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山抹微雲,晴空凈碧,燕燕雙飛,穿過垂柳,掀開了這一季的春光。

柳依依坐在茶水鋪後邊的柴堆上,拿雙手撐著下巴,看著幾個客人圍坐溪邊柳樹的小桌邊,悠閑地喝茶看風景。

小茶水鋪位在官道邊,做為一個提供休憩的中繼點,客旅總是來來去去,休息夠了,就如蜻蜒點水般拍拍翅膀離去,留下圈圈蕩漾的漣漪。

東風拂面,吹來了略微高亢的閑談聲音。

「大少爺果然沒本事,又是賣房,又是賣地,一下子就將他爹留下來的家業敗光了。」

「沒辦法啊,親戚翻臉不認人了,一個個向他討債,他不賣行嗎?」

「你們是在說侯觀雲嗎?他家老爺子很會挑時辰,撿著過年上西天去了,枉費大少爺赴京奔走,聽說還花了不少銀兩呢。如今兩腿一伸,討債的更不會買年輕少爺的面子了。」

「別替他擔心了,他娘限他百日內一定得迎娶葛家表妹,只要表妹娶來,還怕葛政安不幫他嗎?」

「嚇!是葛政安啊?聽說這傢伙比侯萬金城府還深,更老謀深算呢。不過這也好,既是只會吃喝玩樂的大少爺,還是找個好丈人依靠著,包他繼續吃喝玩樂一輩子。」

「為什麼有人這麼好命呢?生來富貴,娶妻也富貴呀。」笑鬧聲音又飄了開去,四散在空曠的田野之間。

垂柳輕輕搖呀搖,柳依依眼前逐漸變得模糊,綠柳、青山、小溪、談笑的人形皆氤氳在一層水霧裡,慢慢地看不見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過去已不可追,來日更是渺茫無期。

老爺過世了,他也要成親了,過年至今,百日差不多快到了,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好時節里,他是否正忙碌著籌備婚事呢?

「大姐,在想什麼?」柴兒走過來,輕聲問道。

「喔,沒什麼……」糟了,眼裡的水跑出來了,她慌張地拿手指去抹,若無其事地笑道:「我想臨溪的這邊,可以蓋上一排房間,客人推窗出去,就能看到遠山好景色,嘿,我們房價就給他算貴一點。」

「大姐還想著要蓋客棧啊?」柴兒笑著坐到她身邊。

「當然了,這是我平生最大的志願。」柳依依眸光乍亮,但很快就黯淡下來。「柴兒,對不起,我這次回來,本來會帶回蓋客棧的本錢,可是老爺出事,侯家沒了錢……」

最笨的還是她呀!竟將一點一滴攢下來的辛苦錢拿去幫侯家應急了。

「這有什麼關係,咱們慢慢攢錢就是了。」柴兒抓起大姐那略嫌瘦弱的手腕,捏了捏她的手骨。「大姐,你別老記掛我們,你為我們做得夠多了,我們一個個長大了,現在得換你好好照顧自己。」

「我很好呀,現在不必當丫鬟,每天睡飽吃,吃飽睡,閑來跟好兒他們玩耍,或是過來這兒幫幫忙,過得很快意呢。」

「你胸口的傷是怎麼回事?」

「傷……」柳依依下意識地捂住心口,莫不是哪天換衣時讓柴兒瞧著了?她忙笑道:「呵,什麼傷?你眼花了,捕風捉影……」

扯開笑容,同時也牽扯到心口的痛處。她跟他學了很多詞句,常常脫口而出就是一句成語,此刻說了出來,竟好像回到了他的書房,他笑著搖扇子念書,她一邊幫他抹桌子,一邊挨在他身邊瞧書上的文字……

她一直以為傷口已經收合,痕迹淡了,不再痛了,可為何此時想起,她的心卻仍像是要被絞碎似地疼痛呢?

傷,依然在那裡,不知何時才能消失。

痛楚的感覺緩緩襲遍全身,她閉上眼睛,雙手緊扯胸前的衣襟。

「大姐……」柴兒憂心地撫上她的肩頭。

「啊!這天氣挺悶的,我四處走走吧。」她忽然站起,立刻轉了身,不讓柴兒見到她眼裡的淚光,更不讓語聲流瀉出她的哽咽。

柴兒也站起身,本想追上去,但大姐走得那麼急,彷彿是要避開什麼似地逃走,就算追上了,又能問出什麼?

