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由於午門前又來了幾頂轎子與馬車,那些對話已然聽不清了。

看來,今日是艱辛的一天。

「各位夫人上前來,入英華殿的時辰已到。」天際露出魚肚白,青衣侍衛高聲道。

聞言,壽雅下了馬車,剛一站定,一道道殺人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她心頭苦笑不已,不動聲色地環顧四下,好幾位貴婦都對她充滿敵意,其他的則是一臉陰陽怪氣,還有一些,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兇險啊!

諒她們也不敢亂來吧,皇宮內苑,她們還是會有些分寸的。壽雅如此安慰著自己。

「婢女不可入內,請各位夫人見諒。」侍衛再次提醒。

壽雅只好鬆開桂蓮攙扶的手,晃晃悠悠地踩著花盆底鞋,走在隊伍的最後。

幾位貴婦甩著帕子抬頭挺胸地走在前面,過了午門,轉到天街上,她們偷偷地留意著壽雅,趁領路的太監不注意,她們輕巧地繞到她的身後。

還不太習慣花盆底鞋的壽雅,只專註於身體的平衡,絲毫不察有人在逼近。

突然,她的背心被打了一掌,本來就走得歪歪斜斜的她重重地撲倒在地,膝蓋磕在青磚上,疼得她兩眼冒出淚花來。

深深吸了口氣,沒等她痛意稍減,不知從哪裡來的花盤底鞋狠狠地踩過她的小腿肚。對方動作很快,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她向後瞟,只見粉、紫、藍衣的貴婦若無其事地立在她身後,閑閑涼涼地揮著帕子,還有幾位站得更遠,掩嘴偷笑。

「哎喲!這是怎麼回事呀?」注意到這邊的騷動,領路太監從一箭之地外朝壽雅跑過來。

她利用兩隻皓臂撐起上身,後面又是一股暗力施來,她的身體再次回到冰冷的地面,貼在青磚上的手掌難逃厄運,兩隻不同顏色的花盆底鞋輪流踩過,纖弱的手骨幾欲斷裂。

壽雅痛呼出聲,兩行清淚滑落。

「福晉,你沒事吧?可別誤了事啊,太皇太后已經前往英華殿了,咱們可不能遲了。」領路太監跑近,急得滿頭大汗。當他一跑近,那些圍著壽雅的貴婦一鬨而散,都躲得遠遠的。

捧著早已麻木的左手掌,壽雅渾身顫抖。劇烈的疼痛中,她清楚領悟到,這些貴婦不僅要給她皮肉之痛,更甚者,是想讓她成為延誤時間的禍首。

誤時之事,太皇太后責罰下來,恐怕會連累不少人,眼前這位公公如此著急,不是沒有原因。她咬緊牙關,忍住痛,猛地抓住領路太監的手臂。

「這位公公,我沒事。」她面色已痛到鐵青。「公公,今日我……的花盤底鞋不太合腳,只得有勞公公攙扶我一把。壽雅不想誤了太皇太后禮佛的時辰。」

「福晉,這……您的臉色……」眼見她額頭滲出了冷汗,領路太監不禁有些猶疑。

「別羅唆,快攙我起來。」她正色道,並藉由對方之力,慢慢地站起身來。

領路太監一頓,連忙稱是,攙著她,急忙邁步。「請各位夫人,繼續隨奴才前行。」

壽雅機智地抓住領路太監不放,一路上沒再出任何意外。

一炷香的工夫,一行人總算來到英華殿外。

「欽天監晏大人正在殿內為太皇太后祈福,請各位到偏殿等候。」殿外的太監說道。

領路太監又領著她們到偏殿等候。

入了偏殿,壽雅急忙落坐,用怕子抹去額上的汗珠。痛,痛徹心扉,她必須打起精神,才不至於昏厥過去。

她雖然眼睛有些迷濛,伹還是能看出有多少人在對她冷笑,那一副副看好戲的神情,讓她有些心酸。

腕上的琉璃手珠,彷彿也感覺到她的悲涼,變得冰冷無光。

「奴才給洵親王、隆磬貝勒請安。什麼風把兩位爺兒吹來了?」

「起來吧。下了朝,皇上命我二人到養心閣賞畫,如今時辰未到,本王就跟隆磬貝勒先到偏殿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道。

