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回:愁城仍困守
「宴兄,你已坐失腹地,難道還想在邊境再起兵嗎?」廣場之中,席地手談的兩人依舊爭鋒相對,當然,更多的是馬文才在唇槍舌戰,而宴熙沉默。
只是這一次,宴熙卻不再沉默了,他掀了掀眼皮子,嘴角諷笑:「馬文才,你別得意忘形。」說著話,他又半闔下眼瞼,懶洋洋地將一隻手支起到棋案上,額頭半靠上手掌,腦袋歪著,很沒精打採的樣子。
馬文才冷笑:「士氣低迷,徒逞口舌之利!」
宴熙不理他,只是歪著頭,懶洋洋地應著他的白子,一顆顆將黑子落下。其間手起子落,竟是毫不猶豫,彷彿這一盤棋,還是真兒戲一般。
這有點不像宴熙的作風,宴熙應該像頭驕傲而暴躁的小獅子才對,他就不該是這幅疏狂的模樣。
馬文才疑惑地仔細看了看他,見他神情萎靡,又不像是故意輕慢,而確實是全然喪失了信心的樣子,這才自如地笑了笑,繼續原來的棋路。事實上整個棋盤上,馬文才已穩穩佔據了半壁江山,而宴熙的黑子一副氣勢將盡的樣子,馬文才就算隨意落子,這局也是贏面居多。
祝昊宇卻總覺得有點不對勁。雖然她並不精通圍棋,但多年商海沉浮的經歷使她極擅察言觀色,面對著宴熙這麼一個輕狂少年,她很輕易就能看出不對來。
宴熙的面容雖然萎靡,但他的眼睛卻依舊晶亮有神,他眼瞼半斂著,眼珠子在這半遮掩之下骨碌碌亂轉,很明顯,就是在算計著什麼。
「難道宴熙這小傢伙還是個隱藏的弈棋高手,故意示敵以弱,好請君入甕?」祝昊宇雖然是這樣猜想著,但總還是覺得宴熙不會有這份城府心機,使不出這樣的手段來。
這個時候,棋盤上馬文才的兩條大龍已經將宴熙的黑子圍得四面緊縮,幾乎無處可去了。所謂困獸,正該是宴熙此刻的樣子。而宴熙依舊沒精打采,頭歪斜著……祝昊宇心中忽然一動,腳下悄悄往王柏成身後退了幾步,待離得弈棋的兩人足夠遠了,才借著更開闊的視角看到宴熙的目光分明是落在人群稀疏處——那管愁城身上的!
更準確的說,宴熙的目光是落在了管愁城隨意下垂的右手上。
管愁城地右手手掌半掩在大衫子地寬袖裡。只露出五根手指。而這五根手指卻分明在不停地做著靈巧地變動。那節奏。怎麼看怎麼像一種暗號!
祝昊宇心中恍然。目光不由得又自管愁城手上緩緩移到他臉上。
驀然。祝昊宇就對上了一雙帶笑地眼。
就在這一瞬間。管愁城地目光不似平常清冷。也不似那夜與祝昊宇獨會時地憂鬱慈愛。在這一瞬間。他地雙目帶著奇怪地笑意。忽然就望進了祝昊宇地雙眼。這笑意。似乎是睥睨。似乎是凌駕。又似乎十分溫暖纏綿……
這真是祝昊宇所見過地最複雜地一雙眼睛。哪有人地情緒能複雜成這般呢?
然而事實上。管愁城就是這麼複雜地一個人。複雜到祝昊宇完全無從猜測他背後地故事。
然而祝昊宇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絲幽夜之中被毒蛇盯上的感覺,這種感覺莫名又清晰,使得她在與管愁城對視的下一瞬間將頭低下,又在下一瞬間將頭抬起,然後附送給他一個柔和溫煦的微笑。
管愁城的嘴角也泛起一絲清淡柔和的笑意,他手上手勢不停,腦袋又微微仰起,望向天空。廣場中央,宴熙與馬文才黑子白子,你來我往,旁邊的小書童報著兩人落子的路數,這一刻,整個空間都格外瀰漫著書卷古氣。
是馬文才的大笑忽然將這種別具情調的氛圍打碎了。
「宴熙!好一個宴熙!」馬文才猛然站起身,將手中白子隨意向著棋盤中一擲,大笑道:「示敵以弱,置之死地而後生,宴熙,你竟有這算計,馬文才輸的不冤!」
馬文才輸了嗎?
棋盤之上,黑白分明,馬文才分明還沒輸。
然而他卻主動認輸了。
前一刻還咄咄逼人,處處詞鋒犀利的馬文才,居然主動認輸了!
棋局之上,起手無悔,馬文才顯然沒有詐死的可能,而他居然主動認輸,這使得一眾觀戰的學子們再次嘩然。
祝昊宇的心念轉動,已是暗暗佩服。
馬文才一發現自己中了宴熙的輕敵計,就立即決斷,主動認輸,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非常人物了。
而這個時候,認輸比強撐著潰敗要好。
至少認輸的話,觀戰者的注意力會被馬文才的奇怪舉動吸引,從而淡化掉他輸棋的事實,而若正面被宴熙打敗,馬文才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強悍形象可就要一落千丈了。
「宴熙勝。」謝玄淡淡的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格外清晰,「宴熙,第二場試題你來提出。」
宴熙臉上笑吟吟地,他向著謝玄一躬身道:「謝將軍,今日天色已晚,學生請求,第二場比試明日再繼續。」
謝玄微微一笑,眼睛眯了起來,仔細打量宴熙一番,才點點頭道:「可以。」說著話,他又側身與王博士低語。不一刻,兩人便並肩走了。
祝昊宇再次將目光轉回了管愁城的身上。卻見他忽然怔怔地望著謝玄與王坦之並肩而去的身影,眼睛里又流露出困獸般的哀傷。
困獸的哀傷,狂躁、憤怒、壓抑、孤寂、悲涼、深沉。
祝昊宇心中一緊。
這個管愁城,究竟是個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