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他待你很好啊……
……是嗎?她持壺的手不由得一頓,才徐徐將茶注進杯碗里。
元宵節已過,今兒個外頭大晴,不落雪,冬陽還發善心地露出頭來,四合院內倒是安靜得很,因為寒春緒說那幾隻雪鴿得練練體力,不能肥老在鴿舍里,於是剛過午,用完飯,他便和胡叔一塊兒放鴿去,而柳兒和葉兒可興緻勃勃了,死求活求的,都快揪著寒大爺的褲管不放,寒春緒當真把她們倆刁足了,才答應將兩丫頭也一道拎去。
四合院內只留她和敏姨,她乾脆把茶具搬到檐下,曬著冬陽,喝茶閑聊。
「他當時準是想帶你走,又沒本事保你周全,見你硬要賴在那座小三合院,他心急,無能為力,最後只得把你強押回『天香院』。」敏姨接過茶碗,瞅著澄澈的碧黃色茶湯,臉龐柔和。「他非得把你送到安全之地不可,而在那當下,最能保你平安的,正是你想逃離的地方。」
關於此節,經過這些年,君霽華心裡其實也已明白。
她垂下頸項,思索著,張唇卻無語,最後只是捧起茶碗輕啜。
「這些年,他羽翼漸豐,勢力已穩,頭髮倒是越來越白,很拚命呢!」敏姨用茶碗溫著雙手,抬眼看向覆著薄薄白雪的小院,嘴角一直舒懷輕勾著。「瞧,他才穩了些,馬上把眼線鋪置到你那兒去,直到情勢大好,便把你接出來……呵呵,男人還有這麼長情的,你說他待你不好嗎?」她轉過臉來。
君霽華臉更熱,啜了口茶才囁嚅出聲。
「敏姨,他是買下我,花錢買的,他要的只是我的……我的……」
「美好的容貌和身軀嗎?」敏姨替她把難以啟齒的話道出。
「嗯。」她點點頭,有些難堪,心裡突然堵得難受。
「你真這麼認為?」
「我……不知道……」很迷惑啊……
周遭一靜,她們各自品茶,半晌過去——
「你聽過祁老大的名號嗎?你胡叔和春緒都在他底下待過。」敏姨問。
君霽華輕應了聲。「我聽寒爺提過。」
敏姨一笑,表情卻有絲幽暗,柔聲道:「那麼,你可知我曾經跟過祁老大?」見君霽華水眸緩緩瞠圓,有些明白,又不很確定的模樣,她淡然頷首。「沒錯,就是你以為的那樣,我當過老大的女人。」
什麼?!
「那、那祁老大……那、那胡叔和你……你和胡叔……」君霽華整個口齒不清,腦中混亂,手裡茶碗險些砸了。
敏姨很好心地取走她的茶碗,安全地擱置在一旁。
「是啊,我是祁老大的女人,你胡叔又偏要我不可,我要他走,找更好的女人去,他卻認死扣兒,搶也要把我搶到手,我早都髒了、爛了、臭了,他就是不肯放……」
君霽華心音如鼓,神魂驚悸,熱流不住往眼眶沖。
她驀地握住敏姨泛冷的手,都用熱茶溫過手,竟還是冷。
「敏姨很好……敏姨很好、很好、很好……」
「我沒事。」陰暗一閃即過,眼角略有紋路的臉容猶然秀美。「我沒事……霽華,別擔心,我沒事。」她用未被握住的一手拍拍對方的手背,臉上陰霾盡去,溫柔笑著。「我想說的是,他是你胡叔帶大的,即便不是親生,沒半點血親關係,性情多少受了影響……你胡叔對感情異常執著,他帶大的人,恐怕也是如此。」嘆氣。「唉,你就多多擔待。」
思緒衝擊,君霽華腦中仍混亂著,一時間無法言語,就僅是握住敏姨的手,一直握住。
敏姨忽而道:「你也很喜歡他呢。」
過了好半晌,君霽華才意會過來,迷濛眼神一亮,掀唇嚅著。「我、我沒有……」
「你有。你總是看著他,偷偷看著。」
