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若非她如此嬌柔,他真想抓住她肩膀死命搖晃,以泄心頭之怨。
她難道不知,拋出香餌誘魚上鉤,魚既然釣上了,卻不肯給個痛快,這樣的行徑有多……多缺德嗎?
臉上的傷收口結痂,今兒個她拆下裹巾查看時,痂已脫落。傷好了,在右頰留下兩道淡紅色傷疤,摸起來微微突起,已不像以前那般光滑無瑕。
原來她還是很在意容貌的,以為看得很開,心中仍是鬱悶。
今夜,太湖邊上一輪明月,銀華邀人來,君霽華接受這份無言邀請,散著發,獨自一個踏出屋外。
夜風掠過她發尾、袖底,輕輕波盪著裙擺,她落足無聲,走向那片梅樹林。
寒春緒帶著她和柳、葉兩丫頭重返太湖「鳳寶莊」已有七、八日,一是為了避風頭,江北大城內風聲緊,再待下去極為不妥,所以暫時換地方落腳;二是因為他的手下和船隻、馬匹等等大都於此聚合。
再有,說是回太湖「鳳寶莊」也不太對,他在太湖邊上的這一穴,是一處頗簡樸的三合院,就座落在苗家「鳳寶莊」後頭,人家只會瞧見「鳳寶莊」大宅的風光氣派,沒誰會去留心他這種尋常小院。
白梅度過了它的盛世,將謝未謝,花心暗淡了些,然而有月相伴,皎光點點,落在枝椏上彷彿枯瓣重生。夜風凄清,來回穿梭,梅樹林里卻美得教人屏息,連月光都一篩一篩的,直想醉在這一刻。
她踩著落地的月色,不自覺跳起舞。
她閉眸,淡淡揚唇,身子隨足轉動……她內心平靜卻也波瀾隱隱,彷彿這一刻僅為自己而舞,她舞給自己欣賞,感謝自個兒仍活著,活得還挺不賴,因為遇上一個男人,學了些感情上的玩意兒,還在摸索中,也許一輩子都弄不懂,都得這麼摸索下去,可是她樂意。
唉,她一千個、一萬個樂意……
「啊!」驚喘逸出嬌唇,她迴旋再迴旋,不斷舞動的身子陡地撞上一面胸牆,不及發出更響亮的驚呼,一隻有著煙草味的大掌已覆住她的嘴,她的腰被牢牢圈住,她的背貼上那面堅硬的胸,被這麼一提抱,足尖都快離地。
「別叫,是我。」熱熱氣息暖紅她的耳。
用不著他開口,光憑氣味,她也知道來者是誰。
拉下嘴上的掌。「寒爺,你、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今日銷了一批貨,貨好價美,上家、下家皆大歡喜,我從中賺上一筆,那也歡喜無比。我發出一筆錢財犒賞手下,讓他們全散了,化整為零,該回什麼地方就回什麼地方,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我回來,進屋沒見到你,往這條長長的青石板道一望,追將過來,我追啊追,再追啊追,真怕有人趁我不在,收拾包袱逃得遠遠的。幸好,全是我自個兒疑心,胡思亂想,我再定心一看,巧了,真在林子里找到你。」寒春緒語調輕鬆飛揚,不知情的人准以為他當真愉快得很,但聽進君霽華耳里,纖細背脊不禁輕輕一顫。
「我不會逃……」她細聲囁嚅,很納悶他為何總認為她要逃,是否經過「玉蛟幫」那件事之後,他以為她心中驚懼,所以非逃不可?唉,她難道就不能有其他選擇?例如……待在他身邊,捨命陪他這個「君子」?
「我不會逃。」她再次強調。
「你想逃就逃,我總會逮到你,無所謂。」
他連撂狠話都輕聲細語,如情人的撫觸,君霽華身子不禁發熱,心跳急劇。
忽地,她記起什麼,柔身一僵,垂首,右手不由自主地捂住右頰。
寒春緒看穿她的心思,嘿嘿冷笑,頗有那種「看你往哪裡躲?」的意味。
他硬是拉開她掩頰的手,將她雙臂連著腰身一同捆抱。
她頭放得更低,藉著一幕烏絲掩住右頰,拚命隱藏。
躲啊!再躲啊!