養心閣離此不遠,閣外並無可以等候的地方,所以一般去往養心閣候旨的官員都會來英華殿偏殿等候。

「洵親王的意思奴才明白,不過,目前偏殿內一屋子女眷等著到正殿陪同太皇太后禮佛,只怕不太適合……」

洵親王微微擰眉。「雖說我大清入關多年沾染上一些漢人習性在所難免,可是如此迂腐的觀念難道也要一併吸收,女眷在內又如何?我們相待以禮,為何不能共處一室?」

「說的是,說的是。兩位爺兒裡面請、裡面請,小路子,奉茶。」那太監忙抹汗。

貝勒爺來了?壽雅微微吃驚。

她抬起眼,便看見神情嚴肅的隆磬邁了進來。身披皮裘的他一瞧見她,面上緊繃的條線難得柔和起來,但當他發現她滿面冷汗,臉一下子就黑了。

屋裡的女眷,一見洵親王和隆磬,都熱情地上前施禮說話,氣氛變得熱絡,但隆磬一身陰冷,著實讓她們摸不著頭緒。

他筆直地走向壽雅,垂眸審視。

她小心翼翼地把左手掌藏在袖裡,害怕被他看見。

素凈的彩蝶連枝鑲邊禮服上沾著泥土,鑲邊上還有半個花盤底鞋的印子。隆磬陰森地抬眼,狠狠地掃向四周。

女眷們都低下了頭。

隆磬握緊拳頭,額上青筋暴跳,他強忍住快要爆發的怒氣,解下披在身上的皮裘,搭在壽雅瘦弱的肩上。

「福晉,這件皮裘,是方才皇上賞給本貝勒的,今日陰寒,皇上應會體恤臣下一片愛妻之心,不介意本貝勒把這件皮裘讓福晉用著。」

「貝勒爺。」壽雅垂著螓首,不想讓隆磬看到她的淚水。

她名聲極壞,人人唾棄,連她自己聽到過去的事,都會自覺羞愧,然而即使是違樣的她,他依然疼惜,與她並肩而立。他憐愛她、重視她,從未因那些不堪的過往,而鄙視過她。

是他的堅持和保護,她才沒有活在過去的陰影里;是他的包容,讓她知道,自己並不孤獨。

她愛的男人啊,他的胸襟、他的愛意,溫暖而堅實。

他用最大的努力實現著他的諾言——保護她。

「福晉。」隆磬的視線越過她,銳利地在偏殿里掃視。「你要記住,御賜的皮裘代表著皇上的恩典,若有人大膽妄為,敢輕易觸碰,你大可以上刑部去告發她冒犯天威,罪無可恕。」說著,他輕輕包住壽雅的左掌,輕揉手上的瘀青。他早就發現她想藏起來的秘密。

他來晚了!隆磬自責著。

「各位夫人,你們瞧瞧,這成婚不到一年,小倆口這般如膠似漆,真是羨煞旁人吶。」洵王爺也看出端倪,笑呵呵地道:「你們可別欺負這位新福晉哦,各位府上的俸銀可都掌握在隆磬貝勒手裡,說不定哪天領不到布匹白銀,後悔都來不及,瞧瞧本王,本王半數月銀都被隆磬貝勒送到西北戰場上做了軍餉呢。」這話半是玩笑半是真,但也把女眷們嚇得忙陪笑臉。

她們哪想得到,隆磬貝勒會守護這樣一個女人。更想不到,隆磬貝勒為了她,竟用御賜的榮耀警告她們。

她哪裡是鎮邪的石獅子,簡直就是隆磬貝勒的命。從今日起,皇城內外都會知道,得罪葉赫那拉、壽雅就等同得罪權勢滔天的隆磬貝勒。放眼全京城,誰還敢再妄動?哪怕壽雅再罪不可恕,也沒人敢給她臉色看。