兩隻燕子飛來,銜起柳葉,飛向了雲空,將依依思念傳向了遙遠的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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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正是柳家最熱鬧的時刻。

「好兒吃飯了。」柳依依將一匙飯喂進好兒的嘴裡。

「好兒吃吃。」好兒拿小手抓住木匙,很堅持要自己吃飯。

「好吧。」柳依依只好放開手,讓好兒去啃木匙。

「溝兒,你就先吃吧。」柳大娘往她碗里夾一塊肥滋滋的粉蒸肉,笑道:「你幾個妹妹都是你一口一口喂大的,現在換娘來喂你了。」

「娘,這肉還是給你吃……」柳依依想要夾起。

「瞧你身上的肉哪兒去了!快吃。」柳大娘將粉蒸肉往她碗里壓下去,心疼地道:「你還小的時候,我和你爹忙著田裡活兒,沒有關照到你,還累得你要照顧妹妹,分擔家計,嗚……」

「孩兒她娘,現在吃飯呀。」柳條口裡勸著,眼眶倒是紅了。

「是是,吃飯。」柳大娘趕緊抹抹眼睛,重新展開笑容,向著桌邊、地上、床炕的兒女們道:「你們大姐在外頭辛苦了好幾年,現在回家了,大家以後一定要疼大姐呀。」

「好!」眾兒女齊聲應好,同時有了動作。

「大姐,多吃點。」妹妹們一個個爭相夾菜夾肉,往柳依依的碗里送,一下子就將她的碗疊得像小山似地高。

左兒和右兒才不屑跟女人做一樣的事,兩人互看一眼,火速將他們爬樹采來的梅子放在大姐桌上,又一溜煙地爬回炕上。

好兒見狀,也笑呵呵地挖起他的一匙飯,舉得高高的,兩條小腿興奮亂踢,叫道:「大姐姐吃飯。」

「哈哈!換好兒喂大姐了。」大家都笑了。

柳依依側俯下身,一口含住了好兒餵過來的飯,將所有的感動、歡喜、溫暖、淚水嚼進了肚腹里。

不該再悶悶不樂了。既是回到了家,她的身心已然安歇,又何必去記掛那場虛空得像是夢幻泡影的情愛呢?

她捧起飯碗,開心地朝大家一笑,很努力地為自己加餐飯。

「大姐!大姐!」住在附近夫家的柴兒沖了進來,臉上又是驚喜,又是緊張,喘著氣道:「有人、有人來找你了!」

柳依依一時想不出誰會來找他,門口已然走進一個熟悉的頎長身影。

晚霞滿天,將整片田野染得遍地紅火,他就從火里走了過來,目光直直地對上了她,立刻將她燒灼了。

她無法自已地跌進了他的瞳眸里,痴痴地看著很不一樣的他。

因著孝服的關係吧,不同於以往一身色彩華麗的錦袍,他換上素雅的竹白棉袍,既像溫文儒雅的書生,又像是雲端飛下來的飄飄神仙,那張臉孔有著往日常見的俊美笑意,卻又有著從未見過的沉穩氣度,他就這麼專註地看她,看得彼此的眼裡都浮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溝兒,我終於找到你了。」侯觀雲開了口。

幹嘛來找她呀!她好不容易才平靜了心情,他做什麼又來招惹她!

碰!她猛然起身,踢翻凳子,退後兩步,撞到床炕,跌坐了下來。

「少爺?!溝兒的少爺來了?!」柳條驚訝極了。

「少爺找到茶水鋪來,他找大姐……好急……」柴兒還在喘氣。

「老爹,您好,好久不見了。」侯觀雲收斂心神,很努力地轉開視線,咧開老少咸宜的俊美笑容,朝兩老深深拜了一個揖下去。「這位一定是大娘了。我是侯觀雲,溝兒常常提起您,今天有幸見到您了。」

「少爺?」柳大娘更是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站起。「啊,盤兒,拿塊帕子來,抹一張乾淨椅子……」

「大娘不忙。」侯觀雲走過去,扶著大娘坐下,笑道:「打擾你們吃飯,不好意思,您喊我觀雲就好。」

他鼻子嗅了嗅,低頭看到一盤菜,順手拿指頭住菜湯一摁,再送到嘴裡咂了咂,驚喜地叫道:「哇!這不是程實油坊的麻油嗎?溝兒,你那麼遠的路帶回來了?抱著麻油罈子很重的耶,不累嗎?」

大家看呆了,怎麼前一刻還像是碰不得、摸不著、高高在上的尊貴大少爺,現在卻成了貪吃的孩子?

