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回:英台英台玉冷香
以祝昊宇粗通皮毛的古文學識,他剛好知道,《禮記》是一部儒學經典,被後世歸納總結在十三經之中,記述的主要是秦漢以前儒家的各種禮儀制度,其中涉及到了冠祭朝、聘等方方面面。
然後祝昊宇就疑惑了。
以祝英台這種敢於藐視世俗禮法的性子,又怎麼會對《禮記》感興趣,甚至還精讀呢?
四個小時讀通《禮記》,這明顯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祝昊宇在初時的緊張過後,也就放下了這個很有點挑戰自己天才程度的想法——當然,即使這個世界上真有天才,也絕不可能出現那種能在四小時之內,精讀好一部篇章長達四十九節的儒學經典的人物。
至少祝昊宇就非常明白,他絕不會是那種人。
那麼如果不去追趕祝英台對《禮記》的研習深度的話,是不是可以避重就輕,從另一個角度來闡述《禮記》,暫時把「辯難」這一關給度過去呢?
祝昊宇收斂好心神,開始仔細閱讀《禮記》的目錄,想要從中找到一篇最方便自己提出「辯難」的文章。
從《曲禮》開始,一直到《喪服四制》,祝昊宇反覆將整本書卷給粗略翻過了三遍,終於敲定了一篇《儒行》。
選定《儒行》,不僅僅是因為魏晉風行玄學清談,名士之間多喜重老莊而輕孔孟,從而使得這個題材很適於拿來辯難,更是因為這一篇是祝英台筆記與註疏做得最多的一篇。從這裡,祝昊宇也更深一步地理解了祝英台的思想,明白了她為什麼會對一部著述禮法制度的經書感興趣。
《禮記》既然被定義為儒家經典,自然不會單單隻是論述禮儀制度那麼簡單,更深一步來看,《禮記》其實是借禮儀之名,描繪和構想了儒者的理想境界與經典哲理,以及儒家定義里,為人的立身根本。
而在祝英台的個人批註里,是這樣解釋的:《禮記》之說,非禮儀,作人也。
禮儀。或許在先賢地眼裡。不過是給愚人看地規範。以方便他們學會作人罷了。
祝昊宇深深感嘆了一聲。難怪祝英台居然好讀《禮記》。原來在她地眼裡。《禮記》竟然是這樣地么?
祝昊宇開始靜心研讀《儒行》。兩個時辰不知不覺就走了過去。
夫子輕輕用竹片敲起了書案。清清嗓子。朗聲道:「學子們。暫且放下你們手中地書卷吧。。有學有問。可不要只學不問……好了。辯難地時候到了!」
祝昊宇平靜地放下書卷。望向這個額頭很有特色地小老頭兒。
這老頭說話倒不像傳說中地夫子們古板。竟還有幾分趣味。
「怎麼?你們就都只學不問?」夫子的視線在學生們臉上一一掃過,這個時候,雖然所有學子都依言放下了書卷,但卻沒有人主動提出辯難。
「是只學不問,還是說,你們都懂了,不需要辯難?」夫子的臉色有些沉了下來,「或者說,是我郭慎行品級太低,諸位不屑與我辯難?」
氣氛在瞬間沉悶了起來,學子們的臉上有些開始現出惶恐。
祝昊宇忙站起身來,直接向這位名叫郭慎行的夫子一躬身為禮道:「夫子,我有疑問。」
雖然郭慎行沒有直接點祝英台的名,但之前他有過示意卻是不假。在這個時候,祝昊宇可不敢有分毫怠慢。更何況,讀了四個小時的《儒行》一篇之後,祝昊宇有了些底氣,也不是那麼害怕面對「辯難」了。
他甚至樹立起了自信,開始有了一種血液微微沸騰,意氣萬分飛揚的感覺。
這就是古代,這就是魏晉,這就是辯難么?
「好,」郭慎行倒也乾脆,他直接踱到祝昊宇的書案前,點頭道:「有何疑問,你說。」
祝昊宇微帶笑容,問道:「夫子,孔子著儒服否?重儒行否?」
郭慎行額頭上的皺紋又向內收了收,顯得更深了些。
祝昊宇的問題有點尖銳了,晉人雖然為學之風十分開明,但敢於如此公然直論先賢的畢竟多半是那些久負盛名的名士,以祝昊宇這個還沒畢業的小傢伙而言,在課堂上這樣問,畢竟是有些出格。
郭慎行到底還是經驗豐富,微怔之後,便反問道:「祝英台你為何有此一問?」皮球馬上又給踢回了祝昊宇。
「儒行有雲,」祝昊宇胸有成竹,接下郭慎行的問話,便開始侃侃而談,「『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曰: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也鄉,丘不知儒服。』
夫子,這一句,是不是說,孔子不著儒服?所謂儒者,入鄉而隨俗,和順而自重,不以衣冠論身份,只以品行論高低?」
郭慎行點點頭,少待,又道:「不以衣冠論身份是不錯,但只以品行論高低之言論,祝英台,這是你自解的吧?」
祝昊宇笑笑道:「難道不是嗎?夫子?」
郭慎行想了想,很老實地一嘆道:「祝英台,你可知何謂九品中正?所謂上品無寒士,下品無世族,衣冠即身份門第,不看衣冠,只看品行,你說對嗎?」
這下輪到祝昊宇呆了一呆。
他的論點全部都是來自於祝英台留下的筆記註疏,要他自己隨便向世人解說他本人的觀點,他還沒那個準備。可現在看來,這祝英台的思想還真不是一般的叛逆於時代呢。
不過這位夫子也是個妙人,回答問題又實在又滑溜,既能一再把皮球踢回給自己的學生,又能毫不掩飾地直說門第,實在是似憨實精,膽大心細。看樣子,他雖然長相太特色了點,這為人處事,倒是一如他的姓名:「慎行」啊!