「太皇太后宣各位夫人入內。」秦公公在偏殿外叫道。

女眷們整整頭飾,振作精神,列成一隊,邁出偏殿。

臨走時,壽雅深深望了隆磬一眼,心頭充滿春日暖陽。

前往正殿的路上,半個時辰前,打算看好戲的幾位女眷都巴結上來,紛紛邀請壽雅上自家府上作客。而欲報復壽雅的幾位女眷,變得低調了起來,悄悄躲在隊伍的最後。

面對熱情,壽雅含笑回應,並無驚喜,也無厭惡,只是暗中感嘆世態炎涼。說若話,沒一會,她們魚貫步入正殿。

殿內,供神七、八尊,香煙繚繞,氣氛肅穆。

女眷們紛紛上前給太皇太后請安,然後各自跪下,開始誦念經文。

壽雅被領到香案側邊,準備奉香。而案旁早已立了一個男人,他一身官服,陰柔絕美的臉在幽暗的光線和升騰的煙霧裡,猶如畫中仙。

他應該就是晏陰陽吧!她心裡尋思。

「葉赫那拉、壽雅,做了福晉,就不認識下官了?」殿里全是嗡嗡的念經聲,晏陰陽小聲與她交談,避開周遭耳目。之前壽雅陌生的眼神,讓他很奇怪。

她一愣,心裡暗叫不好。這位該不是她招惹過的男人吧?她真不認識他呀。

「嘖嘖,真是無情呀,下官差點就成了你的姐夫,這才沒過多久,你就假裝不認識了?」晏陰陽面露傷心之色。

不過在壽雅看來,他擰眉的樣子好滑稽,差點笑出聲來。

忍住笑意,她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和桐雅姐姐有關係的人,還好還好。

「你知道我姐姐去哪裡了嗎?」她不記得桐雅,但不免為盲眼的女子擔心。她雙眼緊閉,裝出潛心向佛的樣子,小聲地問。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晏陰陽不客氣地瞪她一眼。

「我也不知道。」壽雅下意識地摸著手上的珠串。

「我要是你,就會好好保護這串『御天靈』。」晏陰陽細長的鳳眸掃過那串藍色琉璃珠,語帶忠告。

「『御天靈』?」她順著他的目光,才知道他說的正是琉璃手珠。

「傳說,它是由上古神器磨製出來的聖物,能達成主人的任何心愿。真實性姑且不論,桐雅把它給了你,便是希望它能替你消災解厄,看在她一片苦心的分上,你更該好好愛惜這串手珠。」

這個男人相當重視桐雅姐姐,那為何桐雅姐姐會無故出走呢?壽雅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陡然間,她明顯感覺手臂沉了幾分,御天靈好似變重了。

「向太皇太后舉薦你,我看中的並非是你的八字,而是你手上這串御天靈。我相信戴著它的女人,絕不會早逝,甚至還會為夫家帶來好運。這一輩子你都得戴著它,千萬別把它取下來,否則出了什麼岔子,別怪我沒事先警告你。這些話原本想在你成婚前告訴你,可惜公務在身,未能如願。」

晏陰陽那張亦正亦邪的臉孔在煙霧裡忽明忽暗,壽雅頓有所悟。原來她能嫁給隆磬,完全是因為這串手珠……她總覺得在事情的表面下藏著更深的秘密,暗潮洵涌,令她又是害怕又是疑惑。

未時三刻,壽雅由紫禁城回肅親王府,剛一入府,甄嬤嬤就苦著臉來找她,不待對方多說什麼,她換下厚重的衣裳和花盆底鞋,直奔北院。

滿臉淚痕的英薇,一見到壽雅,立刻破涕為笑,嘴巴一開一闔,發出呀呀的聲抱著她的奶娘,把不安分的小人兒交到壽雅懷裡。縱然左手還腫著,壽雅忍痛接住一見她就興奮到不行的英薇。

「英薇想壽雅了吧?想拋高高嗎?」

一聽拋高高,小女娃眼睛閃亮,連忙點頭。

「可是今天拋不了高高哦,壽雅的手受傷了呢。」她把微腫的手移到英薇的面前。「真的好痛好痛哦。」

英薇停止揮舞小手,皺著眉,盯看壽雅的紅腫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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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杏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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