侯觀雲又自問自答地道:「對了,是阿推駕車送你回來的嘛。我這回過來,他也想來看你。呵!開玩笑,也不看看對手是誰,他別作夢啦。」

他唱作俱佳,即使柳條和柴兒領教過他這種「隨和」的態度,但還是有點吃不消,更不用說是瞠大了眼的柳大娘和孩子們。

「啊!我來猜一猜,你們是誰。」侯觀雲拿出插在腰間的摺扇,刷地打開,風采翩翩地搖著,一個個將目瞪口呆的孩子們看了過去。「嗯,你是鹿兒、盤兒、星兒、葉兒、稻兒、瓶兒、桂兒……呃,這兩個男娃娃,能脫褲子給我瞧瞧胎記嗎?」

左兒右兒站在炕上,雙手插腰,用力搖頭。是男娃娃就可以隨便脫褲子讓人看屁股嗎?

「嚇!不要?好吧,那我猜你是左兒,你是右兒。」他俯身抱起一直繞著他打轉的好奇小娃娃。「這個一定是好兒了。」

「嘻!好兒好兒。」好兒笑嘻嘻地伸手去拿摺扇。

「我是葉兒,她是稻兒。」葉兒嘟著嘴,誰叫她長得比妹妹矮。

「好笨喔,我是右兒,他是左兒。」左兒右兒一副得意的笑容。

「呵,猜錯了。」侯觀雲沒了扇子,只好拿手搔搔頭。

「你怎知道我們的名字?」老三鹿兒問道。

「你們的大姐告訴我的呀,我對你們很熟了,怎地?她回家後有沒有說過我的趣事?」看到姐妹們齊齊搖頭,侯觀雲又將視線凝定在始終不發一語的柳依依身上,輕嘆一口氣。「看來你家大姐是打算忘了我……啊啊!好兒,這扇子不能吃啊。」

「好兒,別玩少爺的扇子了。」柳大娘過來抱走好兒,試圖抽開小手緊抓的扇子。「少爺,對不起呀。」

「大娘,沒關係的,給他玩吧,我還有很多把扇子。」眼睜睜看著好兒撕開扇紙,他仍是笑容可掬地道:「隨他去撕,撕完了我再黏給他玩。」

「少爺,坐啊,別老站著。」柳條糊塗了,現在是什麼情況呀?

「哈,我肚子好餓,我可以跟你們吃飯嗎?」侯觀雲撿起打翻的凳子,可憐兮兮地望著柳條。

「可以可以!」柳條有些不知所措,忙喚道:「星兒……」

「別叫星兒忙了。」柴兒忙道:「爹,娘,我叫土坎多炒幾道菜,他馬上從茶水鋪那邊帶過來了。」

「老爺,大娘,你們先坐,你們不坐,觀雲也不敢坐。」侯觀雲仍是恭敬站著,笑咪咪地等侯老人家先入座。

柳依依再也受不了了。他巴巴地老遠跑來,賣弄了這麼一會兒,又是猜謎又是讓座,他是閑得無聊,存心找人玩鬧嗎?!

「叫你坐,你就坐,拖拖拉拉的討人厭!」她沒有好氣地道。

「呵,原來溝兒沒有變啞巴。」侯觀雲綻出笑容。

「你來做什麼啊?」柳依依衝到他面前,朝他大吼。

「我來娶你回家。」

柳依依心頭大震,差點跌跤,這麼天大地大的事情就這樣說了出來,他是存心嚇壞她爹娘嗎?

她也曾痴心妄想過:當他發現她被趕走之後,他會洗刷她的不白之冤,再四處尋她,帶她回他身邊……然而,一想到此處,她就再也不敢妄想下去了,畢竟他是個聰明人,怎會不知舅老爺趕走她的目的!

相見爭如不見,從此相隔兩地,雲空渺渺,淡忘了,平靜了,終其一生,不復記憶,這樣不是很好嗎?

可他怎麼來了呀!他不是該在這個時候娶回六小姐嗎?

她微張小口,想要質問,卻是心酸難耐,喉頭哽住了。

侯觀雲深深地凝望她憂傷的臉蛋,平心靜氣地道:「在未來的岳父岳母面前,我當然要謹守本分,請他們先上座了。」

「少爺,你……你折煞我們溝兒了……」柳條惶恐至極。

「老爹,請喊我觀雲,更請您不要這麼說。」侯觀雲神色正經得幾乎是莊嚴肅穆。「請您相信我的誠意,能娶到溝兒是我的福氣。」

柳大娘放下忙著撕扇的好兒,明白了女兒老像是藏著心事,原來就是這個男子呀!看他說話很有禮貌,人品似乎是不錯,可是——

「雖然你是大少爺,但我們溝兒絕對不做小的,我們當爹娘的心疼她,一定要為她找一個疼她的好人家。」

「大娘,您放心,我是明媒正娶,娶她為正室。」

「你不要胡說了!不可能的!」柳依依再也剋制不住眼淚,就在家人面前哭嚷了出來。

「我沒有胡說,聘禮我都帶來了。」侯觀雲掏出一個荷包,放在桌上。「這裡先還你八十兩的開客棧本金。我翻過帳簿了,知道這是你為侯家應急墊用的。抱歉,我不知道理家是如此繁瑣,讓你費心了。」