祝昊宇腦中念頭幾轉,忽然發現大多數同窗們的目光在這一刻竟都集中在了梁山伯的身上,那些目光中有鄙夷,有冷漠,也有深深的戒備。
這是為何?
祝昊宇一側頭,看到梁山伯淡然的神色,心中忽然一緊,明白了。
正如這位郭助教所言,「上品無寒士,下品無世族,」梁山伯身處在這些求學的士子當中,卻分明是身份低微的寒士,那麼在如今的九品中正制度下,他豈不是註定了只能是下品?
寒士即下品,即便他才學再好,又能如何?
祝昊宇心中微一嘆息,現代人尚且好論門第,更何況是在這連科舉制度都還未能起始的東晉?
不能唯才是舉,那麼這個書院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
不知為何,祝昊宇的心中竟忽然生起一股怒氣,這怒氣憤然而浩蕩,忽然擊打在他的靈魂之上!
然而他的心中卻駭然——這不是他的情緒!
沒等祝昊宇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的憤怒卻已經壓抑不住。他幾乎就是在這憤怒的驅使之下,昂然站立,冷然辯論:「我說不對!夫子。儒行有雲,孔子曰『儒,其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曰『忠信以為寶,多文以為富』,曰『見利不虧其義』,曰『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夫子,如果只看衣冠,而品行無益,那麼假如天下上品名士皆言而無信,皆寡學薄義,皆貪生怕死,可殺可辱,那麼你說,氣節何在?家國何安?民族何存?」
恍惚之間,祝昊宇只感覺到自己一拂衣袖,便欲離席而去,中途退學。
恍惚之間,祝昊宇心中生起了一股無比奇妙的感覺,就在這憤怒陡生的一刻,他那來自未來的靈魂彷彿升華,與千古奇女子祝英台的靈魂深深碰撞,交融在了一起!
他依稀是看到了,那個女子思想閃光之璀璨,完全穿越了時空與世俗。
她就那麼……無聲無息地,在時光洪流的夾縫之中,在一個永遠也不會真正見面的現代靈魂面前,開出了冷香浩然的美麗花朵!
有這麼一刻,祝昊宇既自卑又自豪。
他才明白地發現,自穿越以來,他最苦悶的地方,其實並不是怎麼適應古代的生活,而是怎麼去面對變成了女性的人生。
他才發現,原來他雖然一向也算尊重女性,但在潛意識裡,總還是以身為男兒而自豪,總覺得既為男兒,那麼雙肩可挑家,可擔國,那麼頭可頂天,腿可立地,胸膛可以融化一切!
祝昊宇其實有點大男子主義。
所以即使是失去了原本的一切,由現代金鑽男士而變成了一個古代女子,從在現代的揮灑自如之中淪落到戰戰兢兢做古人,他也依然保持著強大的理智與剋制。
因為他總覺得,哭泣與頹喪是弱者無能的借口,他既然是堂堂男子漢,自然要有男子漢的驕傲與勇氣。他曾經從一文不名起家,而掙到了一個資產上億的大公司,他為個人定製了踏實做原則,為企業定製了誠信做文化,他卻忘記了,這一切的努力基礎不應該只是建立在男性的驕傲之上。
為人的驕傲,才是人的根本,這一點,與身為男人還是女人無關。
只是大男子主義的祝昊宇,一向都覺得,因為是男人,所以必須堅強,因為是男人,所以也要事業有成。
但事實上,所謂正直、勇敢、寬容、堅定等等,從來也不是男人的專利——按照紅氏的說法,男兒都是泥做的濁物,祝英台如此冰心玉骨的身軀,卻被他祝昊宇的靈魂給強行霸佔了,他如果覺得自己虧大了,那麼祝英台的苦處,又向何處訴說去?
這一刻,對於祝英台這個可能永遠也不會對面交流的女子,祝昊宇的心深處竟生起了一縷纏繞不去憐惜之念。
「英台,其實你還在這身體里,靈魂根本就從未離去,是么?」
然而沒有人能回答他,祝英台也不會回答他。
這一刻,祝昊宇無比惆悵。
因為他無法知道,究竟是祝英台芳魂未去,還是說,剛才影響到他的,不過是這個身體殘存的一點本能情緒罷了?
「很好!祝英台,你坐下吧。」夫子卻點了點頭,聲音里多了幾分慎重,「五日之後交上一篇《儒行別解》,我會請王博士親自為你品評的。」
帶著幾分茫然,祝昊宇微一躬身,又跪坐了下來。
「我已經是祝英台了嗎?」他在心中喃喃自問。
他忘了前一刻他還要拂袖而去,他也沒注意到,他身邊的梁山伯雙目閃亮深沉,更沒注意到,對面的馬文才滿目探究,他自然也不會知道,夫子在嘆息,王柏成在驚異,宴熙滿臉感佩,桓漱文若有所思,管愁城微微冷笑,以及等等等等的,人人形態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