內心持續惡狠狠發笑,寒春緒空出的一手沒撩開她的發,而是把頭顱蹭蹭蹭,從她髮絲中蹭過去,讓她的發也覆在他的頸上、肩上。
哼,她還想隱入月光照不到的幽暗處!
他絕對不允,硬是將她低垂的臉容扳過來,朝向皎皎清月,尤其是右頰,他絕不放過,端詳得無比仔細。
君霽華心臟狂跳,又覺不能呼吸。
自從臉被划傷后,她一直閃避他的探看,能自己上藥絕不假手他人。
她知道他很在意她的傷,想看個清楚,可是每每見她葯都裹好、葯巾也都敷上了,也就沒再為難。
她也知道,總有一天得面對現實,但……心裡尚未準備好,他便突如其來地逼到面前,鼻息拂上她臉膚,逼得她無所遁形。
「傷好了?」挺直的鼻湊近,鼻端有意無意地摩挲她的臉膚。
「嗯……」剛脫痂的地方甚為敏感,被他這麼碰著,她忍不住哆嗦。
「嗯,是好了。」確認完畢。
「嗯……寒爺,你——」
「你好香。」
什、什麼?!
君霽華一陣暈眩,她屏息以待,猜想他見到那兩條交又的傷痕后,會有什麼想法,結果他……他根本忙著吃她豆腐!
「寒爺,我——唔……」她仰臉的角度很適合親吻,月光鑲著白頰,讓人心癢難耐。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男人伸舌舔著點點銀輝,又把舌探進她輕啟的唇內。
君霽華軟軟往後靠,全隨他了。
兩人氣息交融,好半晌,她微喘著,徐徐掀睫……男人凝望著她,目光幽深。
「寒爺,我的臉……不好看了……」她想掩住他那雙眼,可惜兩手皆被圈抱。
「然後呢?」
然後?她明顯一怔,都不知自個兒表情獃獃的,好可愛。
寒春緒輕啃她的白頰,低沉又問:「然後呢?」
「然後就……就……」她被攪得頭很昏,在他臂彎里扭動起來。
寒春緒暗自嘆了口氣,終於放鬆圈抱,讓她在他懷裡轉身。
「寒爺當初買我,不正因為我長得好看嗎?」
「然後呢?」
還、還然後?!她瞪著他,欲言又止。
抿了抿唇,她乾脆挑明道:「沒有什麼然後,就只是……我的臉上有疤,兩道長長的疤,不好看了。」
「奇了,我正好喜歡臉上有疤的姑娘,而且還得在右頰,而且還得長長的兩道,對了,而且最好兩條要交叉在一塊兒,這才夠嗆。」
君霽華懵住。
她雙眸瞠得圓圓的,小嘴也圓圓張著。
她一瞬也不瞬,直直看著男人那張臉。
他的嗓音好好聽,似沉醇厚,聽久了會上癮。
他的眉眼俱柔,沒有調侃嘲弄之色,眼神認真,像無言說著什麼。
他浸淫在月華中的面龐,銀髮似雪,黝膚暗紅……他……他、他……
「臉紅了……」她下意識喃道。
「誰臉紅?胡說!我才沒臉紅!我怎麼可能臉紅?你哪隻眼瞧見我臉紅?」
結果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連聲否認,越否認,臉越熱,黑里透紅。
君霽華原是有些瞧痴了,被他這麼激切一嚷,陡地回過神,唇角剋制不住地拚命往上翹。
「看什麼看?看老子英俊啊?!」開始耍大爺。
「寒爺長得是很英俊,銀髮黝膚,濃眉深目,直挺的鼻子,寬寬的嘴,多好看。」她將心裡所想的直白說出,語氣淡然平靜,她坦率得很,只是也掩不住臉紅,兩張紅紅的臉就這麼對望。
寒大爺正要惱羞成怒的氣焰整個被壓下去,他才要開口,卻見她流出兩行淚。