柳依依咬著唇瓣,揮掉眼淚,只是瞪著荷包。

「這是喜兒托我帶來的藥膏。」侯觀雲又拿出一隻巴掌大的小盒子,語氣關切而沉重地道:「她很關心你。」

柴兒走過來,默默接過小盒子,來到大姐身邊,輕拍她略微顫動的手背,無言地給予她面對現實的力量。

「還有這個。這才是聘禮。」侯觀雲走回門邊,抱起一個長約一尺的厚實紫檀木大盒,笑著搖頭道:「我果然是肩不能挑的文弱書生,提著這個重物走路,差點摔下田裡了。」

柳家兒女們對這個大盒子好奇極了,左兒右兒早就雙眼骨碌碌地看個不停,他們實在聽不懂大姐和這個大少爺發生了什麼事,倒是很想看看大盒子裡面藏了什麼好玩的東西,一下子就全部圍攏到桌邊。

侯觀雲將盒子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打了開來;燭火搖動,照映出一尊躺在黃緞布里的水晶觀音。

法相莊嚴,通體透明純凈,燭光輝映,激射出耀眼的晶光。

「哇!」孩子們發出驚喜的叫聲。

「溝兒,我們的水晶鋪子開張了。」侯觀雲抬起頭,望向始終站得遠遠的柳依依,神色柔和而專註。「這是師傅做出來的第一件成品,每個人看到了,競相出高價收購,但我不賣。這是無價之寶,我只拿它來求你爹娘,願它能讓我娶回我心目中真正的無價之寶——我的依依。」

柳依依承受不住了,淚下如雨,只能緊緊扯住柴兒,不讓自己因著他溫柔的言語而崩潰。

我們的水晶鋪子啊……我們的!她深深為他的話震撼了。

他也是她時時刻刻放在心裡珍藏的無價之寶呀。

「如今我什麼都沒了。」侯觀雲苦笑道:「過去的家財萬貫,只剩下祖傳的舊宅子、宜城外的田地、臨街的十幾丬店面、一間水晶鋪子……呵,聽起來好像還很多吧?但真的是不如從前了。」

「為什麼?那夫人怎麼辦?」她痛心問道。

「你知道我娘怕穢氣,爹過世了,正好是個理由,我就請她搬回舊宅子,再將大宅子處理掉,結束所有賠錢或我做不來的生意,分散各地的房地田產也都賣了。呵!我這人向來好吃懶做,四體不勤,只適合做簡單的收租活兒……」

「你是賣掉償債?」他不必掰理由了,她知道原因。

「無債—身輕,很好啊。」

她全身顫抖了,不敢相信他竟為她做出這等驚天動地的大事,寧可不要他三舅的幫忙,也要回頭找她,她一個小丫頭承擔不起!

「你說你要撐起侯家,你不能敗家……」她顫聲道。

「我沒有敗家,我來這兒,為的就是成家。」他語氣鄭重。

「我不要!」她聲音凄哽,轉身就跑,鑽進了帘子里。

「大姐!」柴兒擔心不已,立刻跟了進去。

「唉。」盯住飄飛的門帘,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麼漂亮的東西大姐為啥不要啊?」小桂兒拿指頭輕輕碰觸水晶觀音,又眨著大眼,看爹娘有沒有叫她不準亂摸,可是爹娘、大哥哥和幾個姐姐好奇怪,全部不說話了。

屋裡空氣滯悶,飯菜都涼了,唯獨好兒爬到炕上,笑呵呵地拿著撕空的扇架撲蚊子。

侯觀雲再度鄭重地道:「老爹,大娘,請您們將溝兒嫁我為妻。」

柳條和柳大娘總算有點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但恐怕這小兩口還是得自己去講清楚吧,最重要的是,他們一定得先保護女兒。

「我們不能隨便將溝兒嫁給你。」

「老爹,大娘,我可以先吃飯嗎?」

「啥?」看來這位少爺說話做事總是出人意料之外。

「要談婚事,一定要先填飽肚子,這才有力氣繼續奮鬥。」侯觀雲扯出一個大笑容。「還有,我能不能叨擾借宿幾天?兩位老人家天天瞧著我,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這個嘛……」好像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吧。