她雙頰霞燒,那熱燙一下子升高,壓都壓不下。
她心上有人。
她的感情亦是異常執著。
如果只是當年小三合院內的短短緣分,一切也就作罷,誰知他再度攪進來,那緣分便牽牽連連,從那年一直到現在,而往後……往後又將如何?她竟深懷期待,因為心活著。
她活著。
因為心裡有人。
寒春緒後來離開了一趟,沒把柳兒和葉兒帶走,兩丫頭也玩得很樂不思蜀,逛大城、纏著敏姨和君霽華、和胡叔學著放鴿的本事,有什麼玩什麼、見什麼學什麼,像在「鳳寶莊」被困得多慘似的,鳥兒一出籠就不想飛回。
本以為寒春緒這一去,又得許久才能見上,想著他之前那些燒灼傷,如今雖已大好了,君霽華心仍擰著,也不知他下次回來時,是否又會帶傷。
結果前後十日不到,寒春緒再度回到鬧市深巷內的四合院,身上除先前留下的傷疤,完好無缺。
君霽華胸中一輕,細想了想,這種牽挂滋味確實折磨人,然而可以想像,往後這樣的牽挂只會多、不會少,會一遍又一遍為他提心弔膽……這樣真的不好,可這樣的「不好」偏有蜜味,濃濃的,在心底流滾……
我也沒有喜歡你……
說什麼謊呢?
「姑娘……啊,姐姐!」柳兒趕忙改口,是君霽華要她和葉兒改掉稱呼。「我一早就去『綺羅園』遞條子,拂曉姑娘知道是您,很歡喜呢!」
葉兒跟著嘰嘰喳喳道:「姐姐,咱倆都探過了,這座『慶豐酒樓』全城最大,樓上隔著幾間雅軒,咱們訂的這間『碧池軒』挺隱密的,拂曉姑娘給了話,她說會喬裝打扮一下再過來。」縮肩嘻笑了聲。「姐姐,要是拂曉姑娘來個女扮男裝,變成翩翩佳公子前來相會,那她是男,你是女,這『男女幽會』要是不小心被寒老大撞見,可不就打翻醋罈子了?
「不過還好,寒老大不知咱們跑出來玩,要是知道了,應該也不知要尋到這兒來。呵,姐姐,倘若膽子夠大,咱們哪天也來個改扮男裝,我和柳兒當您的小廝,一起逛『綺羅園』,直接找拂曉姑娘玩,只要別被寒老大知道就好,他那個人啊,他、他……他……寒、寒老大?!」
見葉兒雙眸圓瞠,一臉驚愕,君霽華和柳兒齊齊回頭看去。
她們身後,一幕用來作為區隔的木珠垂簾後頭,高大男子端坐在臨窗的桌邊喝酒,青灰衫、功夫靴,即使有珠簾隔著,依舊瞧得出他的黝膚雪發。
他、他什麼時候跟在她們後頭?!
君霽華頸后一陣涼,先覺錯愕,又感好笑,她也沒做什麼壞事啊,何必心虛?
只是……不太對勁,以他的耳力,絕對聽到了她們適才聊的話,此時他行蹤已被發現,按理,他應該會很大爺地現身,為什麼仍坐著?咦……還真是來喝酒,自斟自飲,一派閑適?
「姐姐,寒老大有點怪……」
更怪的是,像察覺到她們的探看,寒春緒竟留下酒錢,起身就走。
「寒爺!」君霽華終於出聲喚他,一把撩開珠帘子,擋在他身前。
他該不會真生氣吧?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君霽華尚未想明白,一隻手已不自覺地探過去,扯扯他衣袖,這小舉動很女兒家,很有撒嬌的感覺,她自然而然對他做了,等意會過來,連她自個兒也嚇了一跳,兩腮驀地刷紅。
「你怎麼來了?我今兒個其實是約——」
「走開!」
男人丟出一句低喝,很快甩開她的手。
君霽華心中陡震,像當場被扇了一巴掌,哪知她抬起頭時,呼吸整個繃住。
那是一張無比嚴厲的面龐。
線條鋒利,五官陽剛,他目底騰火,滿是警告意味。
有事發生!