「你、你哭什麼哭?我又沒欺負你!」他很驚嚇地放開她。
君霽華搖搖頭,微微笑著,一直搖頭,她用手背擦淚,有些孩子氣,又有些可憐兮兮。她也說不明白,只覺心中一松,可能皆因他的臉紅。
她垂下玉頸,還在擦淚,寒春緒也跟著低下頭,想看個仔細。
「我沒欺負你,你幹麼哭啊?」他還在懊惱。
因為你對我好啊……
她沒說出,就靜靜體會,眼淚能苦能甜,她此時的心是甜的。
「好啦好啦!」寒春緒頭一甩,彷彿有事委實難以決定,現在牙一咬,豁出去了。「我……我那時說,我買你只是要你,沒有喜歡你,跟什麼情啊愛的無關……其實……不是這樣,那是謊話。」
心臟咚地一震,君霽華緩緩放下手,垂眸對上一張彆扭的俊顏。男人此時蹲在她面前,照樣是大腳開開的蹲法,微仰頭,由下往上看她。
「有什麼好震驚的?就許你說謊,我就不能說啊?那、那……你說了一次,我也說了一次,一人一次很公平,咱們扯平,這件事算、算兩清了!」
他忽地起身,君霽華仍看著他,著魔般看著,張唇無語。
這一次,他臉紅歸臉紅,沒再凶凶質問她看個啥勁兒,卻是伸出一手。
「回屋裡去吧。」低聲道。
看著那隻掌心朝上的大手,如此厚實,指節分明,掌紋深刻且乾淨,像能保人一輩子安穩。她笑著,淚水輕涌一波,剛拭乾的頰又濕了。
「嗯。」她交出柔荑,握住他,讓他牢牢握著。
他牽著她走出梅樹林,往不遠處的三合小院走回。
夜風拂過樹梢,沙沙輕響,男人好聽的聲音雜在其間,似乎說道——
「……還哭?好好好,等會兒回屋裡,上了榻,有得你好哭,我讓你哭個夠……噢!你咬我手?好,隨便你,反正你又哭又叫,最後還得咬我肩膀,你愛咬就咬,我受得住,我讓你咬個夠!噢——」又叫疼。沒辦法,他欠揍。
「老子不發威,還被你瞧成病貓啊?」
這會子,換姑娘家尖叫,她被發威的男人扛上肩,帶回屋裡頭「正法」。
以前常聽「天香院」里的姑娘們說,她們這一門營生,最好的下場就是找到賞花人,能從良,跟個好男人過日子。她君霽華跟的這個男人離「好人」二字還差那麼一點天上、地下的距離,但跟他過日子,很有滋味。
他的手下多是太湖一帶的漁樵農家,有生意上門,就接盤、銷盤,待忙過一陣,又化整為零,各歸其位。
她見過他幾個手下,名叫「六喜」的少年率性可愛,一見她就臉紅,而綽號叫「鐵膽」的那名壯漢根本是座小山,手臂能拿來讓她架鞦韆……她從不過問寒春緒手底生意,不問他道上那些恩怨,他藏著她,卻也給她適度的自由。
他說她需要什麼,儘管開口,跟了他,就是他寒春緒的人,他一定罩她。
她說,她想去爹娘墳前祭拜,但當年從江北被賣至江南「天香院」時,年紀很小,不記得爹娘葬在何處,連回鄉的路也模模糊糊……她怕他為難,笑著說她僅是隨口一提,不用當真,但兩個月後,他帶她到離江北大城約一日腳程的郊外,在亂葬崗上找到一座破敗墳頭,已龜裂的墓婢上簡單刻有她爹娘姓名,刻字已淺,怕是再晚幾年也都不能辨認了。
她哭得淚漣漣,淚中包含太多感情,還有太多、太多對他的感謝。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在她需要時抱緊她,他是羽翼大張的鷹,罩著她。