「左兒,我們家好像又多了一個男人耶。」右兒扯了扯左兒,聽到這邊,終於聽懂原來大哥哥要住下來了。

「太好了!右兒要拉他過來我們這一國喔。」

「看我的。」右兒咚地跳下暖炕,跑到桌邊,將大姐沒吃的梅子移到大哥哥的面前。「給。」

「你是左兒?」

「我是右兒啦!」右兒實在想不透,爹娘姐姐都認得出他們,這大哥哥卻——「我知道了!大哥哥笨,所以大姐才不要你哦?」

唉!都被小舅子罵笨了,他還能怎麼辦?只好當著未來的岳父母面前,咬下酸掉他大牙的梅子,激出兩滴自憐的淚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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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將弟弟們帶成了什麼德行!

柳依依走到後院,就看到左兒右兒好兒排排坐在一根大木頭上,一個個翹起了二郎腿,手上拿著紙扇,搖得好不逍遙自在。

至於那個始作俑者,則是捲起了袖子,汗流浹背地握住一把斧頭,瞪著一塊木樁,俊臉顯得十分苦惱。

「不信劈不開你……啊!依依你來了。」他欣喜地露出笑容。

「溝兒啦。」左兒右兒異口同聲地道。大哥哥真是笨到底了,連大姐的名字都會叫錯。

「嘿嘿,這你們就不知道了,依依是我叫的。」

「你在做什麼?」柳依依沒有好臉色。

「幫你爹劈柴啊。」他轉個方向,從另一個角度端詳小木樁,笑道:「這兩天跟著老爹大娘下田去,他們只肯讓我坐在田梗上發獃,我又想抓條泥鰍給星兒加菜,差點沒踩壞了新插的秧苗。哎,既然我什麼都不會,還是乖乖在家劈柴好了。」

她昨天早就聽娘加油添醋說了。她很少看到娘那麼開心,他就是有這個本事,可以逗得身邊的人如沐春風。

三天來,爹娘早已將水晶觀音供奉起來,且不止家人,甚至整個村子的人心都讓他收買去了,每個人都知道他要來娶她,見了面就笑咪咪地問候她,氣得她只能躲在家裡不出門。

喀!扣!他斧頭劈下,沒劈中木頭,反而將木頭給彈了開去,撞上他的小腿,痛得他當場跳起來哎哎叫。

「我來。」看他笨手笨腳的,她乾脆搶過斧頭,擺好木頭,舉了起來,回頭瞪道:「還不走開,不怕我劈到你嗎?」

「是是。」他揉揉小腿,笑著撿了一塊木頭坐下,拿出不知藏在哪裡的摺扇,拉開領口用力扇了起來。

三個男娃娃看他如此揚法,也是有樣學樣,扯開衣服扇得不亦樂乎。

啪!柳依依劈開木頭,一劈為二,二劈為四……看著木塊滾落,她糾結的心好像也被劈了開來,掉出了想藏、卻怎樣也藏不住的情意。

他的誠心誠意,她看到了;他的痴心深情,她領會了。她是該歡歡喜喜接受他的求婚,與他一起回到宜城,可是……

她的淚水隨著斧頭劈落,滑下了臉頰。

「依依、依依!你怎麼了?」侯觀雲嚇得起身,握住她的手臂。

「賴皮鬼!原來你就是這樣追求喜兒姐,難怪她受不了!」

「呃,我只會這一招……」侯觀雲無辜地道:「我保證,這回招數用盡,以後就不再用了。」

「少爺,你何必這樣?」柳依依扔下了斧頭,眼淚像是下雨似地掉個不停。

「唉,是我不好。」他憐惜地撫著她的頭髮,急欲擁抱安慰她,眼睛一瞥,卻看到六隻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不放。

「左兒、右兒、好兒,你們去前面找八姐姐、九姐姐玩。」

三個小鬼不為所動,開心地搧風點火,小小年紀就明白有戲可看。

「依依,我們去散步。嘿,你們可不準跟來,不然大哥哥就不給扇子玩了喔。」他們不走,他閃開總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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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牽著她的手,走向屋後山坡。他們只是走,一直走,沉默著,流淚著,越走漸遠,遠離了所有人的目光,隔絕了所有的世俗塵囂,任憑天地之大,此時唯有他倆。

天高雲清,綠蔭成林,鳥兒吱吱鳴啼,野花嬌艷盛放,溫暖的陽光篩落在他們的身上,也燒熱了彼此緊握的手掌。

他停下腳步,再也無法抑制滿心的思念,伸手緊緊抱住了她。

「依依,我好想你,好想你。」他的眼眶熱了,雙手不住地摩挲她變得細瘦的身子,疼憐地親吻她的臉頰。「沒有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我好怕失去你。」