心臟突突亂跳,都快嘔出嗓眼,君霽華白著臉,半句話也沒問,轉身退回。
「姐姐,寒老大他吃錯藥啦?這麼欺負你!」
「不就是約了拂曉姑娘見面敘舊,他幹麼不痛快?」
見寒春緒甩袖不讓摸,最後竟頭也不回地下樓,又見君霽華玉容蒼白,柳兒和葉兒自然一致認為她受了氣。
君霽華心亂如麻,曉得他應該是有危險,而她卻絲毫幫不上忙……唉,剛才跑過去與他親近,不知有否拖累他?
她正斟酌著該怎麼做,另一邊的帘子忽地被撩開,一名年約三十、長相甚是清秀的賣花女子走了進來。
「大娘,我們沒要買花!」柳兒揮揮手忙道。
聽到那聲「大娘」,女子兩眼好似微乎其微一眯,她不理小丫頭,一逕瞧著君霽華,扯唇笑笑道:「剛才有位姓寒的大爺走出酒樓,他買下我整籃子花,說要送給姑娘。
君霽華偷偷按了按柳、葉兩丫頭放在桌底下的手,小姑娘倆一下子便懂。
「什麼寒大爺、冷大爺的?咱們家小姐一概不認識!」啊啊啊!哪有賣花女穿中筒功夫靴!
「又不認識,隨便買花就想送咱們家小姐,好不要臉的傢伙啊!」
「小姐,咱們回去,老爺和夫人還等著您一塊兒用飯呢!」
「嗯。」君霽華溫馴頷首,由著扮回婢子角色的兩丫頭扶起。
她們準備下樓,甫轉身,柳兒與葉兒便被「咄、咄」兩聲點倒在地。
事情來得好快,完全措手不及!
但,即便有所提防,絲毫不識武的君霽華也絕對不是那名賣花女的對手,她只驚呼了聲,啞穴便被封住,隨即身子一軟,倒進對方懷裡,動彈不得。
「我雖然不知你是誰,與寒春緒有何干係,但你跟他是相識的,對吧?要不,一般姑娘絕不敢隨便上前找他攀談,可你攔了他的路,還扯了他衣袖,不是嗎?」
賣花女一笑,摸摸君霽華的頰,那美好的觸感讓她兩眉微糾。太滑膩了,滑膩到讓她殺意頓起。
「既是這樣,不如就拿你當個小餌,看咱們能釣到多大的魚!」
被跟蹤了!
寒春緒混在鬧市中,來來去去的百姓何其多,大街兩旁的買賣吆喝聲不斷,但還是察覺到了。
左側有人,右前方也有人。
該是他上次出手時,太有佛心,收拾得不夠徹底。他僅吞了對方江左的幾樁買賣,沒傷太多人,至於那些買賣,在他眼裡根本跟顆鼻屎差不多大。平常時候他不會跟那些小幫小派搶食,但這次是對方不長眼先來招惹,還一而再、再而三搗騰,他對敵人不管不顧,才會發生上回接盤那批蒙古馬而遭縱火之事。
那也好,自個兒找上門來,他落個省心。
他倒想看看究竟來了多少人。
走進了「慶豐酒樓」,在樓中選了臨窗的一個好位置,他慢條斯理啜酒,一邊留意街上動靜,果不其然,那些喬裝成尋常百姓的點子緩緩圍靠過來,他捕捉到其中一人做手勢、使眼色,再從那人追蹤到另一個,還有第三個、第四個……如此一推,共有十名左右,連對街二樓茶館都有人,全是女子,其中一名頗為壯碩、女生男相,那人曾落在他手裡,被他卸去四肢關節。
「玉蛟幫」非剿了不可,只因一幫內儘是女子,他已太過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