見多了!狼心狗肺,人面獸心,靠著一張小白臉到處招蜂引蝶,招搖撞騙,賴著女人吃飯!哼,你不就是想強帶阿實回去,要她繼續做牛做馬來專養你這混蛋!告訴你,阿實不想走,那她就可以不走!」
頓了頓,繼續叫囂。
「等會兒你給老娘寫張離緣書,寫清楚了,就寫你和樊香實將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樊香實是樊香實,你是你,往後再來煩她,老娘打斷你狗腿!」
一聽,樊香實都快暈了。這兒確實庇護各路受難女子,她也算受到庇護,但這、這……這誤會實在有夠大!
罷了罷了,解鈴還需系鈴人,把自個兒的事推給別人擋,算什麼事?她爹可不是這麼教她的,她哪有資格躲?
牙一咬,她正要衝回前頭,上臂突然被一把拽住。
「出什麼事?」江寒波眉鋒凌厲。
她唇瓣略掀,竟不知從何說起,內心亂成一片。
然而,也無須多說了,她瞧見江寒波利目一抬,看向她背後。
寒意從腳底竄上,她迅速調頭,陸芳遠已然立在那兒,深黝眼仁銳光疾掠,直直瞪住江寒波那隻拽緊她臂膀的手。
「豈容你來撒野?姊妹們,十二劍陣伺候!」
茹姨怒喊一聲,眨眼間,「唰唰唰」連番驟響,十二位「捻花堂」的女子仗劍而立,長劍泛銀輝,各守陣位將闖進後院的陸芳遠團團圍住。
「上!」
一聲脆喊,眾女此起彼落群起而攻,陸芳遠一蹬腿亦迎將上去,但他目光不曾從江寒波身上移開半寸,他直勾勾盯著。
對付十二劍陣,這劍陣或者精妙絕倫,或者變化多端,但他打法相當、相當簡單,亦無比、無比利落,簡單利落到讓傻傻望著的樊香實生出警覺,瞧出端倪的雙眸瞠圓,張聲大叫——
「小心他使——」
「毒」一字未及出口,便見陸芳遠兩隻闊袖疾揚,包抄他左、右、中三路的女子立時軟倒。
眾女不知他底細,又太仗恃這威力強大的劍陣,防不了他以迷毒突發。
但「捻花堂」眾女見事甚快。有人倒下便有人遞補上去。而陸芳遠就搶這短短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