她默默流淚,讓自己在他的擁抱里傾泄出所有的相思。

「依依,對不起,讓你吃苦了。」他吻著她的淚,啄著她的唇,聲音變得有些顫抖。「一切都是我不好,不知人心險惡,竟害了你……」

她搖搖頭。她早就不怨了,此刻在他的懷抱里,她什麼都不怨了。

「依依,還疼嗎?」他輕輕按住了她的胸口。

「不要……」她抬起頭,驚慌地想拿開他的手,卻看到一雙溢滿淚水的痛心眼眸,她心頭一緊!不,他不能哭呀,他一哭,她就想安慰他了,可她自己都哭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很擔心你的傷勢,給我瞧瞧好嗎?」他柔聲請求。

「都好了……」她虛弱地拒絕,卻無力阻止他揭開她的衣襟。

他動作輕柔,解開了她扎得很緊的肚兜,入目所及,令他立刻倒抽一口氣,震駭得閉上了眼睛。

傷口是收合了,可那一道道傷痕依然鮮紅醒目,處處提醒他,這是她為他受的。

他再度睜開眼,心痛萬分地將她的傷痕收進他的淚眼裡。

「我帶來的去疤生肌膏藥擦了嗎?」

「柴兒每夜都過來幫我上藥。」

他心如刀割。要搽多久的膏藥才能讓她恢復往昔嬌嫩的肌膚?要過多久的日子才能撫平她心裡的痛楚?

是他將她拉扯進他的命運里,既要她照料他的生活,又得承受他的隱晦心事,再來是為他理家,從而害得她受罪。

他從來就不懂得去愛她,只會將疲累勞苦過給了她,任性地從她那兒得到力量,以為她的照顧關心都是天經地義,卻萬萬沒想到,她為他所做的,早已遠遠超過一個丫鬟的本分和心力——原來,那是冰雪聰明的小泥球默默愛他的方式。

她代他承受了原該是三舅報復在他身上的鞭笞;飄然遠走,為的也是讓他無後顧之憂。她為他做得太多了,試問,他又為她做過什麼?

因著她的苦難,他痛定思痛,重新找回自己,一夕之間長成一個真正有勇氣和魄力的男人,從此終於懂得了去愛她、保護她。

這是她為他喚回來的。他好不舍、好心疼,既然沒有神仙妙藥能立刻復原傷勢,他唯有竭盡所能,努力修補她飽受創傷的心靈。

他激動地俯下臉,以吻為她療傷。

哪裡有傷痕,他的親吻就到了哪裡;順著一道道疤,無數的密吻熨貼了過去,極緩、極柔、極沉,彷佛是想將那疤痕熨壓得看不見了。

時光似是靜止了,清風悠悠,水田漠漠,溫軟的唇在她身上游移著,寸寸吮吻過她胸口的肌膚,現出了淡淡的柔情印記。

他扶著她的腰,身子逐漸蹲下,吻印緩緩移到了她的腹部。

柳依依背倚在樹榦上,淚流滿面,拿手不住地撫摸他的發。

他吻進她的骨子裡了,那麼輕軟如風的吻,不僅撫慰了她這段日子以來的紛亂,平靜下了心情,也讓她的身體漸漸地放鬆、酥軟、無力,彷彿就要融化在他的柔情里了;她的雙手不覺撥亂了他的頭髮,有某種奇怪的渴望想要與他合而為一……

視線朦朧中,入眼絲絲銀白,在陽光下閃動著刺目的光芒。

老天!她淚水狂泄而下。他為了她,花了多少心力和他三舅鬥法?又忙白了多少黑髮?!

「拜託你,少爺,拜託你不要再長白頭髮了……」

「依依,怎麼了?我長白頭髮也哭成這樣?人都會老的啊。」侯觀雲慌忙站起,不住地拿指腹為她抹去淚水。「沒辦法呀,它自己要長出來的,我又阻止不了,不然我拔光好了。」

「傻瓜!我才不嫁禿子!」她哭個不停。

「依依,你肯嫁我了?!」他喜形於色。

「你的六表妹怎麼辦呀?」

「她?呵!」他露出笑容。「你還管她作啥啊?她自求多福去吧。聽說我三舅打算送她去選秀女,說不定將來還可以當上皇後娘娘,那我也變成皇親國戚嘍。」

「你娘怎麼說?」她沒心情聽他說笑話。

「我當然被罵慘了。我跟她說三舅的可惡行為,你知她只會哭,拿不定主意,我就跪在她屋子前,說我只愛依依,非依依不娶。她一開始當然不答應了,我就跪了一夜又一天……」

「你何必……」討厭,他是來討她心疼的嗎!

「後來是我娘不忍了,她說她就只有我這麼一個寶貝兒子,爹都死了,將來不依我要依誰。娘家那邊的兄弟完全不可靠,侯家出了事,他們只會趁機謀占財產,我娘也對他們失望了。」

「我怕你三舅會報復你。」

「別怕。我在處理幾個地點絕佳的鋪面時,他多方阻撓,威脅利誘,我才不理他咧。」他自信而得意地道:「我賣的是侯家產業,關他啥事?該賣的都賣了,他也沒轍。他這個黑心肝以為我笨,想占我便宜,再一步步控制我,我偏不如他的意。」

「那多出來的夥計家丁怎麼辦?」

「這可費一番心思了。當然要給上一筆優厚的補償銀子,盡我所能安頓好每一個人,讓他們都能滿意。」

「你所有的事情都安頓好了,這才來找我?」她怯怯地問。

「是的。這樣我才敢來找你,否則有著太多有形的、無形的阻凝;就像我第一次吻你,你會拒絕我,可我知道你心裡是難受的,我必須將所有的疙瘩清除掉,才能讓你安心來愛我。」

他知道她的心意?她的少爺懂了?長大了?

他再捧起了她的臉蛋,憐嘆一聲,抹去她一再滑下的淚水。「依依,都是我不好,我欠缺考慮,行事不周,興匆匆就想娶你,這才害你受了苦,請你原諒我。」

她搖搖頭,將淚水抹擦在他的掌心裡,讓他給承接了。

他真的不一樣了!想得這麼仔細,做得那麼周詳,而她只需靜心等待,就可以全然安心地接受,並擁有他的愛。

因為他愛她,所以他排除萬難,為的就是要她心無罣礙。

濃濃的幸福感包圍著她,原來她是讓他所深深疼寵著的啊。

她淚光閃動,心在悸動,痴痴地望著那張已然成熟穩重的微笑俊臉。

「嗚,少爺……」

「觀雲。」

「我習慣叫少爺了嘛。」

「觀雲。」他輕咬她不聽話的嘴,笑道:「難不成要我喊你少奶奶?」

「我不做少奶奶,我要做侯觀雲的妻子。」

「依依呀!」他激動地抱緊她,吻住她柔軟的唇瓣,深入纏綿。

再無負擔,再無阻礙,這個吻既長且深,道盡了彼此最深的依戀。

「觀雲……不要亂摸……」她偷覷兒喘氣,再這樣吻下去,她不是窒息,就是讓他給摸到渾身發熱燒死。

「我幫你穿肚兜。」他的手還是放肆的在她背部遊走。

「上面!帶子系在上面,你別往人家下面摸……呀!」她猛往他踩了一腳,瞪他一眼,紅著臉道:「很癢的耶。」

「哎唷!」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只好乖乖地照指令辦事;他絕對相信將來老婆大人一不高興,可是會罰他跪算盤的。

為她攏好衣襟、系好腰帶,他笑意盎然,端看雙頰紅潤的她。

「依依,我變窮了,你還會愛我嗎?」

「窮小子配窮女兒,這不正好門當戶對?」

「啊!依依,你又像以前一樣有趣了。」他驚喜地握住她的手。「我真的很需要你。你知道我什麼都不會,好吃懶做,一事無成,一定得找個能幹的老婆依靠著才行。」

「所以這才來找我回去成家立業?」她眨了眨哭得紅腫的眼皮,笑出深深的梨渦。「我真是命苦,一輩子當你的丫鬟。」

「不,你不會那麼辛苦了。你幫我洗澡,我也會幫你洗……」

「去!不害臊!不要水涼了又要罵人。」

「我不敢了,我更怕被老婆罵。」他無辜地摸摸俊美的臉蛋。「既然頭髮都白了,這細皮嫩肉更要好好保養,不能挨耳括子了。」

「耳括子?!」她的臉蛋一下子燒成兩朵紅雲,瞧著他變得黝黑俊朗的細皮嫩肉,頭一回害羞地低下了頭,嘴裡仍賭氣道:「你要敢欺負我,我就讓你挨個沒完沒了。」

「好啊,那我寧可天天挨耳括子,也要天天欺負你。」他哈哈大笑,拿大掌用力揉了揉她的頭頂,依依害羞的模樣難得一見啊。

「又來玩我的頭了,我就是被你玩笨的,才會傻得愛上你。」姑娘家的羞澀立刻消失,她昂起下巴,雙手擦腰,圓睜一雙大眼看他。

噯,這顆小泥球啊,她不知道這種姿勢最能勾引人偷襲的嗎?

「是想我吻你嗎?」他不待她回答,俯身就吃了她的嘴。

「唔?!」她一下子就攤軟在他溫暖的懷抱里。

風吹林梢,燕燕雙飛,舞向藍天,一起迎向燦爛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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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他們在幹嘛?」

三個男娃娃手牽手在山裡繞了老半天,終於發現了目標人物。

「小心,別給他們瞧著了。」右兒急忙打開扇子,掩住了小臉。

左兒和好兒也趕緊打開扇子,遮住臉蛋,只露出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地猛瞧前面那對纏在一起的人兒。

「噓,蹲下來。」右兒將扇子緊貼鼻頭,招呼其他兩人蹲下,圍成小圈,小聲地道:「大哥哥在咬大姐耶,我們得去救大姐。」

「可是大姐沒有哭啊。」左兒瞄了一眼,十分困惑。

「哎唷!」右兒拿自己指頭咬了一下,痛得齜牙咧嘴。「笨!咬了不會哭,會痛啦!」

「喔。」好兒咬了扇柄一口,不解地拿起來看了看,怎麼扇子不痛也不哭?

「我不會痛啊。」左兒將指頭咬在嘴裡,含糊不清地道。

「還是咬嘴皮子不痛?左兒,你臉過來,我咬咬看。」右兒又道。

「不要,我怕痛。」

「大哥哥咬,救大姐姐!」好兒揮舞紙扇,開心地嚷著。

「對喔,都忘了救大姊,可是大哥哥好高、好大……」

「嘿,等左兒長大了,就跟大哥哥一樣高了。」一個好高好大的巨人蹲了下來,加入他們竊竊私語的小圈子裡。

「哇!」右兒嚇了一跳,忙用扇子拚命往心口猛扇,看來不用救大姊了,該救的是這個大哥哥吧。「笨死了,我是右兒啦!」

「又認錯了?」侯觀雲搔搔頭,抬頭朝隨後走來的人兒傻笑。

「你要認不出左兒右兒,我就不嫁你了。」柳依依嬌笑道。

「什麽時候跑出這個條件了?」侯觀雲傻了眼。

「剛剛。」柳依依抿了抿濡濕的嫣紅唇瓣,臉蛋猶染著濃濃的紅量,不再理會他,抱起了好兒。「好兒,我們回家找娘去了。」

「大姊要嫁你?」左兒和右兒可不放過大哥哥,興奮地拉著他問道:「就像二姊嫁給二姊夫,以後住在一起?」

「對啊。」

「二姊夫都給我當馬騎,大哥哥你會嗎?」左兒期待地問道。

「二姊夫的手好壯,我抓在上面,他就帶我繞圈圈了耶。」

「呃……大姊夫可以教你們讀書……」

「我要騎馬啦!」

「我要轉圈圈啦!」

「我給你們十把扇子,好不好?」嗚!好難纏的小舅子啊。

「十把扇子要不同顏色喔,上面畫蟈蟈兒和大馬兒。」

「大哥哥你畫我,還要畫我爹我娘。」

「好好好,你們誰先幫大哥哥抓來蟈蟈兒……」

「大哥哥,先不抓蟈蟈兒,來騎馬啦。」左兒手腳並用,很快就爬上他的肩頭,兩腳跨住了他的脖子當馬騎。

「我要轉圈圈。」右兒緊抓他的手臂,兩條腿猛蹬著。「站起來嘍!騎馬轉圈圈了。」

侯觀雲哀怨地望著回頭笑看他的依依。這是怎麽一回事?肩上騎一個娃娃,臂上又掛一個,還要他站起來兜圈子?!

好吧,誰教他作牛作馬也要討好小舅子。於是乎,他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腳還沒打直,就……

碰!一個大男人帶著兩個小娃娃,直直往下趴倒,五體投地。

「嘻嘻!臟臟!」好兒溜下大姊的臂彎,跑到大哥哥前面蹲了下來,打開摺扇,笑咧了小嘴,幫那張灰撲撲的俊臉搧去灰塵。

「嗚,好笨。」左兒右兒拍拍屁股,身手矯捷地爬起來,兩個小腦袋一起大搖特搖。「大姐,你不要嫁大哥哥了啦,他啥都不會。」

「他是啥都不會。」柳依依也蹲下身,溫柔地撫摸那個裝死撒嬌的帶笑俊臉,語笑嫣然。「你說呢,我的大少爺,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這可該怎麼辦?」

「嘻!當然是娶你回家替我挑、幫我提了。」

朗笑如日,他握住她的手,是再也不會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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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雲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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